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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

        雨。雨还在不停地下。

        雨打在伞上,打在身上,是不是也打在人的心里?

        黄昏。

        雨下个不停。

        桥是红的,窄的,一支小小的乌篷船泊在桥下,从篷里,透出了一点黄晕,还有一丝烟。

        炊烟。

        田很绿,绿得凄迷,在一片空旷里,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歌声,幽渺而凄楚。

        歌声不知唱些什么,船中的人想必也不会注意。他们劳作了一天,现在只愿意在这个不那么象家的家里,吃顿饭,睡一觉。

        他站在桥头,看着船。

        小小的乌篷遮住了雨,却遮不住里面的灯光。每一丝光都那么温柔。

        一个女孩子钻出船头,舀着河中的水,洗了洗碗。水被她搅得破碎成一片,在碗拿出水面时,又平平整整的一块。她看见了水中的一个人影。一个打着伞的人影。

        这人站在桥上,忧郁地看着桥下,也在看着她。在水中看来,脸模糊成一片。很奇怪的,这人的手腕上,缠着一块红绫。

        她仰起头,笑了笑。她甚至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可是,她总愿意笑。

        总愿意相信一切人都是善良的。

        因为她只是个女孩子。

        她的笑如春花般明艳。

        伞很大,可是风斜斜地吹着,雨还是打湿了他的衣服。

        伞是把明黄的油纸伞,粗大而牢固的伞骨,粗糙的纸面。

        这个人的目光,却依然太忧郁,忧郁得象一个愿望得不到满足的孩子。

        他也笑了一笑,即使那笑意只是浅浅的,不象是真的。可是,他的眼光却望着水的极深处。

        如转世轮回,一切都恍若昨日。一样的山,一样的水,一样的轻舟与乌篷,一样在船头洗碗的女子——只是,那女子不会是她了。

        他走下了桥,摇了摇头,把看到的一切都抛在脑后。

        雨象影子一样,追逐着他,斜斜地打湿了他身后的衣服,温柔地。

        三百步。

        这条街就叫“三百步街”。因为这街的长度不多不少,正好三百步。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是三百步走完,有些人步子大,二百七八十步就走完了,有些人步子小,要三百多步才能走完,大多数人走完这街,都不会正好三百步,往往差上一两步。

        故里传说,从这一头的青石板踏上那一头的青石板,正好用三百步的人,会心想事成。

        在很久以前,他曾经努力想正好用三百步走完这条街。

        曾经在一个春夜里,他为了能得到那一朵灿烂如夕阳的微笑,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地走了不知多少次。可是,每一次,三百步在离尽头还有十多步时就走完了。

        后来,那微笑属于了别人,他属于一把遮挡了烈日骤雨的伞有一双踏遍千山万水的草鞋。

        当他站在三百步街的这一头,看着这条依然如往昔的长街,却已经象一个失去梦的人,连笑意也忘了。

        三百步街是东西向的。在最东西,是另一条热闹的长街,最西面,却是一条沿河的石板路。三条路,形成了一个“工”字形。

        他站在桥边,看着暮色中的长街。

        桥下,有一家酒肆,一杆杏色的酒旗在雨丝中招摇。

        这酒肆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迎仙客”,尽管来来去去的只是些凡夫俗子。

        他走进门,一个小二迎了上来。

        “客官,吃饭么?”

        他扫了一眼四周。这酒肆并不大,下面放了八张桌子,却只在两个角落坐了两个人。

        他坐下来,收起伞,道:“一碗面。”

        面热气腾腾地端上来,放在一块板上,由小二端在手里。那个小二走过左首那桌子时,桌前坐的那人突然伸起手。

        手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他的手也举起来,迅捷无伦地也做了几个奇怪的动作,那人一怔,放下了手。

        脸上一片颓然。

        那人一言不发,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这时,小二正把面放在他面前,见那人出门,忙道:“哎呀,客店,您还没会钞……”

        那人已站在门口,听得小二说话,回过头来。

        一张脸象大醉后一样涨得通红,小二也吓了一跳。

        还不等小二问话,那人忽然直直地倒了下去,一截木头一样摔在门外,嘴里,猛地喷出血来。小二惊道:“喂!喂!客官,你生病了么?老板!老板!”

