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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螺障

        文史馆旧事

        1368年,元朝灭亡。蒙古皇族撤离得极其匆忙,皇宫中遗下二十二册密报,里面记载了许多蒙古贵族的劣迹。密报有着特殊的格式,在每一节后都标上“完”字。这一格式受到后世的推崇,认为它巨大的幻灭美感,在于数百“完”字的简单陈列。

        这二十二卷被后世称为《蒙古秘史》。

        六百年过去,元都的城墙变成一纵不足一千米的土堆,残存在北京蓟门桥一带,在二十年前得到修复,堆砌上崭新的砖头。施工期间,一叠羊皮书卷被挖出,流淌着暗红的字迹。

        书写的液体是牛羊血液,在夏日正午刚好融化,出土后十五分钟,字迹全然模糊。建筑队将这卷鲜血淋漓的书卷,带到公安局,作了笔录。他们只能记住书中的大意,所以纪录本上出现的是白话文体。第一段为:

        “在以后史书中,有一年叫洪武元年,我死后,我的子孙将称我为洪武皇帝。我的祖先来自于一片名为蒙古的草原,脸庞宽阔,躯体厚重,他们的军队一路由云南,一路由胶东,象两条粗粗的手臂将汉地拥抱,他们建立了元朝。”

        这份笔录,转送到文史馆,大多数人看了第一段,就不屑再看了,因为“洪武”是朱元璋的年号,他灭亡了元朝建立明朝,圆了几代汉人的心愿,他决不可能是蒙古血统,此书实在荒诞不经。

        而一位年轻的文史馆副研究员发现了其中有近百个“完”字,就作出一个轻率的判断——这可能是《蒙古秘史》的第二十三卷。他四处宣说自己的判断,十九年过去,人到中年的他,还是个副研究员。别人对他,一直是“不学无术”的印象。

        后来,他离开了文史馆,不知去了何方。而在每年的2月23日,许多人打开电脑,会发现一个无源邮件,标题是《蒙古秘史二十三卷》。它从此散布民间。

        文本

        一百年前,一个十三岁的孤儿活在草原,唯一的财富是八匹老马,在一个旁晚为人所盗,他开始无望地追逐。

        在广大平坦的草原上,这一凄凉景象获得了广泛同情,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我们蒙古自古状如散沙,一个追马的行为使人们第一次集中到一起,随着那八匹马的日渐渺茫,我们征服了世界。

        我们的帝国起源于八匹马的丢失,那个丢马的孤儿日后成为蒙古人的第一个君王,他被世人称为“成吉思汗”,蒙语含意为“找遍天下”。

        汉地女子的娇巧体态是一种迥异于草原的美感,这美感单凭作爱已无法穷尽。那些从汉地边境掳来的女子,往往被系在马臀后面裸体奔跑,在夕阳中映射出伤口的嫣红。我们喜欢观赏她们遭受折磨时呈现的柔弱,在这时总有一种冲动突然产生。

        我们必将侵入汉地。

        侵入汉地后,从我大元皇帝开始,整个种族陷于自毁的狂热。贵族们被赏赐了大片土地,以至有足够的面积去伪造草原。在被征服的汉地出现一圈圈无人地带,仿效着北漠的荒凉。我们以自己的方式尽情享受着一切,这一切只来源于八匹马的失踪,眼前的昌盛是日后衰落的补偿。

        但有一些人想背叛命运的安排,我的父亲便是一位赞成汉化的王侯。他与大多数蒙古人不同,他有着白质的皮肤,所以在他的内心,对于汉地有着更白皮肤的人种,感觉亲近。

        汉化的第一步是种植庄稼,他尤为羡慕站在水田中弯腰插秧的生活,在我两岁时他便将我带到了农村。

        初夏,我眼中一片绿色,绿色之上是白色的风,风中夹杂着数不清的小稻花粉微粒。从此,只要我一闻到稻米的香气,便休克过去,当地的汉人医师说那是一种名为“过敏”的病症。

        我的父亲尴尬地发现我吃不下米,而蒙古传统的烤肉,又不是我两岁的牙齿所能咬动,我是元朝第四代蒙古人,我已经过分贵族化。我对粮食过敏,已经预示了我的短命,为了防止我被饿死,父亲将我送进了八思巴神庙。

        他说好等我五岁便将我接走,但在我四岁时,安徽、湖北爆发了红巾军起义,他们是一帮吃素的人,信奉一本叫《明王降世》的经书。他们缺乏战斗的体力,很快被绞杀干净,但我父亲却在行军中遇到了偷袭,意外地死去。

        消息传来,我一个人在花园中站了很久,太阳完全落下山去,火烧云褪成一片淡淡的粉色。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将永远地留在八思巴神庙。

        神庙让我吃饭的方法十分简单,从不把新煮好的米饭给我,我吃得都是三四天前的剩饭,冰冷干硬的剩饭已完全丧失了稻米的气味。

        父亲死后,我的家族收回了许诺给神庙的千顷土地,我的母亲戴着出嫁时的耳环被送回了蒙古草原。面孔坚硬的神庙主人——德界仁波切将丧失土地的怒火集中到我的身上。

        在神庙,我无人保护,在刮着寒风的夜晚,我在睡梦中会被人剥光,绑在一条板凳上扔到院中。那一次,多亏我及时冻醒哇哇狂叫,才被人救起,免去了死亡在睡梦之中。

        但我无法逃脱赤龙。

        五十年前,国师八思巴活佛,曾在蒙古皇帝面前从高崖跃下,他的身体在半空神秘地消失,只有一蓬红袍晚霞般降落。八思巴却在同时出现在悬崖下。面对这一神迹,蒙古皇帝赐名为“赤龙”。

        德界仁波切要把我培养成才。他让人将我架到神庙大殿屋脊之上,命令我立刻跳下。

        站在屋顶光滑的琉璃瓦上,看着院落中仰面向我的人们。

        我在隆冬季节赤裸着身体,只在腰际绑扎一块深红的厚布,那是演练赤龙的服饰,跳在空中,布将在空中展开,是任意的形状,给予人以威猛的声势。

        在屋脊,可以望见遥远北方一道紫色的风尘慢慢显现,那是来自西伯利亚的苦寒。而遥远的南方,有团亮晶晶的绿色,美丽得琥珀一般,在那光色中,隐约有人影晃动,带给我极大的亲切,感动得我胸口温热。

        在这一刻,我明白了赤龙的奥妙,然后我跳下,感到自己瘦小的身躯呈现壮丽,我消失在半空中。

        三日后,一个来自草原的老人到了大都,四处散布:“那个在神庙失踪的孩子,是八思巴的化身,他已传世到汉人中间,他放弃身体上一切神圣特征,成为一个低贱的汉人。他将怀着巨大的怨气出生,蒙古王朝将由他灭亡。”

        他是个巫师,被很快斩首。

        从神庙屋脊跳下后,我经历了死亡,仿佛眼睛眨了一下,再睁眼时,有了新的父母。我出生在一条山泉边,黑色的树叶散发着腐烂味道,醇酒般芬芳。一把雪亮的小刀在我身上划过,从此我有了一个完美的肚脐。

        出生时山泉漂下一蓬红色的荷叶,我便被荷叶包裹送入家中,犹如披着红袍。由此缘故,山寨中的老人为我起了乳名,为“红螺障”。

        我的父母是山中唯一的年轻夫妇,我是山寨中唯一的小孩,在我的童年,没有玩伴。当我长到十二岁时,山寨中的大部分人已衰老死去。

        我的父亲是个天真烂漫的大汉,他对蒙古骑兵的闪亮铠甲羡慕不已,他爱极了我的母亲,所以想让她看到自己威风凛凛。那时蒙古兵团已打到欧洲,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年轻的战士,开始向汉人招兵。

        我的父亲成了蒙古军中一个下等骑兵,终于身穿黑亮的铠甲,但我母亲只看了一次,是他开赴欧洲时。他骑在一匹纯红的四川矮马上,对我母亲发出灿烂微笑。

        他没能够回来,倒毙在俄罗斯某条冰冻的河面。

        我和母亲寂寞地生活在大自然中,季节的变化也不能带给我们喜悦。她长久地忧伤,像一朵对天气没有反应的植物,我十四岁已明白,她是活不了太长时间的。

        我的山寨是被时代遗忘的角落,三百年来,只有我的父亲受到外界影响,这成了山寨中一个令人叹息的话题,但也没被他们说多久。在我的山寨,人们对于时间缺乏敏感,在我出生前的三十年里,山寨中已不再有新的生活、新的生命,一个个我熟悉的人变得平静,他们逐一被埋进黑色的土壤中,如同草木枯萎。

        我十五岁时,母亲终于死去,那时山寨中只剩下我一个人,安葬完母亲后,我立在坟场为自己的将来祈祷,然后离开了我的山寨。

        离开时,才想到还不知道父母的姓名,我在废弃的祠堂中翻阅族谱,知道了我父朱世珍,我母陈三娘,这座山寨名为太平乡,而我,名朱元璋。

        母亲是个懒散的人,她从不种地,也不让我下田,春耕时将种子随手一撒,到了秋天有多少吃多少,所以我有着修长纤细的手指,却没有浑身的气力。下山后,从家中带来的食物很快地吃完,百般无奈下,索性作了和尚。

        在安徽一处低矮的土山有座两百年的庙宇,叫渐觉寺,那里多了一个叫“极瑛”的沙弥,便是我了。生活是个令人烦躁的过程,我忍耐着,为防止大脑退化,我每隔一段时间便到山下的农田中偷一两株白薯,因为这种植物有着大脑需要的糖份。

        随着成吉思汗、忽必烈的逝去,蒙古的元气似乎耗尽,战神家族的血液开始衰微,后来的元朝皇帝往往短命,执政几年便病亡或被权臣谋杀,大地上满是战争的预兆。

        1345年春季,我在一月中听到的便有数件:

        汴梁下红雨,湖广降黑雪,山东下绿冰雹,陕西、浙江各有一山凭空飞去,不知所终;乐清江有水怪相斗,常有火球自水中飞出,伤及两岸万余人;兰州夜间黑气弥漫,黑气中有兵戈格斗之声;居庸关上空有云红艳似火,落地燃烧,毁田园村舍无数。

        但战争风云不可思议地被压制,先来的是蝗虫。饥荒广阔得令人无处逃难,以至庙里得和尚都要背尸体回来充饥。地里再没有白薯。我以前偷白薯时常被一个小姑娘捉住,我知道,如果我吃下一根手指,便会失去再见她的勇气。

        我想在饿死之前再看她一眼,一步步爬下山来,推开她家院门后,我发现我再也不能够回到山上,因为她有着足够的粮食让我长到十八岁。

        十八岁时我的胡须黑亮细密,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挡我成为一条壮汉,可怕的饥荒早已过去,我必将作为一个年轻力壮的农夫,娶妻生子。

        她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嫁到了附近的东莱村,给我留下吃不完的粮食,每当坐在她亲手挖掘的地窖,我总是头痛欲裂,最终决定再作个和尚。她还有个弟弟,我原想照顾他长大成人,但我还是离去。

        望着她弟弟站在土坡送我的身影,他是那么的弱小,我想:“别人的孩子能沿街乞讨,他为什么不能?”——我只能如此。

        当我回到渐觉寺时,全寺的和尚已改变了信仰。他们念颂一本波斯商人传来的经书——《明王降世》。经中讲到,在人类罪恶无以复加之时,完美世界就会来临。

        山下常有蒙古骑兵彪悍奔驰,经中有一句“海中鳞蟹何者是?心生罪孽不净者。”说鱼、螃蟹的鳞甲,正是它们的罪恶显现,蒙古兵身穿铠甲,正如虾蟹。和尚们判断,现在的世界已不能再坏,完美世界就要到来。

        此经在寺外的百姓间更为流行,听说远方有信奉《明王降世》的红巾军,拿起武器对抗元兵。我回到渐觉寺两个月不久,山上来了个受伤的人,他有着北方人的典型特征,说话慢悠悠无精打采,但眉宇间闪烁着果断刚强。

        他常扒开包扎的伤口,对和尚们说:“这是蒙古人弄的。”在和尚们的惊叫声中哈哈大笑。他混不在乎的劲头,令我感到他是条好汉。

        这支叫红巾军的队伍在一天深夜来到寺院,接走了养伤的大汉。看着火把照射下鲜艳的红巾,我心中升起复杂的情绪,痴呆呆地追出很远,直到他们停下问我:“你要不要参军?”

        在寺院中养伤的人是一位首领,叫张士诚。他带领着我们去袭击一队落伍的蒙古骑兵。

        我们的身体渗在水沟中,忽然感到大地波动。月光下,我们看清了要消灭的敌人,不是张士诚描述的二三十人,而是整整两个编队,六百余人。他们的铠甲在黑暗中反射着寒冷星光,当我们攻击的号角在山头响起,整个奔驰的蒙古骑兵立刻顿住,在黑暗中全无声息。他们的训练有素,令我们所有人都心头一惊。

        我抡起把改装后的铡刀冲出,跑出五百米后才发觉身后没有一个人跟来。我孤零零地站在旷野,蒙古骑兵缓慢地分成两队,次序井然地将我包围。我回首看到水沟中张士诚的身影闪动了一下,便缩回了。

        我心中是无可忍受的悲凉,抡起铡刀囫囵砍去,由于距离很近,那些蒙古骑兵怕我砍伤战马,便闪出一条道来,当我要从这条道跑出时,左右已伸来齐刷刷的长矛。

        二十几只长矛逼迫着我行走,那些蒙古兵叽哩哇啦地说话,听语气是感到开心。我走到一棵大树时,手中的铡刀被长矛灵巧地挑落,被逼着爬树,当长矛够不到我时,蒙古骑兵便拉开弓弦,随着一只只长箭钉在树皮,我被逼到树木顶端。

        夜空的月色闪烁光晕,光晕中有着明亮的金星,天体的美丽令我震惊。在那一刻,我恍然记起曾听说蒙古兵爱玩一种叫“山羊上树”的游戏,将人逼上树梢,再放火将整株树烧掉,树上的人惊恐万状,蒙古兵可以兴致勃勃地看两个时辰,由于火是慢慢燃烧,往往烧成黑炭依然不倒,那时的汉人土地常有这样的黑树静立。

        我想象着自己在火光中的丑态,终于决定立刻摔死。当蒙古兵尚未点燃树下柴火,我已跳在空中。下坠的我备感快慰,不知因何觉得,死亡就象眼睛开合般轻松。

        我感到脚跟一震,震开了双眼,耳边是一片“赤龙”、“赤龙”的惊叫,六百铁骑迅速消散,黑暗的山峦回荡着散乱的马蹄声。

        拾起地上的火把,我将身后的大树点燃,从此后,汉人土地上的黑树中有一棵是汉人自己烧的了,完美世界即将诞生。我没有去找张士诚,随便选了个方向,一步步走下去。

        两天后,蒙古兵血洗了这片地带。据传闻说,在火烧一名汉人俘虏时,汉人跃向空中突兀地消失,却有一件红色僧袍飘然而落,灭亡元朝的八思巴化身出现了。

        我原本可以有另一种生涯。

        那天晚上,我一步步走下去,来到了东莱村,到达时已是清晨。这里就是她嫁人的地方。她嫁人以后,气质变得沉静,我看到她走出屋,在院子里费力地劈柴。我没有帮她,走了,从此我走上了我的命运。

        在东莱村口,我遇到了我一生的朋友——刘伯温。

        刘伯温是远近有名的怪人,一天到晚四处闲逛,兴致来了便蹲在地上写些什么。他说他在写一本充满智慧的书,叫《郁离子》,还说十年内有天子出现,他将助其成就霸业,方圆三百里的村姑都疯狂地将他追求。

        刘伯温一碰见陌生人总是滔滔不绝,说他每晚夜观天象,满天都是改朝换代的征兆。他讲完时,已经过去整整两天,他有气无力地问我,他一肚子的学问该作何是好?

