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庶白提了两个皮箱走下火车,在熙熙攘攘的站台上看着那些挤得象蚂蚁一样的人。达官贵人、乡野村夫、山农苦力,在下车这一刻,倒是众生平等,鱼贯而下,前一个可能是个浑身珠光宝气的阔太太,下一个就是个掖着铺盖卷来上海碰运气的苏北人。
可是,走出站台,人也分出个三六九等来了。他摇了摇头,不禁为自己那种太过普罗的想法失笑,向外走去。
走了没几步,他只觉左手上一轻,一只皮箱竟脱手而出。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手抓得不牢,不由一怔。对于他这样从五岁开始就苦练国术的人来说,这种事简直不可想象。定睛一看,却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少年提着他的皮箱正没命地跑。在人群中,这少年简直象一尾鱼一样滑。
碰上抢包的了。
他右手的皮箱一点地,人象鹰隼一般,从几个人头上跃过。那些人也不知来了个什么,只觉头上一黑,几乎没看见他的身影,彭庶白已经落下地来,站在了那个少年跟前。
那少年也没料到今天被抢的人会有这等身手,吓得扔下皮箱要跑,彭庶白左手伸出,一把抓住他的肩窝。
肩窝上,是曲垣穴所在,人被抓住这里,半边身子也登时酸痛无力。那少年拼命挣扎着,只觉彭庶白的手象铁钳一般,哪里挣得脱。
这时,一个巡捕小跑着过来道:“先生,出什么事?”
彭庶白看看那少年。这少年衣着肮脏,神色也惊慌不定。他叹了口气,道:“没事,我跟他闹着玩呢。”
巡捕狐疑地看了看那少年。彭庶白穿的是一件还算好的西服,那少年却一看便知是个小瘪三,这两个人说要闹着玩,实在难以置信。不过既然彭庶白这么说了,他自然也无话可说。
彭庶白轻轻一推那少年,捡起地上的皮箱。只见那少年在人群中挤了出去,还回头看看他。
此时,火车汽笛一声长鸣,却是又要启程了。此时,彭庶白听得站台出口处有人叫道:“庶白!庶白!”
那正是秦鸣岐。
秦鸣岐是同乡一个富商子弟,少年时,因身体甚差,他父亲把他送到乡下拜染香寺的素因和尚为师学武,与秦鸣岐算同门师兄弟。秦鸣岐原也无心于此,马马虎虎学了三四年,虽然学不到什么惊人的本领,体格却也较一般人还健壮了,便随父回了上海。那几年里他与彭庶白年纪相近,两人交情甚好。彭庶白今年考入震旦大学,秦鸣岐说好来车站接他,一直到此时还碰到。
秦鸣岐开了一辆崭新的车。因为站台开不进来,又不放心把车扔在外面,便在站台口等了。彭庶白钻进小轿车,笑道:“怎么不叫你家汽车夫来开?”
秦鸣岐笑道:“这辆车是新买的,我还没过足瘾呢,明天你也开开?”
彭庶白道:“罢了,我这么个穷小子,要是开辆车去上学,别人以为我是哪里乡下土财主来摆阔来了。”
秦鸣岐笑骂道:“你这张嘴,动不动就要呛人。明天你报了到,我带你出去玩玩。”
彭庶白道:“对了,我在车站上见一张海报,说有个美国大力士在张园设擂,是真的么?”
秦鸣岐道:“那也不算稀奇,上海滩上什么没有?百乐门里有两个舞小姐,听说还是白俄贵族呢。”
车开动了。看着街头的红绿灯火,彭庶白却不禁又想起那张海报上的话,什么“震惊寰球,美国大力士泰格莅临上海,设擂张园,欢迎中外武士”,看样子也只是吹吹牛的话。
第二天,秦鸣岐开车送彭庶白报到后,道:“庶白,今天晚上我带你去开开眼。”
彭庶白道:“我们去张园看看吧。”
秦鸣岐笑道:“那个美国大力士要明天才正式设擂,你太忒心急了一点。今天我们先去虎耳馆玩两把牌,晚上我请你上百乐门。”
彭庶白道:“百乐门算了。虎耳馆是武馆么?”
秦鸣岐笑而不答,只是道:“去了便知。”
虎耳馆不是武馆,却是个赌馆。里面也是中西杂陈,既有赌梭哈,赌二十一点,也有牌九、麻雀。秦鸣岐一坐下,便大呼小叫。他是这里的常客,秦大公子之名,在赌界的名声比他在武术界的名声大多了。
他赌的是牌九。彭庶白对赌无甚兴趣,坐在他边上看看。这赌馆是个大厅,里面隔着玻璃门,是个院子,几盏灯照得雪亮,也是给赌累了的赌客散散步,换换脑子的。
院子里,有一个光着膀子的大汉正在练拳。眼下正是秋深,天已大冷,这人却练得热气腾腾,不少赌累了歇歇的人也都在看他。
秦鸣岐大概拿了一副好牌,把牌面合在桌上,扭头见彭庶白看得出神,便小声对他道:“那是这里老板请来的保镖,听说叫什么铁胳膊刘世保。”
彭庶白也小声道:“这是甘肃七星拳。这路拳法是前清甘肃武师铁臂刘禅所传,左文襄守边时,帐中武士有不少好手,刘禅与他们对战,十七战十二胜三平二负,一时名震西北。这路拳也是西北一带的名拳,这个铁胳膊刘世保大概就是刘禅的子侄。”
这时,刘世保在院中练完了一趟拳,抄起搭在兵器架上的对襟衣服穿在身上。彭庶白也觉得有点索然无味,扭头去看秦鸣岐推牌九。秦鸣岐这两副牌手气不坏,和他推牌九的三个人,一个是穿着西装的西洋人,一个是挂了块大怀表的干瘦老头,另一个从在他对面,却是个相当高大的汉子。另两个还好,这汉子想必手气不佳,面前的筹码所剩无几,一多半都转到秦鸣岐面前了。
这时,秦鸣岐猛地把牌拍在桌上,叫道:“哈哈,至尊宝!”
至尊宝通杀。那老头和外国人,叹了口气,在面前推了几个筹码到秦鸣岐面前。那汉子却没那么好的牌风,也猛地把牌往桌上一扔,道:“娘的,这牌有鬼,哪有牌风这么好法,我副副输。”
那外国人道:“先生,那位先生没有作弊,我看得清楚。”他说的,竟然是一口流利的国语。
这汉子一撩衣服,露出满是胸毛的胸口,叫道:“你这洋鬼子,要你要多什么嘴,你知不知道老子是什么人?”
那外国人笑道:“你自己不知自己是什么人,问我也没用。”
他金发碧眼,却说得一口好国语,边上的人看得颇有兴味。这时,那刘世保走过来道:“两位,什么事么?”
那汉子道:“这人的牌九有鬼!”
刘世保道:“这位爷,这话不好乱说。小赌怡情,本也是不伤和气的事。”
那汉子喝道:“呸,你是个什么东西,要你来教训我?你可知老子是什么人?”
刘世保一怔,边上有个保镖小声道:“刘大哥,他是青帮高大爷的叔伯兄弟,咱们老板也惹不起。”
刘世保也有点惴惴,马上陪下笑来道:“是高大哥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来人,给高大哥上茶。高大哥,咖啡要不要?新来的上好巴西咖啡,那个滑唷……”他看上去人高马大,说起话来,一口兰州官话,却又软又媚。
那姓高的也甚是得意,道:“你这赌场可不是黑店,我亲眼见那两个小兔崽子咬了阵耳朵,那个小兔崽子就摸上副至尊宝来,当中一定有鬼!”
秦鸣岐还没说话,那外国人却冷笑道:“我还头一回看见,中国人赌牌,原来还可以耍无赖的。”
姓高的哼了一声,走到那外国人跟前,道:“洋鬼子,你皮肉发痒是不是?”
