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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寇的踪迹

        

        万历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下了半日毛毛细雨,南京老城的春色仍遥遥无期,在更寒冷的北方,一队锦衣卫骑着快马,忍受着鼻耳的冻痛,将名将戚继光的死讯带进了京城。

        明朝建立了完备严密的文官体系,为防止唐朝地方军藩乱的重演,武官一直倍受压抑。建军扫荡东部沿海倭寇、建藩威慑蒙古部族,令戚继对近乎四十万军队有了控制权,成为本朝唯一有造反能力的武官,他被贬为庶民后便匆匆老死。那日神宗皇帝穿着镶有暗红色绣纹的黑色龙袍,在书房文华殿得知了他的死讯,未作任何批示。

        十五日后地方官员的正式报本呈上礼部,礼部例行公事般地写下了十五行悼文,下发戚继光家族,对其一生功绩没有提及。这十五行平淡的词句,在福建浙江广为流传,令戚继光旧部唏嘘不已。

        南京的冬季只有蜘蛛与蚂蚁,惊蛰春雷过后,土下爬出了蠕动的肉虫。南京城门外,一个拿着根长棍赶路的青年,因一只迎面飞来的马蜂而停下步伐。马蜂红黑相间的肚腹,犹如神宗皇帝平日的龙袍。

        青年左眼角有一小小的三角形疤痕,应该是少年时与人斗剑的留迹。这一点创伤改变了他眼皮的形状,不管目光如何犀利,左眼仍显得呆滞。飞近的马蜂,蜷起了尾部殷红的钩刺。他呆滞地看着,手中棍子突然一道亮光闪出。

        马蜂绿黑相间的腹肚切成了两半。

        青年手中的是一把长长狭细的寒铁,离官府正规的柳叶刀型相去甚远,更像是十五年前祸乱边海的倭寇所用的倭刀。这种刀比明朝兵营配刀要长出一倍有余,与倭寇惊人的弹跳力相配合,曾在戚继光调任浙江前的1555年创造了一个奇迹。

        一股七十人的倭寇从杭州登陆,窜入安徽芜湖,沿途抢掠妇女四十名,加上黄金珠宝共装了十六辆大车,他们的队伍变得累赘,但仍然贪婪地杀向南京。当时南京驻军有十二万人,经过两日激战,南京驻军死亡四千人,伤者数字未作详细统计。

        而检查倭寇尸体后,发现仍有四人逃脱,遍体鳞伤地推走了一车珠宝。当然也有另一种说法,说这七十倭寇其实被尽数杀光,那一车珠宝是驻军统领贪污的。

        虽然青年将长刀插回木棍的速度只在眨眼之间,仍然惊扰了附近的茶馆店铺。随着青年目光呆滞地踏入城门,南京城中便有了“倭寇进城”的谣言。

        消息上报到驻军处“海道防”衙门,调查任务委派给十夫长刘凯。多年以前扫荡倭寇时期,南京驻军曾派一批士兵去浙江戚继光兵营接受训练,其中便有刘凯。他现在统领十人,外加炊事员一名,他当年接受的训练是“鸳鸯阵”,就是五人一组,三人拿藤牌掩护,两人拿长矛进攻,以对付倭寇诡异的刀法,颇有奇效。

        当年学到这技术后,刘凯就被调回了南京,一直没有施展的机会。想到自己的十个人正好组成两个鸳鸯阵,胜算颇大。

        为防止兵变,明朝的军队隶属于地方,由各省总督巡抚控制,而军备也由文官负责,军队两百年来一直受到苛刻待遇,不但没了造反能力,甚至不能正常发展。军备差得令人张目结舌,士兵的铠甲上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劣质铁片,大部分是硬纸浆所塑。刘凯穿了十二年的纸浆铠甲,此生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得到件真铠甲,接受任务时,海道防官员笑嘻嘻地嘱咐他:“你要能捉到那倭寇,我就批你一套全铁的,保证跟京城的近卫军一样,又薄又亮。”

        梦想着穿着一身真铠甲,敲一敲能发出令人心醉的音质,十夫长刘凯开始了行动,带着两个鸳鸯阵走上了街道,登时引起轰动。

        从春秋战国时代起,北方的破落权贵便将南京作为避难归属,整族地迁来。为了长途跋涉的安全,每一个家族蓄养有武士团,这些武士在南京繁衍,一代代地为一代代的主子服务,武士团与房产地产一样,是祖辈人留下的遗产。千年积累,南京城武林高手的数量为全国之首。

        当倭寇进城的消息传来,南京各大家族的武士团聚会商议,他们已经历了太久的平静岁月,为了将手刃倭寇的荣誉归本家族。各首领经过激烈讨论,决定遴选出最优秀者,和那名倭寇一决雌雄。他们在乌衣巷设下擂台,激战三日后,各武士团均损伤过半。

        各大家族都有在深山修炼的高手,为了家族荣誉,纷纷赶回,有的在半路相遇,一言不合便抽剑相刺。南京城门从此常有伤病员由担架抬进,偶尔还有棺材到来。

        南京城中已乱作一团,而那名被怀疑是倭寇的青年却踪迹全无。

        

        秦淮河两岸有着各色寻春场所,河中亦常年漂泊着双层彩船。由于明朝前一个时代——元朝毫无节制的开放政策,大量的欧印白人涌入汉地,肆无忌惮地经商传教。明朝初年已对这些外来人种进行了限制,他们的后裔一代逊似一代,甚至沦落烟花柳巷。

        “地中海”号彩船艳名远扬,因为居住在船上的是五名异族女性,波希尼亚人种,浅浅的棕红肤色,有着黑蓝的瞳孔闪亮的眼白,她们的肌肉质感滑腻,骨架充分舒展。(注:波西米亚族即吉普塞族)

        她们都有着中文名字,一个叫贝慕华的色目女人已经招待了一个客人整整三天。客人持一根长棍到来,有一只眼皮下垂的右眼。他拿出一锭银子,要了十壶酒摆在床上,然后他蜷缩在床角,一壶一壶地喝下去。

        他喝得很慢,仿佛心事重重。贝慕华数次企图爬上床,均被他动作巧妙地一掌推下,然后一锭银子落地。他呆了三日,喝下了三十壶酒,贝慕华每晚都睡在甲板上的藤椅里,握着一天多似一天的赏钱,心理尚能平衡。

        第四日,地中海号彩船上的女人得知了武士团打擂台的消息,听到英俊的新生代高手都出动了,便吵闹着要去看。贝慕华精心化妆后穿上了一件本民族多褶花裙,胸衣开口处插了一大簇白兰花。五个姐妹下船时,那位古怪的客人走出阁间,手中的长棍伸到船梯上空,划下后拦在贝慕华身前。

        五姐妹发出哄笑,贝慕华翻了翻眼睛,抬头说:“你怎么又想通了?”叹了口气,转身迈回甲板,伸臂搭住客人双肩,对姐妹们嚷了句:“你们先去,我随后到,最多迟半个时辰。”

        客人严肃地收回棍,双肩撑着贝慕华全身的重量,脖颈直挺地走回了阁间。

        贝慕华拔出了胸口的白兰花,将多褶裙脱落,客人呆滞的右眼竟有些羞涩。当她赤裸的胸膛逼近,客人像个第一次接触女人的小伙子般产生了轻度晕眩。贝慕华知道,这是自己异族气息的作用。之后,客人便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半个时辰后,他仍未醒来,贝慕华穿戴整齐,准备下船去看打擂台。当她拉开阁间的门,见到船下静悄悄地站着四十个英姿勃发的青年汉人。他们均是衣襟短小的紧身武士装,第一排手握长枪,第二排手握柳叶刀,第三排是张开的弓箭。

        这个阵形的外围是藏在附近民居店铺中的百姓,四个色目女人亦躲藏在其中。这四个女人观看打擂台时,听闻了打擂台的缘由,敏捷地想到了自家彩船中的持长棍客人。波希米亚民族性格热情奔放,她们马上大喊大叫,致使擂台赛中断,所有新生代高手奔向了“地中海”号彩船。

        各大家族的武士团均高度职业化,他们三秒钟内便尽弃前嫌,组成联合阵营,并高度自律地静立,选择了“静观其变”的战术原则。

        严肃认真的表情,令新生代高手更具男性魅力,彩船上的贝慕华看得如痴如醉。当她企图比较出最英俊的武士时,背后伸来只手,将她一个趔趄拽进了门内。

        客人不知何时醒了,他犀利的左眼和呆滞的右眼都一动不动盯着贝慕华,两手慢慢抚摸着棍身,一把窄窄的长刀闪了出来。

        波希米亚民族天性好奇,这一匪疑所思的变化,登时令贝慕华大为倾倒,当客人说:“我教你个打人一打一个准的法子,学不学?”她立刻使劲地点了点头。

        为迎合她的亢奋状态,客人又将棍中出刀的技巧演示了一遍。贝慕华接过长棍,发现棍子是一柄隐蔽的刀鞘,客人说:“你将棍子伸出门外,然后闭上眼睛,等着敌人的兵器来碰棍头,只要听到棍头一响,你千万别睁眼,毫不犹豫地就将棍尾抡上去!”