        我说:“要不,去打蒙古人吧。”

        我注定要被他纠缠一生,当他决定打蒙古人前,先给我看了面相。说我鼻准丰厚,腮部方挺,是大人物相貌,但我的名字不好,“极瑛”两字清贫一世、绝子绝孙,我说那本就是个和尚名,然后告诉他我本名朱元璋,他楞了一下,说:“还等什么天子,你当天子吧。”

        刘伯温将附近组织松散的红巾军拉到我的麾下,当一个人有了几千名下属后,就会感觉有所不同,我心底升起一种渴望,把那个暗许我偷白薯的女孩抢过来。

        带着五百人浩浩荡荡地向东莱村进发,终于看到她家。时间又是清晨,她的院落蓝汪汪一片。我忽然明白了,不管我带多少人,我还是无法鼓起勇气,她是不属于我的。

        从此我的生活变得简单,只剩下一件事,当皇帝。

        所有的农民武装都叫红巾军,信奉那本《明王降世》的波斯经典,相信会有明王出生,来拯救世界。我们的信仰不能吃肉,而蒙古人的体能太过卓越,随着败仗的增多,部队中吃肉的呼声越来越高。

        我原本以为明王只是个美好传说,不料在湖北地带有人自称了明王,提倡吃肉。他被张士诚擒获,召集各路人马去朝拜。我到的时候,明王正在表演奇迹。他借来一只头盔,揉了揉双手,就从里面拎出只兔子,赢得了一片掌声。

        明王表演的最后一个神迹,是把张士诚锯成三段,扔在箱子里盖上红布,然后张士诚完好无损地跳出,跑到每一个人跟前展示活力。

        他劝我们每一个都试试。一个个红巾军首领被锯成三块扔进箱子,却不见他们跳跃而出。轮到我时,我拒绝了。张士诚诚恳地说:“大家都是兄弟,所有人手拉手地一块跳出,岂不更好?”

        我没有跳进箱子,所以被关进了地牢。抓我时,张士诚请示用何法将我处死,明王狠狠地说:“饿死他。”这是明王想出的最残忍方式,看来他以前很可能是个饥民。虽然张士诚觉得这个方法收效太慢,但由于是明王当众宣布,也只好照办。

        张士诚为我准备的牢房干净无比,因为他觉得有只蟑螂或蝎子,都足以让我支撑半年。他屡次劝明王将我用斧子劈死或是用刀砍死,明王却说:“咱们已经饿了他一个月,为何要功亏一篑?”

        一个月来总有人给我送饭,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窄脸姑娘,她的气色总是很差,眼帘罩着一层黑色,她的身体如此不好,以至我总担心她突然死掉。她给我送饭时从不说话,低垂着眼睛把饭盆一扔转身就走,当我吃完时,她的手会突然出现,以极快的速度将饭盆拎走,常常将我吓得半死。

        那天她带着一张刚烙好的饼兴冲冲地来到牢房,与闷闷不乐的张士诚撞个正着。她以极快的速度将盛饼的铁盘藏进胸膛,回答了张士诚的几个提问,原来她是明王的丫环,她说明王也对我的饿而不死感到困惑,便派她来视察一下。

        张士诚嘟囔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溜溜达达地走了,她面对牢笼解开衣襟,在拿出饼的同时展露乳房,灼热的面饼已将她烫伤,白皙的皮肤上血泡涟涟。

        此时窗外万马齐喑,是各路红巾军攻进城来,他们守着箱子等了一月,也不见自己的首领掀开红布跳跃而出,于是愤然攻城。

        城堡陷落后,明王被逼施展神迹,将三十多人放出。但由于时间隔得太久,出了事故,拉上的手再也分不开了,这三十几个首领从此行动一致,为了避免相互绊倒,他们进行了刻苦训练,终于成了一支纪律严明的纵队。

        当明王赞叹:“从此红巾军统一了!”时,被盛怒的人们乱刃劈死,他四分五裂的身体分成小块地逃走。而张士诚早已不见踪影。

        我脱险了,带走了我那乳房受伤的姑娘。她的伤在四十天后痊愈,我对着她的胸口看了整整一个下午,彼此都感到甜蜜。但裸露的时间过长,她不可抑制地患上感冒,最终转化成肝炎,匆忙地死去。

        我曾经询问她救我的原因,她说她小时候,元朝颁布了一道旨意,为了照顾远在蒙古草原的同胞,要在汉地招收两万童男童女送去为奴,汉人们急忙让儿女结婚,一时大地上喜气洋洋。

        她结婚的时候只有八岁,她的丈夫年仅十一,这样的婚姻毫无乐趣,她忍受了多年,见到了我后,便想尝试恋爱的滋味。我也知道,作为个受难的英雄,我易受爱慕。

        我设法找到了她的丈夫,赏给他两名妇女,望着这个千恩万谢的男人,我嘱咐他:“多生小孩,打蒙古人。”

        远离了那三十个连在一块的首领,我的红巾军单走一路,打下了南京时,突然接到了刘伯温病危的消息。

        他隐居在一片杏树林中,入秋后仍有零星挂在枝头,犹如血滴。为避免惊动也许沉睡的他,我远远跳下座骑。当我走入院落,书童对我说:“先生看病未归。”

        我想住下等他,书童说:“也许一月,也许两月,就算一年再回来也不稀奇,先生每次看病都是行踪莫测。”

        一个月后,我忍不住又去,书童说:“真没回来。”归途中,杏林中一个人影摇摇晃晃而来,我忙迎上,不料却是别人。

        那人的气质和刘伯温极为相像,都是不修边幅,两眼迷茫。他说他也是来找刘伯温,听说不在转身就走,高声唱道:“壮士功名尚未成,呜呼久不遇天子。”

        当我第三次来到杏林时,满树的枝叶都已凋零,乱纷纷地支撑着积雪。书童一脸不高兴地说:“先生回来了,正在睡觉。”

        我在院中等待时,忽然想到现在的情景很像是“三顾茅庐”。于是我对一个随从说:“你大叫,有赏。”随从大叫:“看我一把火烧了这茅庐,他还睡不睡觉。”我马上吩咐左右:“把这人给我推出去斩了。”

        刘伯温立刻跑了出来,两眼泛着泪花,口中念叨:“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我回答:“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他一愣:“来者可是刘皇叔?”我:“抱歉,在下朱元璋。”

        刘伯温给我展示了他养病期间的研究,他说:“现在蒙古在北,张士诚在东,三十个连为一体的人在南,所以我建议你在西,与他们四分天下。”说完后脸色发红,可能觉得自己的计划比诸葛亮的“三国鼎立”多出来一国,有些不好意思。

        我说:“据线报,在西方新冒出来一个叫陈有谅的人。”刘伯温大惊,口吐鲜血昏厥过去,被救醒后喃喃道:“算了,你就呆在中间,跟他们五分天下吧。”

        五分天下的计划令刘伯温感到自己大大地贬值,心灰意冷地睡觉去了,我不想再刺激他,就起身离去。

        在冰雪闪亮的杏林,我思索着刘伯温装作病危引我来见,却是这么一个扫兴的结果,不由得为他难过。一个随从凑上前来,说:“自古文人都像小老婆似的,巴望受重视,理他干嘛。”

        我吩咐左右:“把这人砍了。”

        离开了刘伯温,我带领着部队赶往南京。走得筋疲力尽时,我的战士唱起民谣:

        “哀哉汉人,似人非人,似鬼非鬼;哀哉汉人,男无整衣,女无完裙;哀哉汉人,生儿作牛,生女作马。”

        听得我心烦意乱,吩咐左右:“把唱歌的砍了。”

        途中见到一户农舍前停着辆豪华马车,上面有绣金的梵文,应该是西番喇嘛的,一个汉族男人正在用草料喂马,抹着眼泪,口中骂骂咧咧。

        我想转换一下心情,便派人去询问,得知一伙西番喇嘛正在他的家中,家中有他的老婆和女儿。由于八思巴的影响,蒙古人信仰了喇嘛教,那些西番喇嘛们享受种种特权,常常乘车出游,随处闯入人家,驱赶男人奸淫妇女,名为“打猎”。

        那个男人对我说:“他们已经来过三次。”我吩咐左右:“进去抓人。”那一伙喇嘛被砍头前,曾冤屈地狂吼:“天下不太平了,连这都不许么?”我说:“不许。天下不太平了。”

        我的队伍离开后,那个男人追出好远,反复叫着:“你们走了,我怎么办?”我说:“带着你的老婆和女儿,背井离乡。”

        过黄河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位乡间神医,他是一个色目人,那是我们对白种人的统称。他被叫做“也里可温”,应该来自欧洲的深部。和他沿着黄河散步时,发现他手背有着螺旋形的伤痕,宛若一个“万”字。

        那是被钉子钉穿的特殊疤痕,他说,许多年以前他是一个叫“雅各达”地方的圣人,曾被钉在十字架上,七天后,他爬出了坟墓,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去,丢掉了他过去的名字和所有的经历。

        他用生硬的汉语告诉我,他以前犯了一个错误,人间只有痛苦,而他却教人去感受幸福。在黄河中有一块积沙而成的三角洲,他要去那里,当第二年河讯时,三角洲会沉入河底,他将死于自然的变化。

        他传授给我一个治肝炎的咒语,当我的部队度过黄河时,我见到他已踏上三角洲的泥泞,向我挥了挥手。这个色目人令我接触到前所未闻的概念——幸福。在部队的行进中,我思索着我的幸福,驾马闯进了一家路旁的农户。

        里面有一个劳苦的农夫,我对他说:“你有女儿吗?”他疑虑地小声回答:“有,干吗?”我:“给我。”

        他的女儿只有五岁,我带着这个小女孩追上部队,心里觉得颇不是滋味。她在马鞍上哭闹着要回家,我劝她:“你要再哭,就把你砍了。”

        赶回杏林后,我对着刘伯温背诵色目人的咒语:“贫穷的人有福了,因为你们必得富足;卑贱的人有福了,因为你们必得尊贵;疾病的人有福了,因为你们必得解脱。”

        听完我的话,刘伯温解脱了他的肝病。他大病痊愈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抱着个女孩?”

        我尴尬地解释这是我抢来的。他又犯了给人看相的毛病,他让我将这孩子放在床上,她顺着我的手臂滚落在床,平摊四肢,仰面朝天。刘伯温赞叹道:“女孩们多是扭捏地侧卧,而她竟然平躺,可见心胸宽广,贵不可言,我敢断定她是未来的皇后。朱兄,娶她吧。”

        他的病刚好,受不了太大刺激,我就答应下来。他兴奋不已:“包在我身上,我一定把她培养得母仪天下。”又陪着小心地说:“不过你最少也得等上十年。”

        我俩开始共商国事,他说元朝新任丞相脱脱,很有才干。在刘伯温的授意下,我给他写了封信,斥责了蒙古人的恶行。

        不久,脱脱竟然回信,说蒙古兵骚扰百姓另有苦衷,由于他们深入外族腹地,必须让战士们烧杀淫掠,人人不敢投降,以免被杀了平民愤,所以必将越战越勇。最后写道:“我们一少数民族,霸占这么大国家——不易呀!”我和刘伯温几乎流泪。

        自从给脱脱写了封信,脱脱就有了每天来信的习惯。他大小琐事无所不谈,我专门派了一个人负责给他回信,她是一位阵亡将领的妻子。脱脱写的信我们一般不看,有一次偶尔翻看,发现是一封情书。

        脱脱的来信,我的秘书后来就不给我们看了。只有当脱脱一时大意,信中露了军情,她就会满面通红地前来找我,将信一扔扭身便跑。

        脱脱这封来信说,讲述了他击败北方红巾军的经过。在红巾军联合攻大都时,元朝皇上顺帝,举行了一个大型的消灾法会。

        攻到大都城外的红巾军战士突然听到一阵巨大鸣响,那是一万支喇叭齐鸣,只见一千少女走上城墙,赤裸着大腿双臂,搭披象牙长链,犹如壁画中的天女。她们扭动腰肢,提起一足原地旋转,看得城下的红巾军战士相续摔倒,爬起后无不骂骂咧咧:“他奶奶的,太漂亮了。”

        红巾军战斗情绪高涨,后备部队也急速地赶来,奔跑成一条长线,被埋伏的脱脱击溃。当脱脱穿着浑身鲜血的战袍走进城中,却发现没有一个人欢迎,四处响彻着女性的呻吟。

        原来当胜利的消息传来后,顺宗下令:“全民作爱,以庆胜利。”对于归来的脱脱,他说了句:“给你留了三个。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就钻进了卧室。

