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白吾兄如晤:
黄浦江头一别,星霜二载,吾兄尊范,无日不忘。近某有一师侄,谓Edmund Kim者,将至沪上公干,望庶白兄予以援手,以利其行,tiger铭感五内。”
这封华洋杂陈的八行,也让彭庶白有点哭笑不得。秦鸣岐道:“怎么了?”
彭庶白道:“两年前来摆擂台的泰格,你还记得么?”
秦鸣岐道:“那个泰格啊,怎么了?”
“他有个师弟来上海办事,请我们照顾一下。”
秦鸣岐把信横着看了看,拼着那个名字,道:“爱德蒙·科姆,他做什么不直写汉字?”
彭庶白道:“这个泰格,中国话只会说不会写,这封信大概是请唐人街上哪个代书写的,半通不通,还不如写封英文信来好懂。可怜那个代书,一辈子只怕没写过什么‘爱德蒙·科姆’之类吧。”
秦鸣岐咂了两下嘴,道:“不知道那个爱德蒙是不是也要来摆擂台,要是他的本事比得上那个泰格,倒也有意思。奇怪,他也是那个高丽王琦的后辈,怎么不叫王琦去接,要你去?”
彭庶白道:“那是‘公干’,不会是什么打拳吧。王先生带弟子出门已经走了一个多礼拜了。唉,就叫我接,却不说是哪一班船,真是麻烦。”
他说着,抖了抖信封,里面飘出一张海运公司的时刻表,上面用红笔笔重重在画了个框。想必那个代书说来说去说不明白,干脆把时刻表弄来了。震旦大学背后是法国天主教会支持的,校中第一外语是法语,而彭庶白报名的重工业制造却是从德国聘来的教师,他现在要学德语和法语两门,单是语言课也焦头烂额,英语只是以前在乡下时学的,本来就不太灵光,现在不用忘得也差不多了。他期期艾艾地拼着那船名,却拼不出来,秦鸣岐在一边听得惹厌,道:“得了,给我看看吧。”他接过来看了看,道:“开伯利亚号,三月二十日上午十点抵达上海港。就是明天。”他把这张纸还给彭庶白,道:“呵呵,庶白,我总算有一样胜过你了。”
彭庶白笑了笑道:“你本来就有不少地方胜过我的。”他想了想又叫道:“哎呀,明天我在学校里还有个实验要做。”
“行了,接完再去做也来得及。反正后天就放春假了,明天我陪你去接吧。今天我们家老头子要回来,我懒得听他教训。”
彭庶白把那张时刻表拿过来又看了看,道:“世叔一回来,你只怕没现在那么快活了吧?”
“怕什么,老太爷呆不了半天又要出门,他生意做得大,对我可是鞭长莫及。”
彭庶白摇了摇头道:“纨绔子弟,你可真是纨绔子弟。”
秦鸣歧嘻嘻一笑道:“什么纨绔,我秦大少也帮老太爷做过几笔,生意场上也有我这一号。对了,庶白,你毕业后还是跟我一块儿做吧,别老想着你那个苏联重工业制造了。”
彭庶白笑了笑道:“人各有志。对了,明天你开车还是叫刘福开车?”
“我去吧,刘福明天要告个假。”秦鸣岐看了一眼他那辆停在院子里的福特。这辆车在整个上海滩都算是头几份的,秦鸣岐也是刚换的车,车瘾还没过足。
黄浦江上,停了几艘货船,一些光着膀子的苦力正踩着颤颤的跳板往下运一筐筐煤。风吹过来,黑黑的粉尘飘上人的衣服。秦禄堂背着手看着江面上,动也不动。秦鸣岐和彭庶白站在他身后,秦鸣岐皱皱眉,小声道:“庶白,还有多久?”
彭庶白抬头看看海关钟,道:“现在是九点四十三分,还有十几分钟就到了吧。”
秦鸣岐看了看那些苦力,道:“这儿灰尘太大,我到车里等你吧。你接到了便带他出来。”
彭庶白急道:“可老太爷在这儿呢。”
“就说我肚子痛,要出恭。”
说完,也不等彭庶白答应,逃也似便向码头外走去。彭庶白苦笑了一下,看了看手里的一张纸,上面,秦鸣岐用很漂亮的手写体写着“EDMUND KIM”几个字。拿了这张纸,看上去多少有点傻呼呼的。今天临出门时,秦禄堂说也要来接人,秦鸣歧没办法,只得带父亲出来。本来以为可以逃脱一顿训斥,没想到还是逃不过。他站了没多久,已被秦禄堂骂过好几回了。
秦禄堂这时转过头来,正好看见秦鸣岐快步走出来。他低声哼了一声,道:“犬子。”
这句一向自谦的话在这时说来,语气也很重。彭庶白有点过意不去,走上一步道:“世叔,鸣岐他肚子不适,要上趟厕所。”
“什么不适,还不是嫌这儿脏。他倒不知道,他爹当年也扛过煤。”
彭庶白倒是语塞。秦禄堂发迹的事,他陪着秦鸣歧听过好几遍了,心知只消秦禄堂一说起便没个完。正在暗暗叫苦,这时,远远的,江上传来了一阵汽笛响。他忙道:“世叔,船来了。”
黄埔江上,出现了一艘轮船的影子,看样子,正是开伯利亚号。等船一靠岸,码头上还有一些来接客的男男女女都涌上来,手里多半都拿着牌子。彭庶白怔了怔,把那纸也举起来,一边打量着从船上下来的人。那些西洋人有不少,可都只扫了彭庶白的牌子一眼便离开了。彭庶白见船上已快下完了,多少有点心焦,秦禄堂也在东张西望,大概也没找到要等的人。
这时,有个穿着格子花西装的大胡子下船了。这人的年纪比泰格似大了一倍有余,似乎不太象师侄,可这人身后,就只有两三个男男女女的东方人了,似乎只有这人最象。彭庶白满怀希望,向那人举起牌子,那人却似心事重重,头都没抬。眼见便要走过他身边了,也好象根本没看见。彭庶白有点心急,走到他跟前道:“先生,那个,Are you MR Edmund?”
他的英语很是不灵,这么句简单的问话也问得结结巴巴的,中西合璧的。那人抬起头看了眼,看了看他的牌子,摇摇头道:“不是,我不叫Edmund。”说得虽然结结巴巴,却是中文,与彭庶白的英语倒是一时瑜亮,难分伯仲。
彭庶白将牌子放下来,有点失望。这时,忽听得有个女子道:“请问,先生是……”
彭庶白扭头一看,是个手提小皮包的女子,看样子是刚从国外回来。他虽不至于和女子一说话便要脸红,但多少有点局促,道:“小姓彭。请问小姐是……”
“我叫金爱德。”
那个女子落落大方地向他伸出手。彭庶白有点吃惊,道:“你是Edmund?你是中国人?”
这女子抿嘴一笑,道:“那是我的英文名,我是韩人。怎么了?”
“为什么不叫Eden、Ida之类?”
金爱德笑了起来:“因为我不想让人一看便知道是女子。”
彭庶白也有点好笑。这个女子,好胜心未免也太强了一点。一般好胜心太强的女子,打扮都会向男性靠拢,金爱德却是穿着白纱长裙,戴白手套的手拿着一柄阳伞,倒是标准的英美仕女打扮。他道:“请等一下,等秦老太爷接好人,我们一块儿走。上海滩上有名的秦大少亲自开车来接你。”接泰格的师侄,本来也不是什么太好的差事,没想到是个师侄女,还是个那么时髦漂亮的人物,他多少也有点高兴。
金爱德道:“是秦禄堂先生么?”
彭庶白奇道:“你也认识秦老先生?”
金爱德没有回答他,已向秦禄堂走去。秦禄堂还在东张西望,但此时船上的人多半都走得空了,他正自有点焦躁,金爱德走到他身边道:“秦禄堂先生么?”
秦禄堂扭过头,见是一个时髦女子。他生意场上见得多,将头上戴的巴拿马草帽摘下来道:“小姐,你好。”
金爱德道:“秦先生,我便是金爱德。”
秦禄堂差点把帽子都掉落在地。他没想到自己要接的人居然和彭庶白要接的是同一个人,而且是这么一个女子。他道:“小姐与金五先生是……”
“那是家父,”金爱德从小包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了秦禄堂,“这趟事家父已全权委托我了。”
金五?彭庶白眉毛一扬,但没说什么。秦禄堂接过信来,半信半疑地打开了看了看,才道:“金小姐,令尊大人对你说过此事么?”
“家父已关照我,此次来,还要请秦先生指教爱德。”
秦禄堂摸了摸头,有点说不出话来。他这趟生意做得不算小,几千块大洋的货,没想到金五居然让他女儿来。彭庶白在一边见他有点发呆,道:“世叔,我们出去吧。”
“是,是,”秦禄堂这才省悟过来,道:“金小姐,请吧。”
几人出了码头,一眼看见叼着一支白金龙的秦鸣岐靠在轿车上,嘴里正哼哼着什么。一见彭庶白带了个女子过来,不由怔了怔,彭庶白道:“鸣岐,这是泰格先生的师侄金爱德小姐。”
秦鸣岐将香烟扔到一边,一鞠躬道:“金小姐,幸会幸会,在下秦鸣岐,很乐意为金小姐效劳。”学足了好莱坞电影里的派头。金爱德笑道:“谢谢你们来接我。泰格师叔给你们写过信了吧?”
秦鸣岐微笑道:“泰格先生是我们的老朋友了,这点小事算什么。”
泰格与秦鸣岐并没有交情,只是他有这么个美女师侄,秦大少与他攀点交情倒也不算亏。秦禄堂哼了一声,秦鸣岐忙不迭道:“爸,你要接的人呢?”
秦禄堂哼一声道:“多嘴。”他拉开前门,道:“金小姐,请吧。金小姐安排好住处了么?”
金爱德道:“我已在环亚宾馆定了房间,不知那批货的运输秦先生有无安排妥当?”
秦禄堂道:“金小姐放心,我已经疏通了卢督军的门路,不会有错了。”
金爱德微微一笑道:“那就好。”
秦鸣岐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道:“金小姐,你和我爸做什么生意呢?”
他话音刚落,坐在后排的秦禄堂一掌打在他颈中,道:“要你多嘴!”吓得秦鸣岐忙发动车子不迭,哪里还敢多说半个字。
彭庶白暗自好笑,但心中不禁有点颓唐。那信上的“公干”二字,想必就是金爱德要办的事。自十年前签了《日韩合并条约》后,许多高丽人不愿屈服,纷纷出逃,王琦也是一个,只是在外总也得生活下去,但是王琦,也靠传授唐手收点费用,做生意更是无可厚非了。
秦禄堂打过了儿子一掌,又向金爱德道:“金小姐,明天你自己去押送么?”
金爱德点了点头,道:“是。”
“那我让阿鸣下午送张车票来,是明天下午三点发车的去北京的列车。”
“多谢秦先生费心了。”
待送了金爱德去环亚宾馆,秦禄堂道:“阿鸣,你送我去华商联合会。”他摸出怀表来看了看,又道:“过两个钟头来接我。”
等秦禄堂一走,秦鸣岐扭过头来笑嘻嘻道:“庶白,没想到你那个爱德蒙·科姆是这么个美人,我本来还以为是个五大三粗的美国佬呢。”
他在秦禄堂跟前很是拘谨,父亲一起,马上又成了这样子。彭庶白笑骂道:“行了,你这色中饿鬼。”
秦鸣岐道:“美人如名画,不识其美者,是无目也,你别说我,你带她过来时,时不时的也偷偷去看她。真想不到,泰格那么粗粗壮壮的汉子,居然有这么标致的师侄。”
“得了吧,师侄又不是亲侄,我也没你说得那么不堪。快送我去学校,我还得把实验做了,不然一个春假都过不好。”说罢,便钻进车里了。
秦鸣岐坐进来,道:“老彭,便宜你了。金小姐用的是‘虚岚堂’的香粉,现在都沾了你一身,让你这臭小子也香香。”
彭庶白一怔,道:“虚岚堂?”
秦鸣岐道:“是啊,我这鼻子可不是吃素的,什么香粉香水,一闻就知道牌子。我家老爹正在跟日本人进一批香水香粉,就是虚岚堂的,这味道我也闻得惯了。”
彭庶白喃喃道:“虚岚堂,那可是京都的一家公司啊。”
秦鸣岐道:“天,你这种乡下人也知道香粉牌子,快说,是你哪个女同学教你的?”
彭庶白笑道:“得了得了,满墙的广告总看得到吧。快走吧,你送我去学校,然后请便。”
到了吕班路震旦大学校门口,彭庶白跳下车,秦鸣岐拉下车窗道:“庶白,等一会要我来接你么?”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吧。”
徐家汇进友商行的经理室里,商行经理加藤言雄正品着一杯不加糖的咖啡,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张鲁本斯的临摹画。
正是正午。阳光直直地照下来,在窗前投下一小块金黄的光。他啜了一口苦涩的咖啡,品味着这种苦味中的香醇。
也只有这种苦涩中的香醇,才能让加藤言雄的头脑变得明晰。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他精神一振,道:“进来。”
进来的是商行的襄理本多长安。
本多长安挟着一个公事包,一进门便小心地把门掩上了,走到加藤言雄的办公桌边,小声道:“大人,小姐已来上海,明天要去北京。”
加藤言雄把咖啡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敲了敲,道:“袁的秘使呢?”
“小川秀报告说,正在和高商议。”
“消息可靠么?”
“绝对有把握。另外,张也带人到了上海,似乎是亲自来押运的。”
“是他么?”加藤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英俊得带些文弱之气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可不象他父亲。”
“是。他刚升任空军司令,相当精干,值得注意。”
加藤一笑,道:“你把这些中国人想得太强了。张不过是个花花公子,不用太在意,由他来押运应该说是件好事,不必多管他,你要注意的只有高一个人。”
本多长安似乎想说什么话,却又没开口,加藤言雄道:“你还有什么想法?”
“张氏父子与我们关系很好,为什么这次我们不帮助他?”
加藤言雄站起身,走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透过落地式的玻璃窗,外面的景色尽收眼底。进友商行的这幢楼房是附近一带最高的建筑,望出去,只见黑瓦白墙,此起彼伏。他看着外面,道:“本多,养虎为患的道理,你知不知道?”
“是。”
“张氏父子是两头饿虎,如果不给他们吃的,就不会帮我们做事。可给他们吃得太饱,那么他们就不肯卖力,而且说不定还会反扑。在中国的各家中,与其全力培植一家,不如让各家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在平衡中我们才能取得最大的利益。”
玻璃窗上,映出加藤言雄面容,他的目光已亮得吓人。本多长安心头不禁凛然,垂下头道:“是,是。”
“明天,你跟车去北京,注意要保护小姐。无论如何,那本名册要拿回来,头山会长已下了命令。”
本多长安心一凛,加藤言雄也觉察了他的样子,道:“没信心么?”
“小姐现在在复国团里,如果我们人带得多,只怕他们……”
加藤言雄微微一笑道:“人不能带得多,以防走漏消息。不过你放心,”他转过头来,脸上浮起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除了小川秀,还会有人会帮你的。”
戏台上的小歌班正演着一出《十八相送》,那个小生正唱得百转千回,摄人心魄。小歌班即是后来的越剧,因为同属吴语区,听着吴侬软语倍觉亲切,甫至上海便风靡全城。
高翼听着台上传来的唱段,一手在膝上微微拍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高某虽然身处草泽,这话也知道的。”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一本正经的男子,便是坐着,也似一尊石雕,动也不动。他道:“太子早知高先生心存忠义,所以命我将此事托付高先生。此事事关重大,高先生万不可大意。”
“高翼定当尽力玉成此事,以报先帝大恩之万一,车兄放心。”
那人看了看侍立在高翼身周的那人,忽道:“这位先生贵姓?”
那个侍立在高翼身边的是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他鞠了一躬,道:“车先生,在下陈季川。”
那姓车点了点头,道:“你就是董西老的另一高徒啊,怪不得。在京中我与尊师兄步春霆先生有一面之交,不知陈兄较步兄如何?”
陈季川看了看高翼,道:“季川不才,较步师兄尚逊一筹。”
那姓车的道:“步春霆号称奉军第一拳,陈兄说较尊师兄只是稍逊,倒很是自信,到了北京得闲,在下倒要讨教讨教。”
他说这话里嘴角才略略有点笑意,却也只是淡得如同水面一丝微波。陈季川道:“不敢。车先生的崩拳功夫,季川向来心折。车先生在京中与步师兄的一战,季川也约略听说了,季川定是不如车先生功底高深,日后请车先生指教才是。”
他的话虽客气,但语气不卑不亢。那姓车的点了点头,道:“也好。”
这时,他站了起来,道:“高先生,我马上便要出发,到时在北京等你。”
高翼站起来道:“请车先生放心,此事高某以一身任之。车兄,请走好。”他作势要送,那姓车的道:“高先生,不送。”
他走出包箱,这时台上的那出《十八相送》正唱到妙处,演祝英台的是现在上海最红的孙宝圆。小歌班本与京班一般大多是男伶,这孙宝圆是小歌班的头一个女伶,倒是一下轰动上海,而这《十八相送》又是新来最红的一出戏,每次都是满座。这姓车的却似对戏毫无兴趣,站起身后便向外走。包厢门外,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黑大汉正站在门口,刚走出门口,一个黑大汉将手搭在那姓车的肩上道:“先生。”
这黑大汉是高翼新收来的帮手,对高翼极是忠顺。在门口听不清里面的对话,只听得那姓车的话语间没什么诚惶诚恐之意,心中已极是不悦。他脑子原也简单,便想给这姓车的吃个暗亏。
那姓车的抬眼看了看这黑大汉,也不多说话,只是肩头一动,那黑大汉却觉手如被电殛,浑身一震,那只手一下滑开。那姓车的才道:“还有什么事么?”
高翼在里面已听得门口的声音,走了出来道:“阿威,不得对车先生无礼。车兄,我这两个徒弟是浑人,让车兄见笑了。”
那姓车的却只是淡淡一笑,道:“好厉害的刚功八极。高先生,这是你帮中的徒弟吧。”
高翼也一笑,道:“车兄取笑,我也教不出这等本事的徒弟来。”
姓车的看了看那黑大汉,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他年纪也不过四十出头,说话却老气横秋。
看着那姓车的走下楼去,高翼坐回座位,道:“小三,你的本事和这姓车的相比如何?”