        贝慕华信服地闭上了眼睛。

        船下的新生代高手已经又站立了一个时辰,前后身衣襟均已湿透,仍然没有疲乏的迹象。忽然,他们所有人眼睛一亮,船上阁间的门缓缓拉开,一截棍头伸了出来,晃了晃,便再也不动。

        几大家族武士团领袖坐等在阵势后面的一家店铺中,他们均为白发苍苍的老人。前方“棍头伸出”的报告传来,他们经过了激烈的讨论,最后决定派一个敢死小队去探探虚实。

        这个小队由三人组成,他们是擂台赛小组第三轮淘汰的胜出者。三人均手持柳叶刀,蹑手蹑脚地走上彩船,极慢极慢地接近打开的阁间门,看着突兀伸出的棍头,走在最前面的人深沉地呼吸半晌,终于耐不住性子,探刀拨了一下。

        刀面拍在棍身发出轻轻的脆响,紧接着一股粗暴的风声,第一人脖梗子一歪,瘫倒在地,两腿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第二人和第三人面面相觑,回头望船下的阵营中有一个人正挥舞着两面三角小旗,明朝船业发达,武士团的指令也搬用了海军旗语,那是“继续进攻”的信号。

        第二人咬紧牙关,奋力向棍头砍去,发出震撼的强音。同时,他感到一个巨大的耳光抽来,摔飞入河,溅起一股白色浪柱。

        第三人回身看了看船下阵营,旗手比划出“必有重赏”的信号。第三人额头的汗水已很粘稠,他努力睁了睁眼睛,大喝一声“开”,抡刀向棍头劈下。

        船下四十人颇为不忍地看到敢死队的最后一名成员如一根木棍般硬梆梆倒下。店铺中的几位老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感叹:“我们遇到了高手。”

        阁间内的贝慕华睁开了眼睛,回头发出得意的嬉笑。客人表示鼓励地点点头,伸手拉开了后窗,一拎刀,纵身跳下。贝慕华一声惊叫,赶到窗边,喊道:“你走了,我怎么办?”客人漂浮着,说了声:“战斗下去。”然后整个人潜下水面。

        贝慕华握着空心长棍,想到打伤三人,投降后不知会受到怎样处罚,也许是旷日持久的蹂躏,历史上的波希米亚人在欧洲大陆的战役以惨烈著称,祖先的勇敢精神在她身上焕发了。她搬过把椅子正对门摆放,坐下,端正了空心棍,长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阁间门内棍头缩回去后,船下曾引起一阵骚乱,当棍头再一次探出,船下立刻安静。店铺内的老人们又经过了一番激烈的讨论,第二支敢死队走上彩船——

        右眼呆滞的刀客在河中潜游三十丈需换气一次,他的头颅第七十三次露出水面时,看到了河岸上的威武行走的十夫长刘凯。

        刘凯身后紧跟着两个鸳鸯阵,各是三面并列的盾牌,在盾牌间的两个夹缝中伸着两杆长矛。这一古怪造型吸引了一群小孩跟着乱叫乱跑,街头民居门口站出了许多少妇姑娘抿嘴浅笑。

        而河水中的刀客,望着鸳鸯阵,却流出了两行泪水。他摇摇头,再一次潜入水中。

        

        南京最有势力的武士团属于谢氏家族,此家族在东晋有一个著名人物——丞相谢安,创造了中国战争古史中以少胜多的名战役——淝水之战。

        崔冬悦的先祖是谢安的贴身护卫,他十三岁时南京第一高手叫张同庆,张同庆的祖先是王羲之的家院护卫,曾经目睹过伟大字帖《兰亭序》书写的全过程。十三岁时,崔冬悦便击败了他。

        六十岁后,崔冬悦已老眼昏花,掉了一颗门牙。为避免被新生代挑战,毁了一生的不败名誉,他选择了离开南京,归隐在三十里外的一座野山。他的体能衰弱到武士的底线,而他的意识依然敏锐,目睹了南京城中新生代武士的身手,愤愤不平地想到,只要自己再年轻五年,就可将他们统统击败。

        然而,这只是个推理,所以他只能遗憾万千地呆在野山之中。野山中还有许多隐居者,虽然人与人从不交往,但每个人均知道自己是和一大群人共同存在。渺无人烟的野山,卧虎藏龙。

        他们每日玩命地练着武功,棍棒刀剑划破空气声以及拳脚发力时的吆喝声,令野山太阳升起后便人声嘈杂。崔冬悦近日听闻到野山一日比一日安静,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登上了山顶,见到无数矫健身影从树丛洞穴中窜出,他们带着武器,纷纷下山而去。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崔冬悦推测着,多次产生下山看个究竟的想法。终于,野山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当山上布满修炼武功的隐居者时,崔冬悦维持着前辈高手的庄重克制,当他们消失后,野山的寂静令他忽然想找个女人。

        他今日已经七十五岁,十五年前登上野山时,曾在山口一个猎户家讨过水喝。当时猎户不在家,是猎户的女儿招待的他。那只是个八岁的小女孩,野山的清冷空气将她的脸蛋冻出两块绯红,她喝泉水吃野兔长大,精亮的双眸显示出体质的优秀。

        她的眼睛是眼角微微上挑的形状,崔冬悦当时便敏锐地联想到她长大后的风情。当她孩童的躯体变得婀娜修长,一个野山中长大的姑娘,在青春期不会懂得掩饰她亲近男性的愿望,她微微上挑的眼角该流露出怎样的骚动春波?

        她应该二十三岁了吧?她肯定长大了。

        崔冬悦连续作了四个攻守动作,觉得力量速度尚维持在一个武士的底线上。他的成名兵器是双枪,有一条胳膊长,枪头根部装饰着白色的长穗,舞动起来可以迷惑对手的视线,如果胜利到来,白穗上便会被鲜血染红。

        使用这对短枪的技巧与战场上的长枪用法相比,更强调步法的变幻,他常常舞蹈般与对手周旋,创造一个意外的出手角度,他递出的枪头往往扎入对手体内,对手才想到躲避——可惜,往日的技能只能留存在脑海中,这般精彩的场面,他衰退的体能已再不能施展出来。

        但他仍然有着一名武士的底线,穿上昔日的紧身服装,看到七十五岁的身体尚未臃肿变形,近乎于二十岁小伙子的形状。崔冬悦捋了捋垂胸的花白胡须,产生了一丝自豪感。

        作为曾经的谢氏豪门的最高武士,他受过无数赏赐,至今存有一些贵族的日用品,其中有一盒来自印度的黑胶,据说用黑玛瑙提炼,可以令人转瞬间恢复青春。崔冬悦压抑住激动心情,手指稳定地拧开了印度铁盒,挖出一块黑胶,以温水融化,然后小心地将其涂染在自己的头发胡须之上——

        崔冬悦一头黑发地走下山去,黑亮的胡须迎风飘扬。到达山口十五年前的猎户家,终于遇到了十五年前未遇上的猎人。猎人衰老得很快,变得枯瘦焦黄,令崔东悦无法联想起他十五年年轻时代究竟是什么样子。

        猎人在屋后开垦出一片玉米地,他正在剥着两颗冬季储存的玉米粒,准备作为午饭。见到威风凛凛的崔东悦,猎人长叹道:“自从你们都跑来隐居,山里的野兽就越来越少,它们都迁徙到别处去了。我现在生活困难。”

        崔冬悦也感到一阵难过,扔下一两银子,过了半晌说:“你女儿呢?”猎人说:“她十五岁就嫁人了,我劝她还是嫁给农民,这样生活多少有所保障。”崔冬悦询问她的住址,猎人现出狐疑的目光,说:“你找她干吗?”