        带着三个少女,脱脱回到了自己的府第。他说:“听说你们刚才在城墙上跳的舞美极了,能再给我跳一个吗?”三个少女便跳了起来,看着少女的舞姿,脱脱泪流满面,他知道自己的国家快要灭亡。

        我们把脱脱的这封信广为宣传,鼓舞战士的必胜信心,结果适得其反,大多数战士对城头跳舞的女子产生向往。

        我也昏昏沉沉,只想睡觉。连续许多天躺在床上,直睡得筋骨酸疼。有侍卫劝我:“您要不也找个姑娘。”找来了好多姑娘,我选了一个最健康的。她的乳房柔软鼓胀,在被褥里散发着水果的香气,令我的大脑有了一丝清爽。

        恢复了智力,我从她身边坐起,大喊:“来人呀!我要行赏。”为我找姑娘的侍卫,一脸得意地跳了进来。我一指他,说:“赐死!”他一脸不解:“为什么?”我说:“要找姑娘,我自己会找。你越权了。”

        他被捉出去,一刀劈死。床上的女人吓得缩成一团,我朝她招招手,说:“别怕,他是坏人,你是好东西。”

        这个女人,被我昵称为“水果姑娘”。一个月后,她的脉搏有了微细的颤音,那是怀孕的迹象。她的小腹令我安宁,女人的骨盆具有魔力。

        我应该娶她的——作这个决定时,我想起了一个非常好玩的事情,把这事跟她一说,她立刻笑得踢起了小腿。几年前,我抢了一个五岁的女孩,刘伯温说她是未来的皇后,非要让我娶她。

        我和水果姑娘笑了一路,到了刘伯温家,见到了这个贵不可言的女孩。她刚刚长到八岁,正在院子里玩一个花球,一下摔倒,哇哇地哭了起来。水果姑娘说:“你要娶她?”我长叹一声:“刘伯温好歹是我的朋友,得给他个面子。”我俩哄笑起来。

        此时刘伯温一脸严肃地出现,将女孩从地上扶起,擦干她脸上的泪,说:“别哭。好好看看,这就是你将来要嫁的人。”他的手向我一指。

        那个女孩圆睁了双眼看我,正在努力记住我的相貌。我实在受不了,拉上水果姑娘,迅速离开了他家。

        水果姑娘小腹隆起的时候,南京城外聚集了六十万水军。据说是被劈成碎片的明王率领,很快地给我下了战书。

        水果姑娘的小腹日渐壮大,失去了她的水果味道,每天午饭后,我都要和水果姑娘一块睡个午觉。她已经很胖了,躺在这尊暖烘烘的肉体旁,躲避着六十万水军的幻影,那些巨大船体的弧线,近似于水果姑娘的乳房、小腹。它们浮在冰冷的湖面,不是我所能征服。

        我甚至不再喝水。作为一个即将有孩子的男人,我的确意志消沉,两眼深陷,胡须凌乱,总是东张西望,小动作很多。刘伯温对我说:“你这样下去不行。”我:“我也知道自己变了。”刘伯温:“要不要找个高人?”我:“谁?”

        南京城外,钟山之上,隐居着一个旷代高人,据说出生在一千七百年前的秦始皇时代。秦始皇周游天下时,身边有八名术士。他们来到南京,断定此地一千年后将有王者诞生,建议秦始皇在钟山埋下八个他的雕像,镇服这个后代王者。秦始皇打算埋八个铜像,但他们坚持要埋金像。

        秦始皇死后,八位术士有七位发了财,没发财的,是记不起自己那尊金人埋哪了。一千七百年过去,他还在寻找,他的名字叫周颠,就是刘伯温介绍给我的高人。

        虽然我知道他是个笨蛋,但还是上了钟山。周颠见到我,非常兴奋,他说我就是他们当年算出的王者。我之所以意志消沉,因为钟山上还埋着一个金人。为解除秦始皇的法术,他要我发动全军上山搜索。刘伯温小声对我说:“要不咱们就帮他这个忙?”

        周颠的脸上全无皱纹,眼神清亮得仿佛婴儿。即便一千年七百年前他是个骗子,现在也应该有点道行。我动了恻隐之心。

        当我们把整座钟山挖垮,还是没找到周颠的金人。刘伯温问周颠:“你的金人,会不会是你那七个同事给偷走了?”周颠惊得张目结舌,显然,一千七百年来,他从未想过这点。

        周颠大叫一声:“这帮混蛋,找他们算账去!”他跑出几步,猛然停下,号啕大哭:“过去这么久了,我到哪找他们去呀!”

        目睹了这一人间惨剧,我的心情更加暗淡,回到南京城后,便听到水果姑娘流产的消息。在我的宅院中,如果有人要喝水,要去地下的一间密室,以免我听到水声,浑身痉挛。水果姑娘下楼喝水时摔倒,被人发现时,身下的血已经凝结。

        她就这么死了,还有我的孩子。将她安葬后,我到了地下密室,喝光了里面所有的水,然后去了城外水域。

        整个湖面洒着红艳的夕阳,仿佛她流产的血泊。水下有一只鳄鱼浮起,是只幼鳄,它瞪着莹黄的眼珠,好奇地观察着我。望着它嶙峋的背脊渐渐远去,我大叫了一声:“我的儿呀!”跪在岸边痛哭不已。

        停止哭泣时,我望见了明王的船队,它们布成方阵,船和船之间用铁索相连,有悬空走廊相通,在起伏的波涛中稳如泰山。我用湖水洗了洗脸,跳上马背,对随行人员说:“给我挑两桶鄱阳湖水带回南京。”我有了决战的斗志。

        两桶鄱阳湖水摆在卧室,清澈得仿佛水果姑娘的双眸。面对六十万水军,我不会再逃,从此我要变成另一个人。我让人制作了七千艘战船模型,开凿了一个一百丈水池,放在里面,供我研究战术。

        模型是1:1000的比例。每到中午水面暖和的时候,我就脱光了衣服,跳进水池中,摆弄那些模型,每每玩得兴高采烈。我玩水的消息传遍了南京。刘伯温帮我打圆场,说:“面对强敌,统帅是多么轻松。”

        放——轻——松!受我的影响,南京城中立刻歌舞升平,娱乐业得到了迅猛发展,而且还吸引了外地戏班前来演出。

        最远的来自北方,蒙古人的统治区域。北方戏剧发展出了女艺人,名为“正色一旦”,最著名的正色一旦是忠都秀。当她领班到达南京时,百姓迎接的场面,盛大得仿佛迎接一个帝王。

        太出色了!每一个音韵上,都有她一次腰部的转动。演出结束,她美艳的一鞠,然后迈着碎步消失。我追到后台,她正准备洗脸,尖叫道:“什么人呀,出去!”

        回到家,我越想越气,终于按捺不住,叫来三百兵马,对他们说:“把忠都秀给我抓来。”他们闹哄哄地去了。我想了一下,又叫来六百兵马,说:“去把那帮捉忠都秀的人都给我捉回来。”于是南京百姓见到,我的部队在街面上自相残杀。

        我们的时代,男学生称为“徒弟”,女学生称为“弟子”,忠都秀的戏班所有演员都是女人,称为“弟子班”——念起这个名字,就可以感受到温馨,如果将来,我当了皇帝,就将后宫妃子们统称为“弟子班”,让她们叫我“师父”。

        追求忠都秀,我决定从她师父身上下手。我查到,她的师父叫关汉卿,是元曲四大家之一,代表作为《窦娥冤》。看完了这个剧本,我突发灵感,想出了一个得到她的计划。

        忠都秀为南京长寿老人举行了义演,演出结束后,她表示要为老人们敬茶,引起了一片掌声。所敬的第一个老人,道骨仙风,喝下茶后,倒地而亡。

        那位老人十指发黑、两眼凸出,经过检验,发现忠都秀的茶中含有剧毒,她蓄意杀人的消息传遍南京,无数人呼吁要当众斩首。杀掉一个美丽的尤物,也许比亲近她更令人亢奋,整个南京都在打听她斩首的时辰。斩首那天,为了占一个好位置,许多百姓前一天夜里就来了刑场,他们带着干粮,吃到第二天黄昏。

        他们白等了两天。

        斩杀忠都秀是在另一个地点,我家的院子里。她跪在我的花圃中,领子被向后拽开,露出全部脖颈和部分肩部。我站在她身后,举起沉重的镔铁斩刀,望着展现在眼前的白润肌肤,忽然内心充满诗意。

        果然是我们时代的一流女子,刀锋离她还有两寸,她的脖颈就敏感得泛起了大片红晕,仿佛少女害羞的脸颊。我从没接触过皮肤如此之好的女人,扔掉刀,我抓住她的领子,将她从地上拽起,抱入了怀中——

        意外的,她接受了我。

        竟然以死亡来向一个女人要挟爱情,我都羞愧于我的卑劣,但她是个流浪四方的卖艺女子,每个地方都有富贵强权,对于我的作为,已见怪不怪。只是对于那中毒而死的老人,她耿耿于怀,觉得我为得到她,而伤害一条性命,实在禀性残忍。

        我对她说:“那个老人是钟山上的神仙。”那老人是周颠,有着千年道行,装死装得惟妙惟肖,然后他就赶往外地,去寻找一千年前骗他的那帮术士去了。我曾经劝他:“算了,都一千多年了,要不我打个金人送你。”他说:“不,是我的东西我就一定要拿回来!”他的性格如此执著,真难相信他个神仙。

        他走远后,我对他大喊:“你帮我追上了姑娘,我会永远记得你!”他潇洒地回首:“算得了什么,忘了吧。”他这句话说得还像个神仙。

        我把周颠的事讲给她听,她就解除了对我的误会。

        她已经嫁人了。她的第一个男人,就是她的师父关汉卿,元曲四大家之首,一个脸色酱紫的彪形大汉,喜欢打架,大多数时间呆在酒馆、妓院。她拜他为师时,他的剧本已名扬天下,捧红了七八个正色一旦。

        在一次酒后,他要了她,酒醒后对她的臀部赞不绝口。从此,关汉卿每当醉酒后,都要大谈她的臀部,一时尽人皆知,弄得她屡屡要自杀。她一次上吊未遂后,关汉卿就再也不说了。

        两年后,关汉卿一位多年不见的朋友自远方而来,两人喝得烂醉,关汉卿又一次管不住自己的嘴,说起了她的臀部。听完关汉卿的描述,那朋友就管不住了自己,冲进她的房间,剥下了她的长裙。

        第二天中午,那人从她的房中走出,向关汉卿长鞠一躬:“你说得没错。我能不能在你这多住几天?”那人住了半个月,令她品尝到充分的男女之欢。他与关汉卿的粗鲁作风迥然不同,擅长温柔的调情与细腻的抚摸,她感到身体里的雌性全然舒展。

        半个月后的一个早晨,那人不辞而别,给她留下一个冰冷的枕头。当晚,关汉卿走进她的房间:“我那个朋友说,他要娶你——再让我体会一下你有多好。”她给了关汉卿一个满意的答案。然后她说:“这次,什么也不许说。”关汉卿:“一定。”

        关汉卿管不住自己的嘴,不但是他的风流韵事,还有对元朝的不满,他的剧本中讽刺了那些作威作福的乡绅官僚,可想而知得罪人不少。一天喝醉后,他被一伙地痞拎出酒馆,拖到小巷里连刺了七刀。

        关汉卿的葬礼是她办置的,在葬礼的最后一天,来了一个满面风尘的人,正是关汉卿远方的朋友。望着他鞋面的尘土,她说:“关汉卿说了,你要娶我。”那人:“是吗——好吧。”从此她和那人生活在一起。

        那人叫白朴,是元曲四大家的最后一位。他家在黄河南岸,对面便是蒙古。当蒙古人侵入时,奸淫了他家全部的妇女,并将他母亲虏去了蒙古草原。他无心考取蒙古人的功名,早早地写起了剧本。关汉卿与白朴都风流成性,与社会各阶层的妇人偷情,创作素材丰富,令他俩在众多写手中脱颖而出。

        忠都秀比白朴小二十岁,享受到无尽的娇惯。当白朴四十岁的时候,决心去蒙古草原寻找自己的母亲。在对母亲相貌没有一点印象的情况下,白朴骑着个小毛驴,一个人去了空旷的草原。

        白朴去了十年,当忠都秀三十岁时,仍没有归来。

        忠都秀以后就是我的了。我难以割舍与她的缠绵,已连续十天都躺在床上。十天后,我从床上坐起,站在地上很久方能掌握好平衡。她坐起后,跳下了床,一落地就步伐轻盈,这就是男人女人的不同。

        她梳妆打扮后,陪我走出大门。我询问门房:“这些天有没有人闹事?”出乎意外,门房回答,我的将士们没来过,倒是有一个邋遢的平民在门口坐了十天。

        在门房的指点下,我看到大门对面的影壁靠着一个身材修长的人,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他鬓角已经斑白,衣衫破旧不堪。当我向他看去,他对视上我的目光,一脸萧索的神情。

        我想让门房叫他过来。但忠都秀已向他走去,他俩说了几句话,因为隔得较远,听不清说些什么,我只见到在那人面前,忠都秀在这二十天向我展示出的万种风情逐渐衰弱,最终消减得踪迹全无。

        当她完全变得像一个贤淑的守家妇人时,那人将手一背,迈步而走,她一低头,小步地跟上。

        她就这么地走了。

        那个人是白朴吧?

        我要打仗。我要身先士卒,战死沙场。但我得给刘伯温留下个儿子,好让他可以有个人可以辅佐,成为一代名臣。为了满足朋友的理想,我必须再找个女人。

        我的府邸有一群打扫卫生的小姑娘,整日忙得汗水淋漓,因为我们时代的窗户结构复杂,是两百只鸟的雕花图案,擦一个窗户能累上三天。我将一个小姑娘从窗户上抱下,问她:“你是个女的,能生小孩吗?”