陈季川想了想,道:“可能略有不及。阿威的刚功八功我虽然也能用八卦门的卸力法卸去,却不能如他一般举重若轻。他是形意门有数的高手,我步师兄虽有奉军第一拳之称,和他比试也只斗了个旗鼓相当,模范团虽然早已解散,但余部还是不可小视。太子爷有这支亲兵,说不定真有可为。”
高翼笑了笑,道:“小三,以你的本领,能接住子弹么?”
陈季川一怔,道:“当然不行。”
“那就是了。拳脚之勇,岂能敌过火炮钢枪。模范团再厉害,也只不过是一支偏锋。”
陈季川心头不由抖了抖。他本以为高翼真的对太子忠心耿耿,但听他口气,似乎隐隐的也有些不轨之心。
高翼似乎也发觉自己有些失言,挥手道:“听戏听戏,孙宝圆唱得真不错,明天上了火车就听不到了。”
梁山伯和祝英台这出戏的情节在江南一带家喻户晓,孙宝圆演的祝英台扮相清秀绝伦,真个颠倒众生,一出《十八相送》唱得回肠荡气正唱到:“送兄送到藕池东,荷花落瓣满池红,荷花老来结莲子,梁兄访我一场空。送兄送到藕池南,你今日回去我心不安,我和你人世无缘成佳偶,天上和你再团圆。”那“圆”字一个拖腔,真个有绕梁三日之势,戏园中一片叫好之声,几乎将戏台都掀翻了。
“小三。”
戏院里正一片喝彩,高翼忽然站身来。陈季川道:“大哥,要行动了?”
高翼点了点头,也不说话,一行人很快地走出包厢。
他们谁也没有发现,在他们刚走出包厢时,楼下靠墙的一个座位上,一个人也站起身走了出去。在出门前,那人极快地扫视了一眼他们这包厢。
秦鸣岐踩了一脚油门,车子一下发动起来,秦禄堂没坐稳,人也向前冲了冲,秦鸣岐也不回头,右手一拦,扶住了他,道:“爸,没事吧?”
他武功虽没然丢得差不多,但力量还是较常人为大,这般一拦,秦禄堂便坐稳了。他骂道:“小畜生,开那么急做什么,又什么急事。”
秦鸣岐一脸的委屈,道:“你那么急叫我,我当你有什么要紧事。开得快一点,你还要骂我。”
他本来也打算好,接完人,下午去虎耳馆里摸几圈牌,哪知秦禄堂要他来接,下午的打算全都泡汤了。在老爹面前,秦大少也不敢多嘴,只好自认倒霉。
开着车,秦禄堂还在喋喋不休道:“你开车也开了好几年了,还这么冒失,早知道就叫刘福来,也比你开得好点。”
秦鸣岐闷着头,话也不说,顾自开着车。刘福是他家的汽车夫,来得也没才半年,秦禄堂平常在家都是他开车。今天刘福告了个假,秦禄堂才只好让自己儿子来开车了。其实秦鸣岐的车开得相当好,又平又稳,只是秦禄堂骂儿子也骂成了习惯,见面就要骂几声,连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车转过一段,出了闹市区,便到了比较偏僻的地段。秦鸣岐挂上一档,车速加快了。转过一个拐角,只见前面有辆人力车,他按了按喇叭,那辆人力车听得了车喇叭响,歪歪扭扭地行了一步,却在路当中直直倒了下来。眼看车便要碾上人了,他一惊,一个急刹车,父子两人都向前一冲,不过这回秦鸣岐已有了经验,在一踩刹车时先行将右手伸到秦禄堂跟前。
停下车秦鸣岐骂道:“这江北佬,车都不会拉,在虎耳馆里我把运道都用完了么,碰上这种事。爸,你坐着,我去骂他两声。”
他刚拉开车门,忽然一只手从斜刺里伸出,扳住了车门。
这只手动作极快,也不知这个人是从哪里出来的。秦鸣岐大吃一惊,心知碰到了劫匪。这一段已不是租界,本就就很是僻静,但大白天便有劫匪,却也出乎意料。他武功虽然早扔掉了,但日日跳舞,动作也不慢,右手本在推开车门,此时猛地一拉,“砰”一声,门将那人的手一夹。那人也料不到秦鸣岐居然亦非弱者,手极快地缩了回去,只差了一线便要被车门夹断。秦鸣岐一关好门,猛地一脚踩下油门,汽车立时发动。本以为车定会象离弦之箭一般射出,哪知这车却只是空吼几声,动也不动,反是座位慢慢倾斜。他不知何事,抬头一看,从后视镜里看到车尾处出现两张大大的脸,两个脸上蒙着青布的黑大汉正努着眼,竟是将车后部抬起。
秦鸣歧吃了一惊,又踩了一脚油门,但后轮已离地,马达只是空转,哪里开得动。他又气又急,却又无计可施。秦禄堂已吓得面如土色,道:“阿鸣,快走!快走!”但此时哪里还走得了?
这时,有人敲了敲车门,道:“是秦禄堂先生么?”
那是个戴着大帽子的男子。帽沿压得很低,脸上包了块青布,也看不清他的脸。秦禄堂暗暗叫苦,脸上却也不动声色,推开了门,一脚跨了出去,嘴里道:“列位好汉,兄弟便是秦禄堂。若是好汉手头有什么不方便,兄弟一定帮忙……”
他只道碰到的是打劫的,那男子却笑了笑道:“秦先生,别害怕,我们不要你的钱。”
不要钱么?秦禄堂心里打了个突。他在江湖上跑得久,知道若是要钱,那还好办,大不了破财消灾。若不要钱,难道是寻仇么?他肚里寻思道:“会不会是哪个商行里的人买通的?不知用钱买不买得通他们……”
他心里正在寻思,那男子的扬了扬手里的一支左轮枪。左轮枪的枪口正对着他,一眼看得出弹匣里装满了子弹。
秦鸣岐也下了车,道:“兄弟,你们别乱来啊,要碰了我老爸一根寒毛,我秦鸣岐可不放过你们。告诉你,老子也拜过爷叔的……”
那人只是道:“闭嘴。”又转向秦禄堂道:“秦老先生,实在抱歉,不过各为其主,恕在下无礼了。”
他扬了扬手,车后那两个黑大汉才将车放下。这两个黑大汉长得一模一样,多半是孪生兄弟。两人都如半截铁塔也似,这般将汽车抬了半天,气也不喘一口。
那男子看着秦禄堂,道:“秦先生,明天你要到北京去么?”
秦禄堂心头又是一震,心道:“他连这也知道?难道真是生意场上犯了小人,要送命么?”他陪笑道:“好汉,是啊,明天我就要上北京去。”
“把提货单给我。”
秦禄堂只觉头一晕,道:“这个……”
这笔货款子不小,便是生意在上海滩做得也是有数的秦禄堂,也得想想,所以这次运货,秦禄堂也要亲自押送。他道:“好汉,生意场上一诺千金,这笔货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好汉若是手头不便,兄弟倒可代为设法,这事恕难从命。”
那人猛地伸手指向秦鸣岐,道:“秦先生,钱财身外物,若再不拿出来,令公子明年的今天,便要做周年忌了。”
现在这枪正对着秦鸣岐胸口,他手上动作却比脑子还要快,那人也知道秦鸣岐身手,却不知秦鸣岐牌桌上呆得久,一身武功两只手上还剩个三四分,他一个托大,秦鸣岐右手如疾雷闪电一般伸出,一把抓住右轮枪的弹匣,喝道:“你们要做什么?”
左轮枪的弹匣被抓住,便无法转动。秦鸣岐心知用左轮枪的人,大多将第一个弹舱空着,当保险用。他便是赌一下这把左轮枪也是如此。如果第一个弹舱是空的,那男子就得扣两次扳机才能发射。但子弹轮被他抓住了,那么最多只能发射一下现在这个空弹舱。秦鸣岐是好赌的,他倒没想到这回赌的却是自己的性命。
哪知那人根本没有扣扳机,右手只是一抖,轻轻巧巧地脱了出来,已化作单掌,打在他右手腕上。
若是硬挡,手腕只怕会被击断。秦鸣岐反应也快,手臂一松,一条右臂似是软绵绵没半分力气,直垂下来,这人一掌沿着他手臂滑了下来,没击到实处。
这人动作也快得不可思议,人象踩在水面一样,轻飘飘地退后,秦鸣岐正待将左轮枪举起来,哪知这人不知如何一转,已转到了秦鸣岐右边,秦鸣岐正在举枪,这人的左掌已敲到了他手腕上,秦鸣岐只觉一疼,枪也握不住,掉了下来,这人的右手恰在下面接着,一把夺过,人又极快地向左转去。秦鸣岐本能地转向右边,那人却已绕着他转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连刚才两脚踩的位置都不曾错半分。
这一招使得自然而然,如行云流水。秦鸣岐还不知怎么一来,左轮枪便又到了这人手中,仍是指着他,只听这人赞道:“当真有两分本领。”
只是赞的,也仅仅是“两分本领”而已。
秦禄堂道:“好汉,别动手,有话好说。”
他见刚才秦鸣岐与这人动手,舐犊之情油然而生,生怕秦鸣岐有个闪失。这人道:“秦先生,请快一点。”
秦禄堂从怀里摸出一个皮夹,道:“好汉,其实你要了也没用,我这张提货单不过是个副本,而且还要有人押送……”
这人道:“秦先生,这些不用你担心。”
他伸手要来拿秦禄堂的皮夹,突然从边上警笛声大作,从边上的一条路上冲出了两个巡捕。他们正大力吹着警笛,听声音,还有人在向这边跑来。这人劈手夺过秦禄堂的皮夹,道:“快走!”哪知他皮夹刚入手,秦鸣岐在一边大喝一声,飞身跃起,在空中双脚换了两换,一脚向他的手腕踢去。
这一招突如其来,虽然招式笨拙,但这人心乱之下,手腕已然中招,那皮夹“啪”一声落地。他哼了一声,人退后一步,一个黑大汉却踏上前来,伸手要来抓秦鸣岐的脚尖,秦鸣岐的双脚在空中又是一换位,本是右脚在前,右脚却落下地,人转了个身,成了背对那黑汉子,左脚一向蹬中他的肘部。
形意拳有所谓三体四法五纲,三体在拳中为头手足,四法是身、手、脚、步四法,五纲则是劈、攒、崩、炮、横五拳。形意门讲究形意相合,三体为体,四法五纲为用,手法亦多分三段。秦鸣岐五纲中也只练了较简易的劈、攒、炮三拳,崩、横两路没有五六年是练不成的,他本也没练成,便是那一路也练得平平。但素因教授有方,便是秦鸣岐这点本事,寻常三四个人已近不得他身了。刚才这一脚属炮拳,不过以脚出之,拳谱有谓:“脚打踩意莫容情,消息全凭后足蹬。”这一脚由秦鸣岐蹬出,力量也不是很大,但肘部本是关节所在,更兼那黑汉子托大了点,这一脚蹬得他手臂酸麻,半边身子都无力。
秦鸣岐一脚踢中,心知再没这等好运气,落下地来,正待叫道:“爸,快走……”话还没说完,却见那男子忽然出现在秦鸣岐身后。此人动作之快,当真形如鬼魅。秦鸣岐人还不曾站稳,便只觉后脑一疼,那人一个手刀正砍在他脑后。
好一招水火既济!
这一招自坎至离,正是正宗董家游身八卦掌中的一招“水火既济”,使得如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董家八卦掌的现任掌门是董天雷,这人的功底竟然比董天雷还高出一分。若是彭庶白在此,定要要喝一声采。只是秦鸣岐也根本看不出这一招的妙处,便已中招,身子一软,瘫倒在地。这人拣起地上的皮夹,三个人登时消失在边上巷子里。
秦禄堂抱住秦鸣岐,叫道:“阿鸣,你没事吧?”
秦鸣岐睁开眼,道:“爸,我没事。你的皮夹还在吧?”
秦禄堂一阵心酸,道:“阿鸣,那东西要你泼出命去护着做什么。”
这时,有人叫道:“老爷,你没事吧?”
这正是刘福的声音。他带着两个巡捕跑过来,秦禄堂看了看他道:“刘福,你怎么在这里?”
“我正好路过,刚才见有人打劫老爷,马上报巡捕房了。少爷没事吧?”
那两个巡捕也过来了,秦禄堂道:“刘福,马上送阿鸣去医院看看。”他转身向那两个巡捕陪笑道:“两位大哥,没什么大碍,多亏你们了。”伸手到怀里摸出两个银元塞到他们手里,道:“小小意思,请两位喝茶。”
秦鸣岐支撑着道:“爸,我没事。”
秦禄堂沉下脸,道:“闭嘴!”扶着秦鸣岐进车,道:“刘福,去同仁医院。”
一进车,秦鸣岐道:“爸,你为什么不报案?”
秦禄堂喝道:“你少管这些。”他语气虽凶,脸上却仍是一脸关切,秦鸣岐心中一暖,心道:“我道老头子对我厌恶之极,原来他毕竟还是关心我的。”
上海滩的武馆,最大的是精武体育会。精武会本是霍元甲在1909年创办的精武体操学校,他去世后,陈公哲、陈铁笙、姚蟾伯诸人在此基础上成立了精武体育会。精武会宗旨是体、德、智三字,从不参与江湖中事,会中成员立誓,一入精武会,不得随便与人械斗,所以发展虽快,倒与原先的各家武馆没什么大冲突。另外的十几家武馆,便是祈老先生的震远拳馆执牛耳,两方也相安无事。
祈老先生捧着个水烟筒,有滋有味地吸着,看着门下的弟子练拳。先前精武会发展极快,有几家武馆弄得招不到人,只好倒闭。自祈老先生发起武馆联合会,几家武馆之间不再相互争斗,而背后也有青帮在撑腰,却也蒸蒸日上,不下于精武会了。虽然武馆几乎成了青帮天下,但有了这个后台,于武馆也并无坏处。
一筒水烟吸光,祈老先生只觉身上有点痒痒的,把水烟筒递给边上的大弟子钱正通道:“阿通,给我拿着。”
钱正通接过水烟筒,道:“师父,您要练练么?”
祈老先生笑了笑,道:“松松老骨头吧。”
祈老先生名为震远拳馆馆主,上海滩国术界领袖,只是他年过七旬,一向也由门下的五个大弟子代师传艺,新入门的一些弟子除了曾见祈老先生偶尔来场中指点一二,也从没见他下场试演过。一听祖师爷要下场,登时在院中散开,围成一圈。
祈老先生也不脱长衫,在场中先立了个势子,走了一趟套路。他出身八极拳。这八极拳也是一路名拳,本是河南岳山寺一个和尚所传,故八极拳也称“岳山八极”,祈老先生在这路拳上也已浸淫数十寒暑。
八极拳拳经有谓“蹦、撼、突、击、挨、戳、挤、靠”八字,号称“六大开,八大招”,与咏春拳也有点近似,所谓拳打卧牛之地,本是近身短打的功夫。祈老先生少年时曾经在北地走镖,仗得便是这路拳法。四十岁以后,便来上海开拳馆,这几十年开下来,一路八极拳已是练到炉火纯青之势,招式平实朴质,中含劲力。
走了一路六大开,钱正通在一边道:“你们看看祖师爷的拳法,一招一式何等功底老到,拳经有谓:‘熊步虎爪,鹰翅蛇腰’,只有祖师爷才做得到。”
这时祈老先生忽地腾空而起,两手在空中一合,成爪形,抓向一根练拳的木桩。他年纪虽老迈,精神矍铄,人一跃而起足有五尺许,正如一只苍鹰一般。这一招“黄鹰双抢爪”使得的是不凡,两手在木桩上一合,“啪”一声,木屑乱飞,边上的大小弟子倒似有人指挥一般,异口同声叫道:“好!”
在这声音中,有个声音尤其响亮。祈老先生收回势子,道:“高先生,你也来了。”
那些弟子都让开了一条道,高翼笑道:“祈翁真是老当益壮,不减少年。”
“阿威阿武两个呢?怎么不和高先生一起来?”
“他们和小三出去办些事。”
高翼解开身上的长衣,递给边上的一个随从,道:“祈翁,明天我要带阿威阿武去北京,不知祈翁意下如何?”
祈老先生接过弟子送上来的水烟袋,笑道:“那是高先生提拔他们两个。对了,高先生也要玩玩么?”
高翼只穿着衬衫,两手五指交叉,活动了一下,笑道:“祈翁,让您老见笑了。好久没有动过,得练练。”
祈老先生道:“那请高先生到里面去吧,这里人杂。”他忽然又道:“对了,高先生,今天有人给我寄了封信来,要我转交高先生的。”
高翼有点诧异,道:“什么?”
震远拳馆的后台是高翼,那是不少人都知道的。只是有什么信要寄到拳馆来让祈老先生转交?这时,一个拳馆子弟拿了封信出来,高翼接过来看了看,上面也没落款,只是龙飞凤舞地写着“高翼先生展”。他撕开了,里面连行带草地写了几行字,高翼扫了一眼,重又塞回信封里,放进了口袋,微笑道:“祈翁,请吧。”
里面有一间小功房,是祈老先生专门给几个大弟子传艺的所在。高翼道:“不用了,我在这儿练练便可。”
他站到一个木桩前,长吸了一口气,忽然一拳击出。“咚”一声,那木桩也动了动。
祈老先生知道高翼有不少叔伯兄弟都是习邬家拳的,只道他也会使出邬家拳来,没想到竟然是这等实打实的拳法。他自然不知,高翼用的是法式踢打术。
法式踢打术招式很是简易,他也看不出什么佳处,但见得高翼的拳劲很强,那根木桩被他打得也在乱晃,只打得三四拳,上面绑着的布条便被打散了。祈老先生心头不由一凛,心道:“有谁惹了他了?”
高翼偶尔也会来震远拳馆练拳,每次练拳后都会有什么事。上一次来,是为了和另一个堂口争夺地盘。这一次,又会有什么大事?