        小二正在乱叫,那人却又撑着站起身,道:“小二哥,我不碍事。”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塞到小二手里,踉踉跄跄地走去。小二拿着碎银子,叫道:“客官,还有得找……”

        那人的身影却已消失在雨中。

        他对小二的乱叫似充耳不闻,端起面来。面碗入手,一阵暖和,让人感觉到象是回家一样,即使这个家早已不知在哪里了。

        这时,坐在另一个角落里的汉子微微一抬头。

        那汉子身上还披着蓑衣,斗笠就放搁在长凳边,人似早已醉倒。从他的蓑衣缝间,看得出他只穿了件青布长衣,脸伏在臂间,只见得到腮边的乱须,一副落拓苍凉。

        这汉子抬起头时,眼极快地向他一瞥,又伏倒在桌上了。

        目光锐利如刀!

        他端着面。面碗依然温暖,这人的一瞥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

        他一手拿着筷子,不禁迟疑了。

        危险在临近。

        危险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一种感觉。

        因此虽然看不到,却感觉得到。

        他坐在这间小小的酒肆中,觉得象有千万个人在偷窥他一样,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里。

        窗外,灯火万家,现在也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每一个有家的人,都在家里吧。

        许多年前,那个在细雨中的船头洗碗,看见呆呆地撑着伞站在桥头的那个少年时,微微一笑的女子在哪里?也许,早已儿女绕膝了吧。

        也许有少年正在桌下用脚尖轻轻碰坐在对面他深爱的表妹。

        也许有老人正剥着一只肥大的螃蟹。

        而他却只是一个人,在一个已不相识的店里,有一个不相识的人正满含敌意的窥视。

        也许,生命不会延续到明天早上了吧?

        他叹息。

        他放下碗,付了账,拿起伞,走出门。

        三百步街就横亘在他面前。

        三百步,不多不少,正好三百步。

        他想着,心头也有点笑意。

        如果今天能正好用三百步走完这条街,那岂不是个玩笑?

        他刚要踏出一步,却又站住了。

        在街的那一头,站着一个人。

        一个打着伞的人。

        雨下得一切都模模糊糊。

        黄昏,又是细雨,而伞拿在手里似乎也很沉重。

        他看着这个人,在三百步外,那人居然也模糊成一片,只象一个影子。

        他站定了,把伞举起一些。夜空中,雨正洒下来。

        耳边,忽然响起对面那人的声音:“阁下,请留步。”

        三百步。在三百步外,那些轻微的话语都不会听得到的,可是那人的声音却清楚得如耳语。

        他道:“有何见教?”

        那人笑了。

        雨还在下,下得伞上也沙沙地响。

        在雨中,他看见了刀光。

        三百步外的刀光,劈开了雨,劈开了空气,也劈开暮色。仿佛流星驰落的那一瞬,明亮而耀眼。

        瞬息间会有人期待于永恒么?会有人在凄凉而寒冷的长街上从黄昏走到清晨,只为了等待一个微笑么?

        他不动。

        一动也不动。雨却从伞上沿着柄淌下来。

        伞上没有破洞。

        他放开手,那把油纸象一只折翼的飞鸟,落到一边,横在积水中。

        落下来时,伞连着伞柄成了两片,倒象本来就已分成两半了。

        伞落在地上的时候,三百步外的那人突然倒了下来。

        然后是刀声。

        人倒在水洼里的声音,以及血流的声音。雨声。

        三百步外,在那人倒下的地方,血象活物一般,沿着石缝,还在慢慢扩大。

        他听到了身后有人拍手。

        有人道:“好本领。一招击走蝠王,一刀格毙狮王,绝不是寻常之辈。”

        他没有回头,道:“魔教五大法王,阁下想必是凤王?”

        那人笑道:“正是在下。”

        他道:“刚才在酒肆里你为什么不出手?”

        那人笑,似乎他很爱笑,一点也没有了在酒肆里的落拓之感。

        “我要等。

        “我在等你的心乱。”

        那人似乎怕他不明白,道:“你已交手两次,气势已尽,而你的心也开始乱。”

        他慢慢地转过身。雨打在他头上,淋湿了他的头发,也让他的眼闪闪发亮。

        他道:“五大法王,名不虚传。”

        那落拓汉子道:“过奖。你籍籍无名,却如此厉害,那更让人佩服。我平生只佩服一个人,现在连你,有两个了。”

        在那落拓汉子脸上,还是一脸沧桑,一脸落拓,却已添了一脸凄厉。

        他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动手?”