        她自信地说:“大概可以吧。”我:“那就帮我生一个吧!”她很努力,但以她的年龄而算,多少有点勉强。我不抱什么希望地从床上坐起,向窗外眺望,远方壮丽的群山变得琐碎。

        当我召集将领,准备安排后事时,才知道南京城中来了个道士,将他们全部迷惑。那人叫尹志平,北方全真教的领袖,据称法力无边,道号“齐天并地水火真人”,挥舞着雪白的拂尘,走起路来足不着地。

        他会土遁,南京城中的富商频繁地请他吃饭,在赴宴的道路上,见不到他的人影,只见到路面隆起一个土包飞速地移动。他弄坏了南京所有的路面,赢得了百姓狂热的崇拜。虽然他到南京只有二十天,却建起了一个仅次于我家的华丽府第。我砸开他的宅门,果然我的将领都在。

        我惊讶地发现他左眼眼皮上有一块伤疤,还是艳红的肉色。我有着多年斗争经验,没有立即发难,压低了声音,说了句:“大师。再见。”

        我向遥远的北方派去了三百个密探,调查尹志平的生活作风。他只要曾经对某个女信徒稍稍热情,我就可以将他赶出南京。但他作为一代领袖,一定持戒甚严,我甚至都准备招来文人捏造,不料传来的消息令我大吃一惊。

        这是个恶性事件。尹志平在山野中修炼时,见到一个熟睡的牧羊女,就上前将她玷污,当牧羊女的丈夫赶来,尹志平竟然抽刀将那男人的一条胳膊砍断。

        他被捉来,依然神情自若。刘伯温当众宣读了他的罪行,引起了将士们的连声惊叫。他被斩首时,南京百姓的欢呼声经久不息。但当刀砍下,尹志平的身体分裂成无数小块,四面八方地逃走。刘伯温气愤地叫道:“为什么所有高人都会一哄而散!”

        尹志平的府邸被推毁,发现了密室,藏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姑娘。她没有南京妇女的柔美娟秀,却有着北方山里女人的爽朗健康,是一种我不熟悉的风情。

        我问她:“你是尹志平的女人吗?”她点了点头,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剪刀向我刺来的时候,我的目光盯着她敞开的胸襟,那里盛载着沉甸甸的份量。

        剪刀没刺到我,她被卫士架住,蹬着两条腿,口中尤自骂个不休。这个被悬起来的肉体,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每当我走近一步,她就奋力地向我踢腿,也不知她的腰部蕴含有多大动力。

        她折腾了半天,累得脸色通红,两条蜷起的腿终于放下。我吩咐卫士:“把她架到水塘,淹死。”她给扔了进去后,尹志平果然出现,跳入了水塘中营救,但他扑腾了许久也没能将女人救起。我下令:“把两人都捞上来吧。”

        那个女人被捞上来已经死了。尹志平摇晃她几下,却咿呀地醒来。尹志平解释,北方山区女子放羊时总爱唱歌,北方的歌曲慷慨激昂,她已练得气息很长。

        我大感惊讶,问:“能唱一个吗?”她唱了起来,果然每句的尾音都拖得长长。淹死一个南方女子的时间,淹不死一个北方女子,这是我今天得到的教训。

        我:“好了,再淹死她一次。”尹志平道:“只要不淹死她,我就帮你打败六十万水军。”他一副高人风范,引得那刚缓过来气来的女人眼神闪亮。

        尹志平取来医书《黄帝内经》,上面记载了瘟疫之神——螟。它极其微小,每当有地震发生,才跑出地面,钻入跳蚤体内大量繁殖,折磨得跳蚤疯狂叮人。

        据我所知,七百里外刚有过一次地震。我:“跳蚤太难捉了。”尹志平悠然道:“只要找到被跳蚤叮过的老鼠就行了。”我:“多谢。”

        无数小箱子,随水漂到了明王的船营,里面是我军从七百里外捉的老鼠。几天后,江面上开始漂出尸体。明王船营上挂起了雪白的丧幡,据此推测,已经有高级将领瘟疫而死。再有两个月,他们就将全部死光。将领们都来劝我开战,惧强欺弱是每一个人的本性,我说:“打吧。”

        当我军黑压压地冲上敌船,我疲倦地睡着。醒来时候,明王已被五花大绑地扔在我面前。我踢了踢他,说:“不能把你小块地劈死,但可以把你整块地烧死。”

        把他绑到木柴堆上,点火后,明王化作一缕青烟,飘飘忽忽升上高空。我问刘伯温:“这怎么回事?”刘伯温喃喃道:“防住了‘一哄而散’,想不到他还会‘逃之夭夭’。”

        尹志平走来说:“啐他。”我号令众人一起向上啐唾沫,青烟状的明王就掉了下来,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我赞叹尹志平法力无边,他谦虚地说:“哪里哪里。一哄而散与逃之夭夭,是文人自古相传的两项保命绝技,但文人脸皮薄,一用口水啐他,就乖乖就范。”

        当明王再一次被扔到我脚边,我想出了对付他的办法。明王被一小片一小片地剁碎,投进鱼缸里,鱼缸里有着水草、石块,他散碎的肉体无法再次聚集。我敲了敲鱼缸,说:“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呀?”散碎的明王说:“世外桃源。”他一片片碎肉热带鱼般欢快游动。

        刘伯温恍然大悟:“对付文人,弄不死他,就给他个世外桃源。”此时我看到湖水中游过一只鳄鱼,我曾经失魂落魄地喊它“儿子”,它高扬着头颅离我而去,我感到胸口一空,仿佛心脏被挖走了一块。

        胜利后,我给尹志平盖了官邸,然而不久南京城中瘟疫蔓延。我带了三百刀斧手砸开了他家,面空无一人,于是我下令:“把地板凿开!”

        他果然有这个习惯,又给自己建了座密室。密室中空气恶劣,他躺在那个北方女子的腿上,已然死去。他竟然也中了瘟疫。

        我让人将那女子从地下室架出,她的面颊上已出现了一小块红斑。我请来南京城中的名医,他们都掩着口鼻一步跳开。她将不可避免地死去,临终前要求我将她与尹志平的尸体合葬。

        我对她说,尹志平的尸体已被运到城外焚烧,她说:“那就也烧了我吧。”我考虑了一下,说:“要一块烧,你得告诉我,你和尹志平的故事。”

        她是个山中的放羊姑娘,早早地嫁了人,娶她的是一个脚骨粗大的五十岁男人,每晚强制性作爱。她在野外被道士玷污,对此她并不反感,当她发现道士匀称的裸体,心中还有一丝庆幸。此后,每当她放羊,道士都会从草丛中跳出。

        尹志平和牧羊女的恋情旷日持久,教徒们再也找不回自己的领袖。而她的丈夫听到传闻,砍了尹志平两刀。夺过钢刀,尹志平将她丈夫的右臂砍下。尹志平说杀人是一种解脱的感觉,但他的左眼皮在搏斗时擦伤,中了诅咒般一直无法愈合,破了他一代高人的庄严相貌。

        听完牧羊女的讲述,我说:“我能抱你一下吗?保证把你和尹志平一块烧掉。”她点了点头,当我刚碰触到她的衣衫,她头一歪,倒在我怀里断绝了呼吸。

        她和尹志平的尸体燃烧后,升起了两缕青烟,青烟中依稀有他俩的幻影,一个将士惊叫:“逃之夭夭!”就要号召士兵向空中啐唾,我制止了他们,说:“让他俩走吧。”

        两股青烟融合在一起,向着瑰丽的朝霞飘去。

        南京城中已有七千人死于瘟疫,一天我的脸上出现了红斑。我终将无儿无女地死去,在这世上不留一点痕迹,犹如一道青烟。

        这个想法令我极度感伤,拖着病体去了走廊,在一大帮擦窗棱的女孩中认出了那个和我好过一次的,说:“喂,你说应该可以,到底行不行?”

        她面有难色,过了半晌说:“好像有点——想吃酸的。”这是怀孕的征兆,我大喜:“快说,想吃什么酸的?我都给你买。”她一下从窗台上蹦了下来,含羞地说:“听说樱桃是酸的,没吃过。”我大叫:“买!”

        后来,她的同伴给她提了许多建议,她们得到了各种各样的水果。我很奇怪地问侍卫:“这些水果都是酸的吗?”侍卫回答:“没熟的水果,基本都是酸的。”

        我赶到窗台下,她正一边擦窗棱一边吃杏子,她将杏子捏得软了再吃,仍然酸得五官变形。我说:“你想吃水果,不用说酸的,我也会给你买。”她紧张地说:“不不,我就想吃酸的。”

        我自讨没趣地掉头就走,吩咐侍卫:“把这伙骗我水果的女孩都斩了。”

        走廊里立刻响起惊叫,女孩们痛哭流涕地向我求饶,我正色地说:“给你们买多少水果都可以,但不要骗我。”她们发誓永不骗我,我心情很好,吩咐侍卫:“再给她们买一车水果。”

        侍卫欲言又止,我训斥道:“这帮女孩多可爱呀,给她们买车水果不应该吗?”侍卫:“可以进一句忠言吗?”我:“说!”侍卫:“我觉得您有点小题大作。”我吩咐其他侍卫:“把这人给我拖出去打二十大板。”

        他懂什么,我已是个将死的人了,在不多的日子里,所有的事都要小题大作。我对那帮女孩说:“你们谁能生小孩?”她们回答:“都能。”音质银玲一般,听得我心旷神怡。但我已活不到孩子降生的一天,不由得又一阵心酸。

        此时府门外传来禀告,说捉住了一个冒充我儿子的人。我大叫:“快带进来!”带进来的人,一见我就喊:“爹呀,他们欺负我!”我慌忙道:“谁敢欺负你?”

        他的相貌和我差距很大,我费神地思考应该是哪一位姑娘所生。不知不觉,我经历了多位姑娘,但她们都匆匆地逝去——难道是忠都秀,在她随白朴归家的路上所生?

        我谨慎地问:“你妈是谁?”他哭得瘫倒在地,叫道:“爹,我是鳄鱼呀!”说完便晕了过去。

        战士们禀告,因为我曾在水边严重失态,对着条鳄鱼大喊:“儿呀!”此事尽人皆知,这人说他是鳄鱼变的,以我儿子的名义四处行骗。我叫人将他从地上掀起,见他果然下腭骨很长,有鳄鱼的三分面相。

        我长叹一声,说:“这个儿子我认了。”众人皆惊,我吩咐左右将那个挨了二十大板的侍卫抬进来,将此事对他说了一遍,问他:“能不能再进一句忠言?”他忍着剧痛,说:“我觉得您的作法是英明的。”我吩咐左右:“把他拖出去再打二十大板。”

        不管怎样,我终于有儿子了!

        由于被捉时受了惊吓,他一直高烧不退。我请了多位名医,均治疗无效。我大怒:“你们治牧羊女时就这样,这可是我唯一的儿子。”他们解释:“两者有差别。牧羊女的病是根本治不好的,而他的病算不上什么病,可治了就是不好。”

        一日接到禀告,有个医生来到南京,拿着“专治疑难杂症”的布幡在城中转悠。我说:“快请!”他被五花大绑地捉来,这位医生一脸油滑,看完病后说:“此人只是普通感冒,没道理治不好。我这一派医学认为所有的病都是心病,还请将此人的身世告知。”

        我告诉他后,医生思考了一会,说:“能治了。”提笔写下方子,我看都是人参、燕窝,便问:“这都是大补药,还不把他吃死?”

        结果那小骗子一吃就好了,欢蹦乱跳地跑来喊我:“爸爸!”我询问医生是何道理,他回答:“虽然你认他作了儿子,但他心里仍不踏实,给他吃人参、燕窝,他觉得自己受到重视,病一下就好了。”

        这种医学前所未闻,我问他是属于哪个医派,他说:“是全真派。”然后脸色一沉,一脸的道貌岸然。

        他是全真派长老,来寻找他们失踪的领袖,听到尹志平得瘟疫而死的消息,禁不住泪流满面。我问:“您是一代高人,怎么也有俗情?”他说:“我心中没有悲喜,但泪水却挂在了脸上。”

        这一回答充满诗意,令我沉思很久,侍卫在一旁说:“能不能进一句忠言?别想了,赶快让他也治治你的病。”这次我没打他。

        这位长老名马丹阳,他治瘟疫的方法是针灸。这一针灸法在医学史上被称为“马丹阳十二针”,而那个小骗子被百姓称为“鳄鱼太子”。百姓中见过他的人不少,因为他四处行骗,人们认为我们既然是父子,相貌应该大同小异,在百姓的印象中,我成了一副鳄鱼模样。

        我就以这一模样流传后世。

        马丹阳在全真教内部的竞争中,输给了他的师弟邱处机,没有成为上一代领袖。到尹志平时代,他的地位已下落得很低。邱处机、尹志平的著作笼罩了北方大地,而马丹阳的文章难以出版。

        我说:“把你的稿子拿来。”稿子写道,一个小道士见到马丹阳,连忙站住鞠躬,反而遭到了他的训斥,马丹阳说:“你是跟我学道的,不是跟我学礼貌。”——这种迥逆常理的作派很合我心,我说:“我给你印。”

        此书被冠名为《马丹阳语录》,是全真教在南方的第一本书。出书后,马丹阳一见到我,就站住鞠躬。

        我常和他散步,一次大胆地问:“你有没有经历过女人?”他说:“有。”他的坦荡令我肃然起敬,我追问:“几个?”他叹了口气:“一个就够了。”

        他的妻子是著名的孙不二,在十五岁时嫁给了他,在三十四岁时装疯出逃,从此开始了修道生涯。她晚上躲在一个废弃的煤窑中修炼,白天出外乞讨。方圆八百里都知道出现了一个美丽的乞丐,马丹阳每晚守在煤窑外,担心她受流氓的欺负。

        在一个冬季的早晨,孙不二走出煤窑,马丹阳已冻僵。当马丹阳苏醒过来,发现孙不二正在用赤裸的身体将自己温暖。感受着妻子的体温,马丹阳泪流满面,说:“跟我回家吧。”孙不二答应下来,马丹阳幸福地睡去。

        他醒来时,妻子已离去。他接连等了十个晚上,但她再也不来煤窑。许多年后,从远方传来她成道的消息。她被塑成泥像供在庙堂,每当看到善男信女向妻子跪拜,马丹阳总是泪如泉涌。

        马丹阳含辛茹苦地抚养孩子,当儿子娶了媳妇、女儿嫁人后,决定出家。道观里负责招待访客的小道士问:“为何出家?”他说:“孙不二是我老婆。”小道士大惊,整个道观的道士都跑出来拜见。