他心头有些不安,只是对钱正通道:“阿通,让他们各自练拳吧,别围在一起。”
练得一会,只见陈季川匆匆忙忙走了进来,祈老先生的那两个从孙祈威祈武跟在他身后。陈季川走到高翼身边,小声道:“大哥,我失手了。”
高翼没有转过头,只是微微哼了一声,道:“我猜得到。姓秦的后台很硬,在上海不能跟他硬来,这样也好。”
他的拳猛地击了一下木桩,那木桩这回发出“咯”的一声响。他长吐了一口气,道:“走吧。车票买好了?”
陈季川毕恭毕敬道:“好了。”
“车先生已经走了?”
陈季川看了看四周,小声道:“今天中午就走的。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高翼又是淡淡一笑,道:“车东久做事,雷厉风行,岂会出错?他比我们早了一天,便已足够了。”
他伸手接过边上一个跟随手里的衣服披上了,大声道:“祈翁,多谢你的地方,我告辞了。”
走出震远拳馆,天空有些阴沉。陈季川拉开车门,小声道:“大哥,现在去哪里?”
“去接一下沈探长,让他去探探老秦的口风。”
陈季川开着车,忽然道:“大哥,少帅真的会亲自押送么?”
高翼看了看天,淡淡一笑道:“豹隐龙潜,总有一天会现于世间。本来不是池中之物,自会一飞冲天的。”
天空里也许要下雨,浓云密布,被风吹得翻翻滚滚,似乎真有龙隐于云后,随时会破空而出,追风逐电。
彭庶白在实验室里做了半天金属疲劳度的实验,被那块钢板扭动时发出的怪声搞得头痛欲裂。天要下雨了,他有些着急。刚把数据誊上纪录纸,门外有人叫道:“彭庶白,彭庶白在么?电话。”
那是震旦大学实验室里的工友胡三两的声音。这胡三两名字自不是叫三两,不过他很是贪杯,酒量却不大,常自称“一天喝三两”,一张脸也总是红通通的带着醉意。他来叫人接电话,若被叫的应得晚了点,他便要把电话挂了。
彭庶白把纪录纸叠了叠,从窗口探出头去,忙不迭道:“在!在!我马上来。”他不知有谁会打电话给自己,想来想去,也只有秦鸣岐才会吧,可秦鸣岐大概又在什么地方玩去了,找自己会有什么事?
他收好纪录纸,跑出楼去。
实验楼有一部电话,震旦大学因为背后有教会支持,财力颇为雄厚。他跑到门房,胡三两脸上有点不好看,道:“少爷,你要我叫几遍?”彭庶白连声道:“抱歉抱歉。”拿起电话,道:“我是彭庶白。”
电话里传来的是刘福的声音:“彭家少爷么?”
彭庶白有点奇怪,刘福从来没给自己打过电话。他道:“是我啊,福哥。有什么事么?”
“彭家少爷,你有空么?马上回来。”
彭庶白吓了一跳,道:“出什么事了?”
“我们少爷被人打伤了。”
“我马上回来。”
他搁下电话,回到实验室把东西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转身冲出校门。
震旦大学在法租界的吕班路上,离秦宅也有好一段路。彭庶白的草上飞功夫已有了七八分火候,一路跑回去,比街上的电车还要快得多。一到秦宅,他在门口便叫道:“鸣岐!鸣岐!要不要紧?”
刘福走出来道:“彭家少爷,我家少爷在里面静卧。”
彭庶白几乎是冲进秦鸣岐的卧房。一进屋,却见秦鸣岐头上包着白纱布,也不知受了多大的伤,正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彭庶白惊道:“鸣岐,你还好么?”伸手要去搭脉,心中有些害怕,只怕搭到秦鸣岐已经脉若乱丝。
刚搭上秦鸣岐手腕,秦鸣岐睁开眼,道:“还没死呢。那个赤佬,把我打得头到现在还晕,被我捉到,我非要打断他的狗腿不可。”
秦鸣岐的话中气甚足,条理也清晰,脉象也平稳,看来并没什么大碍。彭庶白到这时才松了口气,道:“你没事,还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秦鸣岐道:“我和老头子回来时,在路上碰上强盗了……喔唷……”他说了一句,头一动,却痛起来,连话也只说得半句。
彭庶白有点心急火燎,道:“那世叔呢?”
秦鸣岐道:“他没事,刚才卢公子派人请他去了。”
秦鸣岐口中的“卢公子”是浙江军务善后督办卢永祥之子卢小嘉。卢小嘉名厕两个“四公子”之列,虽然在没有前称的“四公子”中,他名列孙科之后,敬陪末座,但“海上四公子”中,却是第一位的。秦鸣岐虽也列名“海上四公子”,不过他这个公子是花花公子,在时人眼里,远不是能助父亲一臂之力的卢小嘉所能比。
“你报巡捕房了没有?”
“老头子说不要报。”
“不报么?”彭庶白沉吟了一下,也不知秦禄堂是怎么想的。也许,是想借卢小嘉的关系吧?他道:“你还记得那些强盗什么样?”
秦鸣岐道:“有三个人,领头的穿得象个体面人,还有一对双胞胎兄弟,力气大得不象人,全蒙着脸。”
这时,却听得门外一阵吵,有人大声叫道:“秦大少,大少在家么?”
刘福跑进来道:“少爷,沈探长来了。”
他话还没说完,一个穿着长衫,戴着礼帽的男人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一进门,这人便大声道:“秦少爷,听说你被人打闷棍了,操那娘,我帮你出气。”
他进来便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抓下帽子拼命扇风。天也不太热,他却走得浑身都是汗,坐下来时,一张南洋红木做的太师椅也“吱”一响。
秦鸣岐半坐起来,道:“沈探长,你消息可真灵。”
沈探长敞开怀,道:“秦少爷,你放心,我去跟法租界的黄探长、英租界的顾探长都说一说,这一趟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寻这帮赤佬出来。”
他还要喋喋不休地说什么,秦鸣岐挥了挥手,刘福走过来,手里捧着两根包得沉甸甸的圆棍,看样子是两封现大洋。秦鸣岐道:“沈探长,小小意思,给兄弟们喝茶。我爸说,反正也没什么大碍,不麻烦沈探长了。”
沈探长在衣襟上擦了把汗,一把接过,掂了掂份量,满脸堆笑道:“喔唷,大少这么客气做啥,给大少办点事,兄弟们求之不得的,哪里还要大少费铜甸……”
秦鸣岐道:“沈探长不用客气。这事多谢沈探长费心,我爸不报案,我可饶不过那几个赤佬。”
沈探长将两封大洋往怀里一揣,道:“大少放心,至迟明天就可以给你消息。明天秦老爷还要出门么?”
“是啊。”
“叫他还是不要出去了,钱财身外物,自己要紧。好了,我也要去了,大少好好静养。”
他站起身,对秦鸣岐拱拱手,转身便走,彭庶白站在一边,他这一路倒好象根本没见过这个人。
等这沈探长出门,彭庶白道:“这人是谁?”
“公共租界的华探长沈杏山,来讨钱的。”
彭庶白皱皱眉,道:“他们这样子也能破案?”
秦鸣岐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他们都是青帮的人,这个沈杏山还是兴武六堂口的八股党首领,黑白两道都有他们的人。上海滩上,要是连他们都破不了的案子,那就是无头案了。”
彭庶白也听说过上海滩上的白相人的厉害。前清时,有“北教南会”之称,北教指白莲教,南会是天地会。青帮本是天地会的一个分支,自上海开埠以来,大为发展,其中最大一支便是公共租界的兴武六堂口。兴武六本是由徐宝山和张仁奎二人开创,徐宝山在民三年去世后,兴武六堂口便由张仁奎执掌。张仁奎这几年已经退隐不问世事,一向由他的徒弟出面。这沈杏山,还有泰格来时碰到过的高翼都是他的门生,所以张仁奎可算青帮在上海滩上的第一人。
彭庶白道:“他消息倒是灵通,这么快就过来了。”
他却不知道,此时沈杏山正坐在一辆小汽车里,正和边上的一个人道:“他还要去押车。”
他边上的那人嘴角抽了抽,道:“这老狐狸胆子倒也不小。能再安排几个人给他点颜色看看么?”
沈杏山沉吟了一下,道:“不太好,老秦在华商中名声也不小,而且他北后还有卢督军、何护军使撑腰,现在的上海,仍是他们的天下。刚才要是他真受了伤,只怕会把事情闹大。还是吓吓他,把他吓回去了最好。”
“好吧。”那人看了看外面的景色。人们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无论如何,要把他弄下来,否则事情不好办。”
汽车绝尘而去。
夕阳西下,一抹夕晖映进窗来,照在沈杏山边上那人的脸上。
一张铁青的脸,此人正是高翼。
秦禄堂回来时,天也擦黑了。
一回家,他倒到秦鸣岐房里,人还没走进,便叫道:“阿鸣,你怎么样?”
秦鸣岐正吃着一碗银耳莲子羹,看着面前的一堆小报。一见秦禄堂过来,他一推碗,有点惴惴不安地道:“你爸,你回来了。我没事,医生也说没什么大碍。”秦鸣堂最看不得他看那些七姑八婆的小报,每次见到了都要一顿训斥,秦鸣岐不由有些害怕。
秦禄堂道:“没事就好。”
他说完,好象根本没在意秦鸣岐看什么,脸色很是沉重。秦鸣岐心中更是不安,也不知这老爷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道:“爸,卢公子请你去做什么?”
秦禄堂叹了口气,道:“何护军使说,只能保证货在上海的安全,到了江苏,就不好办了。”
江苏督军齐燮元与卢永祥关系日益紧张。而火车一出上海,势必要经过江苏,大概淞沪护军使何丰林所说的“不能保证安全”云云,便是指在江苏一带。
秦禄堂的样子很是沉重,秦鸣岐也有点七上八下,心道:“老头子生意不利,别一头气发到我身上来。”他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半是讨好,半是凑趣地道:“爸,你做什么生意?走走齐督军的门路不成么?”
“多嘴!”秦禄堂向秦鸣岐断喝一声,把秦鸣岐吓得又站得笔直。看着秦鸣岐的样子,秦禄堂却不由一阵一软,温言道:“阿鸣,你年纪也不小了,十九了吧?”
“马上就二十了。”
秦禄堂看了看他,半晌,摇了摇头,叹道:“此时生子不如无。”
他也不跟秦鸣岐多说什么,自顾自向内室走去。他却没看到,秦鸣岐一张脸涨得通红。
天黑了下来。本以为要下雨,却只是打了几个干雷,雨没落下来。
秦鸣岐因为受伤在先,父亲又在家,难得地在家了一阵。他闲得无聊,拖着彭庶白下了一局棋。彭庶白棋力不差,秦鸣岐向来下不过他,可秦鸣岐于棋于博都相当有天份,虽也不曾专攻,棋路却大为不俗,这回落子更是如有神助,一局过后,彭庶白居然输了两子。
秦鸣岐边拣着点好的棋子,一边笑道:“庶白,这回你可有两样不如我了。呵呵,我秦鸣岐名列海上四公子,和天下四公子之一的段宏业公子相较,这回也不遑多让。来,来,再下一局。”
段宏业是段祺瑞之子,向有能棋之名,名列四公子第一位。彭庶白对棋也有些兴趣,看过段宏业与人对弈的棋谱,自知以自己棋力与段宏业相比尚远为不如。秦鸣岐难得赢了自己一局便自吹能与段宏业不相上下,他也不由得想笑。他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道:“鸣岐,你要多休息,早点歇了吧。”
秦鸣岐好不容易赢了彭庶白一局,兴头正高,道:“我没事,快来下一局吧。”
彭庶白正待推辞,忽然,他象是听得什么声音,小声道:“等等!”
话音未落,人已冲出秦鸣岐的书房。秦鸣岐不知出了什么事,也跟了出去。
天已差不多要全黑了,堂屋里因为门关着,已相当昏暗,灯也没开。彭庶白正站在桌前看着什么,秦鸣岐走到他身边道:“庶白,出什么事了?”
彭庶白将手中的东西递给秦鸣岐道:“你看这个。”
那是个八行信封,封得严严实实,秦鸣岐手一摸,只觉里面有个手指样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信封上,龙飞凤舞地写着“秦公禄堂亲展”几个字。他正要问是怎么回事,却见彭庶白在太师椅的椅背上一点,人轻飘飘地跃起,直扑向梁上。
大梁离地足有一丈四五尺,彭庶白脚一点太师椅,人已跃起足有五尺许,在半空中手掌一拍柱子,掌心象有极粘的胶水,借这一拍之力,人已趁势升上。秦鸣岐纵然知道彭庶白武功不凡,但也第一次看到他这种小巧腾挪功夫,失声道:“好本事!”
他刚喊出口,彭庶白忽然在空中两脚一踢,硬生生平平移了两尺。一点寒星从他身边擦过,正打在堂屋里平平整整的青砖地上,却是把小小的飞刀。
彭庶白闪过这把飞刀,人已冲上了大梁。他的手一搭,一个身体几同轻烟,已经直直纵上,倒好象全无重量。此时他已有半个身体探到了大梁之上,一眼便见一个人蹲在梁上。
这人一身黑衣,包得只露出两只眼睛。彭庶白刚探出头来,正好看见那人手中寒光一闪,他头一低,只觉一股劲风从头顶掠过,将他头顶的发梢也削下几根来。彭庶白不由一惊,右手五根手指本搭在梁上,指尖一用力,双足一踢,一个身体便以大梁为轴,“呼”一声转了过去,倒挂在梁上。
梁上那人本面对着彭庶白,哪知彭庶白突然间不见,正自一怔,这时彭庶白已绕过大梁,一脚踢向他背心。他再要回刀去斫,已是来不及,彭庶白也觉得足尖碰到了那人的衣服,正待用力,着力处却是一空,那人猛地站起,一下冲破藻井,窜上了屋顶。
彭庶白飞脚踢空,人也一晃,差点掉下来。他趁势翻上,也站到了大梁上,手一顶藻井,那块木板应手而开。
从藻井望出去,屋顶已有个破洞。刚才那人倒是从洞中钻出去的。彭庶白不敢冒失,手一搭衣扣,将外套一下脱去,先扔了出去,紧接着人也跟着冲出。
若是那人守在外面,情急之下,肯定会一刀斫在衣服上的。彭庶白也有信心,只消闪过那人一刀,定不会让那人逃脱。谁知衣服飞出,外面毫无动静,等他钻出了屋顶,屋顶上哪还有人影。
他翻身站在屋顶上,拣起衣服,看了看四周。天色已暮,几株长得高高的楝树探出屋顶,被夜风吹得微微晃动,更显静谧。古人所谓二十四番花信,楝花风居末。楝花开后,夏天已至。此时尚是仲春,楝花尚在含苞,再过得一个半月方能看到楝花。彭庶白小心翼翼地走到屋边,看了看长得很是茂盛的楝树。
远远看去,楝树枝繁叶茂,凑近了看却还是稀稀疏疏,绝不会有人。他正待细看,却听得秦鸣岐道:“庶白,那家伙跑了?”
秦鸣岐已跑了出来,正站在院子里。彭庶白轻轻一纵,跳下屋顶。两丈来高的屋子,一跃而下,竟是点尘不起。他将外套穿在身上,道:“那人跑了。鸣岐,他留下的是什么东西?”
秦鸣岐还拿着那封信,正待撕开却听得一边秦禄堂道:“出什么事了?”
秦禄堂的居室在堂屋后。他出来时还在扣着衣服,跟着他出来的还有几个下人,一个个也都衣衫不整,刘福和管家周海手里抄着门闩跟在他身后,他们连衣服也没扣好,大概也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秦鸣岐道:“爸,家里闹贼了。”
他把手里的信交给秦禄堂,秦禄堂接了过来,一把撕开封口,刚一倒,便有一颗子弹滚了出来。几个靠近的下人都惊叫一声,秦禄堂也面无表情,把手弹握在掌心,又将里面信笺拉出,一个下人忙不迭拿着油灯来照。秦禄堂看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将纸揉作一团,道:“多去睡吧。阿海,明天叫个泥水匠把屋顶修修。”
秦鸣岐道:“爸,上面写什么?”
秦禄堂道:“有人来吓唬我。哼,姓秦的可是吓大的,我倒不信在上海有谁敢动动我。”
秦鸣岐道:“爸,是不让你去北京么?”
上海是淞沪护军使何丰林驻地。何丰林是卢永祥亲信,属皖系干将。上次中原大战,段皖虽败,但败的只是徐树铮一支的边防军,各省皖系大员多半按兵不动,也没伤什么元气,卢永祥重兵几乎分毫未伤。在上海浙江一带,冒犯卢督办,也是嫌命长了。卢小嘉初来上海,一次在戏院看戏,为了名伶露兰春,麻皮金荣与他起了争执,结果差点被卢督军枪毙,亏得青帮其余几位大亨代为缓颊,才算平息事态,但麻皮金荣在上海的势力也大为减弱。在上海,秦禄堂背后有卢督办撑腰,自然不惧。但一出上海,卢督办的势力鞭长莫及,便无能为力了。
所以何丰林才说一出上海,便无法保证吧。秦禄堂道:“回去睡觉,不要吵了。”他嘴上说得硬,心头却不禁一阵惶惑,心中只是忖道:“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大胆?”
秦鸣岐还待说什么,见秦禄堂脸色很不好看,心一沉,也不敢多说什么。周海叫道:“老爷叫你们快回去,听到没有?”
一众下人各自回房去了。秦禄堂将那颗子弹往痰盂里一扔,忽然眼前一阵发黑,人也一个踉跄。秦鸣岐和彭庶白离他最近,两人抢上前扶住他,秦鸣岐道:“爸,你怎么了?”彭庶白搭了搭秦禄堂的脉,道:“世叔脉象很乱,快让他坐一下。”
秦鸣岐道:“老周,快,快请德克大夫来看看。”
德克大夫是同仁医院的医生,秦禄堂年事已高,平常也常让德克大夫看看。周海答应一声,便去打电话。
秦鸣岐和彭庶白扶着秦禄堂回房去。秦鸣岐刚扶着父亲躺下,秦禄堂长吁了口气,道:“阿鸣,你们先出去吧。”
彭庶白道:“世叔,你宽宽心,不用急,船到桥头自然直。”
秦禄堂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唉,这趟事也怪我不好,贪图了一点赚头,没想到会有这等事。明天,唉……”
他说到这儿,又是长叹一声,大概是想到本来计划明天要出门的。秦鸣岐道:“爸,你放心吧,明天我来代你去。”
“你去?”秦禄堂看了看秦鸣岐,似乎想说什么,但也没有说。彭庶白在一边道:“鸣岐,我们先出去,别打搅世叔休息。”
一回到书房,秦鸣岐道:“庶白,那个贼到底是什么来路?”
