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佩和媚琪态度雍容闲逸,悠缓地走出茶室,因为伸展在她们面前的是她们那礼拜六的下午。她们已按照惯例用过午餐:有糖有淀粉有油脂的东西,还有牛油制品。通常她们吃的不外新发的白面包涂上牛油和蛋黄酱,她们还吃厚边的蛋糕,上边摆了一层湿漉漉的冰淇淋,搅过的乳酪和溶解了的巧克力花生杏仁酱,如果换换口味,她们便吃小面饼。上面渗出一层次等油脂的颗粒,里面夹有几片柔嫩的肉片,裹在灰色的变硬的酱汁里,她们还吃淀粉制的酱料,给冰渍变得柔软了,里面掺和着一些极淡黄色的甜料,不太硬也不太稀,就像油膏放在太阳下那个样子。她们不选别的什么食品,她们也从不考虑。她们的皮肤就像秋牡丹的花瓣,她们的腹部和两臂又平又瘦,和那些年轻的印第安武士一样。安娜佩和媚琪,几乎自从媚琪在雇用安娜佩的那个公司中找到速记员职位的那一天起,她们便一直是最好的朋友。而现在安娜佩在速记部多待了两年,薪水已加到周薪十八元五角,媚琪则还是十六块钱。这两位女孩都和她们家人住在一块,每月各付所得一半贴补家用。这两位女孩肩并肩坐着工作,每个中午便一同用饭,每天日暮下班也一同回家,多少个她们的黄昏,和大多数的星期假日也都在彼此作伴下度过。常常也夹入两个年轻男子,但这样的四人小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两位少年男子会毫无伤感地让位给别的年轻人。真的,伤感根本不必要,因为新来的人与前任者也没有多大区别。这两位女孩还是始终不易地一块度过她们暑热的周末下午那些美好的闲暇时刻。她们那用友情编织的锦匹并没有因经常使用而受损。她们看起来很相像,当然相像的并不在颜面,而是她们的身段,她们的动作,她们的风度和她们的装饰。安娜佩和媚琪彻头彻尾做了所有年轻的办公人员被请求不要做的一切。她们涂口红擦指甲,她们把眉毛染黑,把头发抹得光亮亮的,香气好似从她们身上不断散出。她们穿了薄薄的透明的服装,乳房绷得紧紧的,大腿露得高高的,一双高跟的便鞋异想天开地缚在脚上。她们看来刺目、平庸俗艳。现在,她们正走过第五街,熏风吹卷着她们的裙衫,她们听到了很多赞羡的话。年轻人闲散地围着报摊,喃喃地评论着她们,叫喊着,甚至献出最后的礼品吹起口哨来。安娜佩和媚琪走过去,并没有让逊地加快步伐,她们头抬得高高的,脚步安定而稳静,好像她们是在跨过一群农夫的项背。这两位女孩到了闲空的下午,总到第五街来散步,因为对于她们那桩酷爱的游戏,这是一个最理想的地点。当然这游戏可在任何地点举行,但这些大商店的橱窗却能激使这两位游戏者玩到最佳的境地。安娜佩发明这个游戏的,或者毋宁说她把它从老的游戏中演化出来的。基本上它也不过像以前那种“假若你有一百万块钱你将怎么办?”的游戏而已。但安娜佩却立下了新的规则,使它有了更严格的限制。这就像所有的游戏一样,愈困难则愈令人醉心。安娜佩的说法是这样的;你必须假定有一个人死了,留给你一百万块钱,冷静点,但有条件得遵守,遗嘱上这样说的,你必须把每一分钱都用到你自己身上。这里摆好了游戏的险境。假使在玩的时候,你忘记在你的用度中列入为你的家庭租一间新公寓,这是举例的,那你必得轮着让别人来玩。这是很惊人的,多少人——甚或她们中的一些能手,也常常因这样的遗漏而丧失了轮值机会。当然,主要的,那是应该热心而严肃地去玩。每件买卖,必须慎重考虑,必要时还得用辩论来支持,但玩得太狂妄便又没有味了。一次,安娜佩把这游戏介绍给西威亚,办公室工作的另一个女孩。她把规则也解释给西威亚听过了,于是让她先开始“第一件事你将做什么?”西威亚毫不顾虑情面,连一秒钟不考虑。
“好吧,”她说,“第一件我要做的事,我出去雇个人先把嘉利高伯射死,然后……”所以这就看出她根本不在玩游戏。但安娜佩和媚琪却确实是天生的同志,媚琪玩这游戏时一学便精,还是她加了一些润饰使游戏变得更轻松。根据媚琪的新意见,那个死去而留钱给你的奇人,并不是你所爱的任何人,并且为了这样的缘故,甚至也不是你所认识的任何人。这是某个他在什么地方见过你的人。他那样想“那个女孩应该要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我死时我将留给她一百万块钱。”
而且这人的死并不是短寿,且还要没有痛苦。你的那位赐福者应该年寿已满,舒舒服服地准备离去的,在睡梦中便那么安安静静地离去了,一直去到天堂之上。这些润饰使得安娜佩和媚琪以一种更其宁静的心境来玩这游戏。媚琪玩得很严肃,而且不只是很严肃,应该是极严肃,这两位女孩子友谊的惟一的误会,发生在一次安娜佩宣称她第一件要用她那百万块钱买的东西,将是一件银狐大衣,这好像给了媚琪一巴掌似的。当媚琪透过气来时,她叫着说,她真想不到安娜佩怎么做这样的一件事,银狐大衣是如此的平常。安娜佩为了防卫自己的爱好也反驳说它们并不平常,媚琪又说他们平常,她还加道每个人都有一件银狐大衣。她更还继续说道,那时头脑可有点昏乱了,她说是要是她自己穿了狠狐大衣便不会死了。以后几天,虽然这两个女孩天天见面,她们的谈话减少而又非常谨慎;她们也一次都没有玩过她们的游戏,于是一天早晨安娜佩一到办公室,便到媚琪那里说她已改变主意,她再不用她百万块钱中的任何一部分来买银狐大衣了,一收到遗产她要即刻选一件貂皮大衣。媚琪笑了,眼睛也有了光彩。
“我以为,”她说“你做了一件绝对正确的事。”
现在,她们沿着五街走去,她们又重新玩这游戏。这是九月里天气一再施虐的一天,暑气炙人,风里夹着阵阵沙土。人们都低头踉跄而行,但这两位女孩子依然笔挺挺直荡荡地走去,神气煞像年轻的公主在作午后的散步。她们现在不再依着那些开头的规矩而开始游戏了,安娜佩迳自从中开始。
“好了,”她说:“这样你已得到这一百万块钱,那么第一件事你将作什么?”