刘世保忙上前道:“高大哥,消消气,大家都是好朋友……”
他话未说完,那姓高的手一甩,刘世保人登时倒退了几步,差一点坐到地上。
彭庶白不觉有点动容。他看得出,刘世保不无做作,但那姓高的确实也有几分本领,这一甩正是邬家拳的高招。
邬家拳,本是南少林拳法。前清湘潭有个邬必达,自幼跛腿,立志要学武功,遍访名师,以福建莆田南少林拳法为本,融会贯通,创出这一路邬家拳。这路拳法有“五拳六肘”之称,姓高的这一甩,却正是邬家拳的半招炮拳。
那个外国人缓缓站起,道:“请指教。”
秦鸣岐正想打两句圆场,彭庶白道:“不必,那外国人不会吃亏。”他看得清楚,这外国人站起来渊停岳峙,竟是一流好手的风范。他实在想看看这个外国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姓高的裂开嘴一笑,道:“别以为你是洋人,姓高的不敢打你。”
他走上一步,一拳击出,那外国人双拳摆在面前,却动也不动。姓高的一拳打到中途,忽然收回,一侧身,一脚踢出。
邬家拳虽然称“五拳六肘”,其实腿法精妙,也不可小视。姓高的这一脚踢出,不论中与不中,另一脚已顺势跟上,接着踢出。这一招连环腿如果是邬家拳的高手使来,三脚踢出不用两秒钟,若是三脚齐中,对手多半便会被踢翻在地。姓高的未必能有这本事,但两脚大概也能踢得出来。
那个外国人手却极快。姓高的脚刚踢近他面门,他左手一勾,已抓住他的脚尖,右手一个冲拳,正打在他脚心。姓高的另一脚还没踢出,便直挺挺倒飞了出去,撞翻了两张椅子。
彭庶白大吃一惊。他师承很杂,却看得出,这外国人的这一招,前面的一抓根本不是西洋拳,倒象是日本空手道的首里手,后面的冲拳却是正宗的西洋拳。他这两下样子不好看,但力量、速度根本不是那姓高的能比的。
那外国人抖抖身上的西装,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放在姓高的身上,道:“我叫泰格,在你们中国人的话里,就是老虎的意思。有什么话,可以来这里找我说。”
他抓起桌上他的几个筹码,扬长而去。
他一走,刘世保与几人扶着那姓高的,向里屋走去。那姓高的一路还叫着:“他娘的,这洋鬼子是什么来路?告诉我家大爷,看不放他的血!”有个识英文的保镖看着那外国人留下的名片,道:“他叫泰格,上面说从十月七号至十三号,在张园设擂,欢迎前来观看。”
听得这话,彭庶白和秦鸣岐不由对视了一眼。原来这个泰格,便是海报上所说的大力士。看他的身手,完全不同那些只有一身死力气的洋力士。
不知为什么,彭庶白心中有点担心。
第二天,彭庶白要上学去。秦鸣岐本来想叫他一起坐汽车去,彭庶白却说他在乡下天天炼草上飞,这门功夫不能拉下,坚持要步行去。秦鸣岐也拗不过他。虽然秦宅离震旦大学有一段路,晚上上完晚自习回来天也有点晚,不过他也深知,以彭庶白的身手,那些剥猪猡、打闷棍的碰上他,只有自寻晦气,也不坚持了。
刚开学,只有半天课。下午,秦鸣岐便来叫他同去张园看看,说是今天下午两点开场,昨天跟那里的茶房说了,留了个好位置。这一天也是泰格设擂的头一天,一进去,倒看见搭了一个齐肩高的木台,也不大的一个方块,边上绷着绳网。彭庶白笑道:“那个泰格,还真把拳击场搬来了。”
茶房认识秦鸣岐,一见他,笑道:“秦大爷,今天也来看西洋力士的擂台啊?秦大爷也是练武的,有没有心上台练练去?”
秦鸣岐道:“得了,我那两下子,上去还不让他砸扁。有好位子没有?”
茶房道:“有,有。”领着他们在中间找了个两个座。坐下了,秦鸣岐见擂台边最前面几排空了几个位子。秦鸣岐道:“茶房,那里不是还有空位么?”
那茶房道:“大爷,那个位子你可知是谁预定的?那是高大爷和震远拳馆的老掌门祈老先生留的,我可不敢老虎嘴上拔牙。”
秦鸣岐一听是青帮的人和拳馆的人,倒也不争了。彭庶白却留了心,想看看昨天姓高的嘴里说的那个高大爷到底是什么样。他也隐约觉得,今天这两人来,大概和昨天的事有关。
场中人坐了不少,上海人多半爱看热闹,这等事是最爱看的。此时,座位多半已经坐满,那些卖瓜子、五香茶叶蛋的正到处钻着。秦鸣岐摸出一盒白金龙,自己叼了一根,道:“来一根么?”
彭庶白道:“我不抽烟。”
秦鸣岐笑道:“你要抽也只有抽抽美丽牌。”
美丽牌的香烟中,烟叶是用甘草焙过的,有股甜味,一般是仕女们好玩,或者那些年轻人抽不惯烈烟才抽的。
这时,台上走出一个人来。这人一身西装,头也梳得油光发亮,多半是洋行里的职员。这人一出来,道:“今天,是美国大力士泰格先生来上海设擂的第一天。泰格先生出生在我们中国,周游一十三国,从无敌手。现在来上海设擂一个礼拜,各方武士若有兴,不妨上台与泰格先生切磋,以见天下武林,本是一家,何分中外。”
这话一出口,下面的看客都有点吃惊。上海滩上,外国大力士来得也不少,但多半只是表演,也有名说是擂台,其实只是两个西洋拳师在台上对打几个回合,从没有这般公然挑战的。
这时,泰格出来了。他今天只穿了一条红色的短裤,手上套了两个大手套,这是拳击的标准打扮。有两人抬着一架机器跟着他从后台出来。
那是测力机。西洋大力士来上海表演,多半用的这个,人们倒不觉新鲜。那个权当翻译的华人道:“泰格先生力大无穷,请大家看看泰格先生的精彩表演。”
泰格似乎有点不耐烦。他走到那台测力机前,随手一拳,只见测力机上的重锤象箭也似射上去,“叮”一声打在顶端的铃上。那翻译叫道:“啊,了不起!诸位,这台测力机能测一千磅之力,泰格先生一拳便打到了顶,果然名下无虚!”
秦鸣岐小声道:“这也不过是几斤笨力气,没什么了不起。”
彭庶白道:“这你不要小看他了。他这一拳,举重若轻,行有余力,如果不是测力机上有什么古怪,那是很难得的功夫。”
秦鸣岐道:“这种笨力气算什么功夫。”
彭庶白道:“不然。江湖上传说,内家拳中有一种‘寸拳’,说是一寸之间可以发出千斤之力。平常人用力,手臂必然要向后一摆,力量才能发出。力量越大,手臂摆得越向后。看他这一拳,手臂退后得不多,却能有一千磅力,确实难得,与寸拳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时,泰格忽然道:“我这次来中国,是为了以武会友,不是来表演的,所以有谁愿意上台来切磋一下,我很欢迎。”
他说完,坐到了边上的一角。那翻译倒不以为忤,道:“大家听到泰格先生的话了么?如果列位中有练过国术的,不妨上来试试身手,大家点到为止,只为增进友谊,如果有谁想试试这个测力机,也可以上台来比比,看谁能比泰格先生力气更大。”
秦鸣岐忽然道:“我去试试,看他这测力机有毛病没有。”
他是个好玩的心性,说干就干,马上走出座位,向台上走去。那个翻译叫道:“这位先生有兴趣了,是要和泰格先生比试一下么?”
秦鸣岐道:“我不是来打拳的,我试试力气。”
他走到那台测力机前,脱了外套,学着泰格刚才的样子,一拳打向那块皮垫。“咚”一声,那重锤却只升到一百多磅便掉了下来,下面的看客不由哄堂大笑,泰格也笑了一下。
秦鸣岐道:“这是试试的,让我正经来一次。”
这一次,他先摆了个马步,压了两下腿,把手臂也活动开了,手划了个大圈,照准那块皮垫打去。这一拳力量不小,一声响,那重锤也直射上去,但到了八百磅的份量,便也掉了下来。秦鸣岐也练过几年武,虽然没什么大成,力量较一般人毕竟要大些,他这一拳已用到了六合拳中的心意四把锤。这是心意六合拳中的一路,据说传自岳飞的岳家散手,明末山西姬隆丰定名为心意六合,取“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肩与胯合,肘与膝合,手与足合”之意,后经曹继武、戴龙邦传至河北李洛能,李洛能将其名改为形意拳。这路拳术代代都有名手,因此在北地流传极广。染香寺素因和尚与李洛能弟子郭云深是好友,也学了这一路拳。这路拳法招术简易,威力却不小,秦鸣岐最多只学到两三成功夫。若是高手看来,他这一拳至然没什么惊人之处,但一般人看来,动作花哨好看,力量也不弱,倒比泰格那一拳好看得多,倒惹得看的人一阵惊呼。
彭庶白也觉得秦鸣岐虽然算不了什么好手,但有这两下,也算是不同寻常了。这时,有人在一边道:“花拳绣腿,不过是大少爷本事。”
如果秦鸣岐不是彭庶白好友,他一定也觉得吾道不孤,同有此感。他看看边上,只见几个穿短衣的人陪着两个穿着长衫的人走过来,那茶房已经迎上去,道:“高大爷,祈老爷,两位来了啊,请前面坐,我沏好了茶候着两位爷呢。”
那个就是青帮首领高翼?
彭庶白来上海不过一天,但秦鸣岐也跟他说了不少上海滩上的事。上海滩上,白相人是惹不得的,其中势力最大的便是青帮。青帮中,辈份最高的是通字辈,高翼正是上海五个通字辈之一。
高翼穿着一身青布长衫,看上去却也象个生意人,那个祈老先生倒是鹤发童颜。他们身边几个穿短衣的汉子,一个个都壮硕结实,看上去都不是庸手。
这时秦鸣岐穿好衣服走了下来。他走过高翼边上,恭恭敬敬地道:“高大爷,祈老太爷,您两位也有兴来逛逛啊?”
高翼笑道:“是秦大少啊。昨天在虎耳馆里,我那个不成器的从弟让世兄见笑了,你别往心里去。”
秦鸣岐道:“是高大哥么?咱们闹着玩呢,高大哥快人快语,也是个爽快人。”
寒喧了几句,高翼和祈老先生都已落座,秦鸣岐也回到座上。彭庶白小声道:“高翼很通情达理么。”
秦鸣岐小声道:“别说话。”彭庶白不知,高翼在上海滩几个大亨里,有“笑面虎”之称,虽然他与秦鸣岐说话,谈笑殷殷,秦鸣岐背上,却不由冷汗直冒。
这时,台上的测力机已经搬下去了,那个翻译见有点冷场,笑道:“列位,我中华国术,名扬天下,难道没有一个好手能与泰格先生较量较量么?”