        他一来就成为这座道观的主持,日后青云直上。他在一次全真教高级会议上遇到孙不二,说:“想不到我沾了你的光。”孙不二说:“你是谁?忘了。”

        听完马丹阳的讲述,我突发奇想,让他们夫妻重归于好。我发出了邀请函,请孙不二来南京传道。孙不二是坐船到达南京的,她穿着雪白长裙,身后跟着三十位美丽的女道士。她走下梯子,对马丹阳说:“你怎么在这?”马丹阳说:“我是谁?”孙不二:“忘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马丹阳苦笑着对我说:“她之所以叫孙不二,因为她对我从来是说一不二。”马丹阳的须发都已斑白,我听人说过,老夫少妻,往往是这种情况。

        我将她安排在离我家三十米远的宅院,受尹志平的影响,我也有了修密室的嗜好,吸取尹志平每回都被捉住的经验,我除了密室还修了密道,直通那三十米外的宅院。

        我在三更天,将马丹阳送进了密道,他泪流满面地向我鞠躬,连声道谢。我劝他:“您是仙人,以后可要把这爱哭的毛病改掉。”他回答:“我的心中本无悲喜,然而泪水却挂在了脸上。”我挥挥手:“知道了,快去吧。”

        马丹阳一去就没了踪影,有人说他被孙不二残忍地杀害。孙不二圆满地举办了七次法会后,离开了南京。送行时,我见到一个大木箱子抬上了船,里面可能是地方乡绅对她的馈赠。

        船开走后,我搜查了她住过的院落,打扫得一尘不染,卧室点着一支檀香,烟色乳白,纤细地飘舞,令人对这位奇女子一阵神往。唯一奇怪的是,马丹阳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这是孙不二留给南京的千古之谜。

        孙不二带来的三十个女随从,留下了一半,她们背插双剑,她们都是以装疯逃离家庭的妇女,跟随着孙不二流浪修行,锻炼得体态健美。道观落成的时候,我带着鳄鱼公子去了。他在庭院中久久徘徊,当十五神女出来迎接时,他的嘴便再也合不拢了。

        这个小骗子不是好东西,我也有个坏主意,对十五神女说:“我儿子心术不正,我想将他留在道观,受点文化熏陶。”神女们登时流露为难的表情。

        我得意而归,小骗子更欢天喜地,送我的时候发自肺腑地喊了声:“爸爸!”

        后来我听到他在道观的遭遇,他被戴上手铐脚镣,白日担水扫地,晚上被关进地牢。女人惩治男人的手段,出乎我意外之外。

        我还有一个强敌张士诚。他研制出一种名为弩床的武器,将三十支弩并列在一个支架上,用搅轮将三十支弩同时拉开,射程在五百米之外。

        当我在走廊里焦灼地踱步时,一团热乎乎的肉体扑在我脖子上,是那个擦窗棱的女孩,她以红苹果一样的脸蛋蹭着我的脖子,兴奋地大叫:“我有了!”

        为了表彰她怀孕,我亲切地说:“你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她瞪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说:“我想看看张士诚的弩床。”我带她去了前线,对将领说:“出城打个仗。”

        我俩趴在城垛上见到了满天的飞羽,擦窗棱女孩一脸的如痴如醉。这场战役,我军共伤亡了两千人,我的肩膀中了一箭,血漫进地里,流出宅院,形成小溪涓涓而去。对于这个疑难杂症,一个老人说:“去求求武当山的张角后人吧。”

        在八百年前,有一个头骨怪异的人名叫张角,以法术治病,网络民众,发起黄巾军农民起义。经过了大规模的搜山,士兵们捉到了张角的后人。他衣衫褴褛,肌肤肮脏,畏惧地望着我,他只有额头还遗传着祖先的特征,仿佛三块翘起的峰棱。

        他说他叫张三峰。我意趣索然地说:“别怕,我只不过想问问你,你会不会止血?”他说不会,他的祖先在八百年前号称能治病捉鬼,其实那只是吸引民众的方法,而且连这套骗人的把戏,到他这代都已失传。

        我叹了口气,问他为何张家只剩他一人?他说他的祖先发动起义,令历代统治者对他家都保持警惕,经过了八百年的追杀,他只有躲进深山,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才能幸免于难。现在他已年过五十,以他的条件肯定娶不上老婆,看来张家就要绝户。

        我吩咐士兵:“去,就近给我抢个姑娘。”士兵们抢来个娶亲路上的姑娘,她蒙着红盖头,不知长得怎样。我将她往张三峰怀里一推,说:“传宗接代去吧!”

        张三峰显得很为难,说:“我不能接受。”我大为奇怪,他解释:“以我的经济状况,有了老婆也养不活呀!”我:“我让人运来千斤纸币,总够了吧?”张三峰笑得合不拢嘴,但红盖头下的新娘却哭哭啼啼,她说她原本要嫁的人是个员外,听说他家里有好几吨纸币。

        我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如果将来我打下天下,就封张三峰为国师,一辈子吃国家俸禄。”新娘子就不哭了,过了半晌,叮嘱我一句:“你可一定要打下天下呀!”

        临别的时候,我对她说:“既然我给你这么多好处,能不能看看你的脸?”她就摘下了红盖头。看过了她的脸,我觉得把她给了张三峰有点可惜。

        张三峰单独将我送出好远,突然言道:“我家祖先失败后,历代后人都在思考失败的原因,已经思考了八百多年,这个经验你要不要?”他是想报答我。

        他说张家祖先利用迷信发动起义,但也失败在迷信上,当黄巾军的力量达到顶峰,却拿不出解决农民苦难的具体措施,终于导致了失败。他担心我的红巾军重蹈黄巾军的覆辙。我给了他一本《明王降世》,看看里面有什么问题。

        他读书的样子像个小孩,舔着唾沫翻页,看完的时候已是第二天天明,他抬头望着满身露水的我,感慨一声:“原来是这样。”

        他说这本书讲的是,光明只能在人们心中残存,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张三峰在十五岁少年的时候曾想过像他的祖先一样,拿起刀枪冲出深山,打出一片天地,但他现在已经五十岁了,他的血性已在深山中消耗。

        我最后一问:“《明王降世》其实说的是绝望?”张三峰点了点头。这个秘密不能泄漏,否则我的军队将再无斗志。我双手作揖告辞,当张三峰作揖回应时,我趁着他低头的瞬间,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我的动作简洁迅速,我也没料到自己有这么好的刀法。提着张三峰的头颅,我跑回山顶,面对他的新娘,我说:“你还是去找你那个有好几吨纸币的员外去吧!一辈子作威作福。”

        张三峰葬在了七棵松树下,这是我寻遍武当山给他找的墓地。在墓碑上,我实现了我的诺言,封他为国师,赐号为“通微显化真人”。

        失魂落魄地下了武当山,城里来了个江西道士,治好我的病。他也是八百年世家,他的祖先在东汉末年创立天师道,与张三峰的祖先不同的是,他们从未发动起义。

        这个人名张正常,擅长捉鬼治病,八百年来,他家人丁兴旺,现有七百多人口,拥有广大田地。与所有地主的田地一样,将种田人剥削得家徒四壁。望着他高高的华冠,我说:“既然是以法术著称的张天师后代,应该以异常显胜,你为什么叫正常?”

        张正常坦然一笑:“这个年代,一切都异常,正常反而是最大的异常。”我了解他的底细,忽必烈曾册封他为“演道灵应冲和真人”,他现在头戴的玉芙蓉冠,就是忽必烈的馈赠。

        我说:“我也可以给你些东西。”我赐给他玛瑙莲花冠,赐号为“护国阐教通诚崇道弘德大真人”,他来的目的已全部达到。

        他走的时候,面容肃穆,说回到龙虎山后,他将足不出户,直到参悟出人间的“正常”。我说:“你只要不再与蒙古人来往,就行了。”他为难地说:“如果你打败蒙古人,我自然没有与他们交往的必要,如果你被打败,我只好还跟他们交往。脚踏两只船,是生存之道。”

        我:“我一定打败蒙古人。”他谨慎问道:“那时张家的待遇改不改?”我:“比蒙古人作得更好,才是汉人的气魄。”

        他仰面朝天,流下两滴清泪,说:“我只是为了张家子孙能够繁衍下去,才作下许多委屈的事。如果我只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一定加入你的红巾军。”

        他的家族已繁衍了八百多年,如果断绝了,实在可惜,我只能祝福他“好自为之”。他戴着我送的玛瑙莲花冠走了,估计进入蒙古统治区,会换上玉翡翠冠。

        张正常走后,我回到家,擦窗棱的女孩生下了一个男孩。惊得我大叫:“这么快!”这个早产儿是男孩,我给他起名为朱栎,栎是窗棱之意。

        我的妻子还是个小孩,每当听到仆人喊她“夫人”,就吓得跳上窗棱,我得拿各种好吃的逗她半天,她才会下来。一天有刺客夜袭,卫士搜查毫无所获,却发现我的妻子蹲在窗棱前呆呆不动,身上插着一只飞镖。她的习惯害了她。

        她受的是轻伤,活了下来。她从此认为窗台很不安全,爬到了更高的地方,呆在房顶上再不下来。每到旁晚,我都对着屋顶大喊一句:“下来睡吧!”见没有反应,我就自己睡了。

        后来,只有当下雨的时候,我才会想起她。过一段时间,下了雪,儿子朱栎指着屋顶叫了声:“雪人!”我训斥道:“住嘴!那是你妈。”

        暗算我的人是张士诚派来的日本忍者,忍者要忍人所不能忍,我判断他们躲在阴沟。火烧了南京城所有下水道,果然搜出了十来具尸体。

        只有一个尚能呼吸。他被严重烧伤,刘伯温对他进行了严酷的拷打,他都一声不吭。当他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刘伯温才恍然大悟:“他已经被火烧坏了神经中枢,当然一点不痛。”

        给他灌下了一杯辣椒水,他就呛得招了供。他说他叫吉长偏心,我下令:“治好他。我要跟他学忍术。”以后的每一天,我都起床很早,在吉长偏心的带领下长跑。

        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壮大,每日都有一些老臣累倒在路边。我问吉长偏心:“从忍者的角度如何评价这件事?”吉长偏心回答:“从忍者的角度看,这些跟随你跑步的都是奸臣。”他们附和我的爱好。

        吉长偏心有一个细竹管,对嘴一吹便会射出根小箭。我试了试,真好玩!我一有机会就拿出竹管,我的命中率很高,每当听见“嗖”的一声,我的部下就会应声倒地。

        但我在探望他们的伤势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他们中箭的地方都大致相同,在皮糙肉厚的脚跟,而我记得我瞄准的是他们的心脏、眼睛等要害。

        我怀疑他们在听到“嗖”声时,就倒地躲避,将一只早已准备好的箭刺入脚跟。我把怀疑对吉长偏心讲了,他思考了一下,说:“要不这回咱们射根毒箭,如果他们活着,就说明是在骗你。”

        我冲着一个我比较讨厌的大臣射了一箭,他应声倒地。几天后,他还活着。这个消息令我勃然大怒,赶到他家怒吼:“我射的是毒箭!”

        他委屈地说:“我的确中的是根毒箭!”他掀开了被子,为了不让毒蔓延,他的一只脚已被剁下。我霎时间改变了对他的成见,他是一个朴实的人。

        我给他连升三级,他有个女儿,我也准备让朱栎长大后娶她。如果我将来作了皇帝,他就是国舅。听到这一喜讯,他不顾残疾,从床上单腿蹦了下来。

        发生了这件事后,吉长偏心的服装就开始华丽,喝名酒,宿名妓。我带领三百侍卫包围了吉长偏心常去的妓院,未获,我想了想,让人去搜查下水道,吉长偏心果然潜伏在那里。

        我笑嘻嘻地问:“你给我出了毒箭的主意,是不是又把这消息卖了?”他说:“忍者不光是暗杀,忍者还是间谍,出卖消息是我们的本行。”

        吉长偏心出卖了毒箭的消息,那个大臣及时地砍下了自己的脚,博得了我的信任。吉长偏心感慨地说:“那些搞政治的人,才是真正的忍者。”

        独脚大臣被斩首时,懊悔地说:“我应该等你当上皇帝后,再来那套。尚未成功者大都头脑清醒,失算!”他的头颅滚落在地时,我感到前所谓未有的惊慌。

        忍者来自失去土地的农民,在吉长偏心十六岁的时候,几乎百分之八十的日本农民都当了忍者。由于数量过多,竞争激烈,许多忍者只得谋求海外发展,听说中国也在打仗,就渡海而来。

        一晚,我接到通报,一个日本女人来到城门,叫嚷着要进来找他的男人。城里只有一个日本男人——吉长偏心,我说他:“是你的吗?”他趴在城垛向下望去,在灯火的照耀下,哽咽道:“百惠!”他的恋人叫山边百惠,我向下望去,她穿着五彩和服,那是他们家乡野花的色泽。

        吉长偏心痛苦地说:“不要打开城门。”也许他当年是个英俊少年,而今他却被烧毁了面容。吉长偏心离开了城垛,走进城角的鼓楼,从此闭门不出。

        城外的山边百惠站立得婀娜多姿。守城士兵问我:“让她一直站下去吗?”一阵风吹过,城下的女人衣裙飘展,而她仍纹丝不动,农民几千年来一直遭受着残酷剥削,女人变得与男人一样,有着难以想象的坚忍力。

        面对士兵的提问,我回答:“让她站下去吧。”

        我儿朱栎正在迅速地成长,六个月就长到了一米七二。由于我在从青年迈向中年的关口,无故地拖延,他的出生整整晚了十年。这种疯狂的生长速度,是对他迟来生命的一种补偿。

        当他一岁的时候,有了对女人的需要,在一个中午,将他的奶妈强奸了。我对此很高兴,我有了强悍的后代,令我浮想联翩。

        事发后,朱栎跑到院子里玩皮球去了,奶妈赤身裸体地坐在床上,伤心地流泪。她还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由于在十五岁时受人诱惑,怀孕后被父母赶出家门,她没有任何生活技能,只能作了奶妈。

        我:“我可以赔给你一些纸币。”她回过神来:“算了,我们当奶妈的,就是得不停地怀孕才能有奶水,这虽然是一件坏事,但,我明年有活儿了。”

        她的开朗豁达,令我感慨万千,这才是真正的劳动人民,一切思考都围绕着生计,很少有什么道德观念。道德是奢侈的,属于富人。我给了她一些钱,她心满意足地走了。

        她走了几日后,我问刘伯温:“奶妈们生了孩子,怎么处理?”刘伯温:“生了就溺死。她们只能养活得了自己。”生孩子只用来制造奶水,孩子是她们的生产工具。如果她怀上了朱栎的骨血——十个月后,我的孙子将被杀害。

        我派人将奶妈捉回,说:“既然你是我儿子的第一个女人,我就要养活你。”她:“那么说,我以后不必去卖奶了?”我点了点头,她幸福地昏厥。

        她当上了少奶奶,每天好吃好喝,变得又白又胖,比以前更像个奶妈。可她是劳动者,难以忍受不劳而获。她已经偷偷地给几个佣人的孩子喂过奶了,令我颜面全无。我严厉地责问过她:“你就没有别的生活乐趣了吗?”