彭庶白道:“刚才那个贼打出的飞刀呢?”
秦鸣岐从口袋里摸了出来道:“我拣起来了,你看看。”
那把飞刀也是很寻常的小水果刀,只有两寸来长,刀柄短而刀刃长,倒象一把具体而微的小插子。彭庶白拈起飞刀掂了掂,道:“只是很平常的刀啊。”
“从他手法上看不出门派么?”
彭庶白道:“看不出来。不过,我想那个人惯用的刀一定相当特别,刚才我在半空中,如果他用的是本门飞刀,只怕我根本逃不过。”
秦鸣岐抓了抓头道:“奇怪,我爸生意场上有些对头,是那些人招来的刺客么?”
商场如战场,彭庶白也知道做生意的人有时也的确会做这等事。他道:“世叔到底是在做批什么生意?”
秦鸣岐道:“我也不知道,他不跟我说。”
这时,门口响起了几声汽车喇叭响,周海大声道:“德大夫,请。我们老爷在里面。”
那是德克大夫来了吧。德国人做事一向一丝不苛,极讲效率,来得也很快。秦禄堂和彭庶白走了出去,却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德国人和一个护士跟着周海进了秦禄堂的卧室。他们在堂屋里等了一会,只听得德克大夫在里面说了几句德文,秦鸣岐道:“庶白,他说什么?”
彭庶白侧耳听了听,道:“有很多医学术语,不太听得懂,应该没事吧。”
这时,门开了,周海点头哈腰地走了出来,两人跟在他后面。秦鸣岐道:“老周,我爸怎么样?”
周海道:“少爷,老爷心脏有些不好,德大夫说要静养几天。现在打了一针,老爷睡着了。”
等周海送他们出去,秦鸣岐小声嘟囔道:“什么大夫,全是静养。这样的大夫,我也会做。”
彭庶白有点想笑,只是道:“世叔没事就好,我们也去歇吧。”
彭庶白住在书房边的一间小屋中,本是秦鸣岐打扫净了专门给彭庶白用的。他躺倒在床上,心头还在想着那个黑衣人的手法。可想来想去,仍是想不出那是个什么门派的。天下门派,彭庶白便是不懂,素因也跟他说过,所以十之五六他也约略知道一些,偏生这黑衣人不论是发射飞刀还是出刀的手法,竟与他所知的各门各派都有不同。
天下之大,纵是博闻如素因,也不能全都知晓吧。他不禁有点苦笑。以前总以为师傅之能,几乎无所不知,但看来,素因也有不知道的。
第二天,他起得甚早。一起床,先到秦禄堂门外听了听,只听秦禄堂呼吸均匀,看样子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秦鸣岐说什么大夫好当,那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德克大夫的医术看来也的确是名下无虚。
他到院中先练了一趟杨式太极。当初杨露蝉自陈家沟学得太极后,在京师以此拳术与人接战,除与董海川打了个平手,余下无人能敌,被称为“杨无敌”。这路拳流传极广,素因当年在京城中与杨露蝉的儿子杨班侯有些交往,才学了这路太极。那时杨班侯在端王府当教头,正是闹拳民的时候,端王在团中是大师兄,杨班侯也入了团。素因在京中有不少朋友都入了团,撺掇他也来看看。素因后来虽没入团,却与京中的几家武师都有了些交情,和杨班侯也其是相得,相互切磋之下,互传了些绝技,这路太极拳便是杨班侯自己教给素因的。拳法精微之处,杨班侯自也不传,但强身健身却也是一样。
走到最后一式,彭庶白踏下一步,正好是起手式所站的位置,竟是不差分毫。他不禁也微微有些得意,自知这路太极拳也有了些火侯。正长舒一口气,秦鸣岐已在堂屋里走出来,叫道:“庶白,你今天放假了吧?”
彭庶白道:“怎么了?世叔身体没大好,你就要出门啊?”
他本也是说笑的,秦鸣岐却没象平常一样笑骂一句,只是一本正经地道:“是啊,我想让你陪我去北京。”
彭庶白吃了一惊,道:“去北京?你是说……”
秦鸣岐用力点了点头道:“不错。我跟爸说过了,既然他不能去,那就我去。迟早这份家业也要我来承继,那便早一日当家也好。”
他说这话的样子已很不同以往。彭庶白有点踌躇,道:“这个事情……”
秦鸣岐道:“庶白兄,我一向只知在家父余荫下生活,今天开始,我秦鸣岐也要自立了。”
他说得很是坚决,彭庶白有心想笑,但心中也不无感动,道:“好吧。只是你的身体要不要紧?”
“你答应了!”秦鸣岐一下满面堆笑,道:“那就好,我根本没事。金小姐打电话过来了,要刘福送张车票过去,秦大少心情好,亲自送去,然后我们去车站,把货装上车。”
“不用这么急吧……”
他还没说出口,秦鸣岐已几乎是雀跃而去,叫唤着让刘福把行李搬上车,马上出门。看着他的背影,彭庶白不禁一阵苦笑。本以为他转了性,原来打的还是这个主意。如果和秦禄堂合作的是泰格这般的大汉,只怕他秦大少也没心思为父分忧的。
秦鸣岐说得壮烈,但和彭庶白去买了车票,路过虎耳馆里,忽然道:“刘福,停一停!”
刘福不知出了什么事,停下了车道:“少爷,怎么了?”
“时间还早,我去弄几把牌。刘福,你送彭少爷去环亚酒店。庶白,中午你也来虎耳馆吧,我请你吃西餐。”
火车得晚上七点发车,现在才上午九点,的确还有好一阵子。可是出门时秦鸣岐如此着急,到头来居然是赌瘾发作,他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鸣岐,你不想看看金小姐么?还有让苦力搬货上车,这些不都要你看着么?”
秦鸣岐已是走到虎耳馆门口,扭头道:“不急不急,你们把车票给金小姐送到了再来接我去也来得及的。”
他出门时急不可耐,到这时却又让彭庶白不要急了。彭庶白苦笑了一下,道:“福哥,开车吧,我们去环亚酒店。”
刘福刚要开车,却见秦鸣岐又冲了出来,道:“刘福,等等,我拿包烟。”
刘福停下车,道:“少爷,你拉下什么了?”
“我的白金龙丢在这儿了。这批可是新出来的,味道比一般的要醇,卢公子专门给我尝尝的,外面买都买不到。”
他在车后箱里翻了一阵,摸出一只银烟盒来,笑道:“在这儿了。”
彭庶白道:“鸣岐,你把烟藏那么好做什么?”
“待一会装货,我爸跟我说过,那是严禁烟火的,我怕忘了又掏出来抽,那可要出乱子的。刘福,等一会你提醒我一声,这烟还放回箱里去。”
被秦鸣岐这般一打搅,又担搁了一阵。到了环亚酒店门口,刘福道:“彭家少爷,你在车里等一等,我送上去吧。”
他刚要下车,彭庶白忽然道:“福哥,你在车里等吧,还是我上去。”
刘福怔了怔,道:“也好。”他从怀里摸出一张车票,有点不情不愿地递给彭庶白,彭庶白不禁有些好笑,心想:大概秦鸣岐向刘福也吹过了,说金爱德是个美人,以至于刘福也想去看看。他把车票放进口袋,下了车,道:“福哥,你等等我。”便向酒店走去。
还不曾进门,那个在门口的西崽迎上来沉着脸冲他道:“喂,你找什么人?”
虽然这环亚酒店不是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所在,这西崽也不是高鼻深目的洋人,但彭庶白怎么看也不似能住得起酒店的人。他被这西崽一喝,站定了道:“请问,有位昨天入住的金小姐,是住哪房的?”
这西崽打量他一下,似乎想找出彭庶白是个瘪三的证据,半晌,他才道:“金小姐在三零一A房。”
酒店里倒也不都是洋人,中国人也都有不少,但都是些衣冠楚楚的上等华人。彭庶白虽然穿得不象下等人,却也怎么看也不是有钱的上等人。他一进大厅,正好一个花枝招展的仕女正袅袅婷婷走出来,走过彭庶白身边时还用块手帕捂住鼻子,似乎从彭庶白身上正散发出臭味——其实这女子自己身上香水喷得足可以熏苍蝇蚊子。
彭庶白沿着台阶走上去。这环亚酒店只有四层,走到三层,一间间看过去,顺眼便看到了三零一房,门口却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他有点迟疑,不知该不该敲门,这时一个侍应生过来道:“先生,请问您找谁?”
彭庶白道:“我找三零一A房的金小姐,是这间么?”
那侍应生道:“三零一A房在三零一二房对门。”
彭庶白抓了抓头,也不知为什么会有这等门牌。沿廊走过去,果然到了三零一一房隔壁,便是一间三零一A。他才有点恍然大悟。美国人也忌讳十三,所以这十三号被改称三零一A房了。
他敲了敲门,听得里面传来金爱德的声音:“请进。”
真是她!他忽然一阵激动。尽管也只是初识金爱德,彭庶白也突然发现,自己实际上很渴望见到她的。
他拧开门锁把手,刚一推门,忽然手腕一紧,一块玄色布条缠在他右手腕上。
彭庶白做梦也想不到竟会遭到偷袭,他反应极快,右手还抓着门把手,用力一拉,只待将门先关上,再想法解开这布条,哪知他刚要发力,却觉那门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一把拉开,这力量大得惊人,彭庶白便是两手都用上也敌不过这人的力量。
门一拉开,赫然站着个男人,用布条缠住他手腕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而一把拉开门的是个很粗壮的黑汉子,也不见金爱德,只有一个年轻男子坐在中间的沙发上,手上转着一顶礼帽。另一个男子正站在他身后,背着手动也不动。
彭庶白心知有变,那人手中的布条已缠住了他,正用力向里一拖,彭庶白屈起右膝,也不反抗,左脚后借力向前一蹬,右脚已踢出。
这一招是咏春拳中的半招“喜鹊登枝”。这一招属咏春拳脚法中的撩法,咏春拳本以小巧快捷著称,这一招号称无影无踪,腰胯不动,脚已踢出,令人防不胜防。彭庶白虽然立足未稳,但这招喜鹊登枝依然使得一丝不苟。
这一脚力量虽不大,却是攻向那人下阴。彭庶白本不会使出这等阴毒招式,但恼他偷袭,下手已不容情。眼见这一脚已是堪堪踢到那人身上,那人脚下一错,身体象是一根软软的饴糖一般,一下闪开,动作潇洒之至。
这是八卦掌的两仪步法。八卦掌的步法可谓这路掌法的一绝,自左向右转为阴仪圈,自右向左为阳仪圈。这种步法可大可小,小者以先天八卦为根基,大者则踏后天六十四卦方位,向是董家八卦掌的不传之秘,若非董氏亲传,外人难窥堂奥。素因对这路步法也知之不详,只对彭庶白说过江湖上将这步法传说得神乎其神,虽未必属实,亦不是空穴来风。那人这一转,使得行云流水,毫不拘泥成式,当真神乎奇技。侍立在那年轻人身边的那人也不禁脱口赞道:“好。”
哪知这声“好”尚未出口,彭庶白踢出的一脚忽然横里蹬出,那人动作虽快,这时闪不开了,彭庶白这一脚脚尖正中他左腿环跳穴处。那人只觉一条腿一软,左腿一下屈膝半跪在地,此时那站在一边的男子嘴里低低的一声“好”方始出口,倒似为彭庶白叫好一般。
彭庶白觉得手上缠着的那布条一松,手腕立时一抖,便要将这布条收回。瞬间自然无法解开,收回来拿在自己手中,这布条不仅不会掣肘,反会成为一件利器。这时那人刚倒地,反应再快也抓不住那布条,布条一头登时从他手中脱出,如蛇一般昂起。
这时,边上那大汉忽然一脚踏上布条的一头。他这般一踏,这布条登时如生了根一般,彭庶白虽然用力一抽,哪里动得分毫?没想到这黑汉子看上去粗粗蠢蠢,动作却也这等快法。
他抬起头,那黑汉子右脚一勾,脚尖勾住布条,这布条一下被拉得笔直,彭庶白只觉一股大力传来,手腕几乎要被拉断,只得腰一弯。他心知这黑汉子力量大得非寻常人能敌,比泰格也不会差多少,他要硬拼,哪里比得过?
那黑汉子右手还扳着门,刚才是拉开门,此时却用力一甩,门带着风声,“砰”一下关上。
彭庶白此时已趋绝境。那布条勒得他右手腕几乎断裂一般疼痛,他右手猛地向地上一按,两脚已一下踢起。
这两脚真有鬼神莫测之机,手上是半招二郎拳的“懒龙掐腰”,脚上却是唐手的旋风脚。只是,天下只怕还是第一次有人倒立着使出旋风脚来。平常若使出这等招式,实在是华而不实,对手轻易便能闪开,可如今却是在一间屋内,那黑汉子脚后便是桌椅,哪里闪得开?“砰砰”两声,两脚齐齐踢在那黑汉胸口。
这两脚本也不是力量太大,但使得太急,那黑汉也不禁气息一滞,一个踉跄,人要向后倒去。刚才叫好的男子忽然抢步上前,伸手一托他的腰,这黑汉子足有两百斤上下,但那抢上前来的男子却举重若轻,也不见得用太大力气便已扶住他的身形,这黑汉子一下立住,却也只觉气血翻涌,暗自惊叹。他一站定,暗自忖道:“这是什么人?怎的这般好本事?”但他天生悍勇,重又扑上。帮了他一把的那个男子似是自恃身份,没有和他一起攻上来,但也是因为地方太过狭小,没办法一块儿上来吧。彭庶白心头一定,手底的一招一式更是如羚羊挂角,无迹可行。那黑汉子看上去粗粗蠢蠢,一身横练功夫却也厉害非常,速度也尽可跟得上。电光石火,两人眨眼间走了十几招,那黑汉子的拳术渐入佳境,门户守得极严,彭庶白变了五六种拳,虽是大占上风,却仍是奈何他不得,心下不由有点焦躁。
那黑汉忽然沉肩坠肘,嘴里长吸一口气,低低喝道:“哈!”他一直不开口,此时吐气扬声,拳力更是沉猛。彭庶白双手在面门前一挡,拳风扑面,隐隐生痛,要是这一拳打中,只怕满脸都要开花,但他的双手却也快极,两掌护住了脸,那黑汉子一拳正打在他掌心,“啪”一声,他伸手便去刁那人手腕,那黑汉子变招却也极快,不等这一拳用老,手臂一沉,拳头斜斜打下。眼见这一拳已到彭庶白胸口,这黑汉子心道:“这一拳定要打断他七八根肋骨不可。”这黑汉子武功虽强,却从来不曾伤过人,只是他武功练到熟极而流,手上动作几乎已比他脑筋快得多,一拳已打出,就算要收也收不回来。
这一拳已到彭庶白胸口,那黑汉忽然眼前一花,本以为拳头会重重打上人体,却打了个空,右臂上“喀”一声,竟是被他自己这般大力给挣得脱臼了。他虽然硬朗,也不由得眉头一皱。定睛一看,彭庶白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边上,而断臂处一阵疼痛。但他着实硬朗,一咬牙,左手又极快地伸出,一把抓住了彭庶白手腕上的布条用力一扯。彭庶白自一脚踢倒那八卦拳好手以来,手上的布条仍未松开,被这黑汉子一扯,那是在斗蛮力了,毫无机巧可言。他的力量较那黑汉子差得远,那黑汉纵然一臂已断,他仍是不敌,被扯得一个踉跄。就在这时,只觉肋下一麻,周身力量登时消散,使不出半分。他心头不禁一冷。若是单单是这两人,虽然难敌,但他也自信经过苦战便能取胜。只是一边那个那游身八卦门的好手却着实厉害,虽然自己用步虚脚法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踢中了他一脚,但这人一缓过来,出手如电,正在全力应付那黑大汉之余,便挡不住那人的掌法了。
那人在彭庶白背后,左手拿住了彭庶白左肋,右手印在他背心。游身八卦也是内家拳一门,彭庶白心知自己要穴被制,若是胡乱挣动,这人劲力一吐,自己便会受内伤,便一动不动,静观其变,只等那人一有破绽,便要反击。他正待有所动作,却听得金爱德失声道:“呀,是彭先生你!”
这房子是套房,外面一间客厅,里面是卧室,金爱德这时正站在卧室门口。那年轻人将在手中摆弄的帽子放了下来,道:“金小姐,你认识他么?”
“汉兄,放开他吧,他是我朋友。”
那年轻人笑了笑,道:“步兄,放开他吧。”他扭头对金爱德道:“你朋友可好厉害,连步兄也制不住他。”
那姓步的放在彭庶白,道:“彭先生,抱歉,我们只道你是外人。”他伸手到那黑汉子跟前,手掌轻轻一抹,又是一推,“咯”一声,关节已然接上。那黑汉子本已疼得冷汗直冒,被他这般一动,登时面色如常。
他手段高强,说话谦和有礼,又露了这一手接骨神技,彭庶白不禁暗道:“他是谁?他姓步,真的会是他么?”虽然一肚子疑惑,也不多说什么,道:“金小姐,我是给你送车票来的。”
金爱德迎上来,一把握住他的手,笑道:“谢谢你了。”
她的手纤细绵软,彭庶白也不由心中一动,却不知该如何说是好。金爱德接过车票,道:“彭先生,真对不住,汉兄不曾见过你,听得是个陌生声音,只是误会了,彭先生请别见怪。”
彭庶白道:“那不算什么。金小姐,你有客人,我就不打搅了。”
他不知这年轻人是什么来路,脑子里却在转着:“难道那是有奉军第一拳之称的步春霆么?如果真是步春霆,那这个年轻人难道会是他?”嘴上虽说“不算什么”,可手腕上被勒的地方还隐隐作痛。若那真是步春霆,自己曾一脚将他踢倒,真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却不知,这姓步的被他踢中一脚,现在仍是脚步虚浮,强自支撑,正在暗自诧异彭庶白怎的有这般好身手呢。
那年轻人似乎知道彭庶白在想什么,笑了笑道:“金小姐,你不请彭先生坐么?老让人站着可不是待客之道。”
彭庶白道:“不用了。金小姐,我告辞了。”
金爱德道:“那实在太谢谢彭先生和秦先生了,等北京回来,我一定登门拜访。”
彭庶白此时已走到门边,回头道:“金小姐客气了,秦世叔昨夜偶感风寒,今日由鸣岐兄代他押送,我们车上还能再见。”
金爱德却一怔,道:“彭先生,是你们押货么?”