这时,彭庶白见祈老先生朝边上一个短衣人点点头,道:“陈威,你去试试。”
那个陈威点点头,向台上走去。他穿着一件对襟短衣,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精悍之气。看样子,也是有备而来。彭庶白心中的不祥之感,越来越浓了。不知为什么,他反倒更对泰格有些好感,不希望他这么简单就输了。
陈威在台上,两腿并着,一个旱地拔葱,直直跳上台去。这台子不算太高,也有人齐胸高,他这一招,便是外行人也看得出不同凡响,场中登时一阵乱叫。
上海人爱热闹,平常哪家的马桶在路上泼翻了,都会有一大群人围起来观赏,不用说这种热闹了。
那翻译见人上台,却也是兴高采烈。他倒不是为了盼有人杀杀泰格的威风,泰格租用这个台子,他的工钱也是在门票中提成的,看的人越多,他赚得也越多。一见陈威上台,他道:“啊,这位英雄,请问尊姓大名?”
陈威抱了抱拳,道:“在下闽人陈威,请泰格先生指教。”
泰格也站起来,那翻译道:“陈英雄,擂台的规矩是华人不得攻击对方双眼、下阴,不得用兵器,泰格先生则用拳击规则,不得用脚踢人,犯规者判负,认输、倒地不起或跳出场外都作负,陈英雄若能战胜泰格先生,彩金一百大洋。”
陈威喝道:“假洋鬼子,闪开,老子今天要让你那洋鬼子试试老子的拳头。”
闽人的客家话,本是极为难懂,陈威也知泰格懂华语,但绝不会懂那些如百舌巧啭的闽语,说的,倒也是国语。只是他的国语很是不准,在上海人听来,土得掉渣,台下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泰格微笑一下,把两个拳头对击一下,向陈威伸出手来。陈威不知何意,看看那翻译,翻译道:“泰格先生要和你握一下手,也是为了让你检查一下,他手套里没有暗器。”
陈威伸手握了握泰格,两人各站一方,那翻译走到一边,敲了下角上的一口小铜钟。陈威左拳护裆,右手沉肩护胸,摆了个架式,道:“来吧。”
陈威用的是咏春拳。
咏春拳是南拳中的名拳,据说是福建永春县严三娘所传,也有说是蒲田南少林至善禅师传与方咏春的,不过后一说多半是附会。这路拳法分小捻头、标子、寻桥三套,以拳脚快捷著称。南人身材向来较北人矮小,更兼这路拳始祖是女子,因此不以力量见长。彭庶白也知祈老先生让陈威先上,是想以巧胜力,也是正解。
泰格把两拳抱在胸口,脚步轻盈地跳动。他人高马大,在美国人中虽不算太高大,也比陈威高出半个头,他的步法却极有章法,不象国术中的步法,也另有一功。
两人对峙了一会,泰格还在不停跳动,忽然,他整个人跳向前去,如闪电一般,左拳打出一个刺拳。
这一拳如此快法,以小巧快捷著称的咏春拳,看来也未必能及。陈威有点措手不及,他印象中的西洋拳术,也只是以力量沉雄见长,一向觉得,以他的咏春拳,若与西洋拳对敌,只消用闪身躲过对方的攻击,以挫手攻击,不出三招便能取胜。但万没料到,西洋拳术看来虽然破绽百出,但这样的速度和力量,真正面临时,还是难以招架。
他的反应却也极快,不等泰格的拳打到,他一矮身,右手去刁泰格的手腕。可是他的手才碰到泰格的皮手套,却只觉左边劲风扑来。
泰格的右拳,又打出一个摆拳。
这是一个组合拳,如果陈威能躲过这个摆拳,那么下一招便是左手的钩拳。这几拳真如狂风骤雨一般,陈威头一偏,下巴上只觉一阵麻木,他还不明白怎么一回事,整个人已经飞了起来。
这个左钩拳打中了他的下巴。
陈威几乎象被一个炮弹打中一样,人撞在护网上,一屁股坐了下来。他的反应却也不弱,几乎立即跳起,可象是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摆摆。泰格不等他上来,又是一拳打出。
这一拳,陈威只是摆出了一点防卫的架式,但哪里挡得住?泰格的一拳又打在他左脸上,“砰”一声,陈威的嘴里痛苦地叫着,身体被打得穿过了护网,直直摔在地上。
这时,泰格在台上立定了,道:“承让。”
陈威在地上,支撑着爬起来,还想爬上台去,高翼道:“阿威,回来吧。”
他说完,已站起身来,道:“祈公,走吧。”那几个跟随扶着陈威,随后跟来,祈老先生也跟着走了。
彭庶白看着他们离场而去,回头再看看台上,泰格坐在一角上,用一块毛巾擦着汗,那个翻译正大声道:“还有谁要上来?一天限三个,要上来与泰格先生较量的可要趁早啊。”
听着翻译的话,秦鸣岐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趁早’?那叫什么话,好象泰格马上会被人打翻一样。”
彭庶白没说什么。他觉得,高翼绝不会就此罢休,泰格只怕与他的仇会越结越深。
第二天,彭庶白便要上课了。震旦大学是马相伯创办于一九零三的教会大学,但此时已发展成多学科的综合大学了。他报名的是重工业制造,课本用的多半是德文原本,他只学过英语,必须进入预科进修一年德文。
一大早,彭庶白练完了一套杨式太极,回到客厅时,秦鸣岐正喝着杯牛奶,看着桌上的一堆小报。一见彭庶白进来,笑道:“庶白,你看看这一段,‘祈老先生大撒英雄帖,为扬国威,我南北国术名师齐聚申城’。高老大这回为了找回这个场子,可是不惜血本了。”
“是么?”他有点冷淡。对于那些动不动就耸人听闻的小报,他也没什么好印象。
秦鸣岐看得兴致勃勃,道:“好看,好看,洋鬼子的西洋拳法,肯定要败在我们中华国术拳下的。”
彭庶白道:“是么?庚子年,号称天下第一团的义和拳,带了几万人围攻人家使馆,一个个号称刀枪不入,神拳无敌,结果围了那么久,连里面只有几百个人守卫的使馆也没攻下来。便是打败了泰格又有什么用?那些租界都会退回来么?”
秦鸣岐也不以为意,道:“把租界退回来有什么好?洋人乐意,我还不乐意呢。哎,庶白,你说要第几天会打败那个洋鬼子?我跟人赌了个东道去百乐门,以你的眼光,你说说,祈老先生下一回会派谁?”
彭庶白道:“都请了些什么人来?”
秦鸣岐如数家珍,道:“山东螳螂门的王年升,直隶八卦掌的董天雷,听说那是董老公的正宗传人,还有查拳的马庭栋,北平炮捶的于真,多半是这几个人中的一个了。”
“都是北派拳术的名家啊。”彭庶白喃喃地说着。他也猜到了祈老先生的用意,泰格恪守拳击的规则,绝不用脚,南派拳术,功夫多在拳上,腿法不及北派精。祈老先生改派北派拳师,那是兵法中的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秦鸣岐道:“你快说啊,这一回会先让谁上?”
彭庶白道:“如果我是祈老先生,我会请董天雷打头阵。他的八卦掌以步法见长,正好可以克制泰格的那种步法。而且,八卦掌还有一门七十二暗腿,不是董家正宗,是不传的。这门腿法来无影去无踪,也很厉害。”
秦鸣岐道:“你说谁会赢?”
彭庶白沉吟了一下,道:“老师说过,董老公因为是个公公,有一点很不好,八卦掌正传,一定要传给他董家的人。如果是董老公自己,鹿死谁手便难说了。”
秦鸣岐道:“那么董天雷多半会败了?”
彭庶白道:“泰格看样子学过不少东西,那天他打那个姓高的,我看他用了空手道,昨天打陈威时,又有泰拳的痕迹。不过他没用泰拳中的肘术,不然陈威一定要断上七八根肋骨。”
秦鸣岐急道:“你别扯这个好不好,你要去上学了,快说说,下一个会派谁?”
彭庶白道:“祈老先生先派董天雷,未必是觉得一战可胜,我想,他的真正用意在于用八卦掌的游身八卦消耗泰格的体力,下一个,也一定还是这个思路,那么就是以硬对硬,叫炮捶的于真。”
秦鸣岐道:“炮捶厉害么?”