        她想了很久,不好意思地说,她十五岁受人诱惑的时候,似乎充满乐趣。我勃然大怒:“那你就去谈恋爱吧。”

        她真的去了,但沮丧地归来。我原本想将她重打一顿,但见她伤心的样子,又派了几个上岁数的女佣去安慰。那几个女佣回来向我禀告,由于她多年来与男人作爱就是为了生小孩出奶水,目的性太强,以至现今单纯地作爱,已再难有乐趣产生。劳动改变了人本身,她再也作不回一个女人了。

        我儿朱栎对他女人的偷情行为浑然不觉,仍旧每天兴高采烈地玩着皮球。她含泪恳求我:“让我卖奶去吧!”我:“去吧。”

        她答应我,十个月过后,她如果生了孩子,就寄给我。她离去了,带走了我朱家的骨血。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希望她下辈子生在富人家,能够作回女人。

        我永远不能理解女人,我的秘书与元丞相脱脱一直在写着情书,一天她哭着来找我,说:“脱脱被抓起来了!”原来蒙古人与我们汉人一样官场黑暗,脱脱受权臣嫉妒,现在作为囚犯,关在云南的雅鲁藏布江畔。

        她跪在地上,劝我发兵去救脱脱,还说只要我救了脱脱,她愿陪我睡觉。由于起义军一直很穷,她唯一能作的就是以身相许。

        望着这个可怜的女人,我劝她:“你连脱脱的面都没见过,这又何苦?”我不能救自己的敌人,拒绝了她。她固执地认为只要我和她睡觉,我就会救脱脱。她很快地精神失常,深夜里常常传来她的吼叫:“和我睡觉!”以至将领们纷纷劝我:“统帅,和她睡觉吧。”

        我和她睡觉了。她在天亮时神志清醒过来,披着床单坐起身问我:“睡了?”我:“睡了。”她又问:“你不救他?”我:“不救。”她:“就当我是个妓女,嫖了得给钱吧。”

        我给了她一笔钱,她作为路费,去了云南。她走后,我大病一场。病愈后,我听到脱脱被斩首的消息,同时从雅鲁藏布江边来了一个脱脱的亲信。他说要完成脱脱的遗愿,来看看写信的女子长得什么样。

        那么说,她没有到达云南?我的领地到云南有万里路途,也许她是被人抢了,也许是被人杀了,她应该死了吧——我想。当天晚上,我找来十个女子睡觉,第二天起来大病一场。我在病榻上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所有将领都到齐了,我说:“你们谁的老婆漂亮?”

        脱脱的亲信临走时一直念叨:“真漂亮。”他看的人是徐达的老婆,徐达是一名年轻军官,从此我开始重用了他。

        世上的确有这样幸运的青年,英俊、单纯、勇敢,早早就娶了老婆,贤惠、漂亮,配成完美的一对,那就是徐达。为表示对他妻子的感谢,我宴请了他们夫妇。

        他妻子的确令人赏心悦目,不知不觉,我多喝了两杯。我还没借酒撒疯,徐达却先醉了。他瞪着眼睛问我:“你对前生还有没有记忆?”

        他说他前生是一只蓝色的鸿雁,飞翔在历史长河的遥遥上空。然后他捧起酒杯高歌一曲,声调慷慨激昂,引得他媳妇两眼迷离。她也应该是一只鸿雁吧?

        徐达满脑子都是青春期妄想,他烂醉如泥时,他的夫人问我:“我可以将他带走吗?”我许可了她,她将徐达一下拎起,背着走了。美丽的女人都力大无穷——我感慨着,又喝了一杯,醉去。

        早晨醒来,床上有着沉沉酒气,一个长臂长腿的女人倒在我身旁。从她的服装看,是一个蒙古女人。她的眉眼是完全不同于汉人的造型,平扁得仿佛是画上去的,然而却很美。

        她比我醉得更凶,浑身滚热脸蛋通红,时不时吐出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好像在吆喝牲口。我走到屋外,见有卫士站岗,就问:“她哪来的?”

        我根本不记得了,昨晚我喝醉后,竟然大叫:“给我找个蒙古女人!”所有人都置若罔闻,只有徐达在他妻子背上惊醒,跳上战马,一个人向北方杀去。他借着酒劲一直杀到了元大都,杀进了皇宫,与元顺帝擦肩而过,抢了顺帝的妹妹——

        徐达在天亮前赶回来。他的壮举,没有得到同僚的祝贺,他们责怪问他:“都杀进了蒙古皇宫,为什么不杀了顺帝?”徐达:“——我喝醉了。”

        顺帝的妹妹在中午醒来,像汉人女子一样哭哭啼啼。我命一些仕女去劝她,她哭了两天仍是不停。我终于腻烦,破门而入:“你是成吉思汗的子孙,这么哭也不怕给你的祖先丢人。”她立刻停止了哭泣,向我露出讨好的笑容:“息怒。其实我也不想哭,可我体内流着汉人的血。”

        两百年前,女真人攻破了北宋,徽宗皇帝被俘,囚禁在黑河牧场。徽宗破衣烂衫仍然气质华贵,吸引了一个又一个的牧羊女。令女真皇帝暗暗称奇:“汉人皇帝的确有两下子,我要是落到他那境地——爱情生活简直不堪设想。”

        一百年后,黑河牧场盛产美女,蒙古皇族相互警告,那是千万不能去的地方,一动感情就会乱了血统。当蒙古王朝开始衰落,蒙古皇帝终于管不住了自己,娶回了一个黑河姑娘。黑河姑娘生下个男婴,成了今日的顺帝。

        顺帝喜好组织色情游戏,皇宫中经常出现两三百人作爱的大场面。翻开历史,汉人皇帝多贪淫无度,许多老臣都认为顺帝坏就坏在有一半汉人血统。在一片“他是来败坏我们的”叫喊声中,发生过几次推翻顺帝的宫廷叛乱,但均被顺帝手段高明地镇压。老臣们再次翻阅汉人历史,发现汉人皇帝不理朝政,却偏偏都很精通宫廷斗争,于是绝望:“没法办了!”

        徐达抢来的蒙古公主也是黑河姑娘所生,她昨天并没有醉酒,只是徐达带她骑马夜奔了三千里,被颠晕了。成吉思汗的后代竟然会晕马,看来她的确有汉人血统。

        我问她对徐达有何印象,她对徐达的英俊仪表赞不绝口,我说:“那你是没见过他老婆,那才真是天女下凡。”她眯起了一只眼,诡秘地笑道:“是吗?”我说:“是呀。”跟着她笑了起来,从此我俩就化解了陌生,心灵相通。

        徐达往往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自己一个人杀进了敌阵。他的精彩表演,吸引了许多百姓,他们也常常跑到阵前,秩序紊乱。一天,蒙古公主找到了我,问:“咱们要不要与民同乐?”

        徐达在远处一个人奋斗,为了让我们看清楚,特意穿了一身白色铠甲,他在远处就是一个亮点,令许多官员抱怨,说:“我们有波斯望远镜,他真是多此一举。”

        从望远镜中可以看到,对面敌营中搭起了高台,张士诚坐在前排中央,搂着个色目人美女。登时所有望远镜都转向了她。

        徐达鏖战了一个中午,当阳光减退,他身上的反光消失,我们看到他中了一箭,插在大腿。徐达腿上的箭被拔掉后,成了一个瘸子。

        他歪歪扭扭地走路,永远失去了英俊潇洒。我派蒙古公主找徐达的妻子谈心,告诉她一定要让徐达心理平衡。过了几天,刘伯温在街上见到了徐达和妻子在散步,他俩都一瘸一拐,走动起来形成绝妙的一对。

        唉,维持徐达的心理平衡,也不用装瘸呀,从此世上少了个令我赏心悦目的女人。感慨着,我去了吉长偏心躲藏的鼓楼。叫喊了多遍,他终于开门,令我惊讶的是,门缝中露出了半张人脸。

        他用这半张脸对我说,为了与山边百惠相见,他在练忍术的最高境界,名为“忍无可忍”。

        农民在残酷的剥削下,压抑了自己全部的人性,在忍无可忍之时,他们会发动起义。农民起义淋漓痛快,强占地主的妻妾闺女——以次类推,吉长偏心要长新脸,一定会长到极致。

        我鼓励他继续努力,他说了声:“嗨!”关上了门。

        两军对垒的一个黎明,刘伯温带领一队色目人队伍来到了前线。色目人比汉人更崇尚物质文明。他们想出了比张士诚的飞箭更先进的武器——大炮。

        张士诚的弩床排成十行,当火炮响起来后,我回到卧室。蒙古公主躺在床上,我:“这一仗结束后,我就要北上打蒙古人了。”她在隆隆巨响中说:“那就打吧。”我:“听不见。”她叫嚷:“打吧!”

        一个时辰后,张士诚被活捉,押到我面前时傲然站立,我忽然觉得他不像张士诚。我:“你不是他?”他沉思良久,仰天长叹:“穿梆了。”

        张士诚早已死去,死于脑瘤。一个逛妓院的将领发现了这个与张士诚一样的人。这个人因嫖妓不给钱,而被众龟公殴打。

        他已经四十岁,还从没有接触到女人,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村子的女人都跑到大城市当妓女去了,他必将作为一个孤寡老人了此一生。在这最后的关头,他毅然决然地来到了大城市,走进了一家妓院——

        他被抓,面临两种选择:“你要答应了,就可以睡张士诚的女人;不答应,就把你砍了。”他毫不犹豫地选了前者。

        他成了张士诚的傀儡,把张士诚的儿子教育得一塌糊涂。张士诚有十几个女人,但只有一个儿子,叫张宪,刚刚三岁。他每日受到尊贵的待遇,逐渐找到了自信。他摆出高傲的姿态,甚至有一天说:“给我找个色目女人。”他们也照办了。

        由于他的存在,蒙古人和我都不敢冒然侵入张士诚的领地。刘伯温很赞赏这个假冒之计,我也想放过此人,我对他说:“你走吧。”他走出两步就停下,试探地问:“我能不能带走张士诚的女人。”一脸卑微的神情。

        我:“你用张士诚的语气说这话,我或许会给你。”他:“我要把我的女人带走!”我大笑:“给你。”

        他带着那些女人走远,突然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大叫:“少了一个!”少了的是色目女人,我派人查询了一下,原来这个女人已被我的一个将领掳走,估计正藏在府中行淫。徐达独自闯营时,他抱着色目女人观阵,她在望远镜中给人留下过于深刻的印象,出了这等事也不算稀奇。

        我一笑:“我说你可以将张士诚的女人带走,这个色目女人是你的,所以不能带走。”他张口结舌,摇摇头走了,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却再次跑了回来,大叫:“我能不能把张宪也带走,他可是张士诚的。”

        我看了看刘伯温,刘伯温说:“不能留后患,我已经把他杀了。”

        他唉声叹气地走了。我还等着他再一次回来,但没有。后来我打听到,他带着张士诚的女人们开垦了片农场,经过艰苦奋斗,过上了富裕的生活。我问刘伯温:“这算不算后患?”刘伯温说:“我已经把他们杀了。”

        大军北伐元朝大都时,擦窗棱的姑娘还站在屋顶,我冲她招了招手,她没有反应,她的身上还有着许多日前的积雪,朱栎顺着我的手,又叫了声:“雪人!”我怒斥:“那是你妈!”我想,她要留在这了。

        出城时,我看到了城门口的山边百惠,想起了鼓楼中的吉长偏心,他的脸长好了吗?他俩也要留在这了。我经过山边百惠时,鼓楼中响起了鼓声,这个精致打扮的女人开始翩翩起舞,我不懂日本舞蹈,但也能看出那是送行的舞蹈,心中略有些伤感,就又想作个恶作剧开开心。

        我对刘伯温说:“咱们调查一下,究竟是哪个将领藏了假张士诚的色目女人?”军中登时大乱,但没查出个结果。

        十分扫兴,我开始了北上。

        进攻极为顺利,一座座北方城市被轻易攻破,甚至当我们还没有攻城,守将已经自杀,元军便是在这种毫无斗志的情况下崩溃了。那些当年排挤脱脱的人,据说他们临死前曾小声议论:“要是脱脱还活着,该有多好。”

        当我军临近大都时,顺帝弃城而逃。当我攻到大都时,发现城墙上有匕首刻出的图画,上面是我的画像,旁边是一行歪歪斜斜的字体:“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元朝灭了。”

        抬头,见蒙古守军将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推上墙头,她带着一双陈旧发暗的白银耳环,虽然我听不懂蒙语,但也知道,她就是传说中我前世的母亲。

        蒙古人只有一个要求:“你退兵吧。”她立在城头,衰老枯黄。我的眼中出现了一片蓝色,崇高纯净,蒙古草原上空就是这样的蓝色。虽然我已经战斗了17年,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关于我的传说,前生,我的父亲是一位赞成汉化的蒙古爵爷,我披着红袈裟死去——

        我挥挥手,我军冲向城墙,城头上的妇人必然地消失、死去,我甚至说不出口:“把她留下。”

        我建立了新的朝代,一切井井有条。刘伯温专心致志地修建皇宫,我看过他画的草图,规模宏大。我唯一不明白的是,他要我在南门外修一个小亭子,我问他用来作什么,他尴尬地说:“你末代的子孙将在这里自杀。”

        我勃然大怒:“你给我改过来!”他连作了四十九天的法事,告诉我改过来了,我欣慰地问:“改成什么样了?”他:“改在北门自杀。”我一阵怅然,他说:“这是天命,节哀。”(注:明朝末代皇帝崇祯在故宫北门外上吊自杀。)

        刘伯温怎么就不会说吉祥话了?他还说我建立的朝代只有三百年,而他建立的皇宫能有存在一千年。我问:“什么意思?”他说:“别人接着用呗。”

        所有人都沉浸在修建皇宫的兴奋中,我百无聊赖,忽然发觉好久都没见着徐达了,就问:“那瘸子干嘛呢?”回答是:“咱们一攻进北京,徐达就追击逃跑的顺帝去了,听说他追到了沙漠,也不知道现在还活着没有。”

        我还从来没去过沙漠,听说沙漠在黄昏时有着特殊的美感,可以感动得人似获得了解脱。好,我去沙漠。

        出离大都时,没有人送行。大臣们都在刘伯温的指挥下干活,他们均为劳苦出身,虽做官多年,仍稍一干活就停不下来。看着他们热气沸腾的劳动场面,我真想让他们全部回家种田。

        和我同去的有蒙古公主,回首眺望,我的宫殿已初具轮廓,在宫殿的角手架上隐约有个人影,她瘦弱枯小,是那个擦窗棱的女孩,我的妻子。

        她是何时到来的?这个问题我没有多想。北方的天空有着凛冽的风沙,不久后,她将成为一只风干的腊肠。所有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妻子变成标本,我也不例外。

        沿着黄河的边界西行,我逢迎到一处熟悉的景致。许多年前,一个色目人在这里教给我治病的咒语。那片河滩淹在水下已有多年,他应该死了吧?