“喂,第一件事我要做的,”媚琪说:“我将买件貂皮大衣。”
但她说得很呆板,好像她只是如所期望地把她记得的答案说出罢了。
“是的,”安娜佩说,“我以为你应该的,那种极其乌黑的貂皮。”
但她也是如同背诵似的说。天气很热,毛皮,不管它怎么乌黑、光滑、柔软,想起来总够可怕的。她们沉默地一路走去好一会,于是媚琪的眼睛为一家店铺橱窗吸引住了。冷艳可爱的光辉与那雅洁高贵的乌黑在这里便大有区别了。
“不,”媚琪说,“我要钱回来,第一件事我不买貂皮大衣了,知道我干什么吗?我必要买一串珍珠,真的珍珠。”
安娜佩的眼睛也转过来跟着媚琪的。
“是的,”她说,很慢,“我想那真是一个好主意而也更聪明,因为你戴珍珠能配任何东西。”
她们一同走向橱窗去站在那里紧贴着它。里面只有一样东西——一串双圈的大而圆滑的珍珠,用深绿色的宝石扣扣在一小巧粉红色的柔软的头颈上。
“你猜它们值多少钱?”安娜佩说。
“走啊,我不知道,”媚琪说“很贵,我猜。”
“像要一千元?”安娜佩说。
“啊。我猜像是还要多些,”媚琪说“因为有绿宝石啊。”
“喂,像要一万块吧!”安娜佩说。
“走吧,那我也不知道的。”
媚琪说。魔鬼在安娜佩的肋部暗暗怂恿她,“你敢进去问问他们的价钱?”她说。“开玩笑。”
媚琪说。
“你敢?”安娜佩说。
“为什么,像这样的店今天下午根本没开门。”
媚琪说。
“是的,它开着的哩,”安娜佩说,“有人刚刚出来,那边有个看门的,你敢?”
“好吧,”媚琪说,“但你必须也来。”
冷冷地她们对着看门人轻柔地说着多谢,以使他引她们进店。店是一间很凉快,清静而宽大优美的房子,有着嵌板的墙壁,柔软的地毯。但这两位女孩的表情是极其轻蔑而不屑似的,就像她们站在猪圈里。一个瘦瘦的干净的店员走到她们这里来鞠着躬。他那洁净的脸对她们的出现并不显出惊奇。
“午安。”
他说,他暗示着她们如果肯赏光接受他那温柔的致候,那他永远也忘不了的。
“下午好。”
安娜佩和媚琪一起说,语调也一样冷涩。
“要什么……?”店员说。
“啊,我们只是看看。”
安娜佩说。那好像她是在一个高座上向下面说话。店员鞠了一躬。
“我的朋友和我凑巧从这里经过。”
媚琪说。顿了一下,好像听听语辞似的。
“我的朋友和我,”她又说下去,“仅是凑巧想知道你们橱窗里那串珍珠要好多钱?”
“喔,是的,”店员说,“那双圈的。那是廿二万块钱,夫人。”
“我知道。”
媚琪说。店员又鞠了一躬。
“一条非常漂亮的项链,”他说,“你们要看一看吗?”
“不,谢谢你。”
安娜佩说。
“我的朋友和我仅是偶然经过的。”
媚琪说。她们转身出去,她们那副神气已像是走到囚车在等着她们的地方去了。店员跳前一步打开门,她们掠过他时他又鞠了躬。两位女孩沿着五号街走去,轻蔑的气色依然在她们脸上。
“真是的,”安娜佩说,“你怎能想像那样的事。”
“二十五万!”媚琪说:“一百万元的四分之一就在那里了。”
“他发神经的。”
安娜佩说。她们继续走下去,慢慢地轻蔑的气色没有了,然后她们变得很颓唐,她们凛然的姿态和步伐也消失了。她们俩双肩下垂,在慢吞吞地拖着脚步,彼此冲撞着也没有注意或道歉,于是又再被撞开,她们沉默了,她们的眼睛也起了雾。突然地媚琪挺直了背,抬起了头说话了,清晰而又有力。
“听我说,安娜佩,”她说:“喂,假定有一个非常有钱的人,懂吗?你不认识他,但这个人在什么地方见过你,要为你做点什么事。喂,这是个极其年老的人,懂吗?所以哪,这人死了就如同睡觉一样,他留给你一千万。现在,第一件事你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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