        崔冬悦答道:“我也想给她一两银子。”他解释十五年前,这个小姑娘曾给他一碗水喝,十五年后他理应有所回报。猎人感动地说:“你真是好人。不用麻烦了,你把银子给我,我转交给她就行了。”

        崔冬悦沉吟半晌,说:“我还是亲手交给她吧。”

        经过了一个时辰的急速行进,崔冬悦到了南京城外的一片田地,田里有个农夫正在犁地,准备种下今年的第一茬作物。也许他便是她的丈夫——如此想法,并没有令崔冬悦步伐停歇,他保持速度,一遛小跑地进村了。

        问了几户人家,崔冬悦走到村西尽头,在一间矮小的土屋前见到了一个正在喂奶的女人。那便是她了?孩子的头颅遮挡了她的乳房,但看到了她完整的脖颈。一路上,崔冬悦想象过她已被生活折磨得不成样子,没料到她还有着少妇的风韵。

        农活与生育并没有使她的体型丑化,这归功于她少年时代欢蹦乱跳的山中生活。

        她一直注视着他走来。崔冬悦走到她跟前,说:“讨碗水喝。”她仰头一笑,果然是眼角上挑的眼型。

        女孩时代的她对崔冬悦的双枪形象留有深刻印象,她说:“您一点没变,又讨水讨到我这了。您还记得我吗?”寻找她,多因为对一个女孩的成长变化感到好奇,在肮脏破衣的包裹下,仍可以明确地判断出,她十六岁时便获得了婀娜修长的身形,她的眼睛如我所料般充满风情,一闪念,崔冬悦忽然有了将她拖进屋中的欲望。

        她嫁人已有八年,除了怀中的婴儿,还有过两个流产的胎儿。崔冬悦注意到她的眼角延伸得很长,那是尚不至于破坏她整张脸美感的皱纹。她说:“原以为嫁给农民,生活就有了保障。谁料到赋税太重,我的生活一贫如洗。”

        她说丈夫前一段时间被地主叫去,参加了与邻村争水渠的武斗,断了一条腿。现在已到了播种季节,她势必要承担起全部的农活,她的身体势必迅速粗悍,获得畜生一样的体能。

        崔冬悦掏出了两张银票,以农村的生活水准而言,这个数目足够她活到四十岁,如果再节省点,这就是她一生的钱。她惊得站起,婴儿头颅后滑出了乳房。她将银票一把抢在手中,果断地说:“好,我跟你睡觉。”

        女人的悲惨处境,已打消了崔冬悦的欲望,他只想帮帮这个在自己六十岁时便认识的女孩,然后高尚地走开。然而丈夫腿断后,她多次动过去南京城中卖身的念头,并在秦淮河两岸作过咨询,清楚地记得这两张银票的数额是一个中档妓女的价格。

        刚要开口解释,作出无偿捐赠的表态,崔冬悦已被她拉进了屋里。她对床上的男人一阵低语,男人从床上爬起,接过孩子,单腿蹦出了屋外。

        她关上了门,关闭了她男人在院中一跳一跳的身影。崔冬悦忽然觉得极度疲劳,喃喃道:“我已经七十五岁了。”她走过来,说:“没事没事。”便揭开了半壁衣衫,让他见了她成熟的肉体——

        经历了她之后,崔冬悦感到周身迟钝的神经一丝一丝地微微痛起来,关节处紧涩的韧带已全部放松,好像是他十三岁手刃南京第一高手张同庆时的身体状态。坐起身后,感到双目灵活了许多,一切均变得格外清晰。

        从五十岁开始,为了延缓衰老,他便断绝了房事,已经二十五年未亲近过女人。这女人令他对自己的肉体充满自信,一闪念,产生重新作回南京第一高手的想法。而她懒洋洋躺着,一副“还账一身轻”的解脱表情。

        崔冬悦穿着整齐,打开屋门,向外面的男人招招手,男人抱着孩子友好地点点头,单腿蹦来。崔冬悦与他擦身而过,走了几步,掏出一两银子扔过去,说:“自个留着用吧。”男人迅猛地扑向银子,怀中的孩子跌落在地,发出吓人的哭叫,而男人倒在地上抓着银子,仰头是一张献媚的笑脸,连连叫着:“谢谢老爷。”

        没等到她出屋,崔冬悦已经跑远。

        南京第一高手崔冬悦回到了南京,鼓舞了民众战胜倭寇的信心。那时“地中海号”彩船上的攻守已维持了三天,有十二名敢死队被打得脑震荡趴在船帮,三十四名敢死队队员跌入河水。而人们至今还未看到倭寇的长相。

        崔冬悦走入各大家族武士团首脑聚会的店铺,见到他们雪白的发须,登时后悔染发的行为,他漆黑油亮的头发胡须,在众人眼中是否显得很不自重,有损第一高手的形象?

        他忐忑不安地坐下,听着他们向自己讲述三天来的战斗经过。听着听着,他眯起了眼睛,然后详细询问了武士们被击倒前的动作,当听到他们所有人都碰了棍头,他的眼睛登时圆睁,射出一道精光,说出:“如影如响。”

        “如影如响?”众人登时发出低呼。

        如影如响——这一词汇在三十年前曾引起南京官方的强烈好奇,戚继光抗击倭寇时,与他相配合的是俞大猷的兄弟部队,俞大猷的战士使用倭寇的民族武器倭刀,但败下阵来的却往往是倭寇,获得了“以彼之道还治彼之身”的美誉,极大地满足了汉人的报复心理。俞大猷倭刀的名气甚至还在戚继光的鸳鸯阵之上。

        据说俞大猷从倭寇两手握刀的动作,悟出倭寇的刀法是从棍法中变化而出的,他的兵营不训练士兵使刀,只是训练长棍技法,临出战才发下倭刀,竟能屡战屡胜。俞大猷说长棍无刃,而一切有刃的兵器却要从无刃的练出来。可惜,倭寇的国家没了棍法,源水断绝,所以刀法难以发展。

        而俞大猷学来了汉人一种高明的棍法,口诀叫“如影如响”,作为俞家军的最高机密。南京驻军派士兵去学习,均被拦阻在兵营之外,所以只好去了戚继光的部队学鸳鸯阵。

        崔冬悦冷笑一声:“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我是使枪的,枪法里也有如影如响。”一人小声问道:“如影如响究竟是怎么回事?”崔冬悦垂下了脑袋。

        场面尴尬了半晌,一人说:“如果彩船中的不是倭寇,那我们的笑活就闹大了。”经过激烈谈论,众人一致通过,不管彩船中的是否倭寇,一律以倭寇对待,将其擒获后迅速处死。

        崔冬悦问了句:“懂得如影如响,如果是俞大猷将军的子孙,或是俞家军英烈的后代呢?”场面再次尴尬,最终一人说:“事已至此,也不能怪我们手狠了。”众人均点头称是。

        作为最后的敢死队员,崔冬悦走上了彩船,望着隔间门伸出的棍头,他清楚地知道只要自己一碰,棍尾便会闪电般打来。听声而动——这便是如影如响中的如响。

        崔冬悦以猫戏老鼠的心态望着这根棍头,他心里有一千种入门的方法。比如,可以根据棍头的倾斜角度,精确地算出屋中人头部的位置,将手中的枪投掷进去,他有一击必中的把握。

        再如,他左手枪脱手飞击棍头,当棍尾打出来,落空后必有一丝停顿,他持着右手枪趁机钻入——但猎户的女儿令崔冬悦产生了久违的激情,他悲剧般地想试试自己的反应能力是否有年轻时代的敏捷。

        所以,他走近,用枪拨了一下棍头。

        在崔冬悦的意识中,他已避开了棍尾,然而他的身体只移动了半寸。

        当他脖颈一歪,硬木棍般直挺挺倒地后,躺在甲板上抽搐两腿的他,想到衣兜中还有四十多张银票、七块银锭,难受地流下眼泪,后悔一个时辰前没有都送给猎户的女儿。

        

        南京第一高手崔冬悦被击毙的消息,震惊了南京老城。倭寇的传说逾演越烈,被渲染得神魔一般,已有小股居民拉家带口迁往外地。驻军监察史责问为何只见武士团的民间行动,不见军方行动?

        海道防官员准备严惩十夫长刘凯,但刘凯已不知去向,同时失踪的还有他的两个鸳鸯阵。经过对临街居民大面积的盘问,得到以下汇报:

        三天前,刘凯得知倭寇在“地中海”号彩船现身的消息,斗志昂扬地沿着秦淮河道赶去。再拐过一个弯道就可看见武士团进攻彩船的场面时,一个湿漉漉的人爬上岸,挡在路前。

        他拖着一把窄窄长刀,正是倭寇的刀型。

        刘凯严厉斥责:“你不是在彩船那边吗?”水中爬上来的刀客答道:“那是我在骗人。”刘凯大怒:“连我都敢骗!”向身后的两个鸳鸯阵大手一挥,喝了声:“给我上。”

        两个鸳鸯阵,六面盾牌四杆长矛,一面墙般地向刀客逼去。刀客刀法凌厉,却仍给逼到河沿。刘凯兴奋地大叫:“把他逼下河!”又想到那样刀客就逃了,于是又一声大叫:“把他逼到墙角!”