        我在岸边站了很久,蒙古公主走过来,依偎在我的怀中,说道:“许多年前,我的祖先就是从这里攻入汉地。”那么此地就是白朴的家乡了——那么元都秀也应该在这里?她温顺地跟着白朴走了,俩人应该是回到了故乡。

        现在的忠都秀不知还有当年的几分风韵,想着和她那十天的缠绵,我猛然抱紧了蒙古公主。她的身体强健温热,我将她抱入马车,企图有一次激情,但我没有成功。从她的身上滚落,两耳都是黄河流水的噪音。

        在今后的十几天中,我又将她抱起抱落过多次,都没有成功。一日,我闷闷不乐地行走在一片西瓜地上,将侍卫们远远抛开。地里的西瓜已经收割了几次,只剩下一些长不大的瓜梗,一脚踢过去,竟然弹起。

        我蹲下揉脚趾的时候,一个女人在我身边放肆地大笑:“那些东西长不出瓜瓤,全是皮。”我扭转身,见是个典型的村姑,浑身土尘,皮肤黝黑。我说:“全都是皮?”她小动物受惊一般地跑了。

        从她奔跑的姿势看,她的双腿肌肉矫健。她也许是哪家的新媳妇,也许还未出嫁。我曾强霸过忠都秀——就让这个村姑这么地跑了吧,我已是不成功的人。

        我悻悻地走远,踢烂了一地西瓜。一个侍卫跟上来,小声道:“有个人跟着咱们。”我扭头看去,那个村姑正趴在土埂上观望着我。我对侍卫说:“你们全回去吧。”

        她几乎贴着我后背追出了两里路。在土坡拐角,我停顿下来,问:“你想干什么?”她慢慢地走近,说:“我想当妓女。”

        她一代的女子多离村到大城市当了妓女,脱离了乡村乏味的生活。只有她生性怯懦,始终下不了决心,所以耽误至今。她见到我这个外乡人,便希望我能解决她的困惑。

        这是一个糊涂的女人,我决定拂袖而去,但还是逗了她一句:“你想当妓女,也没地方呀。”她连忙说:“有有。”伸出两手向身边的黄土挖去。

        黄土高坡土质过份松软,她一会便挖出个洞。这个洞只能容两人,她满头大汗地问我:“要不要再大一点?”我:“——就这样吧。”

        我躺进洞穴,她跟着钻了进来。她的手指血迹斑斑,注意到我的目光,她倔强地说:“不痛。”黄土干燥松软,随后我成功了,她当上了妓女。

        我给了她一块银锭,她兴高采烈地走了。洞穴中的土上残留着她的汗水,也许明天她就会赶往大城市,成为个真正的妓女,活得有滋有味。

        又行走了一会,我远远看到了河岸边蒙古公主的马车。女人天生敏感,蒙古公主迎着我跑来,我说:“什么都别说,上马车。”

        在马车上,我又一次成功。之后,蒙古公主意乱神迷,缠着我说了许多话,其中有一句:“你要建立怎样的朝代?”神差鬼使,我说:“有妓女的朝代。”她迷迷糊糊地问为什么,想了想,我回答:“说明是个昌盛的朝代。”

        我不再思念忠都秀,那一块需要消失了。

        我的马队向西而去,逢迎上一群色目艺人。那些女人露着肚脐却蒙着面纱。我派人把他们捉过来跳舞,在刀光的照耀下,他们有些惊慌,但跳了一会就进入状态。

        他们大呼小叫,跳到半夜方才停下,我们围着他们,看得疲惫不堪。这就是种族的不同,汉人很难轻易地高兴,我们总是愁眉苦脸,心中有着太多算计。

        一个色目女人小腹一片青色,此处汗毛刚刚刮过,如果不为跳舞,那将是野蛮生长上来的一丛。我向她一指:“把她的面纱给我剥了。”这群色目艺人登时大乱,我知道,对于色目人,看他们妇女的脸就是对他们的最大侮辱。

        那些色目男人纷纷掏刀。对峙了一会后,侍卫长大喊:“只看一下。”他们齐声道:“不行!”

        在这一场面中我又一次想起了忠都秀,她给予过我最大的满足,遭遇她是在我体能最好的时候。现在的我,感到体内深处有一丝无法恢复的疲劳,我已再难像青年时代般地亲近一个女人,如此一想,我说:“把他们放了吧。”

        侍卫们撤开了长矛,但一个色目男人依然举着小刀,声嘶力竭地喊:“你侮辱我的女人,我必须砍你一刀!”侍卫们要拿下他,而我让他过来。

        他走向了我,十几张弓箭瞄准了他,他终于走到我面前,迟疑地砍出了一刀。这刀自我左肩划下,刺入了肺部。我的血滴沿着弯刀滑行、滴下。

        我看着地上我的血迹,色目男人的脖子上已钉上了一根两尺长的箭杆。一阵风袭过,又有十几根箭插在他身上。他倒地,在箭杆的支撑下,挺着腰死去。

        色目男女乱成一团,侍卫长准备将他们诛杀,我吩咐他:“放他们走。”色目男人们再没有举刀的勇气,我的目光瞄上那个色目女人,说:“给我看一下你的脸吧。”

        她坚决地摇头,我说:“不看,你们谁都走不了。”她的脸蒙在面纱中,看不到任何表情,只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当她的呼吸缓和了,她向我走来。

        她先用一条披肩自头顶罩下,护住左右,犹如一只鸟张开翅膀,保证只有处于正中位置的我能看到她的脸,然后她打开了面纱。

        可惜,她不是个漂亮女人。我吩咐侍卫长:“把他们都杀了吧。”

        据说,那些色目人被处死前,我的侍卫虐待了其中的女人——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想找个宽敞的地方睡到天亮。天亮时,我醒来,走到黄河边深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这是一个完美的早晨,唯一的缺陷就是脚下的土地粘湿,我问身边侍卫:“昨晚下雨了吗?”

        侍卫:“不。您一直在流血。”

        我想,这是报应。

        侍卫长请了多位名医,他们都因治疗无效被乱刀劈死,当杀光了此地名医后,蒙古公主说:“黄河对岸就是蒙古,要不试试草原巫术?”

        我目送着蒙古公主渡河,她踏上对岸的蒙古大地,在岸边蹲了很久,然后起身一步步走去。由于相隔遥远,我看不清她是否曾回头。在光秃秃的冬季草原,她的身影柔弱孤单,侍卫长问我:“为什么不派几个人保护她?”

        我一笑,没有作答。我那是放她走了,她体内更多的血液不属于汉人。

        我的血不知何时流干,我的马车不再行驶,停留在岸边,正对着蒙古公主消失的方向。十五天后,对岸闪起了一团晶莹的绿火,我恍惚以为那是蒙古公主归来所提的灯笼,但那是千年的草灰磷光,一闪即逝。

        我问:“这里离沙漠还有多远?”侍卫长尴尬地掰着手指,我说:“不管有多远,咱们去找徐达了。”——还有他的老婆。

        马车队向西而去,一路上洒下我的血迹。徐达已是沙漠之王,宫殿建在绿洲深处。到达时,一对漂亮男女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那是徐达和他老婆。

        他的大军已安居乐业,士兵们多已娶了色目女子,四处跑的都是第一代混血儿。徐达的老婆穿着色目女子服饰,眉心画着一个艳丽的红点,她双眼以下罩在面纱中,和色目女人一样露着肚皮。

        徐达长出了色目人的连鬓长须,戴着单片眼镜。我说:“你把顺帝追到哪去了?”他:“这是个神秘事件。”蒙古的兴起来源于八匹马的失踪,当徐达即将追到顺帝的时候,沙漠上出现了八匹老马,它们带领着顺帝,在狂风中消失。

        我血迹斑斑地参加了徐达的晚宴,很快醉了,徐达没有为我准备房间,我还是睡回了我的马车。第二天醒来,发现我的马车停在徐达的营地外,这是他不容我留下的表示。我胸口一大团血污地在徐达的营门前徘徊,思考着要不要离去,转身见到一个四五岁的小孩也在向营门张望。

        我:“小朋友,你看什么?”“我的妈妈被当兵的抓走了,我的爸爸也在里面,给当兵的做饭。”这时我看到营房内,一个脸色煞白的男子背着柴火走过,一个帐篷中跑出了个衣冠不整的女人,她很快被两三个士兵追上抓回了帐篷。那个男子楞了很久,终于低身背着柴火走了。

        追上了那个背柴的男子,我说:“告诉我你妻子的事,我给你作主。”他怀疑地瞪着我,我说:“我是徐达的上司。”他哇的一声哭了。

        他是附近绿洲上的村民,一个晚上,徐达的士兵掳走了他的妻子。他惦记妻子的安危,就跑到营地给厨房作了佣工。他看到妻子轮着营房地被人淫乐,肯定会流露愤恨的表情,被士兵们发现,他就说:“那是我的妹妹。”他说不出:“那是我的妻子。”

        我告诉他:“别哭了。有我给你做主。”他怔怔地说:“要我作什么吗?”我:“扔掉柴火,到你孩子身边去吧。”他擦着眼睛,步履蹒跚地向营门走去,我远远地听到他的孩子叫了声“爸爸”。

        徐达痛快地答应了我的命令,释放了掳来的妇女。这个消息传出去,营门外站满了抱着孩子的男子,当他们的妻子走出营门,我听到一种类似于海啸的轰鸣,那是他们的哭声。

        这个场面令徐达的妻子十分感动,她站在徐达身后,以一双泪眼瞟着我,说:“你作了件好事。”徐达也如此赞誉我,然后请我喝酒,我又醉了。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我的马车还在营门外。我的马车下,跪着三十多个小伙子,他们求我把他们心爱的姑娘也放了。徐达昨天放的只是已婚妇女,还有大量的姑娘留在营地。

        发现徐达对我的话打了折扣,我方知道我处境的危险。望着增加了守卫的营门,我对那些小伙子说:“我帮不上这忙。”但他们还跪着,久久地不散。如果徐达真如我料想般起了异心,这样的场面会惹恼他。

        我吩咐侍卫长:“他们,哪个不走就把哪个砍了。”刀砍了五个人后,小伙子们一轰而散。当晚,徐达又请我喝酒了,我又醉了,当侍卫用担架抬我回马车时,我仰望到天上的繁星。

        沙漠没有水可蒸发到上空,所以能看到所有的星星,星星发散着绒丝般粘稠的光芒,给人以水气腾腾的幻觉。也许徐达的老婆喜欢这样的夜空,故而徐达留了下来——

        我嘱咐侍卫:“咱们赶车走吧。”

        我的马队离开了徐达的营地,在寒冷的沙漠中行驶,两个时辰后,经过一座古代废墟。废墟中有几匹老马,我数了一下,正好八匹。侍卫们在废墟深处探索,发现了一顶燃灯的帐篷,有个消瘦的身影正在举杯饮酒。

        他们向我汇报了这一情况,我就下令迅速离开。那个身影是成吉思汗的亡魂还是走失的顺帝?我已无心探究。

        回大都的路,我走得很快,只在经过黄河时稍作停留,望着也里可温消失的水域,想起许多年前他教我的咒语。这咒语曾治好刘伯温的肝病,我对自己说了一遍,我胸口的血流便减慢了速度,继而有了一种搔痒,那是伤口愈合的感觉。

        我捂着胸口呆呆站立,我还可以存活下去。岸边有许多洗衣的妇女,看这她们抡棒槌的赤裸小臂,我产生一丝灵感,忠都秀可能就在其中——

        我假装摔倒,哎呦呦叫着弄出很大声响。那些妇女纷纷回头,在一片笑声中,我站了起来,转身走了。那里没有忠都秀,我可能再也找不着她了。

        我的马车向着大都急速行驶,车后的卫士跑得气喘吁吁,他们接二连三地累倒,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攥着缰绳,继续赶车,看到前方有个老人背着一个石像正在艰难行走。

        我:“老人家,我载你一程?”他连声称谢,将石像放进了车厢,当他正要提腿上车时,我惊叫:“怎么是你!”他也惊叫:“怎么是你!”