彭庶白道:“是啊。”他向那年轻人点了点头,走出门去。等掩上门,心里不由想着:“金小姐叫他‘汉兄’,可那个人名字里并没有‘汉’字啊。”
下楼进了车,刘福见彭庶白脸色有些不好看,道:“彭家少爷,东西送到了么?”
彭庶白道:“送是送到了,不过,我猜你们少爷啊,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想起金爱德的样子,似乎对他和秦鸣岐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看着刘福脸上有点怪怪的表情,他不由暗自苦笑,心道:“刘福大概正在想:‘我们少爷这剃头挑子是一年四季热的,倒也惯了。只是我看你这彭家少爷的剃头担子,怕也是一头冷一头热。’”
这时,刘福道:“彭家少爷,你有什么急事么?”
彭庶白不知在想什么,似乎没听到,刘福又问了一遍,他才道:“怎么了?”
“要是你没什么事,那我先去接少爷了,然后一起回去。”
“没事,先去接鸣岐吧。”
车到了虎耳馆,刘福停下车,道:“彭家少爷,你进去么?”
虎耳馆里有个护馆的武师刘世保,以前为了泰格的事和彭庶白多少有些嫌隙。彭庶白不知那刘世保还记不记得自己,但总不愿进门。他道:“你去叫你们少爷出来吧,我在外等着就是。”
虎耳馆就在永安百货公司隔壁。刘福进去了,彭庶白等了一阵也不见出来,大概秦鸣岐正在风头上,还下不来。他坐在车里只觉气闷,下了车,走到永安百货公司门口。永安公司也不知来了些什么,门口一帮乐队正在吹吹打打出来,几乎堵了半条路,路那头已有一串黄包车排成一排,几无落脚之地。他跳上路边,让那队穿得花花绿绿的鼓乐手过去。
鼓乐一过,黄包车叮玲当啷地过来。彭庶白百无聊赖地看着橱窗里贴的几张广告,是些香水广告,大概是新来的。从橱窗玻璃里映出街上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车,倒有点看影戏的味道。在那张画着美人的广告下,一个个人影也显得若隐若现,好象浮在纸面上的一样,就算是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也更象是戏台上的人物。
忽然,从玻璃里映出一辆黄包车的影子。车上一个女子坐着,竟然极象金爱德。他猛地回过头,那黄包车正在面前跑过去,但车上坐的哪里是金爱德了,在橱窗玻璃上模模糊糊地看不清,转过头才看清那人满脸皱纹,粉搽得厚厚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有钱妇人。
彭庶白不禁失笑,不提防后面冲过一辆黄包车来,差点撞上他。车上的人闷闷地喝道:“赤佬,眼睛不生啊。”
那是个穿着西装的洋行小开,臂上挽着个穿着旗袍的女子,一身的香气。彭庶白点点头道:“对不起。”那女子道:“阿涛,理他做啥,阿拉买香水去。”
那小开笑咪咪地道:“好呀好呀,要不要虚岚堂的?”
那女子娇嗔道:“侬格人,我不要格种便宜货,我要法国香水。”
听着他们说什么虚岚堂,彭庶白忽然想起金爱德用的也是虚岚堂香水。看看橱窗里,倒也有虚岚堂的广告,不过都是以便宜取胜。要是买一瓶虚岚堂的香水送给她,她会不会高兴呢?要是买法国香水她会更高兴吧,只是那些高档香水他都买不起。
他正想着,只听得秦鸣岐叫道:“庶白!”他抬头看见,只见秦鸣岐已经坐在了车里,正向他招手。他走过去,拉开车门,秦鸣岐笑道:“你是不是要买虚岚堂香水送金小姐啊?你想送跟我说。”
彭庶白脸一红,道:“胡说什么。”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有种心思被人看破的尴尬。
那少年一行人走出环亚酒店,天还不曾黑,街上灯火却已是星星点点,这一段新装了不少电灯,一条路倒也亮堂些,不象华界,大多是些半明不暗的汽灯。那年轻人走出门,回头看看,那个酒店里明亮如白昼,大厅里开着的一台留声机里正放着舶来的最新美国爵士乐。门外,一个卖报的报童正喊着:“号外号外,阿要看张大帅调兵遣将,玉帅坐镇北京……”说得也是北方两位大帅交恶的事,和眼前的歌舞升平好象是两个世界。也就是大门口,一个被西崽赶开的断腿乞丐坐在阴影里,不时捶打着胸口,两个小叫花子正争抢着一罐刚拣来的“回烊儿”,也就是饭馆里的剩饭剩菜。
姓步的拉开车门,低声道:“少……少爷,一切都在你计划中,下一步该如何走?”
这少年面无表情,也低声道:“不可大意,我们必要小心每一步。去码头吧。”
他坐进了车里。
“步兄,这也是我们的中国。”
坐进一辆小汽车里,那年轻人眉宇间皱了起来。刚才他指挥若定,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隐隐地有叱咤风云之慨,但现在却似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
“少爷,你是听郭教官说教多了。这种样子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年轻人扬起眉:“不对。”
他轻轻地,然而很坚定地道:“我至少能改变一部份。总有一天。”
那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是轻微,几不可辨,也刚好淹没在汽车发动的声音里了。
彭庶白提了两个大箱子,走在车站上,步子很是沉稳。秦鸣岐在一边有些过意不去,道:“庶白,还是我来拿一个吧。”
“你的伤还没全好呢,我来拿吧。”他拎着皮箱,忽然道:“鸣岐,你的身体,在行李车里呆两天一夜,受得了么?”
秦鸣岐道:“谁说坐行李车?我叫刘福买的是一等座。该是那边吧。”他突然又笑道:“到北京要两天,两天里我们可是和金小姐同一间。”
“不住在行李车里,我们怎么押送?”
秦鸣岐撇了撇嘴,道:“住那儿做什么,那是人住的么?还得叫乘务开门,麻烦死了。反正金小姐安排好了,有人住在里面的,我们只要一路看着,没事就行了。”
他的话音中气十足,谁也想不到他昨天还有气无力躺在床上的样子,彭庶白不由苦笑了一下。
押车的已有两个手搏协会的学员,一个叫王东天,一个叫朴训。这两人都是王琦从朝鲜带出来的得意弟子,和彭庶白也认识。可是既然这笔货是秦禄堂与金九合作的,秦禄堂一方不在行李车里押送,未免说不过去。但是秦鸣岐这么说了,彭庶白也无话可说。
上了车,彭庶白百无聊赖,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正挤上挤下,那都是些买三等座的乘客。有一队学生扛着标语在喊着“反日货”之类的口号,听说是因为刚有一车皮的日本布料运来,他们来抗议的。秦鸣岐扭头小声对彭庶白道:“庶白,你知道我们运的一车皮是什么东西么?”
彭庶白道:“我哪儿知道。是什么?”
秦鸣岐看了看四周。一等车有包间,设了三个铺位,现在也根本没有旁人。他又把本已很低的声音又压低了,象说什么机密大事一般小声道:“是一车皮香水。你知道什么牌么?就是虚岚堂的。要是被那帮学生知道了,大概就运不出去了。”
怪不得要搞得那么诡秘吧。自从二十一条被曝光以来,日本货直如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不时有学生上街检查有无日货。这次东北张大帅和直隶玉帅交兵在即,据说日本人在其间不时煽风点风,只为了战事一起,好两边卖钱,更是惹了公愤。只是愤归愤,日货因为价廉物美,仍是很受老百姓欢迎,小铺子里其实仍然充斥日货,不过那些店老板为了避风头,往往把日产花布称作土布。彭庶白不觉得那些学生的反日货运动有什么大用处。从店铺里把日货翻出来付之一炬,于事无补,而且反倒使商人有了囤积居奇的机会。往往是学生一反日货,日货反而价格上扬,销路也更好。可是,想着金爱德居然在做一批日货生意,他不由得心头一阵不快,象是吞了只苍蝇般。
韩人自亡国后,流亡中国的甚多。这些人比中国最仇日的组织还要仇日,甚至到不惜性命的地步,王琦的那些弟子便是如此。金爱德也算王琦的弟子辈,却靠贩运日货谋利,彭庶白实在不敢相信。可是事实如此,也不知不信。
正想着,忽然有一行四人走过来。这四人都是长衫大帽,也看不清面孔。走到车厢门口,其中一个抬起头看了看彭庶白这边。不过,他多半是看彭庶白的,只是顺便看看而已。
一看到这人的脸,彭庶白一惊,道:“鸣岐,你来看。”
秦鸣岐正闷坐在一边,翻着一本画报听得彭庶白的话,他有点不耐烦地道:“出什么事了?”
“你看看那个人。”
彭庶白一指刚才抬起头的那人,但那人已重又低下头去,正往车里进来,秦鸣岐看到的只是后面的一个掖着皮箱的中年胖子。他道:“你叫我看他么?”
“不是,”彭庶白顿了顿,才道,“刚才我看见一个人,很象一个人。很象……象高翼!”
“是么?”
秦鸣岐也看了看,但此时那四个人已上了车,哪里还看得到?秦鸣岐道:“来吧来吧,又没人规定白相人不能坐火车的。”
彭庶白却没秦鸣岐这等轻枪。他有点不安地敲了敲窗前的小桌,心中,依然想着昨夜的那个投恐吓信的黑衣人。
也许早该拦着秦鸣岐,不应该上车来吧。他隐隐地觉得,车上会有什么事发生。
等了一阵,仍然不见金爱德上车。秦鸣岐有些坐立不安,道:“金小姐怎么回事?怎么还不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也许早上来了,只是坐到另外车厢里了吧。”彭庶白吞吞吐吐地说,心中却也觉得秦鸣岐说的不无可能。
“哪有这事,刘福买的三张车票哪会差那么远,我要出去看看。”
他站起身,却又坐了下来,大概想起了高翼也在车上。秦大少虽然胆大,也实在不愿碰到这个笑面虎。
他正有些坐立不安,这间包厢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列车员道:“先生,您是这节。”
一等座是三人一间包厢,刘福买的票一定是三张一块儿的,秦鸣岐喜道:“来了!”
他正待站起来显示一下自己的英国绅士般的派头,走进来的却是个大男人。他不由一怔,这时,彭庶白却站了起来,道:“安兄!”
进来的人,竟然是王琦的弟子安载龙。彭庶白常去王琦那手搏协会,这安载龙是王琦弟子中颇为得意的一个,中国话说得很好,算是和彭庶白混得比较熟,也有点交情。安载龙一见彭庶白,也不由一怔,道:“彭先生,你在这儿。”
彭庶白道:“你是和金小姐一起来的么?”
安载龙道:“彭先生,你怎么知道?”
“金小姐呢?”
安载龙坐了下来,看了看门。门已经关好了,他小声道:“金小姐临时有事,没来。”
“什么!”
彭庶白还没说什么,秦鸣岐在一边已经叫了起来。
安载龙大概也知道秦鸣岐要说什么,道:“因为金小姐这次来是为了送一批货去北京。那也是金小姐的父亲金九先生吩咐的,因为有点犯忌,金小姐留在上海打点,让我先送去北京。”
彭庶白知道王琦一向视日本若仇雠,安载龙也同在做这笔生意,恐怕也是出于王琦授意,他颇有些不以为然。他道:“王琦夫子知道么?”
“知道啊。那便是申柄宽先生和金九先生一起在做的,请夫子派两个弟子协助,夫子要出游,才把这事托付给我的。”
彭庶白哼了一声,道:“夫子饱读圣贤书,却也好货。”
他话中有些不客气了。安载龙倒也识趣,道:“彭兄真会说笑。”打了个哈哈应付过去,彭庶白也不为已甚,没再说什么。
从上海到北京要两天一夜的路。从上海站出发,便只看得到外面的田地。春日,新苗绿意逼人,从窗口看出去,春意盎然。彭庶白正看得出神,只听秦鸣岐道:“一把青秧乘手青,轻烟漠漠雨冥冥。东风染尽三千顷,白鹭飞来无处停。”
这是南宋余杭诗人虞似良的《横溪堂春晓》诗,彭庶白自幼随素因习文练武,素因虽然自己所学庞杂,连拉丁文的《圣经》都读过,教彭庶白的却还只是些唐宋词章。这首诗很是有名,彭庶白自小也听得熟了,只是没想到秦鸣岐会吟出来,他笑道:“鸣岐,我还一直不知道你肚里有这些墨水。”
秦鸣岐道:“哪里,我是刚看到前些天的一本画报上有这首诗,觉得念出来好听,字又不多,才背了下来的。”
他两个说得热闹,安载龙不免被晾在一边了。彭庶白看他有些尴尬,心里倒有点过意不去,道:“安兄,反正闲着没事,我们来玩玩牌吧。”
秦鸣岐一听得“玩牌”,登时来了劲头,摸出两把牌道:“好吧好吧。来梭哈?二十一点?赌多大?”
彭庶白心知不好,自己一句话勾起了秦鸣岐的赌瘾,只怕他一赌起来又要无昏无晓,忙道:“赌什么,不赌,只是玩玩。”
“干玩啊?”秦鸣岐脸上一苦。不让他赌钱,只是玩玩,真个有乌烟瘾上来却只让他喝烟灰水那种感觉。他把手中两把牌洗了洗,一手一松,一道牌象一条水柱般落到另一只手上,道:“好吧,干玩就干玩。”
天黑下来时,车也快到苏州了。虽然无锡一带便被上海人称作江北,但姑苏城外,流水小桥,景致细丽,与江淮一带颇有不同。看着水软山温,彭庶白不禁叹道:“江山如画。”
他本不擅牌技,不比秦鸣岐。几副梭哈下来,如果是赌钱,那彭庶白只怕输得连衣服裤子都没了。这般感叹,一半倒是为了自己在牌桌上大输特输解解嘲。
安载龙放下手里的牌,道:“彭先生,你们总还是站在自己的国土上,可是……”
他没有再说下去,神情有些黯然。
一九一零年八月二十二日,当时朝鲜总理大臣李完用被迫签订《日韩合并条约》,自李成桂开国,迄今绵延数百年的李氏朝鲜就此亡国,到今天又已十多年了。王琦当初带弟子亡命天涯,本就是为训练杀手。也许,安载龙想到自己居然来押运一笔货物,心中不免有些颓唐。
彭庶白也没说什么话。这时,秦鸣岐把桌上的牌收起来,两手一拨,牌象两道水柱一般洗匀,又道:“再来一轮吧。”
彭庶白道:“算了,你那个梭哈,比读书还累,真不知道你白天黑夜地泡在虎耳馆里乐此不疲,精力是哪儿来的。”
秦鸣岐笑了笑,道:“这叫各有所好。现在快开饭了吧,我们一块儿去吧。安兄,走吧。”
彭庶白道:“鸣岐,你不怕高老大了?”
秦鸣岐玩了些牌,小试身手,已经忘了有高翼这回事。听得彭庶白一提,他才想起来,面色一苦,道:“算了,我们还是把饭菜叫进来吧,高老大见了我们,别以为我们是来触他霉头的。真是倒霉,出趟门跟做贼似的。”
他牢骚满腹,彭庶白却已注意到,在他提到高翼时,安载龙的目光飞快地一亮。
高翼也在车上,究竟是为了谁?他并没有秦鸣岐那种事不关己的想法。他隐隐觉得,高翼上车,只怕和秦禄堂这批货也有关系。
吃罢晚饭,秦鸣岐躺在床上翻着一本《小说月报》。火车开动时有节奏的声音,似是催眠。他看了几页,便已鼾声大作,沉沉睡去。什么鸳鸯蝴蝶,什么美女神偷,全丢掉了脑后。
彭庶白在床上眼观鼻鼻观心,做了一会吐纳功夫。正做了一个小周天,却听得安载龙床上悉悉簌簌一阵响,是安载龙拉开门走了出去。透过帐子,见他身上衣服整齐,似乎没有脱过。彭庶白顾自调匀内息,也不想多管什么。过了一阵,正待收功入睡,突然间门被推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正是安载龙。
灯光下,他的面色惨白,没一点血色,看样子竟是受了内伤,手里还抓着一个小皮包。他一走进来,便转身去关门,只是一只手颤个不停,好容易关上,正待搭上门扣,一个身子便摇摇欲坠。彭庶白跳下床,把两脚套进鞋里,人已抢上前扶着他坐到椅上,道:“安兄,出什么事了?”
安载龙掩住胸口,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道:“彭先生,你们和金小姐是朋友吧?”
彭庶白倒有些迟疑,实在说不上来那算不算朋友。按理,泰格托付,自是朋友了,可是金爱德行事太过神秘莫测,他都不知道金爱德是不是把他们当朋友看。
这时,秦鸣岐忽然从床上爬起来,半醒不醒地道:“当然是啊,金小姐当然是我们好朋友。”
安载龙正待说什么,忽然身子一动,吐了一口血出来,人昏厥过去。秦鸣岐这时已披衣起来,有点惊慌失措地道:“庶白,到底出什么事了?”
这时,门忽然被一下拉开,有个持着手枪的男子站在门口,冷冷道:“放开他。”
这人竟是刘福!
秦鸣岐惊得说不出话来。便是门口出现的是个口吐人言的妖怪,只怕他的惊愕也不如此之甚。他道:“刘福,这是怎么回事?”
刘福先前送他们将货运上火车,秦鸣岐只道他早已回家,哪知竟然也在车上。
刘福笑了笑,道:“秦大少,这不干你们的事。如果你们动一动,只怕枪子要在贵体上钻个眼了。”
他一向唯唯诺诺,此时却大不相同,似是换了个人一般。秦鸣岐道:“刘福,你到底是什么人?”