        鸳鸯阵调整了进攻角度,一袋烟功夫,刀客被逼到了街道墙角,说了声:“戚大将军果然是一代天骄。”然后扔下刀,作出束手就擒的姿态。

        少年时学到的鸳鸯阵,在中年时才用上,一用就取得奇效,刘凯的激动心情可想而知。高兴之余,完全丧失戒备之心,当刘凯拿出段草绳,上前捆刀客时,被一拳打在肚子上,疼得弯下了腰。

        刘凯疼得吐出胃液,脖子上架了寒冷的刀。在刀客的要求下,六面盾牌四杆长矛扔在了地上,刀客带着十名士兵走道河沿,说:“跳下去。”十名士兵跳下去后,刀客带着刘凯也站到了河沿,刀客一笑:“现在该咱俩跳了。”

        刘凯赔笑道:“你让我跳我肯定会跳,但有个技术问题,你的刀架在我脖子上,我要是跳得猛了点,脖子不正好上了刀刃。”

        刀客:“那你不会控制控制?”

        刘凯:“我怕控制不好。”

        刀客:“再废话,我现在就划了你脖子!”

        刘凯两眼一闭,跳下。他在水面上冒出头后,只见到水面上露着十个士兵的脑袋,又过了一会,仍不见刀客浮出水面,刘凯兴奋地大叫:“倭寇淹死啦,倭寇淹死啦!”一个士兵面无表情地对他说:“在你后面。”

        刀客的刀贴在刘凯的后脖颈子上,指挥着十名士兵逆流游去。他们越游越越远,看热闹的人群在岸上跟了五十米,听到后方又开始了对彩船新一轮进攻,便都去跑去了,所以他们究竟游到何方,就再也打听不出来了。

        ——听了以上汇报,海道防官员陷入沉思,他们为何选择了游水,要去往何方?他一一回忆南京重要官员的住址,幸好没有一所位于秦淮河边。也许他们游出了南京?这是最合情理的推断。如释重负的海道防停止了思考,准备回家到第四房太太的房中放松一下紧张的心情,那是一个清秀的杭州姑娘,生长在书香门第,刚娶过门三十多天。

        想着第四房太太,海道防猛然圆睁了双眼。驻军监察史来自山西,他的大房留在老家,二房三房随他到了南京,而他在昨天娶了四房,一个高雅的南京姑娘,她死去的爷爷是个文化名人。为表示对四房的重视,监察史特意为她造了座别宅,就座落在城西的水道旁边——

        十夫长刘凯游泳技术欠佳,已经呛过五次水,右腿抽筋两次。刀客向他询问监察史的别宅,刘凯拒绝回答,刀客威胁,要把他变成一具浮尸。

        刘凯终于说了,一行人游到了城西。那是一座院墙紧挨河道的建筑,为了宅院中有活水的池塘,围墙留有一个小洞让河水流入。他们从这个小洞依次钻入,刘凯和刀客是最后进去的,为了防止先进入的十名士兵在墙内突袭反击,刀客又将刀架在了刘凯的脖子上。

        但他高估了士兵,他们老老实实地等在里面。这里是宅院的后花园,刀客命令他们出水,然后掏出了绳子,将他们两人一对地背手捆了起来,折断十根树枝,一一封住了他们的口,然后将这五对人推倒在草地上。

        刘凯见没捆自己,不由得感到害怕,如果他要带自己去刺杀监察史大人,麻烦可就大了,于是主动地趴在地上,轻声说:“捆我吧。”刀客嘿嘿笑了两声,一脚将他踢飞,追上去一刀刺下。

        刘凯晕了过去,又被一脚踢醒,原来刀只是刺穿了他肩膀上宽大的纸浆铠甲。刀客皱着眉,问:“这么多年过去,部队上还是纸浆铠甲?”刘凯抱怨道:“就是,谁不想要身真的!我都快五十的人了,还跟个小孩似的穿着纸衣服到处跑。不是怪你,刚才咱们游了那么长时间泳,明天非变形不可,要知道连这纸作的铠甲还得两年发一套。下半年我都没的穿了!”

        刀客的眼光流露出同情的神色,刘凯趁机说:“求您了,我知道你要行刺监察史,别带我去。”刀客点点头,刘凯伸出两手:“捆我吧。”刀客:“捆,太费事了,我准备一脚把你踢昏。”

        刀客一脚踢来,刘凯头部刚挨到脚尖,便就势一转,头部着地,晕了过去,自信样子足以令人信服。刘凯口吐白沫,耳听得刺客嘀咕:“真晕了?我不信。”然后听到脚步声到了自己脑袋旁。

        刀客奋起一脚,刘凯真的晕了过去。十名士兵看睁睁看着他手拖长刀踏上走廊,悄然潜入了内院——

        海道防召集了一个千人中队,要他们带上最精良的武器赶往监察史别宅。他在衙门前骑上战马,而部队却迟迟不出发,他大怒斥责,得到的答复是:“最精良的武器还没有到达。”

        等了一顿饭功夫,衙门的街道尽头,响起百姓的喧哗,两门重型火炮艰难地推了过来。炮兵满头大汗地禀告:“大人,因为军备库在城西,衙门在城东,我们已是以最快速度赶来。”

        海道防几乎跌下马,没脾气地叹了句:“我们就是要去城西。你在城西等着我们多好。”炮兵也表示无奈:“但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在衙门口集合。”

        这队人马终于出发,一路喊叫着“捉拿倭寇,闲人回避。”结果道路越走越挤,在上万百姓的簇拥下,缓慢地向城西移去。

        与此同时,“地中海”号对岸的店铺中的武士团首脑,正在耐心地和四个波希米亚女人交谈。这四个女人哭诉彩船被武士团搞成了战场,她们有家不能回,已经露宿了三天。

        一名武士团首脑表示疑问:“干你们这种职业的,还可能露宿?”立刻招来了女人们的大声谩骂,她们表示固然她们有一千种机会避免露宿,但因为还有个姐妹呆在彩船中生死未卜,她们根本提不起心情,你们汉人太没人情味了。

        首脑们被骂得狗血喷头,准备施展武功,将她们都点了哑穴。而这时接到报告,说倭寇在监察史别宅,海道防正带领一千官兵赶去,他们还推了两门重型火炮——依此判断,倭寇就应该在城西别宅中,否则官方不会如此兴师动众。

        出于对官方的信任,一些年轻武士已有了赶往城西的打算。那么,彩船中的又是什么人呢?武士团已在彩船下进攻了三天,被打死打伤几十人,如果里面的不是倭寇,是一个汉族的武林高手,就会失去了对抗外族的悲壮色彩,旁观者只会想到南京武士武功的差劲。

        但好像倭寇又确实在城西——经过了激烈讨论,武士团首脑提出,难道就不能有两个倭寇?于是大家都同意坚守。

        一个首脑提出,干脆放火把彩船烧掉,既赢得了胜利,彩船中的人又成为了永远的迷。这个想法赢得掌声,掌声过后,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叫道“谁敢烧我们的船,我们就跟他拼了!”

        众首脑尴尬地发现,四个波希米亚女人还呆在屋里。

        当海道防为交通堵塞心情焦灼、武士团首脑为四个波希米亚大伤脑筋时,刀客进入了监察史的书房。

        监察史曾在山西治理黄河,是克服流沙沉淀的专家,贪污腐败的官场生活仍没有削弱他的科学家气质。见到一个湿漉漉的人提刀进门,监察史没有一丝慌张,庄重地说:“明白。我早恶贯满盈,也不问你是谁派来的了。但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刚有了一个让黄河改道的灵感,请让我写下来。”

        刀客好奇地看着他,晃了晃手中的倭刀,监察史惊叫:“你就是那个倭寇?想不到还真有倭寇——以你们的性格,见了好东西就拿——算了,科学是不分国界的,我的发明能造福你国人民,我也觉得值了。”

        刀客一笑,说:“你写吧。听说你新婚不久?”