        他是钟山上的高人周颠,那么,他扔上车的这个人像是全金的了?我猛地抽了一鞭子,马车绝尘而去,回首,身后一个小黑点在玩命地奔跑。

        载着秦始皇的第八个金人,我回到了大都。远远地看到了我的妻子,她站在屋顶换了身新衣服,她脚下的宫殿已然盖好。

        秦始皇的金人在一千七百年后发出紫色的光泽。我把它在宫殿内隐蔽地埋藏,将这座宫殿叫作紫金城。刘伯温的室内设计令人惬意,龙椅后的屏风是个巨大的鱼缸,里面装着明王切碎的肉体,它们欢快地游动着。

        龙椅上空的悬有雕龙一条,口叼龙珠,晶莹剔透,是块沉重的水晶。我坐了一会,问刘伯温:“它不会掉下来吧?”

        公元1369年,我兴高采烈地坐在龙椅上。

        我清醒地知道,凭我和刘伯温很难有什么成就,在我们之下一定存在着一批真实才干的人。他们的名单是:李善长、宋濂、章溢、叶申、陶安——看着这些名单,我叫上了侍卫:“走,去看看他们。”皇宫的所有设计都是刘伯温负责,我只提出了一个要求——吸收尹志平的经验,修密道。

        整个北京已被掏空,紫金城下四通八达。我在各大臣的家中都露了个头,李善长一个人喝酒,我说了声:“高了”;宋濂在和老婆吵架,我说了声:“有意思吗?”;我还在章溢家学了声狗叫,把陶安家厨房的灯给点亮了——

        他们都吓得半宿没睡,第二天开会前小声嘀咕着“新都闹鬼”。我严厉地斥责他们危言耸听,心里想着,今晚再走一遍。

        在我正式登基的那一天,一个跑得汗流浃背的老人进了北京,他累倒在紫金城门口,哀号道:“还我金人。”我让人把他赶走了。

        那天,张正常前来祝贺,戴着我当年送给他的玛瑙道冠,要我实现我的诺言,保证他的家族待遇不变。众将士也在等着我赏赐,他们伸出手来,往往少几根手指,那是多年征战的痕迹。付出了劳动就要有相应回报,这是所有农民的愿望。

        孙不二也来京祝贺,宴请她时张正常来作陪。我还邀上了那些将军,他们陪着孙不二等了一个时辰,见我仍未到来,就开始嘀咕:“你们知道杯酒释兵权的故事吗?赵匡胤建立宋朝后,宴请众将,敬了一圈酒,让大家都回家养老,把兵权给交了。估计今天会历史重演。”

        张正常为我辩护了两句:“别这么说,朱元璋不是那种人。”正说着,酒楼着了火,张正常一楞:“想不到他更狠。”便被浓烟吞噬。

        我带着五百士兵守在酒楼下,听着楼上的哀号。有跳楼者,便围上去用长矛捅死。当整栋酒楼烧得坍塌,飘下一个白衣素雪的女人——孙不二,她是唯一的幸存者。我挑指赞叹:“果然是仙人。”她说:“混蛋!”

        我:“别骂人呀,你把马丹阳弄哪去了。”她眉宇一挑:“你别管!”小步婀娜而去。我又等了半个时辰,直到烟火完全熄灭,瓦砾开始冷却。看来,张正常是遇难了。

        刘伯温为我修的地道不通往他家,这引起了我好奇,组织民工挖到了他家。我露头的地点是他家的花园,正看见几个女眷在踢球玩,其中有一高个女子动作轻巧。

        我看了一会,钻出地道。众女子停止了游戏,惊讶地看着我穿过花园,我向那个高个女子瞟了一眼。

        推门而进刘伯温的书房,他吓得从书案前一跃而起,我说:“花园里有个姑娘挺漂亮呀!你的小老婆?”他脸色霎时惨白,吱唔了半晌说:“你的。”

        那个高个女子,就是多年前我抢来的女孩,刘伯温说她一脸贵相,非要将她培养成皇后。他是认真的,考虑到作为一代皇后,不能光长得漂亮,还得有文化,他从小将她抱在膝盖上,教她读书,不知不觉已十多年,当他惊讶地发现女孩长大时,两人已产生了感情。

        听到这一情况我忍着笑,跟刘伯温开了个玩笑:“你不是说过那女孩是皇后吗?现在你跟皇后好了,是不是想自己当皇帝呀?”我原本想听到他哈哈大笑,不料他铁青着脸,磕头不止。

        出了这等事情,刘伯温不好意思管我要丞相了吧?当我讲此事逗宫女们笑时,传来了刘伯温自杀的消息,和他一起死去的还有那位长大的女孩。

        此时,我觉得脚趾意外的肿痛,脱下袜子,发现脚趾甲过份的长。坐在阳光下,十来个使女为我剪着指甲,令我对未来产生憧憬。我要完成刘伯温的遗愿,成为伟大的帝王,人类的所有恶习都会在我的朝代灭绝。我要明察秋毫。

        张开眼,看着跟前这些纯洁少女,起码她们是诚实的吧?我的手悄悄垂下,从地上拾起一片指甲,藏在手心。等她们剪完,我说:“我的东西不能乱扔。”她们是聪慧的姑娘,纷纷蹲下拾剪掉的指甲。

        她们拾起的指甲共有九片,我问:“还有一片哪里去了?”继而大发雷霆,说如果一片刚剪下的指甲都找不着,就说明在我身边什么都可能发生。她们惊慌失措,找遍了整个紫金城,整整折腾了一天。

        最终一个姑娘举着手臂跑来,欣喜若狂地喊道:“找到了!”她打开手掌,手心有一片指甲。所有姑娘都围着她跳跃,发出连连的尖叫。我带了两个侍卫走过去,一指那姑娘,说:“把她的袜子、鞋剥掉。”

        光着脚的她跪在地上,她左脚的一个脚趾甲有剪过的新痕。她剪了自己的脚趾甲,想结束这场混乱。我不得不承认她的聪慧,但这毕竟属于欺诈。她被推出午门斩首时泪流满面,在以后的岁月中,我常这样杀一儆百。

        几天后,孙不二离京。我没有送行,却搜查了她住过的府邸,希望能找出马丹阳存在的痕迹。我发现了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他已瘦得不成人形,从他那巨大的下巴,我回忆起他是多年前冒充我儿子的骗子——鳄鱼太子。

        他流出了大滴的眼泪,叫我:“爸爸!”我也禁不住动了感情,叫了声:“我的儿呀!”这小骗子成了天牢里的第一个住户。(注:天牢,紫禁城里的牢房。)

        许多年之后,我的耳朵已听不清什么声音,我儿朱栎迫不及待地要继承王位。我思考着离去,通过秘道,又一次窥视了所有大臣的家,他们都老了。

        回宫的路上,侍卫的火把照到了一条陌生的暗道,我问:“这是通往哪呀?”侍卫:“许多年前,您去过刘伯温的家。”我楞了很久,走上了这条被忘记的暗道。

        刘伯温的家已荒芜许久,站在杂草丛中我一阵感伤。他的书房仍是原样,只是落满灰尘,地面长着蒿草。书案上摆着一册书,是他毕生的心血——《郁离子》,最后一页是他对我子孙的预测。

        我有着一班不肖子孙,他们都性格怪异。我的孙子喜欢看他妹妹作爱,常要他妹夫给他表演;我的重孙子嗜好佛道,能一饿半年;我的五世孙每晚睡在马圈——

        他们手里的国家可想而之,终于引发了又一场农民起义。我清楚自己的性格中有着太多阴郁,它们很可能遗传到我子孙身上,变本加厉。我创建的国家将混乱不堪,我决定像个世外高人及早地隐逸。

        在一个清晨,我释放了天牢中的鳄鱼太子,他习惯性地喊了我一声:“爸爸。”我习惯性地回了声:“唉。”我嘱咐他去夺朱栎的皇位,也许这个人的子孙不像我的那般混蛋。

        他两眼兴奋,拎起把刀子直奔太子宫。他二十几岁就开始坐牢,三十年的牢狱生涯已使他骨骼变形,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我不由得有些担心,我儿朱栎不到一岁就强奸了奶妈,其彪悍程度——

        祝愿他能成功,我尽心了。

        我派人将龙椅后的鱼缸搬上了马车,回首望了一眼金銮殿脊顶,我的妻子风向标般仍然伫立。走出皇宫,我一脚踢醒了睡在门洞旁的乞丐,一尊沉重的金属摔在他身旁,他老眼昏花地直起上身,问:“什么?”我:“金人。”

        他是周颠。

        出了北京城门,当年攻入元大都的情景浮现在眼前。进入大都后,我将《明王降世》列为禁书,全国收缴烧毁。完美世界的说法就是否定了现在世界,可以令人在瞬间反叛。

        这本书我怀中正揣着一本,我将它取出在鱼缸前晃了晃,明王肉体的碎片立时跳跃,我连忙收起,它们逐一地跌落水面。

        我在外省无目的地游逛,多次升起回皇宫的念想。那年黄河发了大水,四野都是逃荒的饥民,路旁跪满头插草绳卖身的姑娘。我看上了一个额头鼓鼓的女孩,就掏出了一块银锭。

        我的手被女孩身旁的老妇紧紧抓住,她的嘴皱褶得犹如刀刻,她说:“许多年前,你给过我一块银锭。”许多年前我在黄河边嫖过个女子,望着她被岁月摧残的面容,我试图做出亲切的表情,我说:“这是你孙女?”

        她的眼皮丑陋得下垂,她的眼中滚出泪水,她说:“是是。你要吗?”一指女孩,“去,挖个洞。”女孩跑到路旁的一纵黄土堆前,两手作爪状,一下下挖开了。

        她很快地挖了个洞,站在洞口,羞涩地搓着两手。她奶奶自豪地看着她,对我说:“去吧。”我:“不了。”这女人不解地问:“怎么,她不好吗?”我:“她很好,只是,我已经老了。”

        我已经老了,我的眼睛中有了白色的雾点,正在逐渐扩大,我的衰老已到了极限,在眼瞎的一刻生命结束——这是很快来临的事了。我要像条野狗,倒毙在路上。

        随着我胡乱的指路,马车去了很多地方。一天我昏昏沉沉地醒来,到了一所巨大的庙宇,殿脊的高度足以将人摔死。踏进庙门,我感到一阵晕眩。庙中的主持是个肥硕的年迈喇嘛,穿着华丽地从内院中走来。

        传说,上辈子死在某人手中,这辈子再见到那人,便会有不知名的恐惧。他走过来,我问:“主持贵号?”他合掌答道:“德界仁波切。”

        我们进行了愉快的交谈,之后,我在庙中歇息下来。第二天醒来,见到一伙年轻喇嘛精赤着上身,站在屋脊上,德界仁波切在下面指导着他们跳下。那些年轻喇嘛逐一跳下,纷纷摔伤。见我走来,德界仁波切懊恼地解释:“自八思巴之后,再没有人练成。”我说:“不对,有一个小孩成功过。”

        他疑虑地看着我,问:“你怎么知道?”

        早餐后,我离去。德界仁波切送了我很远,分手时,他垂下双手,问:“你究竟是谁?”我:“一个孩子。”他大叫一声,跌跌撞撞而去。

        原来,在永不停歇的生死轮回中,杀人者与被杀者相遇,他更怕我。

        戈壁的前方就是沙漠,我又一次想去找徐达。途中,从一个波斯商队得知,徐达的沙漠王国在多年前被歼灭,取代他的是一对日本夫妇。这对东瀛男女,男的长着一张非人类的面孔,女的听到风水草动就会翩翩起舞。

        我停歇在黄河岸边,看着滚滚的泥沙东去。对着色目巫师淹没的方位,我在岸边支起一张桌子,想写下我一生的经历。

        当笔墨纸砚摆上书案,身后响起侍卫的惊叫。抬头,眼前的水面浮升起一片银色的土地,上面站着一个湿漉漉的人。我喃喃道:“你怎么还活着?”

        他的长发贴着脸面,拨开发丝,一脸的沮丧。

        他是教给我“幸福咒语”的也里可温,许多年前,他选择了淹死的方式来结束生命,随着一片河滩而沉没。他忽略了,每到冬季,河滩会因水流量减少而复现。许多年来,他就这样沉沉浮浮,永远满足不了毁灭自己的愿望。

        他脚下的河滩经过反复浸泡,泛着银光,我想,这便是我的归宿。保持着这个念头,我命侍卫将马车上的鱼缸倒入了黄河,那些小肉块纷纷游动,在水中汇成明王,他向我鞠了一躬,整块地游走。

        我从怀中掏出《明王降世》,扔下河去,大喊道:“去传播光明。”但明王已游远,那本书漂了一会就沉下水底。

        随后,我遣散了侍卫,站在了河滩上。也里可温和我站了七个月之久,终于等到了又一个夏季。我的乳名叫“红螺障”,死时得了白内障。

        传说中的蒙古皇族也是死不见尸地逝去,听到加剧的水声,我眼中的白雾越来越浓,越来越大。当水漫到腰际的时候,终于遮蔽了我的视力,断绝了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而我对这片白色有着期待,那是我将走的路径,穿过去,我将有一个来世。

        调查

        这个在每年2月23日出现在无数人电脑中的文本,引起了少部分人好奇,在网上进行讨论,关于文本提到的“传说中的蒙古皇族也是死不见尸地逝去”,有人提供了如下资料:

        蒙古人的元朝遵从汉礼,甚至在离去时也没留下多少征服的痕迹。元大都是一片精美的汉式建筑,他们悲剧性地来到汉地,只保持了安葬习俗。

        汉人习惯于一个明确的坟墓地点,汉人皇族的坟墓更规模庞大。而蒙古人习惯于坟墓地点的消失,尸体埋葬的地面上空无一物。

        成吉思汗的坟墓是千古之谜。他死后,一队蒙古骑兵在某地扎寨,短时间驻留后悄然撤走,此地很快被野草侵占。那片地面以一千马蹄一千战靴反复践踏,这就是蒙古皇族安葬的唯一仪式。而那一队骑兵会在一次远征中全部牺牲,以保证葬地消失的完美。

        元大都的城墙仅在今日一个叫蓟门桥的地方尚有残存,这短短的一截在1984年得到修复,堆砌上崭新的砖头。但有一段土堆被清除,在新砖的围拢下开辟成露天舞场,每晚有几百人来临。

        这几百个人随着音乐不断变换步伐,以不同的节奏脚踏这片空地,其情景仿佛蒙古皇族的安葬——

        (完)

        献给二十四季

        1997年草稿

        2005年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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