彭庶白道:“炮捶,又叫三皇炮捶。三皇就是伏羲、神农、黄帝三皇,你说厉不厉害?这原是江南七侠之首甘凤池的看家本事,后来,传给了一个姓于的和一个姓宋的,两人都相当有才华,各自改进,分成两派,于派偏于刚猛,宋派偏于手法,所以后来有于猛宋巧之说。早先北平一带走镖的,三分之一出身炮捶。他们的拳诀说:‘十字捶,左右冲。前打肋,后打胸’,其实和西洋拳击颇有相通之处。不过,炮捶本来有十二炮,现在只剩了七炮,于家也已趋式微,以硬碰硬,于真肯定讨不了好,我想他多半也是用于消耗泰格体力的。”秦鸣岐道:“那第三个一定是螳螂拳了,螳螂拳师那两条手臂很长,比泰格还长。”
彭庶白笑道:“手臂长可不一定有力量,王家螳螂拳属北螳螂,手法非常巧妙,但主攻人头面,泰格的拳法,用两只拳头套上那么大的手套,一并就护住了脸,又不能攻下阴,螳螂拳的那些狠招用在他身上,无非和掐一下差不多,祈老先生已派两人铺垫,自然想一战收功,第三个,我想肯定会派查拳的马庭栋。”
他说到这儿,抬头见到桌上的座钟,叫道:“哎呀,我上课要迟到了。”伸手在桌上抓了两个面包,一边咬,便向外跑去。秦鸣岐叫道:“我开车送你吧。”却听得彭庶白道:“不用了。”听声音,已经是在门外了。
这一天等放了学,回到秦宅时,天也黑了。他一进门,却见秦鸣岐很不高兴,便道:“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了么?”
秦鸣岐道:“前两个都对,可第三个错了。祈老先生第三个派了王年升。”
彭庶白道:“你的东道输了么?这都怪我。”
秦鸣岐道:“东道倒没输,我三个里说对了两个,他三个都错,算来还是我赢了。可看着那些国术名家一个个打不过一个洋人,真叫人憋气。”
彭庶白道:“他们怎么都输了?”
秦鸣岐道:“董天雷上台的时候,果然跟你说得一样,满台乱转,偷空发出一脚。可是泰格却站着不动,董天雷转到他身后,他只是不动。转了十来个圈子,董天雷忍不住了,在转到他背后时,忽然一脚踢向他腰眼……”
彭庶白惊叫道:“完了,泰格练过空手道,空手道有一招便是专接人的飞脚,再加上董天雷踢他的腰眼,那正好是泰格手垂下的位罢,这一脚要踢出去了,必定被接住,再补上一拳,董天雷的脚骨非断了不可。那天那个姓高的,不也是一样么?”
秦鸣岐道:“咦,你看到了么?不过你说得不对,他没补上一拳,只是抓住董天雷的脚,把他扔出了台。”
彭庶白却更为吃惊。泰格手上,戴的是拳击手套,那不象平常的手套一样可以手指自由弯曲的,要隔着一付拳击手套抓住人的脚,所用的力量远远在平常时之上。
泰格没有击断董天雷的脚骨,也许因为董天雷年纪较大,他出手时颇存忠厚吧。彭庶白想起那天在泰格和姓高的对战时,也没有用肘。看来,这个外国人也并不是不讲理的人。
秦鸣岐又道:“第二个也跟你说的一样,派了于真上。于真的炮捶果然跟泰格有点象,两个对了一拳,于真突蹲了下来,说是指骨断了,他是败得最爽快的,才一招这败了。”
彭庶白道:“第三个么?派了王年升?”
秦鸣岐道:“是啊。他一上去,倒是先声夺人,两条长臂,打中了泰格好多下,泰格只是护住头跳来跳去,等王年升打得累了,出手慢了很多,他才跳上前去,一拳击倒,真和你说的一样,王年升打中他那么多下,跟挠痒痒一样。”
彭庶白笑道:“差不多了。王年升被打坏了么?”
秦鸣岐道:“这个倒没有,扶着就能走,只是在台上躺了半天。唉,你说祈老先生要是请了马庭栋上,会不会胜?”
彭庶白想了想,道:“我想,不会。”
两人正在说着,一个听差送进一封信来,道:“彭家少爷,有您的一封信。”
彭庶白有点疑惑,接过信来,却是素因写来的一封八行。他拆开了信看了看,里面还有一封小信,上面写着“烦交王琦先生”,看字,也是师父的那种钟体正楷。他道:“鸣岐,你认识王琦么?”
秦鸣岐道:“那是个流亡来的高丽人,住在法租界的一个高丽商人家里,听说也是武术界的人。”
彭庶白道:“老师说那位王琦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让我去拜会一下他去。我周末有空,你去不去?”
秦鸣岐撇撇嘴,道:“我才不要看那个高丽棒子,我去看看祈老先生派人打擂,再去百乐门逛逛。你去不去?”
彭庶白笑道:“我才不去。”
后来几天,几乎是这天的翻版,秦鸣岐每天吃完早点,上午去张园看拳,晚上回来汇报一番,每天三个,总是被打下台来,然后再报出一串名字,要彭庶白猜猜祈老先生会派谁,彭庶白猜的也有准有不准,不过多半还准,秦鸣岐接下来的四个东道赢了三回。
这一天算来,该是泰格设擂的倒数第二天了,秦鸣岐靠彭庶白的说法又赢了个东道,彭庶白上了一天课,明天是周末了,他在自修室里自修得较晚,回来时,却见秦鸣岐在灯下正看着几张报纸。他笑道:“又有什么好消息?”
秦鸣岐道:“没什么好消息,今天祈老先生派了查拳的马庭栋、八极拳吴贵,戳脚的赵西华,结果一块儿稀里哗啦地败下来,跟你说得一模一样,今天晚上赢的东道可真痛快。对了,你看看这几份报,说得可真可气。听说祈老先生正在游说精武体育会的人,要他们出人和泰格比试。”他说着,把一份报递到彭庶白眼前,彭庶白接过来,只见上面用大号字排着几个黑体字,什么“特急!中华民族的尊严,已到了最后关头”。里面,却报导了今天泰格打赢三家武士的消息,文章最后道:“我中华各路英雄,当此为国报效之际,当踊跃争先,以示我中华尚武精神不死。”他道:“什么话,这么个擂台算什么尊严,败了就败了,难道非要打赢了就算有尊严了?”忽然见下面的小广告里,有一段写着:“手搏协会于近日成立,有意者请至爱而近路三十七号王琦处报名。”他叫道:“鸣岐,原来王琦先生是手搏协会的创办人啊。”
秦鸣岐又撇撇嘴,道:“高丽拳脚,有什么看头,我看没人会去的。”
彭庶白道:“明天我要去拜会一下王琦先生,明天是最后一天打擂了吧?”
秦鸣岐道:“今天最后一个赵西华上台时,他的戳脚倒非常厉害,打得跟一根长枪一样,泰格想接他的脚,都让他闪过了。最后一回,赵西华被泰格一个虚招骗过,脚踝上中了一拳,戳脚失了准头,一脚把顶棚的栋柱都戳断了,明天要修整一下,擂台顺延一天。”
彭庶白道:“戳脚不算太古,现在的戳脚,听说是饶阳赵灿益传下来的,我们师父也认识赵灿益,说他的戳脚很了不起,最厉害的‘九转鸳鸯腿’,一共九路,每路都是一步一脚,九路连环,高手用来,可以说他没有两脚同时着地的时候。天下脚法,就是以赵家的戳脚和教门弹腿为最厉害。”
秦鸣岐笑道:“那算什么,百乐门的宁芙娃,有时还两脚同时不着地呢。”
彭庶白一怔,一时也想不起那个宁芙娃是哪路高手,转念一想才明白,秦鸣岐说得是个舞女。什么“两脚同时不着地”,大概也是淫声浪语,他笑道:“你这人,喝杯茶解解口秽吧,我在说各路好汉,你扯到舞小姐身上去。”
彭庶白跳下电车,看着一条路上的门牌。
爱而近路三十七号,门口挂了个小铜牌叫“申宅”,下面有一行小字,说是“申柄宽商行,专营各式人参、貂皮”,原来是个商人。他按了按门铃,有人打开一扇小门,道:“谁啊?”
彭庶白道:“请问,王琦先生可是在此处?”
那人看看他,道:“是啊,有什么事么?”
彭庶白摸出那封信,道:“请将这封信交给王先生,说有人求见。”
那人接过信,道:“请进来吧。”
彭庶白跟着他进去了,坐在厅堂里。这间房的布置,也和中国的没什么不同,正堂挂了一幅水墨猛虎图,落款是“善孜醉草为自在堂申兄剑薪补壁”。原来那是有名的画师张善孜画的虎。边上还挂了副联,是“白山黑水须磨剑,棘地荆天且卧薪”。联语不甚好,但一笔字剑气纵横,却是嵌字联,大约申柄宽字剑薪,号自在堂吧。
他坐了没一会,却听得有人道:“是素因大师高徒彭世兄么?真是失礼了。”
声随人出。彭庶白站起身,道:“是王先生么?我叫彭庶白。”
王琦年岁也并不是太大,他看看彭庶白,笑道:“素因大师的信中,极赞彭兄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俊。”
彭庶白欠身道:“王先生取笑了。”
王琦道:“请进内一谈。”
彭庶白跟着他曲曲弯弯,绕了几个圈,走到一间大屋里。这大屋有点象震旦大学的体育馆,一边放着些运动器械,都是木板地面,几个身着白衣的人正在练武。
王琦领着他走到边上一间小室里。这间小屋也只在这大屋里隔出一块,一面全是玻璃墙,可以看见那些人在练习,也许是王琦在指导的间隙坐着休息的地方。彭庶白坐了下来,看着外面。
那些人分成两组,一进一退,一组练的是手,一组练脚。看他们的招式,倒象是北少林的招式。王琦道:“那些都是我门下的弟子,他们练的是唐手,让彭世兄见笑了。”
彭庶白看了一会,道:“王先生,有一句话,不嫌冒昧的话,我想说一下。”
王琦微笑道:“但说无妨。”
彭庶白道:“我见他们的招式,每一招都是攻敌要害,招招致命,不免过于凄厉,稍嫌小方。”
王琦的脸沉了下来,站了起来,转过身去,看着那些正在练习的人。彭庶白有点不安,自己也觉太过冒昧一点。王琦是他父执,头一回见面便指摘他传授不得法,怪不得他生气。彭庶白道:“王先生,庶白信口雌黄,请不要往心里去。”
王琦回过头,道:“我岂是为彭世兄的直言不快,他们所练的武功,也的确过于阴毒。彭世兄不是外人,我也不必瞒着彭世兄,他们,都是杀手。”
杀手?