        监察史会心地一笑:“原来你喜欢这个,好,我写工程方案时你尽可以去找我夫人,她可漂亮呢,爷爷是文化名人,估计你这辈子就接触过高素质的女人。”

        刀客苦笑了一下,监察史亲切地说:“瞧瞧,都是我不好,一下就说到了你的痛处。我明白,你在本国最多是个佃户。”刀客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我还从来没穿过官服。”

        监察史大笑:“这容易呀。”立刻就整身衣服脱了下来,双手捧给刀客。刀客穿上官服,指了指地上脱下的衣服,说:“你要不嫌湿的话,就穿我的吧。”监察史立刻说:“不嫌不嫌。你不知道,我治理黄河时,整天都在水里泡着。”

        他换上了刀客衣服,快步走回书案,奋笔疾书了一会,抬头见刀客正观察着自己,连忙一拍脑门:“瞧我这脑子,一想到科学,就什么都忘了。我夫人的房,你出门后向左拐,见个月亮门你就进去,里面第三间就是她的卧室。好找。”

        当刺客出门后,回头见穿着自己衣服的监察史遛出了书房,玩命地向走廊深处跑去。

        刀客摇了摇头,穿过走廊,走进月亮门,一把推开了第三间房门。

        房中,窗户处的斑斓光线下,站起了一个女人。刀客尚未看清她的面容,就又关上了房门。因为他感到了背后有一股压力。

        他的长刀点在地上,向后方划动,作出随时准备撩起的动势,很慢很慢地转过身来。他的身后三丈远,月亮门下果然站有一人。

        来人声音低沉:“监察史私人护卫邯钢。”

        刀客:“想不到南京还有你这样的高手。”

        邯钢:“算不上,我出招了。”

        他从身后晃出了一柄板斧,一步步向刀客走来,黄昏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拖得长长,刀客呆呆地望着地上的影子,仿佛已被邯钢的气势威慑。

        邯钢抓住了这个战机,大喝一声,斧头劈下。刀客仍盯着地上的影子,一刀撩起。

        邯钢后退了两步,说:“这个庭院中只有我一个护卫,剩下的都是丫环佣人,请你不要滥杀无辜。”然后倒地,衣衫左胸部位有鲜血渗出。

        刀客点点头,再一次打开房门,背对女人坐下。女人看着他身上的监察史官服,平静地说:“我丈夫已经死了吧?”刀客摇摇头,说:“他是个狡猾的人,逃了。”

        刀客目光仍盯着屋外邯钢的尸体,问:“护卫邯钢是个什么样的人?”女人声音响起:“一个赌徒,欠了别人三千两,输掉了老婆卖了家产。前天他还和我睡过一觉,时间在中午,阳光充足。”

        女人的坦白自然,令刀客诧异,回身看去,自言自语道:“果然是高素质的女人。”两人相对沉默,半晌后刀客说:“我本不想杀他,但他要杀我。”

        女人:“明白。你是为我而来吗?”

        刀客:“不是。另一个原因。”

        女人的表情稍感失望,刀客说:“你想不想学杀人?我教你一个一杀一个准的法子,学不学?”女人点点头,两眼充满兴奋的神采。

        刀客将邯钢的板斧拾进屋,递给她:“再有一个时辰,就入夜了。你不要在房里点灯,在房门口挂上个灯笼,来了人不要看,只看到地上的影子,只要影子的两腿一晃,你就一斧头劈下去。”

        女人思索了一会,惊喜道:“真是个好法子。”

        刀客出屋离去,女人追出门问道:“真有好多人来让我杀吗?”

        刀客回身:“真有,相信我。”

        女人满意地回屋了,望着女人后身的曲线,刀客说:“真让我意外,我能否也问一句,你为什么对杀人感兴趣?”

        女人回过身,展示出前身的曲线,说:“我出生在文化名族,从小被教育要当个淑女。太压抑了。”

        看着她幽怨的眼神,刀客忽然产生想和她再说几句话的念头,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样不对。”但还是一步走入了屋门。

        

        监察史大人在玩命地奔跑,经过花园时,见到草地上奇怪地捆着一群士兵。“他们是怎么回事?”——对这个问题,监察史只动了一个念头,就经过他们,跑出了宅院。

        十夫长刘凯在此时醒了,忍痛抬起头,看看士兵们。士兵报告:“老总,倭寇已逃走了。”

        听到倭寇逃走的消息,刘凯如释重负地再次躺下,命令士兵:“我已深受重伤,需要再睡一会,谁要吵醒我,定斩不饶。”士兵们齐声应了声“得令”,刘凯舒服地躺下后,听到一个人说:“老总,此倭寇性格莫测,谁知道他跑出去是干什么,说不定呆会就会回来,您还是先把我们放了吧!”

        刘凯也觉得有理,挣扎着起身,费了半天劲终于解开了一个士兵,十根手指累得生疼,对那士兵说:“我下令。剩下的人,你去解吧。”

        十名士兵松绑后,搀扶着刘凯向外走。即将走过大门时,一个士兵说:“监察史大人可能遇害了,咱们要不要看看。”刘凯一惊:“一定遇害了,糟了。咱们要从大门出去,以后就再也脱不了关系。”思索了一会,大手一挥:“咱们还得从水沟出去,这样就没人知道咱们来过。”

        一伙人重新回到花园池塘,正准备一个个跳下水沟,一个士兵说:“老总,咱们来回走了这一趟,肯定有丫环佣人看见咱们。”另一个士兵说:“就是,我这一路虽没见着人,但总觉得在门帘、柱子、草丛后有一双双眼睛窥视着咱们。”

        刘凯一下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叫道:“为何逼我杀人!算了,监察史大人一定遇难了,你们去把那些丫环佣人都杀光,官方一定以为也是倭寇干的。”十名士兵齐声喝道“得令”,摆开阵势向内院逼近。

        他们走了几步又回来了,禀告:“老总,我们的兵器都被倭寇缴械了,两手空空,拿什么杀人?”刘凯一个耳光抽过去,大骂:“你们都是我大明的正规部队,受训多年,你们的两手应该很有力量。没有兵器,就掐死他们吧。”

        十名士兵灰溜溜地进了内院,心里都在嘀咕:“太残忍了。”

        内院中有丫环五名,男佣两名,聚集在伙房准备晚饭。十名士兵冲进,闻到了一股饭菜香气,一时均感到饥渴难耐。他们冲上前去,叫嚷道:“都别动,都别动。”抓起馒头包子胡乱嚼了几口,饥饿感稍稍缓解,就一拥而上,掐死了两名男佣。然后围住了五名丫环。

        五名丫环都正值妙龄,是随着夫人嫁过来的,从小受过文化熏陶。她们的气质是士兵们所没见的,一个士兵和气地问道:“你们都是小姐吧?”丫环们说:“不,我们就是丫环。”

        丫环都达到了这一水准,夫人的素质更令人向往。十名士兵彼此递递眼神,丫环们登时知道了他们的邪恶想法。但丫环们的文化气质,令士兵们稍有自卑,一名士兵将手颤微微伸来,被丫环打飞,就再也没勇气第二次伸出。

        明朝的文化已达到很高水准,而且从明太祖开始以文官压制武官的制度,三百年影响所至,形成了士兵们均对读书人普遍的敬畏心理。士兵们羞愧地围着丫环,迟迟没有行动。

        丫环们相互递递眼神,一个丫环说道:“我们知道你们想什么,可以。但我们五个人,你们十个人,这种搭配,也显咱们大家都太没素质了。”

        士兵们一听,立刻行动起来,取来筷子准备抓阄。丫环们又彼此递递眼神,一个丫环说:“这种作法也太不男人了。你们就不能男人点,相互杀死几个吗?”一听这话,十名士兵立刻掐在了一起。

        一袋烟功夫后,一个士兵满脸是血地从尸体堆中爬起,看看已死去的九个战友,难过地说:“为什么!大家怎么就忘了随时算算人数!”他的目光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深沉,抬头看着五个丫环,说:“现在就剩下我一个了,一个对你们五个,不会显得素质不高吧?”

        五个丫环:“这种组合,你简直就是个老爷。”说完从身后拿出门拴,这是根五尺长四寸宽的硬木,重七斤,一下拍在了士兵的脑袋上——

        此时,月亮门中,监察史第四夫人,拿着邯钢的板斧,试着抡了几下,“哐啷”一声扔在地上,很不高兴地说:“太重了。而且造型也不好看。”

        刀客尴尬得说不出话。她闷闷不乐,眼光慢慢瞟到了刀客手中的倭刀,立刻叫道:“我要这个!”

