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踏上桥的行人步道时,后面来了一辆脚踏车呼啸而过,吓了她一跳,也把那个在她前方约莫五十英尺处慢慢走着的年轻女士吓了一跳,那女士捧着一团东西——一棵瓶装植物、一些花、或一个小孩——她看不清楚。愣了一下,她有股臭骂那骑车的年轻人几句的冲动,但是他骑得太快了,脚使劲地踩。那位年轻女士显然对他说了什么,因为他回过头来看她,速度也稍稍慢了些。他可以同时伤害他们两个的,那个妈妈和小孩,或者,可以捣烂那些花。
她的皮包挂在肩上,左手抱着一袋杂七杂八的东西,里头没什么瓶瓶罐罐,所以不重。英国松饼、茶、两块羊排、一瓶白酒及一颗熟透的甜香瓜。海湾吹过来的风又强又冷,她停下来扣上夹克,把围巾漂亮地绕过脖子。这条围巾和她的裙子很相称,她觉得很高兴。她前面的那位年轻女士也停下脚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称她是“年轻女士”,因为事实上她可能是个出来散步的老祖母,或是个自愿为老人服务的人,正带着一束漂亮的花回去,或是其他什么的。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那位年轻女士,仍看不清什么,只看见她围了一条和她身上任何衣物都不配的围巾。她已经把那包东西由左手交到了右手。如果她追上前去,且如果她抱着的是个裹着毯子的婴孩,那么她们也许在过桥的这段路上,可以交谈几句。关于那个骑单车的男孩的粗鲜举止。她会对那婴孩微笑,赞美他的头发、眼睛或鼻子,或者如果那小孩实在没什么出色之处,就谈谈小孩可爱的魅力吧。“几岁啦?”她可能这样问?“男孩还是女孩?”
“叫什么名字?”也可能是说句“好漂亮的花啊!”虽然她可以想像得到,通常人们对这样一句话的回答,顶多只是礼貌性的表示同意。可能因为他们根本心不在焉地虚应对付。走在她前面的年轻女士又停了下来,把头探出桥边粗重的铁栏杆外。她往桥下看,仿佛水中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眼光,值得她停下脚步。她也停下来,一边注意着那位年轻女士,一边又急于想知道水中到底是什么东西引起了她的兴趣。她放下购物袋,夹在两脚之间,眼睛越过肩膀高的铁栏杆望向那位年轻女士所在位置之下的河水。水上没有舢板或彩色小船,没有大声喧哗,也没有言语乏味的游客在那儿观光漫游。就在她眼睛又移回桥上的同时,那位年轻女士把手上的一包东西扔了下去,画出一道芭蕾舞姿般的优美弧线。她试图猜测那包东西的重量,是一束花,还是个无助的婴儿,但她猜不出来。它落水的声音不大(像爆胎?),在水面漂了一会儿就不见了,留下几个小泡泡。花店的那种卷筒纸或是一小方毯子,都会浮在那儿一下子,吸足了水才沉下去。包装上没有色彩,是张白色的包花纸,或者是白色的婴儿毯子。她想尖叫,来来回回看着一辆又一辆疾驶而去的车辆,又转过身来,对着那个外套被风吹得敞开的年轻女士。她随即明白了,那是不是一个婴儿,又有什么差别呢?难道她会丢下那包杂物,脱掉夹克、围巾,把它们挂在栏杆上,踢掉鞋子,叫谁来看她跳下去,叫那个现在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刚才才用她的手臂丢下那包东西的年轻妈妈看吗?她会爬上那实际高度比看起来还高的栏杆,然后纵身一跳吗?桥那么高,水那么冷。现在,她半信半疑地觉得,某件东西已因她而死。她没有跳下去。她很快地跑向那位年轻女士,鞋跟喀喀作响,好像一只猎物已稳然在握的鳄鱼,不需要再保持安静。她有点期待那年轻女士转过头来看她,然后赶快跑。又有一辆脚踏车骑过去,她想要求帮忙,却不知如何启齿。即使是对她的丈夫,她能怎么说呢?她又往下看一眼漆黑的河水,继续摆动手肘,拚命跑。刚才那包东西落水的地方,浮现一朵好大的茶花,也可能是顶婴孩的小软帽,白色扇形的。她跑时,购物袋撞上了她的脚,碰坏了那颗甜瓜。
“我一直在注意!”她对那年轻女士喊道,上气不接下气的。她指着她刚刚站的地方。
“我刚刚站在那里。”
她想指出距离有多远,然而却无法在一览无遗的栏杆上,找出确切的位置。那位年轻的女士转过身来,没有拔腿就跑。她们一起看着她刚刚站立的地方。年轻女士的脸像盘子一样平滑有光泽,不错,很年轻。她可能是在寻找天气转变的迹象。她双手插在口袋里,双臂紧紧靠在身侧,那刚刚抱着一包东西的地方。她很习惯陌生人对她说话,从十五或十外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她吗?她自己可不习惯看着一个小孩,或甚至一束花,被从桥上扔下去。关于花也有一个故事,虽然是完全不同的故事,可能很浪漫,充满了空洞而可以猜想得到的细节。但是,究竟怎么回事?她脑中再度空茫一片。这位年轻女士必然有什么故事,她的生命已经改变了,也许就是被这秋天里走过一座桥的经验改变了。
“我看见你把某样东西扔到河里。”
她对她说。年轻女士似乎从头到尾仔细思量一遍,然后说:“你刚才大叫,有什么不对劲儿吗?”一面拉紧自己的外套。年轻女士继续说:“我想又要下雨了,破坏了我所有的计划。”
购物袋沉甸甸的,仿佛里面有好几大瓶很浓的鲜奶,她把它放下来。
“那是什么东西?”她问年轻女士。
“什么?”年轻女士似乎不认为这个问题暗示某种像小孩或是花这类明确的东西,她看了看购物袋——好像在想自己是不是该表示要帮忙拿,也像是在想着该到店里买哪些东西。
“我得走了。”
她说,摇了摇头,便走了。就这样。她看着年轻女士又再度与她拉开距离。随着她离去,坎布里治的霓虹灯火在河上亮了起来。地下铁在地道外短暂停留的隆隆声响,一阵又一阵掠过她身旁。一个婴儿有多重?她蹲下来,把英国松饼移开,她用双手取出甜瓜时,先掂掂它的重量。她捧着它像捧篮球一样,但由于无法用一只手举起来,她一手抬高过肩,一手托在瓜的下面,像发射炮弹一样,把它扔到河里去,动作不像那位年轻女士那以优雅。她试想记住那落水时低沉的声响,却记不住,于是等待倾听一声哭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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