彭庶白也不由吃了一惊。那些人,拳脚间都带着一股凄厉的杀气,似都有着深仇大恨。这时,王琦背着手,吟道:“时日曷亡,与汝俱亡。”
彭庶白也依稀明白一个象王琦这样客居异国的亡国奴的心事了。他没说什么,王琦却转过身,道:“尊师命我将唐手传与彭世兄,彭兄,我们来切磋一二吧。”
彭庶白又吃了一惊,但马上也有点兴奋。素因和尚曾说,彭庶白是他七十年生涯中最好的徒弟,已经超过了他自己。彭庶白自然不敢让师父来试试拳脚,但一直想知道素因和尚这话是为自己徒弟吹牛还是真话。他道:“王先生,这个,太过不恭了吧……”
王琦道:“我辈武人,脱略形迹,何况点到为止,有何不可?”
他先走了出去,彭庶白也跟了出去,心头,既有兴奋,也有点不安。
换好了功服,两人站在场中。王琦的弟子听得夫子要与人比试,都兴奋莫名。王琦在他们心目中,直如天人,自汉城、平壤,经长春、北平,直到上海,他们跟着王琦也游历了大半个中国,从不曾见王琦与人动手,今天这个少年一来,夫子便要与他比试,大家都觉眼福不浅。
彭庶白站在王琦面前,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道:“有僭了。”
他的脚下慢慢移动。素因和尚门派极杂,都不知他是什么门派的,彭庶白自幼也不喜循规蹈矩,他学得也非常多,泰拳、空手道也学过一些,唐手却不曾学过。
他现在用的便是陈威那路咏春拳。
王琦面色凝重,见彭庶白移至身前三步,忽然大喝一声,一个手刀劈下。他年纪大过彭庶白许多,力量却丝毫不弱少年。
彭庶白听得耳边也有风声,那手刀便似真刀一般,他的左手拇指屈在掌心,反着一格,一个撩手,已将王琦的手刀撩开,右手却是一个破排手,打向王琦肩上。王琦的手刀忽然已变为拳,自下而上,一挥而上。这一拳打上,彭庶白的破排手威力虽大,手却是伸出的,必定敌不过他的拳。比试时,王琦未必会用真力,但如是真的对战,这一拳足以击碎他的肘骨,将他右臂都废了。
他变招极快,破排手也不收回,忽已变为鹰爪,正抓住王琦的右拳。此时,王琦反倒为他所制,微微一笑,道:“好本事。当心,现在是唐手的绝技了。”
王琦的右手还在彭庶白的右手中,两人间隔,也不到两条手臂的长度。他的脚忽已直直的举起,本来这一脚从下踢上,因为两人间隔太近,必定软弱无力,彭庶白右手已抓住王琦的右拳,可用步法闪过,或欺进王琦身前,以膝攻击,都是正解,王琦可是必败无疑了。但此时他的脚却不知如何,举过了头顶,向彭庶白头顶落下。
天刀!
素因和尚曾说过,高丽唐手,精擅腿法,这一招天刀最为厉害。
此时已无法可想,这招天刀一落下来,长度是整条腿的长度。其它腿法,往往打人的只是脚尖、脚跟,最多是胫、膝,唐手的天刀,却是将整条腿都成了武器。而现在,彭庶白的右手还抓着王琦的右拳,人闪也闪不开。
彭庶白双手扣成十字,举过头顶,一下架住王琦的脚。
拳诀有谓,“手是两扇门,全凭脚打人”,不过那也是流传在北派拳法的口诀,南拳中又有说“脚到手不到,尽是瞎胡闹”,各执一端。
但脚的威力胜过手,却是不争的事实。
彭庶白这一招十字手架住王琦的脚,下一招正解是双手发力,将对方抛开。但彭庶白一架住,却觉得王琦的脚上没半分力气,只是悬在空中。
这时,王琦收回脚,笑道:“少年英俊,少年英俊,素因大师有徒如此,可谓无憾矣。唐手秘奥,尽传于君,能得多少,便看彭世兄的悟性了。”
彭庶白也知道王琦只是点到为止。刚才这一招,自己双手已被封,下一手虽说是将对方抛出,但若王琦力量大过自己,一抛抛不出,反而借力跃起,那自己是毫无还手之力了。何况对方双手已脱掌握,也可以马上攻击,若真个对敌,自己已经一败涂地。王琦说“唐手秘奥,尽传于君”,那也是这一招天刀的秘奥,不是破解之法。也许,王琦在心中也觉得,若在如此情形下使出天刀,那对手必定已无计可施了。
彭庶白整整衣服,深深鞠了一躬,道:“多谢王先生指教。”
这时,那个听差托了张名片进来道:“王先生,外面又有个洋人要求见王先生。”
王琦也整整衣服,道:“洋人?”他接过名片看了一眼,笑道:“彭世兄,正好又有一位朋友来,我给你引见引见。”
他领着王琦走到院子里,有个满头金发的外国人正站在一丛菊花前。
那正是泰格!
泰格一见王琦出来,很恭敬地道:“王先生,你好。”
他忽然看见了站在王琦身边的彭庶白,皱了皱眉,似是在回想这人是谁。原先他见过的彭庶白,也不过是在虎耳馆和擂台第一天,匆匆一瞥,本也没什么大印象。
王琦笑道:“泰格先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中国的国术好手,彭庶白先生。”彭庶白也而带微笑,向泰格伸出手来。
泰格大声道:“王先生,请你将这中国人先赶出去,我闻不惯中国人的臭味。”
彭庶白心中极是不快,但也不曾发作。那天在虎耳馆中见他,还算正直公平,哪知今天一见便出口伤人。
王琦有点为难,道:“泰格先生,彭先生不是一般的中国人……”
泰格道:“我不管什么一般不一般,中国人是东亚病夫,不值得和我在一起。”
这时,彭庶白的低声道:“泰格先生,若你被我打倒的话,是否可以收回对中国人的看法?”
泰格看看他,笑道:“你?你也是武者么?哈哈。”
彭庶白没有理他,道:“请。”转身向里走去。
王琦也没料到竟然会成这样子,追上去小声道:“彭世兄,你要小心,他是我师侄,功夫非常好,不过人很正直善良。”
正直善良?彭庶白有点没好气。他哼了一声,道:“是,王先生。”
泰格也换好了功服。现在他的拳头没有拳击手套了,更象是一对铁锤一样。他哼了一下,道:“彭先生,你的勇气在中国人里,也算可嘉了。”
彭庶白道:“多谢。”
他的话一出口,人已冲上前去,也不用拳,脚一点地,人一跃而起,在空中,两脚交错踢出。
这是蛾眉派的子午拳。
子午拳有三路,第二路纯是腿法,彭庶白用的正是这一路。泰格没料到彭庶白竟会如此快法,也根本没有一般国术中的起手势,说打便打。他两手举起,护住头,彭庶白的脚已经到了。
子午拳有谓“闪躲跳跃,挨肩挤靠,擒拿短打,吞吐浮沉,飞腾纵步”,又曾被人称作天下第一快招。这一轮快腿,在一秒中几乎踢出三四腿,泰格根本没法招架,只是用两条手臂死死地护头了脸。彭庶白人在空中,几乎是一眨眼间,便已踢出了子午拳的三十六腿,在武场中也发出“咚咚”的声音。
王琦也有点吃惊。彭庶白这一路子午拳,但是蛾眉派的名宿使来,也不过如此。此时三十六腿已毕,彭庶白最后一脚踢出,左脚在泰格手臂上一点,人在空中一个跟斗,便要再发第二段。
这子午拳的三十六脚,真如疾风骤雨,若是只取守势,彭庶白居高临下,三十六脚后又是三十六脚,永无休止,直到对手倒地为止。泰格此时手臂也被踢得一阵阵麻,心知不能任由他再踢下去,正好是彭庶白翻了个跟斗的时候,他大喝一声,双拳齐出。
这两拳是孤注一掷了,他的手臂现在已经伸直,无法再护着脸,若彭庶白闪过这两拳,那下面三十六脚将脚脚不落空,尽数踢在他脸上。彭庶白的脸也有点变色,他的脚迟疑了一下,脚尖在泰格拳上一点,人向后跃出。
这子午拳第二段的三十六脚,便发不出来了。
泰格的手臂还是一阵酸麻。他也不由有点吃惊,彭庶白并不高大,但这几脚使出,简直和那天于真的炮捶力量相等——不,可能力量还要大些。
其实彭庶白力量自然不及于真,本来脚的力量要比拳大,何况他这三十六脚在一眨眼间踢在同一个地方,自然力量就大了。泰格并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这一轮快脚,也已经把他的信心也打得动摇了。
他的右脚慢慢抬起,屈在身前,膝盖对着彭庶白。
泰格也要用腿了!