        刀客咳了一声,缓缓道:“夫人,我还要作事,没法留下给你。”她收起了小女孩神情,再次变得端庄,从地上拾起斧头,善解人意地说:“我就用它了。”看着她弱不禁风的样子,刀客忽然产生想抱一抱她的念头,他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样不对。”但他还是走过去,将她手中的斧柄拨开,将她搂入怀中。

        窗口洒入的夕阳光线暗淡下来,天渐渐黑暗。他和她已经了一段融合的时光,刀客酒醉般地躺着,她乖巧地侧卧在一旁。刀客左手搂着她,右手扔握着那柄狭长的刀,忽然说:“你知道戚继光大将军的合作者是谁吗?”

        她喃喃道:“知道,就是俞大猷将军。你怎么问这个?”

        刀客:“别问。你知道他些什么?”

        她摇摇头。

        刀客:“那我告诉你,你要永远记住。俞将军有过许多高明的想法,甚至超过了戚将军。比如,他调查出倭寇的祖国正陷入诸侯混战,没有建立起中央集权,不可能组织财力人力作科研,所以他们的航海技术十分低下,远远逊于我大明。倭寇不可能有成规模的战船。”

        她两眼一亮:“你的意思是说,对付倭寇,不要等他们上岸,只要从海上狙击,就能永决后患?”

        她的聪慧,令刀客感到惬意,抚了抚她的头发,说:“这是俞将军的意思。朝廷沿海舰队都是小股小股地归各地方政府管辖,要实行这个计划,势必要将分散的权力归一个人统一指挥。朝廷从太祖皇帝起,便害怕武官权力过大,所以根本不可能采纳俞将军的建议。”

        她叹了口气,刀客说:“如果不能出海,就只能在陆地上歼敌。但朝廷历来不让部队正常发展,我国军队其实只是民兵的素质,组织散漫军备极差。倭寇却训练有素战术巧妙,虽然朝廷总说是我们以正规军来对付流匪,其实是人家的正规军来对付我们的民兵。”

        她:“是呀,我小时候听说,倭寇个个武功高强,往往能以少胜多,将我们的部队一击而溃。我觉得很不正常,原来是这个道理。”

        刀客激动地坐起:“既然武功胜不了敌人,俞将军又献上了一个建议,就是请朝廷批下银子,大量制作火枪,以先进的武器取胜。可惜,出于同样的顾忌,朝廷还是没有采纳。所以才有后来戚将军发明鸳鸯阵、俞将军发明棍法刀的事情,我们原本不必赢得这么吃力,战场又不是武林的擂台,非要用武艺去比拼。”

        她:“但两位将军以最少的钱最小的战争规模,便解决了倭寇之患,我觉得比起用海战火枪,这种简便实用的作法更值得推崇。”

        刀客:“当年朝廷和百姓也都是你这种想法,这是女人的想法。我们限制了舰队火枪,别国要是不限制,日后我国只有被动挨打。可惜,平息了倭寇之患,这二十几年的太平,令朝廷和国人都安乐惯了,谁也不会再动忧患的心思。”

        女人也坐起身,狐疑地观察着刀客:“我听说城中混进个倭寇。现在可以说了吧,你到我家究竟是何原因?”

        刀客跳下床去,迅速穿上了监察史官服,说:“将门口的灯笼挂起来吧。我保证,一会就有人来给你杀了。”然后持刀走出门去。女人叫了声:“以后还能见到你吗?”问外传来刀客的不带感情的声音:“你杀几个人,我就再见你几次。”

        她自小生长在深深庭院,出嫁之前从没上过大街,度过了严肃紧张的童年、少年,她要学习琴棋书画、研读四书五经,还要训练出七步成颂的诗歌创造能力,却从不知道骆驼、刺猬的长相,因为她爷爷是文化名人。

        嫁人后的她追求刺激,梦想在作监察史夫人的同时,还能有一种秘密生活。女人在床上坐了一会,穿上衣服,拿起门后竹竿,挑下门上灯笼,点着后,挂了上去。

        她看看了月亮门下邯钢的尸体,发现自己竟没有动一丝的感情。她遗憾地摇摇头,知道在自己心里,这个死去的男人已被人取代。她进屋,拾起了地上的板斧,隐身在墙壁的暗影里。

        

        五个丫环迟迟没有赶来夫人房探视的原因,是因为那个士兵并没有被门拴一下打死。他只是流了更多的血,女人毕竟是女人,她们再也不忍心打第二下了。

        士兵头上的血滴哒落地,他看着尚且举在半空的门拴,一动不敢动。过了半晌,一个丫环叫道:“你傻呀,止血呀。”士兵连忙双手捂在了头上。

        鲜血仍从他的指缝间不断流出,众丫环相互递递眼神,叽叽喳喳地说:“算了,还是我们给你弄吧。”

        士兵拥香抱玉地被搀进了丫环卧室,躺在锦缎床面上,闻着脂粉香气,额头被一双双纤手轮流擦拭,备感幸福。这个小兵,来自贫瘠的山村,早早征兵入伍,在部队倍受虐待,稍有不慎,就会招来一顿暴打。他从未享受过这种待遇,猛地就哭了起来。

        这个悲伤的小兵,令五个丫环产生自责,后悔刚才出手太重,于是决心好好待他。这五个丫环虽然从小受文化熏陶,气质很好,但她们还是只会干丫环干的事,于是沏茶倒水、捶背捶腿忙了个不亦乐乎。小兵见她们对自己越来越好,更是想起了以前生活的所有辛酸,哭声再也止不住了,哭得几乎气绝。

        看着这个血流不止、哭声不断的小兵,五个丫环相互递递眼神,彼此都明白只有用最后一招了,那是她们伺候人的底线。她们从小受到奴才训练,有一项伺候男主人的项目,叫“鸳鸯浴”。教她们的老妈子说,这一招和戚继光大将军的鸳鸯阵,都是天下厉害的阵势,只要施展出来,没可能不讨男主子的欢心。

        五个丫环一直伺候小姐,没缘施展此招,空怀绝技多年,干脆拿这个小兵试试。五姐妹心同此想,将一个巨大木桶抬进了房,倒入了温水,先将小兵扔进去,五姐妹再依次进桶。

        在水中的小兵,看看桶内一圈的光滑女人,止住了哭声。

        五姐妹相互递递眼神,道:“有效。”然后按当年老妈子教的方法一一作去,小兵立刻醉酒一般,过一会五姐妹也觉得头晕目眩。他们晕晕乎乎地一直泡着,完全没有了时间概念。

        十夫长刘凯就一直在花园草地上苦等,直到天黑,十个士兵也没有回来。当他几乎绝望时,看到监察史的官袍进了花园,心中一惊:“他没死?”连忙跪倒,说:“十夫长刘凯,拜见大人!”

        头顶上的声音说:“你为何在此?”

        刘凯信誓旦旦地说:“有倭寇进城,小人顾及大人安危,自作主张,来帮大人守着水沟,以免倭寇钻入。请大人恕罪。”

        头顶上的声音:“你能钻进来,说明倭寇也能钻进来,的确不得不防,好,我不怪你。”

        刘凯:“大人智慧深似海,但小人还是晚来了一步,刚才我看见倭寇从内院跑出去了。我已经派我的下属去内院搜查了,如果丫环佣人有伤亡,那一定是倭寇所为。”

        头顶上的声音:“那你为何还守在水沟旁?”

        刘凯:“我想倭寇闯入监察大人家中,不会只是伤害几个丫环佣人那么简单,一定另有阴谋。凭我多年的军旅经验,深知倭寇的诡异性格,他们特别喜好厕所、水沟这种下贱地方。所以我呆在水沟旁,以防他们有下一步行动。”

        头顶上的声音:“你是不是考虑得过头了!倭寇既然已逃出了我家,你就应该追出去捉拿。再有片刻耽搁,我就将你处死。”

        刘凯低喝了声“得令”,低头向宅门跑去。

        头顶上的声音:“你到哪去?倭寇已逃走多时,你再从宅门出去,肯定追不上了。从水沟走是条近道。”

        想到纸铠甲又要沾水,刘凯一阵心疼,咬牙跳进了水沟。游出了监察史宅院,浮在秦淮河河面,刘凯又是一阵轻松,对刚才自己的机智应答倍感满意。将士兵杀丫环佣人赖在倭寇头上,而自己在院中出现,监察史大人也没起疑心,真是太成功了。

        忽然,刘凯看到一个身影正走过远方桥头,虽然相隔遥远,天空黑暗,但从桥头的灯火中,刘凯仍清晰地从衣服辨认出,正是那被怀疑是倭寇的青年。“你化成灰,我也能认出你!”刘凯奋力游去——