        凤王还不曾回话,他淡淡一笑,道:“因为你也看出,我的心犹如止水,你想逞口舌之利,来让我心乱。”

        凤王也神色不异,道:“我对你的敬佩又增了一分。以你为敌,实在是我的不幸。”

        他没有说话。他知道,凤王一定还有话。

        果然,凤王见他没有答腔,道:“以我为敌,却同样也是你的不幸。”

        雨还在下。

        雨水淋湿了他的衣服,让他浑身象是从水中出来的一样。

        他半合上眼,让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多美啊,这雨,这黄昏。)

        (许多年前了,拉着她的手,与她走在青石板路上,听着脚步没入石阶,如与蛩声相应。)

        他闭上了眼。

        杀气越来越凄厉,身边的雨点也被逼得四射开去。

        即使闭着眼,他也感觉得到凤王的行踪。

        他慢慢地调匀呼吸,让自己每一个动作都流畅得象水的波纹,绝无滞涩。

        雨水打在脸上,冰冷而坚硬。

        是不是会有人期我于远处?

        他用心看着暮色。雨中,黑瓦白墙,一如蜃楼。可是,那个人影,总是在眼前挥之不去。

        凤王所说的“等你心乱”,果然没错。

        他击退了那两人,并不是不费吹灰之力,他的心底早已开始如潜流汹涌。

        现在,凤王的等待,已经让他的心乱了。

        他的心已乱。

        可是他并不惊慌。

        他知道,在等待中,凤王也不会平静。

        他站在雨中,而凤王却站在门口。

        胜负只在一线间,而这一线却在他这一边。

        他拔剑。

        剑已出鞘。

        在剑已出鞘的那一瞬间,他已忘记一切。

        剑光分开了雨,分开痛苦和欢乐,也分开过去和现在。

        在这条只有三百步的街上,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就已经有一死一伤。现在,又将有一个人死去。

        不管死去的是谁,在他心中,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无怨无悔。

        也只能无怨无悔。

        剑气破空,他的人却象留在原地。

        事实上,他的人已经扑上,只是速度太快,在原地留下了残影,谁也看不出来事实上他已经极快地冲了出去。

        但是凤王看到了。

        如同流星,他划破长天,直射而去。谁知这一去能不能再回来,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只是向前。

        剑光闪过。

        闪过的剑光象流星,象闪电,尽管只是一瞬,却光辉灿烂。

        可是这一瞬的灿烂已经消失。

        凤王的人影象一个阴影般变大。如果他的剑是闪电,那么这阴影就是个可以吞没闪电的深潭。

        他的人已经出现在酒肆中,可是凤王那坚实的身躯依然象一块巨石般挡在门口。

        刚才,他竟然象真的穿过一个影子一样穿了过来!

        凤王背对着他,道:“你……你……”

        话语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可是,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转过身,正好看见凤王的身体从中间裂成两半。同时,从他肩头,血也直淌下来。

        凤王死,他伤臂。

        击走蝠王,格毙狮王,他虽然没有受伤,但也已经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了。在与凤王这一战中,他已经无法全身而退。

        他有点伤感地看着受伤的手臂,左手用轮指止住了伤口的血流,大声道:“小二哥,给我拿点布来。”

        那店小二已经吓得躲在柜台边瑟瑟发抖。听得他叫,战战兢兢地跑出来,道:“客官,要布么?”

        他点了点头,有点费力地用左手摸出一锭银子,道:“要软一点的布。”

        等他用布包着伤口,他却依然想到了那个春夜里,那个独自在长街上来来回回走了一夜的少年。那个终于在那个大风雨夜,接到从船篷里递出来的那一块红绫的少年。

        “九千岁。”

        他推开门,正坐在长椅上看书的九千岁欠起身,道:“有什么事么?”

        “九千岁,我想退出。”

        九千岁的脸沉了下来。他说完了,却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

        九千岁道:“你可知,想退出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他抚摸着胸口那块红绫,道:“是。只是,我听到一条消息,说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九千岁道:“那个在十几年前的洪水中失踪的女子么?哼,你被称作是铁心,还会想着这个人么?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跪了下来,道:“请九千岁成全。”

        九千岁,把书在几上,背着手踱了几步,站住了道:“好吧,你要走也只好由你。只是,你要为我做最后一件事。”

        “朱高臧,时官都察院左都御史,正二品,四十七岁,凤凰集人。”

        当他听到最后那个籍贯时,心头不由一动。胡公公也好象觉察到什么,道:“怎么了?”