在擂台上,他恪守拳击规则,绝不用腿,但此时,他也只有用出腿法来。
彭庶白情知泰格的力量要比自己大得多,如果被他抢了先手,便再难挽回。他将左腿微屈,双手在身前摆了个架式。
泰格的嘴里发出一声大吼,震得屋子也似抖了几抖。他只是单脚落地,但是象铁柱一样动也不动。
这一声吼叫,震得彭庶白耳中也响了一下。凭本能,他知道泰格已经抢先发动攻击。
这时,王琦的一个弟子小声道:“夫子,这位彭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们见彭庶白年纪比他们还小个一两岁,但已可与夫子对垒,又与泰格斗得颇占上风,艳羡中不无嫉妒。
王琦还没回答,泰格这一轮攻击已经发动。
彭庶白在泰格如泰山压顶之威下,没有退缩。两个人影卷在一起,两人都穿着白色功衣,两团人影就象风卷缠在一处,可是却没有拳脚相交的声音。
刚才那个问话的弟子也忘了问了。看的人都有种震惊。彭庶白的快,刚才那一轮快腿中都已经看到了,没想到泰格的动作竟然也这样快。
在两团人影中,忽然“砰”的一声,几乎是一下子,两人的身影定了下来。
其实也不是定下来,两个人踏在地上,都在倒退。只是相当于刚才那种快攻,现在两个人在地板上滑动,几乎和静止一样了。
王琦却看得清楚,在刚才那一轮攻击中,两人以快打快,都是点到即止,一招被制,马上换一招。但最后,两人几乎同时抓住了对手的破绽,同时出了右拳,而且几乎是各自在肩头同样的地方中了一拳。
虽然是同样的一拳,泰格向后滑了两步远,就止住了,但彭庶白却足足滑了五六步,脚步还不能定下来。
以己之长,攻敌之短,这道理谁都知道,但要实际做到却没那么容易。彭庶白力量不及泰格,最后那一拳硬碰硬,却吃了亏。
泰格已经站定了。他大吼一声,屈起左腿,右脚一蹬地,人又已扑上。
虎击破!
这不是唐手,是泰拳中的一招膝攻。这一招极为狠辣,泰拳招式相对而言简单,同时也更为阴毒。这招虎击破是用两手抓住对手的头部,用膝盖攻击面门,被虎击破击中,对手绝对会昏厥过去。泰格离彭庶白还有几步,手也抓不住彭庶白的头,本来不该用这一招,但他却在几步远但发出了虎击破,是想趁彭庶白立足未稳,一举胜之。
彭庶白此时才稍微站定。刚才那一拳,虽然同时击中对方的肩头,但他也明白,自己力量不及泰格,这一拳自己虽然稍早于泰格击中对手,但毕竟是吃亏了。
他在向后滑动时,脑子里想到了泰格的各种可能的攻击,可万万想不到泰格会用膝来攻击。
此时,泰格的膝已经在他面门前不过一尺之遥了。彭庶白的两手搭向泰格的膝盖。
膝的力量,远大于拳,如果硬碰硬,绝对挡不住。彭庶白已经打定了主意,双手一安泰格的膝盖,人便借力向后再跃出一丈远。泰格或再攻上,他便已经有时间应付了。
他的手才要按到泰格的膝,泰格的左腿忽然落下,站直了,彭庶白的双手按了个空。
这一招虎击破竟是虚招!
彭庶白心知不妙,他努力使自己重心摆好,此时,两人已经相隔两步之遥,几乎是面对面了。此时,泰格的右腿不知如何一转,已直直举过头顶。
天刀!
几乎与刚才的情形一模一样,泰格也使出了这一招天刀!
彭庶白避无可避,伸出双手,以十字形架住泰格右脚。这一脚却和架王琦的脚时不一样,彭庶白只觉象被大棒狠命一击,手腕也几乎要被击断。他的身体不由颤了一下,咬了咬牙。
毕竟架住了,可是想把泰格的身体抛出,那是绝无可能。
两人间隔,已不过一条腿的长度。
泰格的脚却不曾收力。他的右脚一被架住,左脚脚尖一点,已准备凌空踢出。
此时王琦也不由惊呼道:“手下留情!”尽管泰格此时用的是脚不是手。可是,他尽管叫出声来,泰格这一脚如弓开满月,已无回转余地。
彭庶白心知胜负已经一线之间。泰格虽然不会打死他,但这一脚踢中,受点伤是免不了的。
他的双手几乎在转瞬间已变成爪形,扣住泰格的小腿。本来左手放在右手之前,他手上借力,脚一点地,两手抓着泰格的小腿,人直直在在空中向右转了一百八十度。
此时,泰格的一脚已经踢出。但此时彭庶白浑身都已凌空,他踢了一个空。而彭庶白的双手抓着泰格的小腿,脸已朝上。他不等转势变衰,右脚向上一踢,人借力翻了起来,手也放开了泰格的脚,人在空中翻了个空心筋斗。
现在,彭庶白已经跳到泰格头顶,而泰格也身体腾空,两人朝着一个方向,彭庶白不等泰格反应过来,右脚已在泰格肩头一点,人落向泰格身后,左脚却已踢出。
背心肩胛偏下,是魂门穴。如果这个地方被脚尖踢中,必定会吐血的,重者还会丧命。彭庶白在左脚踢出时,忽然脚尖一弓,本要以脚尖踢的,变成了脚掌踢中泰格的背心。
即使如此,泰格也已经象被巨锤打了一下。他一落在地,人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努力想站定,但还是踉跄着,终于一下扑倒在地。
武场中,发出了“咚”一声巨响。
泰格败了!
这几招兔起鹘落,边上之人大多看得眼花缭乱,但泰格终于倒地,却是有目共睹的。
众人都惊叫一声。却见泰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王琦走上前搭了搭他的脉,道:“他没受伤,只是心中受到震撼,躺一会就好。”
几个弟子抬着他到休息室。休息室里有一张小床,把泰格放在床上,床也“吱呀”地一声响。王琦掩上门,道:“彭世兄,我们出去吧。”
走出武场时,王琦道:“彭世兄,你别怪他,他其实很正直善良。”
这话是王琦第二次说了。刚才听王琦说泰格“正直善良”,彭庶白更觉得那是讽剌,但此时他也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他和我对打时已经手下留情了。刚才那招天刀,他没用全力。”
王琦却欣慰地笑了笑,道:“那好,我以为那招天刀真的让人破了呢。”
彭庶白也只是微笑了一下。门户之见,即使贤如王琦,也不能免。他没有说,刚才就算泰格用了全力,彭庶白自信以双手之力,还是可以能挡住了。但如果泰格用了全力,那自己在他背心这一脚便不是用脚掌,而是要用脚尖了。
王琦道:“泰格是出生在中国的。庚子拳乱那年,他父母都死在拳民之手,因此他对你们中国人有种仇恨,可是他确实很善良正直。”
彭庶白没说什么。庚子年,他还没出生,但素因和尚跟他说过一些。素因和尚说这件事时,语气也很平静,象说一件很远时候发生的事。年纪大了一些,又听得别人说起此事,表面上都似乎说是一场动乱,心底却好象还都是站在那些拳民一边。小时候,他也听过不少关于“神拳大师兄”之类的故事。十二三岁时,他问过素因和尚,那些拳民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素因和尚只是说了两个字:“愚人。”
只是,在素因和尚的语气中,好象也有着无限的同情。
乡民们说起洋人、官府杀拳民的事,总是充满了愤懑说是留下了“孤儿寡母”,可是却从没人想起那些无辜被杀的教民和传教士,他们同样也是人,他们也会有孤儿寡母。
彭庶白看着天空。天空中,阴云密布。深秋的天空,总是带着一股阴郁之气。
这时,一个弟子走到院子里,道:“夫子,泰格先生醒了。”
王琦走进内室,彭庶白却站在院子里。一丛菊花黄如金丝,开得娇艳,却已有一股凛然之气。
王琦非要彭庶白和泰格陪他一起喝酒。也许,这也有点弥合他们之间成见的意思吧。
等告辞了王琦出来,两人都有了几分酒意,倒象是两个老友——尽管有些过于客气。
走出申宅,天已黑了下来,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泰格把插在裤袋里,只顾自向前走去。彭庶白道:“你不叫一辆黄包车?”
泰格道:“我不坐人力车。我觉得,人与人是平等的,我也有手有脚,不能坐着让别人拉我。”
彭庶白笑道:“你这个洋人,却跟我们中国的道学家一样迂。你不坐车,他赚不到钱,便买不了米养家。”
泰格道:“你这想法不对。你们中国那么大,完全可以多设工厂,让那些赚不到钱的进厂做事。现在有那么多拉黄包车的,可见有更多人安于享乐,那不对。”
彭庶白笑了起来:“听你说话,倒象是共产党。”
泰格也笑了,道:“我当然不是。”
彭庶白道:“那走着回去吧。”
正是秋深,天很晴朗,月亮挂在中天,便如镶在天上一般。泰格把手插在裤袋里,道:“彭,我是不是很伤害你们中国人的感情?”
