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做什么?”
每当他被人这么问时,就不禁想笑,可又觉得悲哀。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人们都只顾着自己的安危,决不会理解一个真正的和尚的心思的。
有时,在深夜,他也问自己:来做什么?这个问题象一条正吞食自己身体的蛇,解也解不开。这时,他有点迷惘。
佛祖,若你能开我的天目,不妨为我解答,这神奇的佳城又在何处?
他念叨着,望着夜空。
他在龟兹国已待了三个多月了。
一年前,他的师父,一个即将圆寂的老僧,在一个深夜告诉他:
“极西处有个叫龟兹的小国,原是大德鸠摩罗什的故乡。当年我曾随我的师父西去求经,路过该处,被一伙盗匪劫掠一空。我们被困在沙漠中足有两天,师父活活渴死了。啊,那天的太阳,那么猛,简直就是火,沙子也象在燃烧。
“我渴得几乎要咬破自己的舌头去吸自己的血,可是我还在爬。身上,被晒裂了许多小口,血流出来又干结,象披了层厚甲。可是我还是不停地爬,终于,我爬不动了。
“兀鹰在天空飞。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我会解脱在它们的喙咀间。这时,我听到了一种奇妙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到了一尊佛。孩子,那是观世音,活生生的净瓶观世音。
“菩萨用柳枝沾上水,向外洒来,我看得到那甘露的飞溅。我看见了,在菩萨的眼角,流出了眼泪。
“菩萨是用泪水洒到我身上的。
“菩萨身后,是一座高台,一座城池,隐隐约约地,有万佛在其中。我明白,这定是菩萨来点化我。我想站起来又站不起。
“菩萨的眼里又流出了泪。
“孩子,如果你有缘,你去吧,你会找到那佛住的极乐之城的。”
师父说完,就圆寂了。那是个月圆之夕。
他就离开寺院,向西行进。
“和尚,快滚开。”
一个喝醉了的虬髯大汉粗野地从他身边走过,他无言地让到一边。
“怎么,你还敢看我?”
这大汉瞪出眼睛,他不说话。见性即佛,佛本在心中。
“老子可是西域有名的‘飞驼队’首领尉迟忠,你这秃驴想找死么?”这醉鬼大约想显示一下本事,伸出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他心里却一动。飞驼队是个商队,长年在沙漠上走,也许他会知道一点什么。
“尉迟施主,贫僧想向你打听一件事。”
尉迟忠大概觉得自己的尊严已经得到满足,道:“是什么?你这小秃驴可是春心动了,想玩玩姑娘,不,尼姑了?”他说完这句俏皮话,很为自己的风趣得意。
他垂下头。这些亵渎的话只好当没听见。
“施主不要取笑。贫僧想向施主打听,施主在沙漠上行走时,有否见过一座佛城?”
尉迟忠笑了:“你这小秃驴倒也正经,不象那些番和尚那么是外色中饿鬼。这话你问我算问对了,见过。”
他兴奋起来:“哪儿?”
尉迟忠拍拍他的肩,道:“和尚,你乐意相信,那就跟我来。”
穿过一大帮人,他看见一个巨大的戏台。
“这是什么地方?”
“这就是你要找的佛城。”尉迟忠笑着说道。他扭头要走,尉迟忠一把抓住他,道:“别走,你看一看就知道了。”
这时,一个二踢脚冲上半空。看来,汉人的火药早传过来了。这台上的大幕缓缓拉开,一大帮信徒登时拜伏在地。他看着台上,是一些装扮成佛相的人走出后台。
这种近乎优伶的把戏使他几乎要愤怒。佛祖的法相竟被他们当成了面具!他正要走,却听得“轰”地一声,有人大叫:“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是他对这几个字太敏感吧,他回过头。只见一个不带面具的人,手中捧着一个净瓶,缓缓走出。瓶中的杨柳也在颤动,似有水滴下。
这扮观音的是个少女。她每走一步,从裙下都露出雪白的双足。这种奇异的扮相使她有一种神奇的庄严。
台下,信徒已深伏在地,而一些无赖也在起哄,包括尉迟忠。他却如呆了一般,看着她。也许他是场中唯中一个和尚吧,他只觉她朝他看了一眼。可是,奇怪的是,他心里涌起的并不是对菩萨的敬仰,而是种奇异的感受。
这时,台后吹起一阵细乐,悠扬而动听。她缓步走到台边,用柳枝向外一甩,柳枝划了个美丽的弧线,他只觉几颗水珠溅到他脸上。而那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感受却更深了。
许久,他觉得有人在推他。他扭头一看,是尉迟忠。
“你看上这小娘儿了?”
第一次,他不再对这种粗俗的言辞反感。
“这种仪式要持续三天,今天尚是头一天。和尚,如果你真的喜欢她,何不去赌赌你的运气?在这儿,这些小娘儿钱要得不得,可得她们自个儿乐意。”
他摇摇头。这种念头想一想都是罪过。鸠摩罗什有妻,那还是大德不以常理……他不敢往下想了。师父严峻的面容和那个扮观音的少女的脸依次出现在他脑中。
“你住哪儿?”尉迟忠道。
“随便找个地方。”
尉迟忠大笑:“和尚,你碰上我算碰上好人了。今晚,你住到我队里吧,那个小娘儿的班子也要来表演,可以解解你的相思之苦了。”
驼队里的人都很粗鲁,但很好客。当一个和尚来到队里,又是首领带来的,都还算客气,只是总说一些带荤味的笑话。
他坐在地上,喝着一碗茶,吃一个没有油的青稞馕。牛油烛烧得空气里全是一股膻味,几个人在那儿吆五喝六,而另一批人正在吹牛。
这时,一个穿着金色长袍的小胡子走进来,道:“各位大爷,今儿个晚上小班来给大爷们逗个闷子,好不好先不说,看得好给个好,看得不好那是我‘小螺丝’对不住各位了。好,先是小班里的刀手,康居国的马扎木兄弟给大爷们耍一套康居刀法。”
这“小螺丝”明显不是汉人,不过他的汉话却说得很溜。两个穿着短衣,脑后挂着狐尾的汉子口里咬着一把刀,翻着跟斗进来了。他们上窜下跳,做出一些十分花哨的动作,不是你的刀掠过我的面门,就是我的刀划过你的腰身,但全是在千钧一发时闪开了。
这种刀法更接近长安城里的剑器舞,但这两个康居汉子舞来,更带有一种狂野之气。
看的人登时大声叫好,一个人忽然叫道:“见红!见红!”