        入夜后的南京,有着格外美丽的灯火。在三百年前,南京人便已开始过上了夜生活,而现今的明朝大部分都市,夜晚来临,便一片黑暗。

        倭寇的消息,并没有妨碍秦淮河两岸的色情生意,反而有促销效果,令寻花问柳增添了一丝惊险氛围,许多老客户都喜欢这新情调。

        倭寇藏匿的彩船一团黑暗,两岸逐渐亮起花花绿绿的灯火,武士团首脑们的心情恶劣,他们很清楚,店铺中还有四个波希米亚女人,她们一定会要求武士团解决住宿问题。

        在彩船和店铺之间有五百武士,他们有成名好汉,也有特意赶回的隐居高手,三日来只吃着烧饼白水,没有睡过一觉。他们的体能消耗巨大,精神近乎崩溃。

        而店铺中的武士团首脑,尚且维持着在权贵家的待遇,一到餐时便有一行佣人提着高级食盒送到。当店铺中摆满了一桌酒菜,四个波希尼亚女人开口:“我们要求解决吃饭问题。”

        众首领面面相觑,一个好心的说:“反正平时咱们喝酒也得找小姐作陪,要不就让她们一块吃吧?”四个波希尼亚女人坐上饭桌,她们来自遥远异国,艰辛地维持着一艘彩船的开销,从来是自己作饭,如有客人要留宿吃饭,也都准备的是波希尼亚食品。波希尼亚是流浪民族,食品粗糙,好在是异国情调,将将可把客人蒙混过去。

        她们已到南京两年,今天第一次吃到汉族高档菜肴,发出由衷赞叹声。又一个好心的首脑见她们高兴成那样子,趁兴将酒瓶递来:“姑娘们,这是好酒。”一个姑娘接过来,抿了一口,叫声了:“美妙!”就对着瓶嘴整瓶喝下。

        这次晚宴一共送来了五瓶酒,全让她们喝了。波希米亚人单纯直率,一高兴便要用舞蹈表达对生活的热爱,五个醉眼朦胧的姑娘热情地说:“你们太好了,我们给你们跳个舞吧!”武士团首脑们相互看看,均点点头。

        桌椅被撤开,五个姑娘拿出手鼓吉他,散开长发,撩着裙子浑身上下一扭,便跳了起来。立刻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五百武士面对彩船正严阵以待,突然听到身后响起欢快的乐曲,还有女人甜腻的歌声。五百武士齐刷刷地转过头来,见店铺窗户中正有歌舞表演,一个武士不禁走上两步,登时所有人都聚集在窗前。

        四个波希米亚姑娘趁着酒性跳得越来越起劲,高兴得众首脑捋着胡子相互说:“好,真好。”看到窗口挤满了人头,波希米亚人的热情焕发了,她们说:“这里太窄,咱们到外面跳去吧!”手拉手跳出了门外。

        武士们让出一片空场,四个女人跳得兴起时,会喊一声:“喜欢我们吗?”五百武士会齐声喊道:“喜欢!”

        望着外面的热闹场面,店铺内的首脑们均深受感动,说:“三天来,他们太辛苦太紧张了。要没这几个外国姑娘,还真放松不了。”首脑们看了一会,忽然一人大叫:“哎呀!倭寇该不会趁乱跑了吧!”

        此时门外,四个女人叫道:“一起跳吧。”五百武士都跳动起来。南京武士一贯高深莫测,见到他们摇头扭腰,登时吸引了两岸民众,场面更加拥挤不堪。

        武士团首脑们迈出门,大喝一声:“停!倭寇都跑了!”场面霎时一静,首脑下令:“快,再组织个敢死队,看看倭寇还在不在。”敢死队由三人组成,摸黑爬上了彩船。

        过一会黑暗中传来了三次落水声。首脑们舒了口长气,彼此以眼神安慰了一下,说:“还在。”

        倭寇还在彩船上的消息,鼓舞了民众,四个波希米亚女人大喊了一声:“还在!”五百武士齐声应喝:“还在!”两岸民众也兴奋地大叫:“还在!”四个波希米亚女人大叫:“那还等什么,小伙子们,跳起来!”

        手鼓、吉他声热烈地响起,五百武士跳动起来,两岸民众响起欢呼声。望着外面失控的场面,店铺内的首脑们都发出苦笑:“咱老哥几个所能作的,就是隔一会派两人上一趟彩船,试试倭寇还在不在。”

        

        天空黑暗后,海道防看着亮起的灯火,遥望队伍前方道路的堵塞情况,陷入了绝望情绪。当队伍喊出捉拿倭寇的消息,南京百姓就围上来,将三千兵马围了个水泄不通。

        士兵们对拥在身前百姓解释:“请让开,我们是去捉倭寇,不是已经捉到了倭寇。你们怎么就那么爱看热闹呢?”挤在士兵身上的百姓们说:“这话你还是跟后面的人说去吧,我们也早想走了,但就是动不了呀!”

        在人群的外围,有一个消瘦的身影在努力地往里挤,他是跟刀客换了服装的监察史大人。他先开始叫着:“我是监察史,让开让开。”但招惹来嘲笑,旁边的百姓都说:“这人为了看热闹,什么都敢说。”后来,他什么都不说了,只是使劲往里挤,心想只要挤到最里面,见到了官兵,就彻底安全了。

        在人群的最外围,还有一个努力往里挤的身影,他便是十夫长刘凯。他在一家肉铺前爬上岸,见到屠夫剃肉的尖刀,仗着身上的官方铠甲,一把夺了过来,望着前方一直盯着的衣服背影,凶猛地挤进了人群。

        两人都在尽最大力量向前挤。监察史已经可以在群众人头的夹缝中见到海道防愁苦的脸,他兴奋地呼唤了声:“我是——”声音便已嘶哑,十夫长刘凯的尖刀刺进了他的后腰。

        刘凯连刺几刀,大喊一声:“我杀死倭寇啦!倭寇被我杀死了!”人群骤闪开,尸体倒地,刘凯挥舞着手中尖刀,向群众比划:“看看,都来看看,是我干的!”他穷凶极恶的表情和乱晃的刀,令人群潮水般疏散。

        面对突然缓解的交通,海道防喜上眉梢,一挥马鞭:“进军!”三千兵马行进了五十丈,见到了威风凛凛地站立在尸体旁的刘凯。尸体被翻过身时,海道防几乎从马上跌落。

        经过当街审问,海道防推断倭寇仍留监察史别宅。然后刘凯被押往死牢,三千兵马继续向西城进发。海道防下令:“咱们最大的官都死了。非常时期,没法爱民如子,再有看热闹的百姓阻挡道路,一律格杀勿论。”

        果然,看热闹的百姓从街角树下又一次次涌现,走在最前面的士兵方阵齐刷刷抽出腰刀。一时间血光四溅,街面上再无一人,视野可以望到三里之外,海道防压抑了一个下午的心情登时舒畅。

        三千兵马飞快地到了监察史别宅,两门火炮架好。带两门火炮,原不想真用,只想起到威慑作用,但监察史已死,没有必要再顾忌会损坏他的宅院。想到自己当官多年,从没机会发射火炮,海道防豪情大增,马鞭一挥:“瞄准,开炮!”

        过了一会,仍没动静,低头见炮兵站在马前正赔笑地看着自己。炮兵小声地说:“大人,我没带炮弹。”

        海道防大怒:“为什么问题总出在你身上!”一马鞭抽下去,“没有炮弹,你还敢推着炮来?”炮兵忍痛赔笑:“您的命令是让我带火炮,没写着要带炮弹,所以我就只推着炮来了。”

        海道防:“这还用写吗?大炮和炮弹是一个整体,一码事。”

        炮兵:“但在咱们国家武器管理制度上,是两码事。您真不能怪我。”

        海道防没脾气了,垂头丧气地说:“好,我不怪你。我现在批准你使用炮弹,快回去取去。”

        炮兵:“大人,为避免下一次误会,我这回把话说在前头。按照朝廷规定,动用炸药性质的炮弹,得经过省级批准,要经过许多道手续——”

        海道防一下打断了他:“给句痛快话,我这种级别的官,能用什么炮弹?”

        炮兵:“石头弹。大人,您千万别生气,虽说是石头炮弹,但也要往炮筒塞些火药,否则发射不出去。”

        海道防:“能用上点火药呀,那我这心里还舒服点。”

        炮兵:“您别瞧不起这石头弹。虽没有爆炸力,但一块石头,也能将人砸个半死。”

        海道防:“别废话了!你先给我取来,轰两炮再说。”

        军备库就在城西,炮兵很快回来。“嘡嘡”两声,两块石头飞上了宅院上空,先后落下。所有人都感到,这石头弹是比炸弹差得太远,落下后连个声都没有。海道防又一鞭子抽在炮兵身上:“混蛋,你就不能给我找两块大点的石头!”