彭庶白倒不好回答。泰格在擂台上一个个把各派名师打下台来,一般人当然看不到他其实是手下留情,看到的也只是外国人在打中国人。他道:“反正我倒觉得,那算不了什么。国术也是体育的一种,自然有胜有负。如果连这一点也看不淡,那这种体育也就变味了。”
泰格道:“其实,我来中国,是想把你们的国术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泰格的坦率倒让彭庶白觉得自己有点虚伪。那些各门各派,自称“以夫会友,点到即止”,可还不是把胜负看过过于性命?这连自己,还不是因为泰格看不起中国人便要与他打一场。可打胜了如何?改变泰格一个人的看法,并不能改变所有美国人的看法,何况,连泰格也未必就对所有中国人另眼相看了。
路上,有两个喝得醉醺醺的公子哥,各自坐着一辆黄包车,大声唱着新近流行的一首什么歌。远处,象是应和他们的歌声,一只商店门口的喇叭里也传出那首歌,只是那是一个女声唱的。
泰格叹了一声,道:“我从小就苦学拳击,我上中学时,就已经能在地下拳场和拳师对打了。可是我觉得,单凭拳击,实在难以完成这个目标。我在美国向各种拳馆学习过,也包括你们中国人开的拳馆。不怕你生气,你们中国人的拳馆,最为守旧,每一个架式,不允许有一点点变动。那时我就想,如果中国的国术是这样子的,要打败你们是很容易的事。”
彭庶白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许多门派因循守旧,而且恪于门户之见,不传外人,已经渐趋式微。”
泰格道:“当我到了中国来时,却越来越觉得,中国的国术绝不能小看。刚来时,我们公使跟我说,中国人多半不肯出头的,我就想,要是招惹上上海滩的头面人物,准会有不少好手出来。果然,呵呵。”
彭庶白这时才想明白,那天在虎耳馆为什么他会那么招惹那个姓高的了。他不由有点好笑,这种主意,也只有泰格那种美国人才敢想,中国人才不敢没事去招惹高翼那种青帮首脑。
这时,他们拐过一条街。在一条人不算太多的小巷子口,一堆人围着一个小食摊正在吃东西,随风,一股香风飘来,喝过酒,有几分醉意,倒更觉口渴。泰格道:“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那是小绍兴鸡粥。原先是一个绍兴人在城隍庙里开了个小摊,用肉骨头汤熬粥,配上盐水三黄鸡,做出了名声,不少绍兴人也看样学样,连一些宁波人也招着招牌叫“小绍兴鸡粥”。
彭庶白和泰格拣了一张小桌子坐下,彭庶白道:“两碗鸡粥,再来十块臭干。”
东西端了上来。雪白的米粥上,铺着几块切成条状的鸡块,咬上去,又鲜又热,臭豆腐干也炸得正好,焦黄酥脆。泰格喝了一口粥,道:“其实,中国也并不到处不好。”
泰格忽道:“明天,我在台上要向中国人为我的无礼道歉。”
彭庶白道:“你明天还要摆擂台么?”
泰格道:“我订了七天合同,不能少。不过,我会说我已经败给一个中国人了。”
彭庶白放下粥,道:“你其实没有败,你没用全力。”
泰格哼了一声,道:“胜便是胜,败便是败,你何尝不也手下留情了?你先前一阵快腿,如果你接着踢上来,我一定会受伤的。不过你别得意,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的。”
彭庶白微微一笑。泰格的好胜心,并不令人讨厌。他有点感慨地想,他被击败未免可惜了一点。
泰格道:“可要我不打就向那些人认输,我也不肯。”
小食摊上,那盏油灯一闪闪,光也不太亮,在深秋的夜里,也给人一点暖意。喝着白米粥,嘴里嚼着一块臭豆腐,也觉得身上有了几分暖意。他看了看泰格,在一群青布大褂的中国人中,他更显得显眼了。就算喝粥,他也象吃西餐一样,不发出一点声音。
这时,彭庶白突然想到,四周的气氛有点异样。
他们刚坐下时,还有四五个人在喝粥,可现在周围只有老板在炸臭豆腐和熬粥的声音,却听不到人声了。
他抬起头,边上,刚才还坐着的几个人,已经离座走了。而就在小巷子里,有几个短衣人,手里拿着一个报纸卷正向小食摊走过来。
不对!
他已经有了警惕。那些人看上去也不象识字的,却在一个夜里拿了卷报纸在街上走。
他还没来得及警告泰格,几个纸包已经向他们飞来。
暗算!
彭庶白脑子里刚闪过这两个字,他的手臂已经抬了起来,“啪”一声,那几个纸包有两个打在他手臂上,一下扬起一股辛辣的粉尘,有一个纸包却正好打在泰格脸上。
那是上海瘪三暗算人用的石灰包!
这些石灰中还掺有辣椒面,尽管彭庶白没打在脸上,鼻子里吸进一些,也极不好受。他只听得泰格叫了一声,手捂住了脸。
“啪”一声,那盏灯灭了。
有一个人已经挥着一个报纸卷跳上桌子,向泰格当头砸来。彭庶白伸出右臂,那报纸卷一碰到他的手臂,但如遭电殛。
那个人的报纸卷里,竟然包着一根铁棍!
彭庶白的手臂还麻麻的,他左手已经一把抓住那人的武器,不等那人运劲反夺,人已跃了起来,脚尖点在那人小腹上,那个人闷喝一声,一下从桌上倒了下去。
彭庶白一脚踢开面前的桌子。这桌子虽然可以挡住对方的攻势,但也让自己无法上前。对方人多,从四周围攻,便无法顾到左右了。他看了看泰格,泰格的眼闭着,脸上白花花一片,也挡不住痛苦之色。
在黑暗中,有人喝道:“阁下是什么人?竟然给洋人出头。”
彭庶白的眼里,也有点火辣辣地疼。他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用这种下流手段?”
那人道:“你这汉奸还有脸说,这洋鬼子打倒了我们那么多好汉,让我们中华武术界的脸面都丢尽了。”
彭庶白喝道:“你以为你们这样做是为中华武术界争面子么?技不如人,竟施暗算,而有脸说是学武之人。”
那人没有答话,人已扑了上来,一棍打向他头顶。
这人用的,居然是正宗邬家拳。看他出手,与那日在虎耳馆中姓高的如出一辙,但拳法老辣狠毒,远在姓高的之上。
彭庶白心知此人必是领头的,若不速战速决打倒他,那些人一拥齐上,自己也无法抵挡。好在这人自恃身份,边上那些人见他出手,竟然都在一边旁观。
他右手五指撮拢,看准了那人的铁棍来路,不躲不闪,等他的铁棍已到自己头顶,不容他变招,嘴时大吼一声,一拳打向那人的肘间。
这是凤嘴拳。肘间的曲池穴,平常被一碰,人的一条手臂都会酸麻半天,不消说彭庶白的全力一击。
这一拳一中那人的曲池穴,那人的手倒抓不住铁棍了,一下掉落在地。彭庶白手下如行云流水,这一拳发出,立刻变成抓开,五指拿住那人的肘部,用力一拖,将那人拖到跟前,左手已扣住那人喉头。
这正是淮阳王家的鹰爪擒拿。
那人喝道:“别管我,快上,废了他!”
彭庶白心头却一惊。他本以为对方用这等手段,必然是些小瘪三,打倒一个,别人投鼠忌器,便不敢上来了。哪知那人强硬之极,他的左手加了一把力,那人气息不畅,一张脸憋得通红,却不发一句求饶之声。
好汉子。
彭庶白尽管不齿那些人的所作所为,心中也不由有几分敬佩。他放开了那人,道:“我不来折磨你,你们一起上来吧。不过,这回我不会手下留情了。”
那人向前踉跄了几步,站稳了,喉头还发出几声干咳,才道:“阁下真是好汉,可惜为洋人当奴才。”
彭庶白没理他。他全身每一寸地方,都灌注了力气,周身骨节也发出了轻轻的爆响。
泰格忽然道:“你们走吧,明天我们在擂台上见,不然,你们一定会有几个人死在这里。”
他的话虽然口气和缓,却有一股神威,刚才彭庶白出手如电,却气度也似不及他。
那人站在暗处,怔了一怔,忽然道:“走吧。”
他带来的人中有一个迟疑道:“三爷……”
那人喝道:“走!”
这群人几乎一下退去,消失在周围的黑影中。那人回头向彭庶白一抱拳,道:“多谢阁下手下留情,日后必将有报。”
看着那些人退去了,彭庶白只觉背上的衣服也被汗湿透。他扭头看看泰格,泰格已经疼痛得浑身发抖。彭庶白心知,若不早些将眼中的石灰洗去,只怕眼睛都会烧坏。他扶着泰格坐到一边的长凳上,却见那老板躲在一边发抖,他从怀里摸了摸,却只摸了几个小钱。他道:“泰格,你有钱么?”