刘福没有说什么,走到安载龙身边,一边夺下那小皮包,道:“秦大少,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将皮箱交给彭庶白,道:“打开。”
彭庶白默默地接过来,打开了锁扣。皮箱里,有一本用手订的本子,封皮上用瘦金体写着“名录”两字,笔酣墨饱。
刘福拿起那本本子,单手翻了翻。还不待他翻开,刚才一直昏厥着的安载龙突然一跃而起,一掌劈向刘福拿枪的手腕。
“啪”一声,手枪被安载龙击落了。
刘福距他也近,本全神贯注于那本子上,万没料到安载龙还能暴起。手枪一落地,他的右手已成手刀之形,一下砍在安载龙脖颈处。“喀”的一声,安载龙的颈骨大概也被一下骨折,人软绵绵地躺倒在地。
刘福正待弯腰去拣枪,彭庶白已抢步上前,一脚将手枪踢到了床下。刘福头也没抬,人在地上忽然球一般翻了个滚,手在腿间一摸,手上已现出一柄短刀,向彭庶白腿上刺去。彭庶白双脚一错,闪开了这一刀,一脚后勾,已将刚才被刘福拉开的门一下勾上,马上又踏上一步。这一进一退间,便已转守为攻。这一招顺极而流,刘福看得眼花缭乱,脸上登时已被踢中了一脚。
这一脚用力并不甚大,刘福却忽然象被踢中了的皮球一般,猛地弹起。他的身高体重都与彭庶白相仿,按理彭庶白这么一脚绝踢不飞他,自是他自己跳起来的。在空中,刘福的短刀向他掷来,袖子里也同时飞出几点黑光。
是暗器!这种刀中夹镖的功夫并不多见,刘福的彭庶白头一低,短刀和这几点黑光同时从他头顶飞过,正打在包厢的板壁上。刘福已不再恋战,左手又是一扬,左袖里飞出一个小小飞抓,抓住了车厢顶,人象只蜘蛛一般,猛地向窗子飞去。
车窗本是关着,一声响,刘福身体撞破了窗玻璃,碎玻璃扎了他一身,但刘福却似毫不在意,人已荡出了窗子。
若是被他跳出正以每小时七十公里前进的火车,转眼间便拉开一大段距离,那时再也捉不住他了。彭庶白低喝一声,身子一长,右手伸出,一把抓住了刘福还抓着那飞抓的左手腕,便借力拉了进来。
这一招是三十六路小擒拿中的附骨手。一且入手,除非断腕,刘福再脱不出彭庶白的掌握了。
刘福左手被擒,他整个身子已在窗外,这时转过头来面对彭庶白,脸上已是一脸狰狞,哪里还有半分当初在秦宅当汽车夫时的温顺?他左脚蹬在车窗边,右脚猛地向彭庶白蹬过来。此时彭庶白若是用力,当即能拧断他手腕,但他这一脚却也正好能踢中彭庶白脸部。情急之下,这一脚的力量不知会有多大。彭庶白右手还扣住他左手脉门,若不放手,那是绝闪不开了。
彭庶白咬了咬牙,头一偏,只望刘福这一脚不要正踢中自己脸上,那说不定还可以硬挡一下。可刘福人在车窗上,一脚随时可以踢出,若他接连不断踢来,自己又该如何应付?此时这些也没法再想了。
眼看这一脚正要踢中彭庶白脸上,忽然,窗外发出“砰”地一声,彭庶白只觉一股大力传来,哪里还抓得住?手一松,刘福的左手已脱控制。他咬了咬牙,顺势一把抓住那本子。
安载龙泼出性命也要护着这本子,那这定是极是重要。彭庶白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卖力,只是隐隐觉得,若没了这本子,只怕金爱德会不利。他情知刘福为了夺这本子,定是无所不用其极,但他这回向外拉扯之力如此巨大,自己绝对拉不住了,那么若能夺回这本子来也是好的。
本以为刘福一定是用劲浑身之力抓着这本子,哪知彭庶白一握之下,竟是松松垮垮,一下便从刘福手中夺了过来,而刘福的身子却极快地消失在窗外了。
夺回这本子如此轻易,彭庶白不禁有些诧异。车厢中,灯光昏黄,刘福先前抓住车项的那飞抓还挂在那里,彭庶白却不由得一阵茫然。他走到窗边,小心地向外张望。
玻璃被击得粉碎了,风正从外挤进来。看出去,外面黑漆漆一片,什么也不见。可就算天再黑,从车头还应该看得到车尾的,不该如此暗法。
在窗框上,有一片黑糊糊地东西。他伸手触了触,只觉粘粘的,一股腥味。
那是血!
彭庶白霎那间便明白,刚才,列车进入了一个山洞。黑夜里,刘福也根本不知道会进这山洞,人蹲在窗外,被高速行驶的列车带得猛撞在山壁上。
怪不得,最后脱手之力如此巨大,根本非人力所能抗。也许刘福已经粉身碎骨了,想想那副情景,彭庶白不禁一阵恶心。他看了看手里的本子,实在不明白为了这本子,居然有人会不顾性命。
秦鸣岐走了过来,道:“庶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彭庶白把那本子放进怀里,道:“我也不知道。”他走到安载龙身边,安载龙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已是昏厥过去。彭庶白搭了搭他的脉,道:“他受伤很重,快去请医生。”
“刘福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杀安载龙?那本本子到底是什么东西?”
秦鸣岐连珠炮般的一串问题问得彭庶白晕头转向,他道:“若是安载龙醒过来便可问问他了。得马上让他去看看医生。”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道:“先生,发生什么事了?”
刚才在车厢里这般一番天翻地覆的打斗,虽然在火车上不是太惹人注意,但也一定有人听到声音,这是巡视的列车员过来了。
秦鸣岐过去推开门,只见一个列车员正站在门外。他一见里面乱成一团,安载龙还躺在地上,不禁一怔,马上便想到是这几个客人大概一言不合,打了起来,便道:“先生,到底出什么事了?”
秦鸣岐看了看那被撞得粉碎的车窗,心中暗想:“见鬼,这一趟简直是出门找罪受。”他口齿灵便,道:“刚才有个小偷,竟然趁我们睡觉,来偷东西,被我们发现以后跳窗逃了。你们这车是怎么搞的,怎么会把小偷也放上来?”他对这等事应付得驾轻就熟,心知若是支支唔唔地解释,只会越来越说不清,最好的办法是反诘别人,说得理直气壮。
那列车员也暗自叫苦。一等座的客人出这等事,实在不是好事。可小偷脸上也没名字写着,上车时又如何看得出来。呆是一等座的乘客都是大爷,那列车员也不敢多嘴,只是诺诺道:“是,是。”见安载龙在床上人事不知,只怕凶多吉少,心中也叫苦不迭。
彭庶白道:“快去叫医生,他很危险。”
这列车员道:“好,我去问问。”
等他出门,秦鸣岐掩上门,道:“庶白,他现在怎么样了?要不要把他放到床上?”
“他的颈骨折断了,先不要动他。”彭庶白知道,骨折的人尽量先不要动。他的接骨术马马虎虎,不敢给安载龙动手。他走到墙边,从板壁上取出刚才刘福打出的暗器,看了看,道:“鸣岐,这是伊贺忍者的手里剑啊!”
虽然称为“手里剑”,其实是几个齿轮状的飞镖。秦鸣岐凑上前来,道:“伊贺忍者是哪一派的?”
“那是日本忍术。鸣岐,刘福只怕是个日本人,八成就是昨天那个送恐吓信的黑衣人。”
秦鸣岐更是大吃一惊,道:“什么?”
“他是谁介绍来的?”
彭庶白在秦鸣岐家也住了两年了,刘福还是大半年前刚来的。秦鸣岐的父亲秦禄堂生意做得很大,家里先前的汽车夫要回乡去了,刘福半年前才到秦家来。秦鸣岐喃喃道:“怪不得,他是进友商行的加藤经理介绍来的,说他人很老实,我爸就用了他。”
先前安载龙的小皮包便掉在了他脚边,彭庶白拣了起来,从怀里摸出那本名录放了进去,扣好了放在桌上,敲了敲道:“鸣岐,我记得金小姐要你送车票时,曾经说是让刘福送去是么?”
秦鸣岐道:“是啊。让下人送去,有什么不对么?”
“本来是没什么奇怪,只是后来车票是我送去的,却在她房里遭到三个人伏击。”
秦鸣岐惊道:“有这等事?你一直没说。”
“那是金小姐的朋友,我那时只道她是误会了,反正也没什么事,所以没跟你说。现在想想,金小姐白天想伏击的是刘福而不是我,可是她没想到车票被我抢着送上去了。”
这时,安载龙忽然呻吟了一声,断断续续道:“金……金小姐……”
他说的是韩语,不过“金”字发音和汉语里很接近,彭庶白和秦鸣岐也听得懂。彭庶白道:“安兄!安兄!”
安载龙睁开了眼,看了看彭庶白,才慢慢用汉语道:“彭先生,快……快去,金小姐……”
说到这儿又顿住了。彭庶白有点心急,道:“安兄,金小姐怎么了?”
“危……险……快去……”
说到这里,安载龙嘴里猛地喷出一口血来,染得衣襟也通红。刘福那一记手刀力量极重,安载龙的武功本来就偏向进攻,防守很差,受的伤也更重,他睁大了眼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时,门被敲了两下,秦鸣岐道:“谁呀?”
“医生来了。”
那是列车员的声音。秦鸣岐拉开车门,那列车员带了一个西装革履,挎了个皮包的男子进来,这男子脖子上已经挂好了听诊器,大概是刚才挂好的。他道:“这是日本医生本多长安先生。”
彭庶白眉头一扬,也没说什么,秦鸣岐道:“本多医生,快给这位安先生看看吧,他受了很重的伤了。”
本多长安把小皮包放在桌上,道:“我先看看吧。”
他说的倒是一口好汉语。
本多长安蹲到安载龙身边,解开了安载龙的衣服。刚一解开,秦鸣岐便惊呼一声。在安载龙胸口,有一个紫黑手印,正是心口位置。秦鸣岐道:“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了?”
这是八卦掌的小天星掌力。彭庶白一下皱起了眉头,那个姓步的是八卦门高手,难道,安载龙是被那两个人中的一个所伤?可姓步的分明和金爱德是一路,怎么会伤安载龙?
本多长安听了一会,道:“他已经没救了。”
秦鸣岐道:“没救了?”
“他的脉搏很微弱,而且颈骨骨折,即使是上海的大医院即使抢救,也不见得能救回来了,抱歉。”
本多长安提起桌上的皮包,深深一鞠躬,便走了出去。等他一走,秦鸣岐低声对那列车员道:“喂,你怎么找这么个蒙古大夫来。车上还有医生么?”
那列车员道:“我再到三等车去问问吧。”
等他出去,秦鸣岐还在低声地骂着,上海的小瘪三若听到他的骂语,也定要甘拜下风。彭庶白道:“鸣岐,得了,人家医术不高也不是错。”
秦鸣岐道:“医术不高还脖子上挂个听诊器荡来荡去。”
彭庶白忽然眼睛一亮,喃喃道:“是啊,走时也没收好。”来时挂着听诊器还好说,可他走时那听诊器还挂在脖子上。他象想起了什么,猛地冲到桌前,打开了安载龙带来的小皮包。那小皮包本该是空的,一打开,里面却有了两条领带和一把刮胡刀。秦鸣岐也已发现了其中的奥妙,道:“他换错了包?”
“不是换错,”彭庶白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道:“而是故意来换的。鸣岐,你在这里等着。”
秦鸣岐吃了一惊,正待问,这时那列车员又在门口道:“先生,我找了位中国大夫来了。”
彭庶白拉开门,这回那列车员带了个身着长衫的中年人,那人相貌很是清癯,一手夹了个青布包。一见彭庶白,道:“兄弟许墨农,是跌打刀伤专科,哪位先生受伤了?”
这回不会是个假冒医生了,虽然是个中医。彭庶白指指身后道:“在床上,许先生费心了。”他话音刚落,已似游鱼之滑,闪过那列车员和许墨农,走出过去。过道虽狭,连衣服也没碰到。秦鸣岐追出来正待问他上哪儿去,彭庶白已经走出这一节车厢了。
那个大夫许墨农也似吃了一惊,道:“好俊的水上漂身法。”
秦鸣岐道:“大夫,你也是会家子?”
许墨农笑了笑道:“兄弟师承黄石屏先生,也学过几年内家拳。是哪位先生有伤?”
秦鸣岐道:“许先生快请进。”
黄石屏是二十年前上海有名的大夫,号称“金针渡世”,针灸功夫天下无双,据说有起死回生之能。秦鸣岐虽不及见,却也听过他的名头,听说也是太极拳中的有数人物。许墨农坦然承认学过武,那多半没有什么作伪了。他只盼这许墨农的医道也能似黄石屏一般,便是只有黄石屏的一半,那安载龙也能有救。
许墨农这才看到躺在地上的安载龙。他蹲下来拉开了安载龙的衣服,惊道:“他是被八卦门的小天星掌力所伤!”伸手搭了搭脉,叹道:“八脉俱断,治好也是个废人了。”
秦鸣岐道:“那么说,他性命有救了?”
许墨农道:“兄弟尽力便是。”
他从将布包打开,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个斑竹筒。这竹筒不过手指精细,摩挱得亮如黄玉,上面的黑斑也象用上好松烟墨描过的一般。他拔上竹筒上的碧玉塞子,倒出三支金针,在安载龙胸口伤处附近扎下。针甫入肤,安载龙哼了一声,睁开眼来,嘴角又呕出一口淤血。秦鸣岐又惊又喜,道:“许先生真是国手!”
许墨农淡淡一笑,道:“他的身体也当真硬朗,只怕经脉能断后复续也未可知。”伸手撸起袖子,轻轻摸着安载龙的脖子,猛一用力,“喀”一声,错位的骨节已上好了。他拔出金针,在安载龙胸口推摩一遍,一把抱了起来。他个子矮小,比安载龙要小一圈,抱起来时竟然行若无事。将安载龙放到床上,又从包里取出一捆竹片,将安载龙的脖子包好,道:“我给他开个守服的方子吧,吃到七天上若伤势不恶化,便守服至七七四十九日,那便无碍了。”
秦鸣岐叹道:“我只以为西医才是科学,原来中医比西医更神奇。”
许墨农道:“也不能如此说。西医少门户之见,筚路蓝缕,见开创之功,这些年来更是突飞猛进,而中医却是锢于门派,少见沟通。唉,我等不过是吃祖宗饭,无甚可夸口的。”
他将安载龙的脖子包好后,又坐到桌前开了张方子道:“先生,若这位先生有何差池,来三等车找我,到天津前我都在车上。”
秦鸣岐道:“太谢谢许先生了。要多少诊金?”
许墨农笑了笑道:“医者父母心,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兄弟告辞了。”收拾了东西拱了拱手便出去了。
这列车有十五节,一、二、两节是头等车,第三节是餐车,当中九节是二三等车厢,最后三节是放托运行李的,秦禄堂包的行李车在中间一节。彭庶白冲过两节车厢,也不曾见那个本多长安。方才听列车员的意思,他本是坐在二等车里的,但是穿过二等车后仍是不见,彭庶白又进了三等车。
二等车厢是统座,没有一等车厢那等包厢,和头等车不能比了。可一进三等车,更是另一个天地。刚推开三等车的门,便传来一股汗臭,里面所有座位都挤得满满的。夜深了,大多都坐在座位上睡着了,没睡着的也只是在打盹,彭庶白穿过车厢时,那些人也只是睁了睁眼,理也不理,仍然不见本多长安的人影。
这个人象是消失在空气了一般。
他站在二等车和三等车的过道里,不禁有点茫然。
秦禄堂的这笔生意虽然有点偷偷摸摸的,但并不犯法。可是,从金爱德昨天到上海以来,居然出了那么多事,秦氏父子遇袭,晚上有人下恐吓信,刘福又是个日本人,安载龙受伤,还有那本名录。这些事夹杂在一起,彭庶白也想不出一点头绪。
他把头靠到玻璃窗上,让冰冷的玻璃凉一下额头。
金爱德是金五之女,而金五却是高丽复国团的组织人。王琦和彭庶白闲谈时,便说起复国团的事。复国团是金五手创,以恢复高丽故国为己任,不惜以生命为代价。王琦虽不曾明说,但彭庶白也知道他定是复国团成员。昨天,一听到金爱德是金五之女,他便略略地吃了一惊。
金五的女儿,难道会用日本香水么?那天听秦鸣岐说起金爱德用的是虚岚堂香水,自己便觉得有些古怪。后来才知道,金爱德原来是在做这批香水生意。可是,金五难道为了赚钱,难道非要做这批日本香水么?而自己给金爱德送车票时,她房中那几个人又到底是什么来路?
那绝不是香水!
彭庶白脑中忽然一亮,几乎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
鸣岐,你可惹上大麻烦了。
彭庶白在心底默念着。如果此事与秦鸣岐无涉,他也不愿意搅这趟浑水。可是,看样子秦鸣岐已经被当成了俎上鱼肉,只怕不会是钱财得失的问题了。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看着乱七八糟的过道。车厢里,挤满了人,全都睡得死死的。他看看身上,还穿着件半新旧的学生装,倒也不惹人注目。
突然,车里的灯一下灭了。车厢里登时漆黑一片。彭庶白一惊,只听得有人大声叫骂着,接着,有个乘务似的人在叫道:“不要慌,只是点小故障,马上就好的。”可喊归喊,灯还是没亮。在一片漆黑中,还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朴训从车门缝里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站在身边的王东天,心头极是不安。
金爱德命他两人守着这批货时,他便觉得很是不妥。这批货是少帅委托他们押送,他自也知道觊觎这批货的人不在少数。只有他两人押送,虽然可以起到瞒天过海的作用,毕竟太过行险。他沉吟了半晌,才以韩语道:“师兄……”
不等他说出口,王东天已小声喝道:“说中国话。此时我们是中国人,知道么。”
朴训忙改用汉语道:“是,师兄。”
王东天也似乎也觉察了朴训的不安,道:“师弟,别去多想了,等一过邹城峄山,夫子便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朴训看着过道上的玻璃窗,没再说什么。窗上,映过那边的灯光,也透过来那边的人声,好象那是另一个世界。他握紧了拳,道:“师兄,金小姐靠得住么?”
王东天脸变了变,道:“什么?你怀疑金小姐?”