        他摇摇头,道:“没什么。要几时交货?”

        “九千岁说了,二十天够么?”胡公公的声音也象是一段又粘又滑的鼻涕,让人听了不舒服。

        “不必,来去各五天,我十一天便可。”

        胡公公尖声尖气地笑了起来,贴在唇边的假胡子也在乱动:“你可别小看了他。朱高臧虽是文官,却是个武人,何况,在他身边,有三个很厉害的高手。”

        “十一天。”他不想再说什么。“十一天后,你来这里取他的人头,黄金两千两。”

        胡公公道:“好,九千岁说了,要是办得好,四千两都有。”

        他已经厌恶得再不想呆下去了,连行礼也免了,掉头便走,身后还听得胡公公在叫着:“别出岔子啊,九千岁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

        现在这个朱高臧就在房里。

        他把受伤的右臂往衣服里掖了掖。少年时的磨难,也早让他忘了痛苦是什么了。

        房里人很多,灯火通明,在大堂里,正坐着许多人,围观着两个正呀呀唱着的女伶。

        朱高臧身边,最高的高手也只是魔教的三法王,现在,他就象一块肉一样,任人宰割了。

        尽管只有一条手臂能用,但他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坐在大堂的梁上,看着正鼓掌叫好的朱高臧。

        如果在这里一击,十有八九能置朱高臧于死地。他把身上每一分力量都调动起来,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象一支利剑,直插入朱高臧的胸膛。

        这时,有个人走到朱高臧身边,耳语了一句什么,朱高臧一下站了起来。

        戏班和跟随都散去了。几乎象他们出现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高臧挥了挥手,几个下人把两张八仙桌堆在一起,拼成一张长桌,又有两人抬着一个人进来。

        是蝠王!

        他也不由小小地吃惊。他想不到蝠王居然还能支撑到回来!

        几个下人把几盏油灯点亮了,照得一片通明。当下面更亮,梁上反倒更暗了,他在梁上也更加安全,粗一看更看不出来。

        有一个人从里屋走了出来。

        那是个西洋人!

        朱高臧府中有西洋人!

        他的惊奇没有完,那个西洋人走到朱高臧身边,朱高臧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跟他说了两句,那西洋人看着躺在桌上的蝠王,摇了摇头,扳开蝠王的眼皮看了看,忽然道:“却拉。”

        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没有想通,那个西洋人从身边取出一个小箱子,从里面拿出许多小刀小钳,在蝠王身上割了起来,朱高臧在一边递着那些工具。

        西洋人,到底有奇技淫巧。

        他暗自赞叹着。本来,朱高臧全神贯注于蝠王,绝对逃不脱他在头顶的雷霆一击,可是,他却没有动手。

        那个西洋人在蝠王身上又割又缝。如果不是他这种杀人如草芥的人,只怕已吓昏了。

        忽然,那西洋人面有喜色,对朱高臧说了一句什么。朱高臧忽然伏下头,听着蝠王胸口。

        即使在梁上,他也看到了蝠王的眼睁开了。

        朱高臧背着手,看着下人把蝠王又抬走,又收拾好厅中的东西。一个下人道:“大人,要回房歇息么?”

        朱高臧道:“等一下吧,给我拿一壶酒来,两个杯子。”

        酒与杯拿来了,那些下人都退了出去。当他想着朱高臧到底要做什么时,朱高臧抬起头,道:“梁上君子,风寒露重,且饮一杯无?”

        他落下地,道:“朱御史有‘五尺冷铁’之称,果然大有两晋乌衣子弟之风。”

        朱高臧坐了下来,微微一笑,道:“九千岁门下,多不学无术之辈,想不到阁下还有几分风雅。”

        他道:“朱御史健忘。三十年前,我与大人曾有同窗之谊。”

        这一次轮到朱高臧吃惊了,道:“是么?我倒全忘了。”

        忘了吧。他的眼前,依稀又闪过那个身影。

        雨垂垂,她的身影闪出船来,洗着碗,看见他呆呆地站在桥上,又抿嘴一笑。

        可是,都过去了。

        他有点负气地道:“大人贵人多忘事,我不过是引车负贩之流,岂敢与大人这等天潢贵胄提什么同窗之谊。”

        朱高臧道:“那不谈旧谊。我知九千岁一向大方,但我可以出两倍的价。”

        他背着手,道:“大人,你可知杀手三道?”