随着他的叫喊,别人也叫起来。那两个汉子的动作越来越快,忽然,一个汉子露在外面的胳膊上中了一刀,血花飞溅,看客们登时一阵欢呼,碎银子、铜钱象雨点一样向场中飞去。
他闭上了眼。尉迟忠笑了,道:“和尚,你别以为这是真的,这些胡人油着呢,血流得多,其实只是点皮外伤,这是他们的花活。”
不管如何,这种血腥的表演让他很不舒服。人的本性,也许都是残忍的吧,他们也本能的爱看别人的流血,就象看戏。
这时,那两个康居汉子下去了,小螺丝又上台来,道:“大爷,马扎木兄弟的刀法咱们是见过了,可这是人对人,下面是人对兽。下面,是天方来的狻猊舞!”
那是人和狮子的表演。如果在长安,肯定会被执金吾禁掉的。可在这儿,一个个都是刀尖上打滚的人,谁会管这些?
表演一个接一个,他也有点困了。不知过了多时,他耳边又传来一阵欢呼,他睁开眼,只听得小螺丝在说什么“胡旋舞”。
先进来的是四个女子。这些女子穿得极少,身上只是一些各色的布条。她们旋转着舞进来,布条在她们身上形成了一个个环。
长安的胡姬也有这样的表演,不过那要庄重得多,但也已是属于很让人享声色之娱的那种了。他自然没见过,但也听说过因为丈夫沉溺于观看胡旋舞以至于出妻的事。而这里的胡姬,可说穿得更少,动作更大。在鼓点和长笛声中,她们时而踢起腿来,时而又弯下腰去。
这时,鼓声一下急了,一个人极快地旋转着来到场中。她转了足有七八十圈,猛地踢起腿来,整个人如在云中穿行。
魔障,魔障。
他心中暗自叨念着。
散场了,队里的人也多半与那些胡姬鬼混去了。他坐在暗处,闭目养神。
这时,他忽然嗅到了一股异香。他当然不知道这是肉桂的味道,一种西方的香料。他不由睁开眼。
他看见了那跳胡旋舞的女子。尉迟忠笑嘻嘻地指着他,这女子扭头一笑,向他走来。
“魔,妖魔。”他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可呼吸却越来越急促。
他想暴喝,但又象被东西堵住了喉咙,说不出来。
她近了。布条都取了下来,整个身体几乎都露在外面,使她的每一步都摇曵生姿。
滚,滚开。
他在心底怒斥。喝斥妖魔的声音呢?不,这不是自己。他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强大。
杀了她,这妖魔。他只觉得眼也生疼,一切都已颠倒过来了。妖魔啊,妖魔啊。
她的手摸到了他身上。热,而柔软。
“听说,你喜欢我?”她的声音,热,而柔软。
妖魔,妖魔,引诱佛祖败坏道体的摩登女。南无波罗密多……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怕我?”她的手摸上了他的光头,摸着他头上的香疤。热,而柔软。
她挑逗地舔了舔他的嘴唇,笑了:“小和尚,你怎么不说话?我在扮观世音时就喜欢你了,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她的舌头,热,而柔软。
都给你!
他觉得自己的心在狂跳。她也许也觉察到了,吃吃地笑着。
吃吃地笑着,她的手伸进他的袈裟里。热,而柔软。
他睁开了眼。
月亮不知为什么,如同血滴一样。不,这不是佛祖的意思,在沙漠上,月亮常是红色的,我已看过多次了。
他站起身。
他赤裸地站起身。
我是个猪狗。
他想。他看着倒在沙土上的这女子。她的眼波柔媚如丝,她的腰肢纤软如绵……
羞惭无地,被破坏了道体吧。他想。他只觉世界都已经垮了。
垮就垮吧。
尉迟忠在骆驼上看着同伴:“这么着急啊,回家看你老婆,不过分手了半年还不到么。”
他含笑,点了点头。养了一年的头发还不是很长,梳不起发髻,只是用根带子扎了一下,这倒让他更有几分风流。
“当真是做过和尚的人。”另一个同伴叹道,“我老婆今年不知和哪个男人跑了。”
尉迟忠笑骂道:“得了吧,你那老婆,只有她带别的男人跑,你哪象和尚那么,把老婆收拾得服服贴贴。”
他也笑。这时,走在前面的人叫道:“那是什么?”
在前方,一片迷离中,突然出现了一座城。
一个手托净瓶的女子打扮成观世音的样子,正用柳枝向外洒水。
“蜃楼而已。”他淡淡地说。这个女子当然不是他妻子了,今年该是换一个人扮观音了吧。他的心头不由对师父涌上了一丝愧疚,可马上又被即将看到妻子的兴奋迷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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