泰格不知所以,从怀里摸出了五六块光洋,彭庶白递给那老板,道:“老板,打坏了东西,我们赔。你给我们倒点干净麻油。”
石灰入眼,不能用水洗,只能用油洗。这些,素因和尚自然不会跟他说,不过彭庶白自幼便知。他给泰格洗去眼中的石灰,道:“再去同仁医院看看吧。”
泰格没说什么。彭庶白这回也不管泰格的平民化了,叫过一辆黄包车。本想自己也叫一辆,摸摸口袋,却只有不多几个角子,便跟随黄包车边跑。
同仁医院是教会在上海所建的八所医院之一,相当有规模。进了医院,再给泰格洗了下眼,已无大碍,只是几天里视力会受影响。彭庶白再送泰格回住所,这一回,泰格死活也不肯坐车了。彭庶白无法,只好陪着他走。
阴沉沉的天空里,无星无月。彭庶白看着天空,心头,不禁一阵苍凉。他道:“你真的很恨中国人么?”
泰格站定了,道:“我是一八九六年出生在中国的。零零年,你们那时的太后发兵攻打东交民巷,我父母都死在那些乱民之手。那时我还很小,却记得清楚,一发炮打过来,把墙头打塌了一片,一群头上包着黄布的中国人疯子一样舞着大刀冲过来,也不怕子弹。冲到墙边时,只剩了一个,他用一把大刀,舞得象风一样,我父母正好在墙边,被他一刀一个,就砍死在我面前。”
泰格的话里有点哽咽,彭庶白也没说话,低着头走在他身边。泰格道:“他要来杀我时,被我们的人打死了,可是,隔了那么多年,我还记得他手里提着一把大刀,看着我时的样子。他尽管死了,可是他的眼神却还是那么骄傲,好象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从那时起,我就立志,要打败你们中国人引以为傲的拳术。”
彭庶白还是不语。他也无法说泰格的想法有什么错,正象他也不认为泰格这种想法完全是错的。
如果一个民族不被别人看得起,那么首先不应该责怪别人为什么看不起自己,而应该想想自己为什么会被看不起。
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又能改变什么?彭庶白觉得想着这些空洞的事,也无非是听评书替古人落泪,杞人之忧而已。
天空中,阴云密布,暗无天日。
第二天,秦鹤岐一大早走了,说是今天是泰格设擂的最后一天,高老大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南北好手,一定会有不少出来,听说虎耳馆的刘世保也被请动了,这一场热闹一定要看。彭庶白没跟他说昨夜的事。
这一天,他头一次上课时心不在焉。等上午的课一完,他就向张园奔去,也不管街上的人侧目相视。
一跑到张园门口,只听得里面人声鼎沸。彭庶白摸出钱来,对那个竖着耳朵在听的卖票的叫道:“买张票。”
卖票的一边撕票,一边道:“少爷,你也是来看打洋人的吧?那洋人可真凶,今天一早上去说他为前些天骂咱们中国人的话道歉。他哪里会真的道歉,他是见了今天上台的刘爷害怕,刘爷当然不吃他这一套,非要打不可。那洋人也厉害,前面的两个都让他打趴下了,刘爷上去,就吓得他小腿肚子转筋,这会儿大概已经要趴在地上了吧。”
那个卖票的还要喋喋不休地说什么,彭庶白却没心情再听他说了,抓起票冲了进去。
一到里面,才知道那个卖票的是在耸人听闻。台上,刘世保虽然占了些上风,但泰格绝非已无还手之力,他的门户守得很严,刘世保的七星拳根本打不进他并在脸前的两只大手套里。
可是,彭庶白也看得清楚,泰格的动作有些迟钝。昨天,撒在他眼里石灰,已经让他的动作变慢了许多,他现在只是靠步法在躲闪,但已远没有前些天的灵活了。
尽管他的拳头依然有力,刘世保却在着力攻击泰格的下盘。此时,他也心知泰格不会动脚,所以这路拳干脆不会防下三路的招式,自己却招招攻击泰格下盘。
秦鸣岐见彭庶白过来,招招手。彭庶白挤到他身边,秦鸣岐兴奋地道:“庶白,我看那洋鬼子要败了,你说是不是?”
彭庶白只是哼了一下。泰鸣岐还在道:“这个泰格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上台便向台下一鞠躬,为前几天的无礼道歉。他大概也怕了。”
彭庶白没有回话。此里,刘世保正使出一个古树盘根式,泰格有眼光不灵,被他带了一下,但没带动。刘世保的手臂极其有力,已勾住泰格的小腿,忽然人在地上一个旋子,人象陀螺一下转着立起来,一拳打在泰格的胸口。他的七星拳本讲究步法,出拳也极有力,所以也称七星锤。这一拳之凶狠,连泰格也倒退了几步。彭庶白不由惊呼了一声,但这一声惊呼已经淹没在人群中的欢呼声里了。
这大约是七天来,头一次真正能威胁到泰格的头一拳了。
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刘世保似有了更大的力量,脚上极快地踏了几步,又是一拳。他的七星拳有一个特色,便是借步法来加大拳力。
这一拳却被泰格架住了。但此时,泰格已经被逼到了擂台靠观众那一边。
刘世保在人们的欢呼声中,人忽然倒地。
他的脚已探出去,勾到了泰格的脚尖。泰格的身体虽比他还高上半个头,却象一个包裹一样,几乎是粘在他脚尖上,飞了起来。
这一招四两拨千斤,使得确实可圈可点,但也过于大胆。若是对手是旁人,刘世保必然会采取守势,等泰格落地后立足未稳,再上前攻击。但他情知泰格不会用脚攻击,竟站起身,又是一拳打向泰格的膝盖。
天刀!
彭庶白几乎要叫出声来。此时泰格人在空中,若使出天刀,这一脚带着体重,至少也能把刘世保劈晕。
可是,泰格的脚只是动了一动,还是没有抬起来。
刘世保的一拳打在泰格的膝弯。这一拳他再也熬不住,人大叫一声,倒在台上,象虾米一样蜷缩起身子。
场中,象是沸腾了一般。刘世保象是红了眼,冲上去还要动手。那个翻译冲上来拦住他,叫道:“等等,那是坏规则的!”
刘世保叫道:“去你娘的规则!”
他平常说话软媚可人,此时粗着嗓子,却甚是粗豪。那翻译被他一把推开,刘世保吼了一声,一拳向倒在台上的泰格打去。
此时,彭庶白已如箭一般,从台上一跃而上。他这位置离台上还有个六七米,他这一跃只到了擂台边上,手一按擂台的边,人倒着,左脚一脚踢向刘世保面门。
刘世保的拳已发出,此时见有人攻来,一拳转了方向,打向彭庶白的脚上。彭庶白的脚在他拳上一点,身体已正过来,右脚已直直举起。
天刀!
这一招在空中使出,威力更大。刘世保此时凑得太近,也已无法躲闪,双手成十字交叉,一把架住彭庶白的脚。
“砰”一声,擂台也象被打了一下夯一样。彭庶白只觉身体都是一震,他的右脚收回,人落到泰格身前。只觉一条腿也被震得麻麻的。
他却不知,刘世保号称“铁胳膊”,两条手臂可以搂断碗口粗的杨树,此时却几乎被震得脱臼。
刘世保静静调匀呼吸,道:“你是什么人?”
彭庶白道:“他败了。”
他不再说话,扶起泰格。刘世保一时似还不明白彭庶白的话,那个翻译却凑趣上台,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是摆得齐齐的一百块大洋。刘世保看了看台下的高翼,一把将那托盘推翻在地,道:“谁要你洋鬼子的臭钱。”
站在高翼身边的几个人,同时伸出拳头,叫道:“我武维扬!我武维扬!”
台下每个人都跟着他们喊了出来,几乎要把顶棚都冲掉了。在一片欢呼声中,彭庶白扶着泰格,也有点象灰溜溜地下台去。
汽笛响了,玛格丽特号邮轮马上就要出发。彭庶白道:“泰格兄,快上船吧。”
泰格拎着皮箱,一手撑着拐杖,笑道:“没想到,我会瘸了条腿回去,来的时候,真是在说大话了,中国人,确实了不起。”
彭庶白道:“你没有吹牛,你才是一个真正的武士。”
码头上,高翼请来的一个舞狮班还在码头上跳跳舞舞,锣鼓喧天。他是送祈老先生请来的南北各家武师回程,大约是有意凑泰格回国的一天。
泰格道:“我不是说他们,我高兴的,只是我终于见到了真正的中国武者。彭,你以后来美国留学吧,加入我们大学的拳击队。”
彭庶白笑了笑,道:“我想去苏联学军事工业。”
泰格怔了怔,道:“你真的要放弃做一个武者了么?”
彭庶白看看着黄浦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那些船只,多半是英美法德各国的商轮,偶尔有几艘中国船,也只是些吨位很小的驳船。他象是自语,也象是回答泰格:“这不是一个出英雄的时代了,这个国家,需要的不是坚硬的拳头,而是明亮的眼睛。”
泰格没说什么。这时,汽笛又响了一下,他笑道:“我是要走了,不然,真要留在中国跟你作伴了,呵呵。”
他伸出手,彭庶白也伸出手,握了握他的手,泰格一瘸一拐地走上船去。
看着玛格丽特号渐渐驶远,彭庶白转身,沿着外滩走去。身后,那个舞狮队想必也没了气力,舞得有气无力的。
江上,乱云飞渡,隐隐地似有惊雷下击,却终于只是密云不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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