朴训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影,道:“我总是觉得奇怪。按理,金小姐到上海,应该由夫子亲自派人去接,结果却是让那个中国人去接了。而且,我们谁也不曾见过金小姐,夫子为什么会那么相信她?”
王东天的脸沉了下来,道:“朴训,你想得太多了!金五先生一手创建了复国团,夫子于我们又有再生之恩,难道你连他两位也怀疑么?”
他的话严厉了许多,朴训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低声道:“朴训不敢。只是,我觉得安载龙一人拿着那本名录,我两人守着这批货,几乎有些儿戏。万一消息走漏,我们已成任人宰割之势。”
王东天道:“不要想太多了,金五先生令媛,定是算无遗筹,成竹在胸了。连少帅也如此信任小姐,你又有什么不信?”
他话虽如此说,看着从过道门上的玻璃窗。窗子黑洞洞的,似乎总有人要在窥测这边,不禁也有些发毛。行李车没有窗子,也只有一个五十支光的灯泡,在车厢里,这点光显得昏暗之极。
火车在铁轨上飞驰,一阵阵传来有节奏的声音。按这个速度,到峄山大概还有两个小时。那时正是午夜,本来在上海时便已定好,王琦先带一部份弟子在那里接应,车过汝阳山时便将这些货取走。
计划很是周详,然而,复国团中却有心腹大患在。金爱德是担心会走漏风声,才行险只让他两人来守护吧。他看了看朴训,心头一阵乱。
也许,黑龙会早已盯上来了吧。
他的心头一阵悸动。
在关外,黑龙会与复国团便已龙争虎斗,复国团一直落在下风。而今黑龙会已将触手伸到了复国团内部,若不即时去除这心腹之患,只怕复国团就此一蹶不振,再难有复苏的机会了。可是,他实在不知哪个才是内奸,一帮师兄弟都是跟随夫子从关外到上海,随了王琦自己,谁都有可能是黑龙会的内奸。
他正在胡思乱想着,突然,灯一下灭了。朴训惊道:“师兄!”
王东天道:“不要慌!”他伸手去摸口袋里的火柴,却摸了个空,才省起这儿是禁火的。
黑暗中,隔壁的车厢忽然有一阵响动。
隔壁也是节行李车,当中的门是锁上的,三等车的乘客不会过来。这声音很轻微,也只响得一响,但两人都听到了,朴训看了看王东天,小声道:“是金小姐?”
王东天心头一阵烦乱。他摇了摇头,摸了摸胸口的枪,道:“要小心,只怕有变。”
手枪只是万不得已才能用。一旦失火,那后果可不堪设想。而车厢中一下变黑,眼睛也一时不习惯,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他道:“朴训,到门口,如果有人进来,不必客气。”
朴训点了点头,尽管王东天也看不到。他小心地走到那扇门边,这车厢他们也走得熟了,闭着眼也不会碰到。手刚碰到门,却觉门被猛地推开,他虽然已有防备,但这股力量来得太过巨大,几非人力所能抗,人向后一个踉跄,却见一个高大的人影已冲进门来,如一团旋风一般一拳打向他的面门。这一拳来得极快,朴训双手一错,正待推开那人的拳头,但那人拳忽地收回,一拳已击向他小腹。这一招“左右硬开门”使得刚猛暴烈,疾如飞电,朴训哪里还挡得住,一拳正中小腹,他只觉五脏移位,喉头一阵恶心,几乎要吐,不由自主地跪到在地,那人的拳又已收回,一个泰山压顶,向他头顶打来。朴训伸出左臂待要相抗,但手臂一碰到那黑汉子的拳头,便觉得力量大得不同寻常,根本挡不住,手臂发出了“喀”一声响,被压到了头顶,那一拳隔着手臂正击中他顶门。
这一拳是刚功八极的“天雷击顶”,朴训连中两拳,再没一点反击的余地,人一下摔进车厢里。
事情太过突然,朴训身上也带着手枪,却连枪还不曾拔出便被打倒。
终于来了!
王东天心头一凛。门开了后,外面多少透进些光来,隐隐看得到还有几个人站在门口。他伸手便要去摸枪,一个人影如大鹰一般,疾飞而至。
这人身法极快,一到王东天面前,左掌在他面前一晃,右掌已印在他肩上。掌力沉雄,王东天浑身震了震,人也退后一步,但他性子刚烈,只退了一步,人硬生生地站住,一拳向来人击出。那人哼了一声,一掌托住王东天的右拳,双足已然离地,全身份量尽数吃在王东天右拳上。这人体重也有一百十多斤,王东天以单拳之力哪里吃得住?拳头登时被他压了下来。他心知不好,正待再退一步,脚后跟已碰到了车壁。“当”一声,踢得车厢里也轰隆隆作响,那人一掌却已到他额前。
这一掌已闪不过去了,正击在他太阳穴上。王东天只觉耳边金鼓齐鸣,只待站立,可身子歪了歪,终于还是软软坐倒。
这时,一个人慢慢从外面踱了进来。
这个人一走进来,小声道:“阿威阿武,你们在外面守着。”
这人正是高翼。
陈季川从王东天怀里摸出一串钥匙,小声道:“大哥,一切顺利,都如高砂小姐所计划。”
黑暗中,那串钥匙发出了细细地声响。高翼接了过来,微微一笑,只是这笑意陈季川也看不到。
他摸到了门的锁,将钥匙插进去打开了,一把拉开车门。
火车还在疾驰,外面的树木山川正不停地向后退去,而远处的景物却又向在向前飞驰。现在已到了山东境内,山势少了几分秀丽,却多了几分苍莽。上半夜下过一场雨,现在天放晴了,外面的月光清清冷冷,眠牛似的群山起伏不定,仿如沉睡。
陈季川道:“大哥,为什么不让阿威阿武动手了?”
高翼看着外面,也不回头,忽然道:“小三,你跟我已有几年了?”
陈季川心中一沉,暗自寻思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可他脸上犹是面色如常,道:“大哥,我跟了你也有两年了。”
“你是关外人,父母是长白山下的猎人,五岁入京,投入董西老门下习八卦门武功。十九岁来上海,先是在法租界黄老板门下当巡捕,五年后因为失手杀人,才有黄老板举荐给我。我还记得麻皮金荣给你写的举荐书上说你‘精明强干,才堪大用。’”
陈季川背上已是汗流不止,衣服也要湿透了。他嚅嚅道:“那是黄先生谬赞。”心中却暗自道:“他说这是什么意思?他知道了么?”
高翼回过头,笑了笑道:“情况有变,不必在山东境内下货,只需将这批货送到北京便可。”
陈季川心头猛一沉,道:“大哥,不是说在沙沟卸货么?什么时候有变的?我让弟兄们都等候在沙沟了。”
沙沟是薛城不到一些的一个小站,紧靠微山湖,再过得半个小时,便能到了。高翼道:“不必了,让他们白等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
陈季川头上汗涔涔而下,忽然,他伸手到怀中摸出了一把手枪,道:“大哥,对不住了。”
高翼盯着陈季川,叹道:“果然如此,原来黑龙会竟然不止在复国团里埋伏人手,而且在我的堂口里也有人。如此深谋远虑,也算了得。”
陈季川心头七上八下,心道:“他连这些也知道!这计划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他有恃无恐,难道小姐的计划竟然走漏了风声么?”
高翼忽然笑了起来,道:“小三,你不知道,你手上的枪没有子弹么?”
陈季川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手上的枪,高翼突然一步抢上,左手一扣陈季川的手腕,右手已从下往上击来。
这一招是邬家拳的烈马连珠手。邬家拳的始祖邬必达本是个跛子,自觉身带残疾,更要在腿法上痛下苦功。正因为他是跛子,邬家拳的步法精奇古怪,旁人若是欺他跛脚,只道他下盘不灵,定要吃个大亏。这一招烈马连珠手动如脱兔,陈季川只略略一分神,便已中招。他手腕一疼,心知接下这一掌必定逃不过了,右手一退,高翼的掌正击在手枪上,他只觉一股大力袭来,手枪脱手而出,直飞起来。陈季川心下一惊,出手却仍是不慌不乱,五指齐出,扣向高翼肘部。哪知五指刚碰到他衣服,却觉高翼一条手臂有如铁棍,着力处一滚,指尖便是一滑,竟扣不住他脉门。但这么一阻,高翼的手臂也是一软,指尖刚碰到手枪,却再也伸不出半分。
那把手枪登时落地。
手枪刚落地,陈季川脚下一错,人已绕着高翼转了半个圈。他的游身八卦步法极为神妙,便是这卧牛之城,仍是走得游刃有余。谁知黑暗中右脚一步踏出,忽然脚下一阵剧痛,本要拣那把手枪,但脚上如此疼痛,哪里还能出手?正是一怔,高翼已飞起一脚,将手枪踢飞,这时陈季川也只觉背心一阵沉重,两只手搭在他肩上,看家数,正是八极拳。
祈威祈武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站在了他背后。若是只有一个,陈季川尚可应付,但两人齐出,两只巨灵之掌按住了他,哪里还动得分毫?
高翼慢慢从他脚背拣起一个铁蒺藜,扔出车外,叹道:“小川秀,我一向视你为手足,没想到,你居然会是黑龙会的人。唉,真是可惜。”陈季川精明强干,是高翼的得力助手,高翼此时一叹,倒也是情真意切。
陈季川已是满头大汗,脚上一阵阵钻心地疼痛。他是黑龙会会长头山满布下的一着暗棋。二十年前,黑龙会还是玄洋社时,头山满便有一个主意,选派日本人聪明伶俐的子弟冒充中国人,日后打入各个组织,以为后来所用。别人纵然怀疑有内奸,也绝想不到这些内奸已有二十年之久。陈季川一向住在中国,连他自己都快要忘了自己原是日本人了。从五岁离开父母,改用“陈季川”这个名字,就连做梦,他也逼着自己用汉语说梦话。这近二十年来,只有前不久才第一次收到总部的命令。他怎么也想不到高翼居然会看穿他的身份,刚才竟是请君入瓮,高翼早就有心要算计他了。那铁蒺藜虽然没有喂毒,但已刺穿了他的脚背,此时疼痛更甚,只怕走都没办法走了。
车中,依然昏暗一片,看着高翼的身影,陈季川突然一个寒战,升起一股惧意。他道:“大哥,我是黑龙会的人,但大哥你千万不要多心,黑龙会从没有对大哥不利。”
高翼冷笑道:“没有对我不利么?你们故意透露给我消息,让我来夺了复国团这批军火,然后你们坐收渔人之利,在沙沟将这批军火全都取走,仇是让我与老帅去结,你们再把这批货卖给别人,打得好一个天衣无缝的主意,可惜,世上还真没有不透风的墙。”
陈季川一声不吭。黑龙会的主意也的确如此,他们得到消息说奉军向德国人定购了一批机枪,在上海却无法再运出去。此时福建省长为海军宿将萨镇冰。萨镇冰在上次大战中追随玉帅,曾以军舰直追到奉天,老帅差点折在他手里。现在他坐镇福建,少帅不敢以船只运输,才让复国团押送。黑龙会从复国团内部得到这个消息后,又得知高翼也想要这批货,才定下这二虎相争之计。黑龙会起于关外,前身是玄洋社,一向活动在奉张的地界。虽然和老帅表面上和睦,但头山满也知道,随着黑龙会势力增大,定会引起老帅猜忌,他也实在不敢正面夺下这批老帅订来的枪械,所以得知高翼的计划后如或至宝,有意给高翼提供方便,却在高翼原定的沙沟设伏,趁青帮将军械夺下,在沙沟抛落车后再一网打尽。这计策本也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高翼是如何得知的。他暗自道:“消息到底是如何走漏的?难道是因为没有打伤秦禄堂么?”
高翼因为秦禄堂与他也有点头之交,若秦禄堂随车押送,他自己便无法出面,所以让陈季川打伤秦禄堂。但陈季川却受到黑龙会指令,不能打伤秦禄堂,无奈之下,只得让也暗藏在秦家的刘福报警,以失手搪塞过去。他自知以自己之能,收拾不下秦氏父子,实在说不过去,好在高翼似乎也没有起疑。但表面上看不出来,高翼大概已是生疑了。可到底是哪个关节出了毛病,以至于黑龙会这计划失风,他也实在想不出来。
这时,祈武道:“大哥,把他怎么办?”
高翼看了看陈季川,又看了看躺在一边昏过的朴训和王东天,道:“帮中处置叛徒可是什么手段?”
祈威祈武入帮也并不太久,他们脑筋不灵,道:“大哥,是什么?”陈季川却知道得清清楚楚,清帮的帮规,有“欺师灭祖,自杀自埋”之语。处置叛徒,轻则三刀六洞,重则活埋。以高翼手段,定是从重,只怕会死得惨不忍睹。饶是陈季川胆大,不禁身上发抖。
高翼看得清楚,脸上冷冷一笑,正走到陈季川身边,忽然站住了。
车厢里,一个个大铁皮箱堆得整整齐齐。高翼刚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刀的时候,有五六个铁皮箱的侧面突然同时打开。
那些铁皮箱上都有大锁锁着,这么打开,自然是另有机关了。高翼的手正从怀里抽了出来,但一看到那些箱子,却猛地僵住。
黑暗中,亮起了一团电筒的光晕。紧接着,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高先生,请手下留情。”
陈季川一听到这个声音,如蒙大赦,道:“小姐!你在车上!”
这正是金爱德的声音。
那些铁皮箱每个边长都有一米五左右。侧面打开的五个箱子本是堆成一排,一起打开后,从里面探出了黑洞洞的枪口。
这五个箱子里,都有一个人。
这些箱子虽然可以容纳一个人进去,但一进便要蜷缩起来。装货至今已有七八个小时了,虽然每个人个子都不大,但这五个人在箱子里呆了七八个小时,意志的坚忍,实在可佩。
金爱德跳了出来,左手的电筒照了照半跪在地上的陈季川,微笑道:“高先生,你是不是还在想着等在三等车里的你那几个手下?”
高翼心一沉,但脸上反倒露出笑意,道:“高砂小姐神机妙算,我那几个不成材的手下自然不在小姐话下。小姐一介女流,实在令高某佩服得五体投地。”
金爱德只是微微一笑,道:“高先生,你也不必太过自责了。请把小川先生交给我好么?”
高翼暗自切齿,但脸上仍是笑意盎然,道:“当然,当然。高某折在小姐手下,实在是口服心服。”心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黑龙会,日后在上海滩上,我总不会放过你们。”
他向祈威祈武扬了扬手,祈威祈武同时松开,陈季川身上一轻,一瘸一拐地向金爱德走去,道:“小姐……”
还没走到金爱德身边,金爱德忽然用日语喝道:“趴下!”
她喊得急,陈季川一个怔愕,马上趴在地上,金爱德身后已有两人一步抢上,急逾闪电,将手枪伸过了陈季川背心,同时开枪。
枪声响了。祈威祈武胸口同时中枪,甚至还不知怎么一回事,两人相互看了看。两人的胸口,也同时出现了一个小洞,从中冒出血来。他们一身横练功夫,但血肉之躯哪里是枪支的对手?更兼脑筋不灵,还不曾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已中枪毙命。
他们两人本来挡在高翼身前,金爱德喊声甫出,高翼便已将身一矮,闪在祈威祈武身后。纵然他号称“笑面虎”,此时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笑意?他也根本想不通金爱德为什么要杀人灭口。在车门口,根本没有地方可躲,心知祈威祈武一死,黑龙会定要追杀而至。他脑子转得极快,一脚退后,已踏上了车门边,一足用力一蹬,人已跳离火车。
以每小时七十公里速度奔驰的火车上跳下,等如从十多米高处跳下。这等下去,对于高翼来说也没什么大碍,而一落地,每秒钟便与火车离开十几米,车上的人再开枪也打不中他了。
这已是死中求活,哪知他刚跳离火车,那两个人已同时跳出火车,举枪对准了他。此时三人都在空中,高翼躲无可躲,他一咬牙,手一扬,那把短刀已脱手飞出,追出的那两人根本无从闪避,刀子一下扎入其中一人的喉咙,那人中刀后在空中失去平衡,人一下掉了下去,但另一个人手中的枪口已冒出一团烟气,高翼手始出手,正要摸枪,只觉胸口一麻,低头一看,左胸处已有了一个伤口。
那一枪正中高翼前胸。
火车此时正驶过一片乱石滩,高翼若是身上无伤,落下地时不免要受些皮肉之伤,哪里还禁得受这等致命伤?火车边风也大,他只觉一个身子被狂风撕扯得七歪八倒,拼命想要让自己安全落地,但伤口的血却似箭一般射出来,根本无法如平常一般落地。他用尽浑身余力,从怀里摸出了手枪,极快地对准了那人。
“砰”一声,那人被子弹击得象是向后弹去,也几乎是同时,高翼只觉浑身一震,人已落地。他根本无法让自己平稳,身体象一颗小石子一样,在乱石滩上弹起又落下,脑子里“嗡”地一声,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追着他的那两个人也落到了地上。三具尸体几乎以一样的动作在地上弹跳,直滚动了十几米才停下来,乱石滩上溅得到处是血。
金爱德手扶着车门,眼里不禁滚动着几滴泪水。
这五个人都是金五在美国招收的韩国流亡子弟,绝对可以信任。这次带到中国来,这五个人也立誓,为复国团不惜性命。但眨眼间,两个刚才还活生生的少年便成为两具尸首,金爱德纵然自认已是铁石心肠,也不禁恻然。
陈季川这时抬起头,道:“小姐,你不该杀他的……”
他还不曾说完,金爱德转过头,喝道:“拿下他!”
她说的是韩语!
陈季川脸色一变,有两个人已上前一把按住他。这两人力道极重,陈季川虽然脚上受伤极重,但一身功夫还在,心知又生奇变,肩头一错,已将那两人的掌力化开,人身体已半侧,左掌在胸前一划,那两人的拳头被他一下拨开。本来这招“雷天小过”的下半招是错步转身,可进可退,但他脚上受伤甚重,右脚一个踉跄,哪里使得出下半招?那两人掌被拨开,已同时反身飞脚踢来,齐中陈季川胸口。这两脚力道极重,这两人脚上的功夫也远胜手上,陈季川只觉胸口一甜,嘴角流出血来,双膝一软,也跪倒在地。
金爱德道:“小川先生,高丽金爱德,请小川先生来舍下盘桓数日。”
陈季川面如死灰,喃喃道:“原来……原来……”
金爱德没有理他,只是一场手,她带来的另一个上前,用一根麻绳将陈季川紧紧绑起。这几人动作整齐划一,简直象是一台机器,陈季川浑身是伤,哪里还能挣扎半分?
