那年冬天,我在B城求学,与一个名叫托里西的人交上朋友,他是市镇所的职员。一家寡妇有几间房子出租,我们两人都住在那儿。寡妇的房子悬跨在街道小巷陡斜的阶梯上,托里西整天就穿梭在他窄小的住所和市镇办公大楼挂有壁画的大房间之间。他是一位脸孔白净、头发金黄色的青年;矮胖个子,好激动。他总是不断地把自己如何贫寒、谦逊、无知,挂在嘴边,这使他显得过分矜持。由此我了解到他是个十分自负的人,自负到情愿谦卑地贬低自己,而不让别人侮辱自己。说实在的,他这种虚伪的自我谦卑倒也合乎现实:托里西时刻宣称自己是文化不高的平庸的人,殊不知他实际上是那种粗俗而又缺乏教养的人。他的狡黠和机敏使他在那堂堂的外表下隐匿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心灵。我在工作之余,总跟他在一起,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在这样一个省城里,交通往来和人间的关系,只局限在一条不到百步长的街道之中,在那条街上仅有一、二家咖啡馆,要引人注目并非难事。为此当我第一次收到匿名信时,我并不感到十分惊讶。在一张摺成信封状的方形的破纸片上,我被告知不该与托里西先生交朋友。信里说他是个用心险恶、诡计多端、妒忌成性、专门惹弄是非的坏家伙,并警告我得留神他等等,等等。落款处写的是常见的“朋友”两字。我把信扔了,还是与托里西来往。过了没几天,我又接到两封匿名信,信中继续对托里西的品格恶意中伤,最后警告我说很快我自己会吃他的苦头的。又过了好几天,第四封匿名信说得更明确了,但我发现有拼写的错误,信上说托里西赌钱输了,他将向我借钱,叫我不要借给他,因为他是个众人皆知的大骗子。我等待着事情的发生。那天晚上,有人敲我的门,进来的是托里西,他神情尴尬,说要求我帮个忙。我身不由主地叫喊说:“我打赌,你是来向我借钱的。”
我的话使他感到十分意外,他很快否认,说他不需要钱,而是要向我借一条晚礼服上系的领带,他要去参加一次晚宴。我感到惶恐不安,我想他是害怕了,在最后一刻把要借钱的事突然缩回去了。但第五封匿名信写得更厉害了,我被告知说托里西想跟我们房东寡妇的十八岁的女儿里维亚私奔,还讲了许多细节。信里又说里维亚糊里糊涂地同意了,她是被托里西的花言巧语所诱惑,我应该阻止她,因为托里西处事轻率,其实他并不想与里维亚结婚。信里说他们约定了十一月七日晚上私奔,还特别提到托里西有一个同谋,是他的一个朋友,他将用车在那边教堂的角落里等着他和姑娘,然后就把他们送到附近的一个城市里去。这一次我得睁开眼睛看看清楚了,搞清究竟谁是匿名信的作者。我也想阻拦他们。但说实在的,他们私奔与我不相干。那么多的错字、歪歪扭扭的粗犷笔体,一时使我怀疑上了女佣人,但我搞错了,可怜的姑娘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十一月七日的晚上到了,寡妇、女儿、托里西和我四个人都在,坐在已收好碗筷的饭桌旁。你看,在餐室里,大家专心致志地玩开了牌。我尽管在玩牌,眼睛却瞧着里维亚,她褐色的脸庞显得十分平静而又温和,我不禁怀疑私奔的事情的真实来。托里西也很平静,但我觉得他显得过分的平静,简直是有点装腔作势了。真的,他所有的姿态都带着一种矫揉造作,像是个蹩脚的演员。打完了牌,我们相互道别,各自回寝室了。托里西又与我在一起待了一会儿,后来,他也告辞了。我回到自己房里,坐在床上,脸朝着半开着的门。过了两、三小时,客厅里没有任何动静,听到的只是那座大挂钟发出不倦的响亮的敲击声。我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懒洋洋地想躺下睡觉,这时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使我跳将起来。我冲出房门外,一头就撞见了托里西,他已穿好了衣服,帽子压在眼睛上,朝门口走去。他对我说他睡不着觉,想上街散散步,问我是否与他作伴?我同意了。我们来到大街上,那时候街上是黑漆漆的一片,空无一人。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托里西似乎心不在焉,我却想着私奔的事。我对他说:“您在这座城市里,或许就在您住的家里,有一个敌人吧?”
“难道只有一个?”他带着讥讽的口吻反问道。
“有个势不两立的敌人。”
我回答说。我扼要地向他讲了匿名信的事,尤其是最后一封信,那封谈到私奔的信。我们来到广场上。我似乎在雨夜的黑幕之下,隐约看见了教堂角落里停放着一辆汽车的黑色轮廓。托里西简单地说:“那些信都是我写的。”
对他的坦率,我感到吃惊,但我更惊讶的是自己为何事先没有想到过是他呢?尽管他这样做的动机我摸不透。我询问他:“为什么?”他耸耸肩说:“就是为了取乐。”
汽车熄了车灯从教堂的角落里开了出来,在我们身边缓缓驶过。托里西做了简单的手势,好像赶一只苍蝇似的,这也许是一个拒绝的手势。他又解释道:“您看,我们在省城里都住腻烦了……”现在,汽车在光亮的柏油马路上缓慢地行驶,在两排阴暗的大厦之间逐渐走远了。我感到托里西几乎是用伤感的眼神看了汽车一眼,我问道:“这汽车原来是……”
“我哪来的汽车!”他马上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是谁的,一辆平常的汽车。”
“你揭发的只是你臆造出来的缺点和罪行,但我看不出你这样做有何乐趣?”
“反正为了消磨时间。”
他回答说。
“里维亚呢?”
“别提这个傻姑娘了。”
托里西从口袋里掏出一封我收到过的那种信,把它递给我说:“这是最后一封……我正要去投寄呢,我把它交给你,省得我再贴邮票。在这封信里我告知你,里维亚不愿与我一起逃跑,因为她实际上爱上了你。”
“我?”
“是的,爱上了你……当然,这不是真的……只是为了找个理由。”
“是为了寻个开心……但她究竟爱上了谁,难道你知道?”
“她谁也不爱……”他漫不经心地说,“……反正她不爱我们两个人,也许她爱上了一个大学生的表兄……或者是另一个人……这与我们不相干。”
我们到了寡妇的家门口。
“那拼写的错误是怎么回事?”我问道。这回,他真的傻眼了,反问说:“哪些错误?”
“‘大骗子’一字少了一个‘C’,‘事件’的冠词后面多了一个鼻音,‘姑娘’一字中的‘Z’字母写成‘C’了,我一时曾以为是女佣人写的信呢……你是故意这样做的吧?”我见他马上沉下了脸,很生气。
“我没有故意这样做……”他说话的声调使我很反感,“……写字是没有错字的……晚安。”
几天后我离开了B城,我经常自问,为何托里西要写那些匿名信。我得出的结论是:他是个懦夫,是个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他没有勇气行动,就只好写信。或许是为了给自己的行动壮胆。但在一年以后,我得知里维亚真的从家里出走了,这是偶然的巧合。但她不是跟托里西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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