        炮兵赔笑:“大人息怒,您要知道,炮筒的直径是固定的,就那么大。”海道防又没了脾气,叹气道:“那你就给我多放几炮。”

        幸存的小兵和五位丫环正泡澡泡得几乎虚脱,一块圆石从天而降,击碎屋顶,砸断了旁边的木床。监察史的第四位夫人全神贯注地握着板斧,猛听得身后一声响,窗户旁的茶几已变得稀烂。

        三十几块石头弹发射出去,海道防的心情稍稍变好。此时炮兵提醒他:“大人,这可是咱南京全部的石头弹了。您呆会必须给我写个情况说明,否则咱南京二十年来储备的石头弹一次用光,我实在没法在军备库报账。”

        海道防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手中的马鞭,问炮兵:“用一点武器都那么仔细,咱军中还有什么不严格的事吗?”炮兵努力思索了一下:“可能只有杀士兵这一件事了,对此,各级领导都不怎么审查。”

        海道防大喜,吩咐左右:“把这个炮兵给我拖到一边,斩!”炮兵的头被一刀砍下后,监察史马鞭向宅院门一指:“冲呀!”三千兵马闯了进去。

        士兵们冲进去后,很快捉住了在水桶中吓得一动不敢动的一男五女。他们被绑送海道防马前时,所有人都眼睛一亮。查明了一男是十夫长刘凯下属的小兵,海道防下令将他押入死牢,与刘凯关在一起。

        至于五个淫乱的丫环,海道防顾虑到虽然监察史已死去,但仍要避免他家丑外扬,下令送往监察史的正宅,交给一二三夫人处置。

        在宅院的最深处,士兵们发现了一座坍塌的月亮门,进去后,见尚有一间房损坏程度不大,门口的灯笼依然亮着。这里应该是第四夫人的卧室,静无声息,可能第四夫人已在石头弹中死亡。

        一名士兵迈步而今,立刻跌了出来,从小腹到胸口被剖开了深深一道口子,流了一会血,就气绝身亡。连续几名士兵都遭此下场,消息很快传给了门口的海道防,说发现了倭寇,倭寇在殊死抵抗。

        海道防在重重保护下,进入了月亮门,下令士兵进攻,目睹了五名士兵腹破肠流而死,然后询问:“我这种级别的官员,到底能不能用炸弹?”除了被斩首的炮兵,推炮来的还有几名,他们连忙说:“谁说您不能用炸弹?您要想用,我们就立刻给您取去。”

        监察史的第四夫人躲在门旁,手持板斧,看着灯笼照耀下的门口地面,初次杀人有一种特殊的兴奋。她欲罢不能地期待着再有人闯入,等了很久,忽然全身一震,倒在地上时听到了一声暴响,觉得身体变得滚烫。她临死前的最后一念是:“他说我杀几个人,他就见我几次。他该怎么实现自己的诺言?”

        倒塌的墙面下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挖出后,士兵们响起了一阵欢呼,种种迹象表明,这便是倭寇。海道防沉浸在成就感中,对左右得意地说:“南京的武士团,是不是还守在彩船前?这帮笨蛋,早中了倭寇的金蝉脱壳之计。”

        过了一会,海道防自言自语道:“可彩船中的又是什么人呢?”

        

        看着彩船外热烈的歌舞场面,手持长棍的波西米亚姑娘贝慕华流下了眼泪。她坐在椅子上已经三天三夜水米未进,精神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波希米亚人自古有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美德,而她有着严重的受骗感。

        很明显,她已被刀客抛弃,越来越后悔三天前为了好玩抡起了长棍,而今已然骑虎难下。此时她又听到了棍头一响,立刻棍尾抡了上去,一个人影跌入河中。群众爆发出“还在”的欢呼。

        这是贝慕华打倒的第七十个人,当她打倒第四十个人时就已经觉得体力不支。此时听到身后有人说了句:“真是好姑娘。”转过身,见一个人从河水爬进了后窗,他有着一只呆滞的右眼。

        刀客走上前来,贝慕华扔掉长棍,想扑入他怀里,但坐麻木的双腿一瘫,摔倒在地。刀客跪在地上,将她抱住,她哇哇大哭起来。他令她经历了危险,波西米亚民俗认为,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冒了险,那么这个男人就是她的爱情归宿。

        当刀客说:“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作弄你吗?”贝慕华回答:“不想。我已知道答案,你是我的爱情。”

        刀客一愣,说:“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在二十年前,有两名抗击倭寇的名将,戚继光和俞大猷,他们在严格的控制监查下,以很少的钱很简陋的武器击败了倭寇。世道太平了,但却种下了更大的隐患,朝廷觉得他们那种制约将领才干的体制是合理的,因为战争毕竟打胜了。从长远的意义上讲,戚俞二位将军真不该打胜。”

        此时门口两个人影闪现,刀客拾起长棍,远远点了两下,人影落水后,两岸又是一阵“还在”的欢呼。

        刀客摇摇头,对贝慕华继续说下去:“十五天前,戚大将军逝世,朝廷竟然没有一份像样的悼词。在南普陀山中养老的俞将军气不过,特意派我扮作倭寇,来搅乱南京。我是俞将军的侍卫,将军的推断十分准确,明朝的官兵制度确的有问题,偌大的南京竟真的被我一个人搅乱了。”

        看着船外的歌舞,刀客长叹一声,说:“俞将军命令我扰乱南京后要安全撤退,只要南京的混乱能引起朝廷的反思,就行了。但朝廷和民众都麻木得太久,捣乱一下,还远远不够,我准备战死在这里,只有血才能让人清醒。”

        贝慕华幸福地依偎在刀客怀里,对他的话什么都没听清楚。刀客说:“我现在就要出去了,你不要跟随。”刀客起身,持刀向外走去。走出阁间,见贝慕华仍然跟随,他严厉地说:“我要战死在这里。”

        贝慕华:“战死?好吧,我陪你。”

        刀客:“不,我不能死了,还找个女人陪葬。”

        贝慕华:“你不了解我们波西米亚民族,我们的宗旨就是找到爱情,只要找到了,生死都无所谓了。”

        刀客搂住贝慕华走下了彩船。

        他们一直走到跳舞人群中,竟然没引起注意。看着欢蹦乱跳的五百武士,刀客备感无奈,抱了抱贝慕华,说:“算了。就算死了,对这帮人也起不了什么效果。他们太烂了。”贝慕华欣慰地抱紧了刀客。

        正当他俩要离开,一个声音在他们身旁响起:“咦,这人怎么穿着监察史大人的衣服?”刀客一抬手,说话的人咽喉冒血,倒地而亡。但舞蹈场面登时停止,五百武士拔出了腰刀。

        经过半个时辰的血战,刀客被刺中心脏。倒地后,他看到远处躺在血泊中的贝慕华,想到俞大将军的如影如响。教了波希米亚女人如响,教了四夫人如影。波西米亚姑娘取得了惊人战绩,四夫人应该也已杀人无数。

        他死前的最后一念是:“四夫人可能还在战斗,哎呀,她杀了那么多人,我该见她多少次呢?”

        

        这次倭寇进南京的事件的确惊动朝野,神宗皇帝要求南京写上一份详细的报告。十日后,他接到了一份可歌可泣的报告,诉说南京军民合力歼灭倭寇的英雄事迹。

        阵亡的战士、武士团首脑受到高度嘉奖;南京第一高手崔冬悦,他不顾高龄奋勇杀敌的行为感动了神宗皇帝,颁诏将其作为典型在全国宣扬;而对于海道防,虽杀敌有功,但擅自使用炸弹,破坏了制度,被革职查办;十夫长刘凯杀敌心切,误杀了监察史,死罪免过,发配边疆作作军营小卒,在遥远边疆,刘凯终于得到了一身真的铠甲。

        十夫长刘凯手下的淫乱小兵被勒令退伍,他万念俱灰地走出衙门时,受到了五个花枝招展的丫环的迎接。死去的监察史的一二三夫人都已改嫁,五个丫环已不再当丫环,她们用多年积蓄,在秦淮河置办下一处酒楼,于是小兵成了大老板。

        至于“地中海”号彩船上还剩下的四个波西米亚女子姐妹情深,因贝慕华的死亡,不愿再留在南京。经此事件,她们对倭寇产生强烈兴趣,驾驶彩船出海,一路向东而去,决定在倭寇的本土上作一番事业。

        五百年光阴一晃过去,人文学者考察日本舞蹈,发现有一些动作具波西米亚风格,可能就是那四个彩船女人的功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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