        朱高臧愕道:“什么?”

        他象背书一样,道:“一,禁言而无信。二,禁半途而废。”

        朱高臧道:“那三呢?”

        他道:“三,斩草除根。”

        他的话音才出口,一剑已脱鞘而出。

        可是,不等他的剑完全拔出鞘来,他只觉左臂巨震,一声巨响,震得大堂也“嗡嗡”地响了一阵。

        他看见自己的左臂上,出现了一个小洞,血汩汩而出。

        门人,人声一下多了起来,有人道:“大人!大人!”

        朱高臧喝道:“我在试西洋火铳,不管有什么声音,谁也不得入内。”

        那些声音散去了。朱高臧摊了摊手,道:“海涵,我本无意以器械对付阁下,但阁下连败我教三法王,我实在不敢以刀剑对付你。”

        他看着肩头的伤口。伤口不太大,血已经流得差不多,凝结起来了,可是左臂已毫无力量。

        朱高臧道:“现在,阁下谅已知为何我在九千岁连番追杀下还是活得好好了吧?”

        他冷眼扫视了一眼朱高臧,道:“你不会不知,佛朗机火铳只有一发。你想要装填铅子,只怕已无时间了。”

        朱高臧微笑道:“自然,若你右臂无伤,我自然不敢如此托大。不过……”

        他的笑容一下顿住了。

        一把一个式样的火铳对准了他的脸。

        他道:“我的右臂确已受伤,但不能拔剑,却完全可以发火铳。”

        朱高臧的脸色也有点变了,喃喃道:“你也有……”这让他有点快意,这个让九千岁都如芒刺在背的都察院御史,到底折在他手里了。

        朱高臧颓然坐倒,道:“好吧。我还有一个请求。”

        他道:“说吧。”

        朱高臧道:“犬子年甫髫龄,请阁下网开一面。”

        他道:“杀手道第三条。”

        朱高臧的脸真正地变了。

        忽然,有一个声音轻轻叫道:“高臧,高臧,你在里面么?”

        门外,有人敲着门。他的心头,却象被巨锤击中。

        朱高臧苦笑道:“那是贱内。我也不必求你网开一面了,随便吧,只求我二人能死在一处。”

        他没有听见什么。在他的心头,一阵迷惘。

        还是那个下雨的黄昏,在桥上看到的那个洗碗的渔家女子么?她知道曾有一个少年,为了看到那一朵灿烂如夕阳的微笑,在长街上走到天亮么?

        他呆呆地站着,不自觉地,火铳口垂了下来。

        朱高臧的人影忽然风一样闪动,谁也想不到,一个曾中二甲第七名的进士,居然有一身如此的武功。

        他的手抬了起来,对准朱高臧的背影。朱高臧的手拉开了壁厨的抽斗,手伸了进去。

        生命如此脆弱,如一朵野花不禁一场夜雨。

        在那个春夜,一样的春夜,为了一个心底的梦想,从黄昏走到天亮。

        即使只有三百步,也远如天涯。

        他的手指僵硬了。

        生命是如此脆弱,也是如此可笑。

        朱高臧的手伸出了抽斗。在他手中,出现了另一把火铳。

        他的手指动了动,还是没有扣下去。他却看见了朱高臧手中,火铳上装的两块燧石发出火星。

        随着一声巨响,室中冒出一阵青烟。

        可是,在刚才还站着一个人的地方,却已空空如也。

        朱高臧的心一下抽紧了。两下火铳都已落空,他再没有第三把火铳了。

        门外,妻子的喊声更急了。他一把拉开门,抱住扑到他怀里的妻子,道:“没事了,没事了。”

        妻子哭道:“我听得人说,三法王都已败北,怕你有什么错失。不要紧吧?”

        朱高臧抱着妻子,心头一阵烦。这个在十几年前从水中救出的女子,毕竟不是出身士族,有时他真想停妻再娶。

        他道:“不要紧不要紧,那个杀手是个笨蛋,早吓得跑了。”

        这时,他看见了妻子,妻子正愕然地盯着他身后。

        他回过头去,只见一块破碎的红绫正从梁上飘落,如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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