他在被绑起时,长叹一声道:“金小姐,你棋高一招,但大概也没料到,那本名录已重又落到黑龙会手里了。”
金爱德道:“小川先生,那本名录早已有了副本,原也是无关紧要的,这你只怕不知吧?”
陈季川浑身都是一震。这话对他的打击,犹在那两人那两腿之上。他颓然低头,又有些不死心地道:“金小姐,你真的不是日本人么?”
他曾与金爱德通过电话。电话中,金爱德的口音、语气,与江户音的高砂小姐一般无二,也让人不得不信。
金爱德微笑道:“我是哈佛语言学院的学生,一共懂七种语言,其中五种能流利交谈。小川先生还有什么问题么?”
陈季川叹道:“小川秀落到小姐手中,也只能自认不济。金五先生令媛,果然不凡。”
那个绑他的人不由他多说,往他嘴里塞进一团布,将他塞进一只铁皮箱中。那批铁皮箱有五只是空的,再塞进一个,自是正好。
这人将陈季川放好,道:“小姐,还有一个小时便要到峄山了。”
金爱德看了看另两个正扶着朴训和王东天的手下,道:“有没有把前面车厢里的人吵醒?”
这人道:“前面车厢里的青帮弟子已经被缴了械。他们老大丢了性命,也没人敢多说了。”
金爱德抿嘴一笑,道:“你们大概不知道,这里其实早又多了一个人吧?彭先生,此时你还不出来么?”
恰在这时,灭了十几分钟的车灯又亮了起来。灯一亮,如同蜘蛛一般附在车厢角上的彭庶白无所遁迹,他双手一用力,落下地来,道:“金小姐,我知道你已发现了我。”
彭庶白在最后一节三等车厢前便已发现形势不对。那一节车厢中,坐的十几个精壮汉子,个个明明都是帮会中人。他没敢明着从车厢中过来,翻上车顶,越过这一节车厢,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第一节行李车厢前。也算机缘凑巧,最后一节三等车两头过道的顶窗螺钉都已被人拧掉,他过来时轻轻易易。
一发现行李车的锁已被人拧断,他便知道定是生了大变。车中仍是漆黑一片,他闪进行李车里,正是祈威祈武两人守在门口之时。这兄弟两人武功高强,但耳目却不见得如何灵便,直到彭庶白跟着他们闪进第二节行李车时,仍是无人发现。便是高明如陈季川、高翼,做梦也想不到有人跟在祈威祈武身后闪了进来。可是不论彭庶白轻身功夫如何高超,他翻过铁箱时,躲在里面的金爱德便已发现。金爱德初时发现有人进来,也不禁大惊失色,只道她的计策已被人看破。待发现来人只是静静守在角上,正是彭庶白时,她便放下心来,直到此时,方始叫破。
金爱德带来的剩下三个人直到这时才发现车厢中还有一个人,几乎同时拔出了枪对准彭庶白。金爱德低声喝了一句,这三个人马上收起枪,向彭庶白鞠了一躬,退了开去。
彭庶白看着金爱德,心里也不由百感交集,说不出是什么感觉。金爱德刚来进,只道她是个娇怯怯的大家闺秀,但现在看见她呼斥群雄,直似江湖大豪,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话。
金爱德倒是微微一笑,道:“彭先生,实在抱歉,让你受惊了。”她刚才指挥手下杀人如草,连高翼这等人物也折在她手,现在却这般软语商量,彭庶白不禁身上发毛,道:“金小姐,你到底是什么人?”
原来高丽复国团本是金五在中国丹东创立,宗旨是复高丽故国,便与黑龙会正面产生冲突。但黑龙会势大,迫得复国团离开东三省,金五本人为躲避黑龙会刺客,也到了美国,一时复国团坠入低谷,便是王琦,也只能带弟子云游天下,找不到一个可以长期落脚的地方。
黑龙会本与奉军关系甚好,可天有不测风云,老帅不满日人在东北日益跋扈,数次查封黑龙会的旁系组织,尤其是新近冒头的少帅,力持在东三省削弱日人势力之议,金五派人与少帅联系,终于得到少帅支持。
这时,王琦的一个弟子在上海黑龙会总部盗出了一份黑龙会成员名册。那个弟子未及将名册送到王琦手中,便被黑龙会捕获,但此人却已趁机将名册寄到了美国的金五手中。黑龙会将那弟子拷问致死,仍未问出端倪,还在上海大肆搜索,却做梦也想不到这名册其实已通过邮局到了美国。
这份名册虽然只有黑龙会成员的本名,但赫然有注明已打入复国团内部的。金五至此时方知复国团迭招打击,原来已是出了内奸,但一时也无法查明。经几个首要人物商量,决定由金爱德主持这次锄奸行动。
此时少帅正在向各国订购军火,虽一向机密,但这一批军火的消息却被黑龙会侦知,黑龙会也同时得知青帮也受人所托,觊觎这批军火,便定了这借刀杀人之计。金五与众人商议,决定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故意放出风去,说这批军火将由复国团冒称香水运往北京,半途中在山东峄山推下火车,由在那里等候的复国团成员接收,从陆路转运至威海,转由海路运往奉天,而实际却由少帅由海路直接运往奉天。这批货以虚为实,其实真的是一批日本虚岚堂香水,一石两鸟,既令少帅得以安全押货脱身,又能借机查出内奸。
金爱德在开往中国的开伯利亚号上,忽然遭人袭击。经过一番苦斗才将刺客尽数擒获,发现竟是黑龙会日本总部已侦知金爱德将要到上海有所行动,便派会中精通韩语的高砂玉子出手,有意将金爱德在船上除去,然后由她冒充金爱德。金爱德决定将计就计,反以高砂玉子的身份到上海与黑龙会联系。但黑龙会行动诡秘,只派隐藏在青帮里的小川秀与她联系,金爱德一直无法找出复国团中的内奸,便决定以名册将陈季川诱捕,逼问黑龙会内情。陈季川伏击秦禄堂未果,也是金爱德用高砂玉子向陈季川发令,让他不要伤及秦氏父子,另外却又以密书向高翼告知黑龙会计划,挑动青帮与黑龙会的矛盾,以防黑龙会与青帮联手对付复国团。
黑龙会和青帮果然都中了圈套。当陈季川得知已夺回名册,对金爱德再无怀疑,却不知这名册实早已在美国录下副本,实已无碍。终于使得陈季川和高翼火拼,金爱德再率秘密潜入中国的五个复国团成员突然发动,一举击毙高翼,捉住陈季川。高翼一死,青帮定会认为他被黑龙会所害,两方相争,对复国团便大是有利。
这计策环环相扣,计中有计,金爱德说得虽然清楚,彭庶白仍几乎理不清头绪。等金爱德说完,他半晌无语,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祈威祈武的尸身正被金爱德那几个手下拖出去扔下火车。这几人不把自己的性命当性命,也同样不把别人的性命当性命。方才那两人以命搏命,击杀了高翼,彭庶白在一边看得也冷汗直冒。这等凄厉惨烈,一往无前的精神,正是王琦传授那些杀手弟子的精神。当初他便指摘王琦的教授有不当之处,但亲眼见到这等人搏杀的情景,纵是他也有些心惊。他心情郁闷,慢慢道:“金小姐,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但象你们这般滥杀,哪里算得上是义举。象这两个人,并没有什么大奸大恶,而安载龙兄,你将他为饵,也不顾他的安危,任他身负重伤。这等举措,与那些烧杀掳掠的强盗也有些什么不同。”
彭庶白这几句说得也有些重,金爱德脸上也泛起一阵痛楚,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仍是一言不发。彭庶白略略有些不忍,但他还是道:“山河易主,百姓遭殃,记得以前读《史记》,读到‘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我便深有同感……”
他话未说完,金爱德抬起头,道:“不对。古人说,有所为有所不为,大义所趋,岂在小节。我李朝开国太祖昔年废昌王立恭让王,后又废恭让王自立,征战连年,杀戮极重,但后人只传颂太祖混一宇内的功德。”
彭庶白皱起了眉,道:“功德?这等功德,于民何益?”
金爱德眼中闪中一丝杀气,彭庶白不由一惊,不自觉地握紧了拳。但这丝杀气一闪而过,金爱德看了看关着陈季川的那口铁箱,低声道:“庶白,我知道你会怪我的。”
她从不曾用这等语气对彭庶白说过话,彭庶白正待回话,金爱德道:“彭先生,你尝过当亡国奴的滋味么?你见过异族人在你们土地上烧杀掳掠么?你曾在自己的土地上被别人称作贱民么?”
彭庶白也默默无语,也想不出如何去反驳金爱德。两人只是站着,也都不再说话。
这时,金爱德的一个手下用韩语道:“小姐,可以下去了。”这几人都是金爱德从美国带来的,不会说汉语。
车已快到峄山。金爱德走到门前,将电筒向外闪了两闪。电筒在美国发明至今才不过十余年,但已有了长足的进步,金爱德手中的电筒光度相当之强。在黑暗中,远远的山头上也有光点闪了闪。
那是王琦和他的弟子在回应。金爱德转过头,微笑道:“夫子……”
她话还未说完,突然从车顶上飞下一个铁镖头。这铁镖头有一根细绳连着,如一条毒蛇一般射向金爱德背心。金爱德此时面朝里,根本没有看到,彭庶白一惊,脱口道:“当心!”但哪里还来得及,这镖已射入金爱德背心。她哼也没哼一声,登时向前扑倒。
这是绳镖。有人在车顶上!
突然生变,金爱德的那三个手下已齐齐冲到车门前,其中一个拉着车门,刚探出头去,那绳镖已又疾飞而中,正击中他的脸部。这人一声惨叫,两手捧住了脸,但此时他已有半个身子侧出门外,人一下摔下车去。
另外两个举起枪对准上面,金爱德抬起头道:“不要……不要开枪!”
这车里全是香水。香水虽不若火药危险,但因为里面含有酒精,一样是严禁明火。若是打在车顶上,只怕会引起爆炸。这些人根本不以自己性命为意,但对金爱德的命令却是绝对服从。
彭庶白已飞身跳出了车门左边。他右脚在前,左脚脚尖勾住门框。刚跳出门,从车顶上,那支绳镖又已射下。彭庶白本有前冲之势,脚又勾着门框,身体以脚尖为轴一下转了九十度,人贴在了车壁上,那绳镖一下走空,他伸手一把抓住了绳镖,用力一扯,车顶那人也已知不好,彭庶白用力之下他立时放手,绳镖已被彭庶白劈手夺过。
彭庶白夺过绳镖,左手抠住了门框上的一个突起,左脚一用力,人翻身上了车顶。
雨早就停了,星月在天,车顶上风也极大。彭庶白翻身跃上车顶,一条腿半跪在顶上,让自己保持住平衡。
离他不过两三步远,一个人正半跪在车顶上,正是那个冒充医生将名册换走的本多长安。
本多长安本来是配合陈季川行事。在车顶他也根本不知车里发生了什么事,但过了沙沟,他向埋伏在沙沟的黑龙会会众发过信号,却不见陈季川抛出铁箱,等见高翼跳出车门,那两人舍死击毙高翼,心知事情定已生变。在车顶本听不见车厢里说的话,但他伏在车顶细听,约略也听出些端倪,知道复国团将计就计,已将陈季川擒获,情知之下,便孤注一掷,金爱德全无防备,被他的绳镖击中。
车顶并不是平的,略微有些弧度,风又大,站是肯定站不住的。本多长安失了绳镖,伸手到怀中去摸手枪。
车顶上根本无法闪避,彭庶白心知若被他摸出手枪,后果便不堪设想。他手中还握着那把夺来的绳镖,手一扬,绳镖已直取本多长安右臂。他不想杀人,便是此时,也不改这初衷。但车顶上本来便颠簸之极,火车又是在转弯哪里能取准头?绳镖掠过本多长安的手臂,已然落空。
完了!彭庶白心下一紧,此时本多长安已摸出手枪,自己在车顶上根本无法动弹,便是跳下车去也来不及了,只能被当成活靶子。哪知他本多长安刚摸出手枪,脸色却是大变,几乎呆住了。彭庶白脑筋极快,也不回头,眼角余光已看见身后,他也不由大惊失色。
山东境内,山洞颇多。前面正是一个。在飞驰的火车上,山洞正以每小时七十公里的速度冲来。火车顶离山洞只有一米多一点的距离,本多长安和彭庶白都是半跪着,已高出洞顶甚多。彭庶白一咬牙,人猛地伏在火车顶上,两手紧紧抓住了车顶的突起,根本不敢再动。刚伏下身,脑后便觉被厉风刮得生疼,眼前也一黑,耳边只有疾啸的风声,夹杂着极短的一声惨叫。
这山洞很短,不过十几钟时间,火车便钻出来了。一出山洞,彭庶白抬起头,先伸手摸了摸后脑勺。还好,除了脑后的头发被风刮着竖起,倒也没什么异样。
本多长安刚才所站的地方,只剩了一只皮包,人却不知去向了。每小时七十公里的速度撞上山壁,足以让一个人粉身碎骨。
彭庶白拣起那个皮包,人已轻轻巧巧翻身下来。金爱德还躺在地上,她的一个手下正在帮她止血,但伤口甚深,那绳镖只怕已伤及她的肺页,金爱德正咳着,嘴角不时咳出血来。
彭庶白走到她跟前,把那皮包放在她面前,虽然这本名录其实已无关紧要了。金爱德费力地支起身,向彭庶白笑了笑,道:“彭先生,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彭庶白默然无语,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怪金爱德,半晌,才道:“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金爱德微微一笑,又咳了几下,支撑着摸出一块铜币道:“彭先生,我已安排停当,不会牵连到秦先生,请放心。货款我会让银行转给秦老先生,请他不必担心。”她眼波一转,微笑道:“高翼的人只怕已然生疑,过不了多久就要过来了。彭先生,你到车尾处避一避吧,那是我们的人,你把这给他们看就行了。”
金爱德此时又已回复一个将黑龙会和青帮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复国团首领样子,这话虽然说得断断续续,却也听得出语气中的自信和指挥若定。彭庶白本以为会对秦鸣岐不利,但金爱德必然已运筹帷幄,这件事秦氏父子最终不会担什么干系。他接过铜币道:“那他们怎么办?”
彭庶白指了指坐在一边的朴训和王东天。他们已恢复知觉,但元气未复,还在那儿喘着气。祈威的八极拳和陈季川的八卦掌非同小可,他们中招后,只怕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
王东天和祈威看了看金爱德,道:“彭兄,不必担心我们。为复国大业,我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时,金爱德的一个手下道:“小姐,外面有人来了。”
他说的是韩语,彭庶白也听不懂,但这时外面已传来一阵嘈杂,夹着一个人的上海腔着:“做啥不让阿拉进去?快点让开,不然让你吃生活!”那大概是青帮埋伏在外面的人正在和乘务起争执,要进来。刚才连着放过数枪,虽然这节车在火车最后,枪声混在火车的响动中未必有人听到,但那些人许久不见高翼下令,已然生疑。
金爱德想了想,用韩语道:“走吧,不要再杀人了。”
本来金爱德计划中决定,若高翼手下冲进来,便要大开杀戒,制造混乱后再逃走。青帮的人用的多是短刀,在手枪面前实是不堪一击。但她看了彭庶白一眼,还是放弃了这个计划。
那两个手下将装着陈季川的手下一把扔出火车,道:“小姐,快走吧。”
他们夹着金爱德,金爱德又看了一眼彭庶白,似是有许多话要说,但只是扭过头对朴训和王东天道:“两位师叔,你们可知道如何应答?”
朴训和王东天点了点头。他们也知道高翼手下进来,定会杀人泄愤,但身入复国团,他们也根本不以性命为意,时刻准备捐躯。
金爱德和她的两个手下也向车外跳去。在跳下车时,她转过头,又看了一眼彭庶白。
火车飞驰,三个人一跳离火车,便被黑暗吞没了。彭庶白有点呆呆地站着,朴训支撑着站起来拉开了和隔壁的车门道:“彭先生,快走吧,他们快来了。”
彭庶白叹息了一声,心头也不由一阵酸楚。直到此时,他仍不知该如何去评价金爱德。
火车飞驰,外面的风不时吹入,将车厢地板上的血迹也吹干了。那些血迹有祈威祈武的,有陈季川的,也有王东天和金爱德的。吹干以后,都是些暗红色,在暗淡的灯光下,只是发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秦鸣岐等得心如火燎,听乘务说,行李车里有强盗来袭,和押车的发生枪战,押车的两人当即被乱刀砍死。他心知定是自己的那趟货出了事,又是急又是怕,彭庶白走了后又仍是不见,秦大少没了主心骨,更是不知所措。
出了这等事,火车也停在了离薛城不远。调度说过,最多只能停十分钟,十分钟后必要开车。眼见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秦鸣岐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忽然,车窗上一响,彭庶白从车窗里钻了进来。秦鸣岐一见,欣喜万分,叫道:“庶白……”
彭庶白坐到床边,看了看已睡着了的安载龙。他离开了也不过一个多小时,却好象老了许多。他道:“安兄怎么样?”
“他没事了。到底出什么事了?这批货怎么样?”
彭庶白有点茫然地看着窗外,道:“鸣岐,你说,为了国家,一个人的生命是否微不足道?”
秦鸣岐不知彭庶白为什么突然问出这种话来,道:“我哪儿知道,反正我只是自己性命要紧。庶白,到底出什么事了?”
彭庶白站起身,看着秦鸣岐,眼中,仍是一片茫然。他摇了摇头道:“有所为有所不为。唉,鸣岐,我真的开始觉得这世界太混乱了。”
这时,火车汽笛发出一声长鸣,又缓缓开动,渐渐地又加速到每小时七十公里的速度,在两条发亮的钢轨上疾驰。车上的混乱也归于平静,睡觉的人重又沉入梦乡。那些枪声、刀光,都成了乘客嘴里的谈资,再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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