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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话题人物王安石

        

人算不如天算



        人算不如天算,神宗用张方平来解决财政困境的想法还是落了空。

        就在司马光妥协就任翰林学士两天之后,治平四年(1067)十月初四,张方平丁忧离职—他的父亲去世了。神宗是极其不舍的,可是人子为父母服丧天经地义,便是皇帝也无法阻拦。张方平去后,神宗下令为他保留“参知政事”一职,虚位以待。大臣遭丧丁忧,若国事所需,是可以奉皇帝诏令提前结束哀悼,移孝为忠的,这叫做“夺情起复”。三个月之后,熙宁元年(1068)正月,神宗下诏张方平起复,遭到了拒绝。神宗又下令张方平在守孝期间可以享受较高的工资待遇,张方平也没有接受。

        司马光说张方平贪婪猥琐,朱熹也说张方平人品“不好”,一个人品不好、贪婪猥琐的人会拒绝高官厚禄、甘心守孝,游离于政治中心之外二十七个月吗?我表示怀疑。在刘保衡的案子上,张方平的确有以权谋私的问题,这是事实;他为父亲服满了三年的丧期,这也是事实。而且,就像司马光所说的,张方平的这些问题都发生在大赦以前。一个犯过错误的人,也是可以悔改的,对吗?出于“道德洁癖”,司马光抓住八年以前的错误不放,对张方平的能力视而不见,自己也因此损失了神宗的信任,实在得不偿失。然而,司马光的脾性却恰恰是不计得失的,他所关心的只是是非—他所认定的是非。

        熙宁三年(1070)正月,张方平服丧期满恢复工作,出任陈州知州,此后直至元丰二年(1079)退休为止,始终未能再度回到中央工作。张方平于元祐六年(1091)去世,享年八十五岁。关于张方平服满之后未能重回中央的原因,张方平的女婿王巩、得意门生苏轼都认为是王安石从中作梗。

        毫无疑问,张方平才是神宗最初选定的政府首脑,神宗对张方平寄予了厚望。若论财政管理的经验和能力,张方平堪称首屈一指、独步天下。如果张方平能继续执政,还会有王安石变法以及后来的故事吗?张方平会给神宗和宋朝国家带来什么呢?历史没有“如果”,可是对于这个问题,我还是充满了好奇。

        

王安石的进与退



        一身丧服的张方平悄然离去,王安石闪亮登场。

        治平四年(1067)九月二十三日,神宗发出了征召王安石入京担任翰林学士的诏书,王安石此时尚在江宁府(今南京),要到第二年(熙宁元年,1068)四月才正式到京履职。尽管人还未到,王安石却已经成了开封政坛的话题焦点。

        司马光调任翰林学士之后,御史中丞出缺,王安石曾经是热门人选,终因张方平反对作罢。张方平对王安石的“差评”源自他们早年间的一次共事经历。庆历六年(1046),张方平担任科举考官,有人向他推荐说王安石文学出众,张方平于是请王安石参与阅卷。可是,王安石进入贡院之后,看见什么都觉得不顺眼,都想改,一副横冲直撞的架势,让张方平很不痛快。到最后,张方平实在忍无可忍,干脆“檄以出”,把王安石赶出了贡院。这一年王安石二十六岁,进士及第四年,刚刚做满一任地方小官,正在京里闲着,等候下一个任命。这是张方平和王安石第一次打交道,二人从此再无私交。

        王安石与上司、前辈的关系似乎是不好的居多。前任宰相韩琦也不喜欢他。王安石第一次做官就是韩琦的下属。韩琦当时是以卸任枢密副使的身份知扬州,地位崇重,非寻常知州可比。跟着这样的长官,一般人都会努力搞好关系,力图留下好印象,以便获得提携。可是王安石的脑子里却似乎没有这根弦。他忙于读书写作,天天熬通宵,熬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有时间打个盹儿,等他睁开眼睛,太阳都老高了,只好匆匆忙忙赶去上班,常常来不及洗漱,样子煞是狼狈。韩琦疑心这下属昨夜喝酒鬼混,好心提醒“年轻人别荒废了读书,千万不要自暴自弃”。王安石当面并不解释,只在背后感叹“韩公不是我的知己”。

        在韩琦、张方平的眼里,王安石不是好下属,他不善于主动跟上级沟通,不够听话,喜欢生事。然而,即使是不喜欢他的人也不能否认王安石的工作能力。跟司马光正相反,王安石官僚生涯早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地方工作,他做过鄞县(今宁波)知县、舒州通判、常州知州和江东路的提点刑狱,所到之处,敢想敢干、颇有政绩。

        当然,真正让王安石蜚声政坛的,却是他做官的态度。传统中国衡量个人道德水准的重要标准,是对待权力和地位的态度—“君子难进而易退,小人反是”。用这个标准衡量,王安石一直都是高水准的君子。

        宋朝官场有两桩美事,第一是入馆阁,第二是进京做官。对这两桩美事,人人趋之若鹜,王安石只作寻常,看得极淡。馆阁是宋朝中央的文官高级人才库,得入馆阁为馆职,就等于上了升迁高速路。士大夫们哪个不向往?庆历八年(1048)司马光初入馆阁,便激动得“涕泗横集”。王安石是庆历二年(1042)的进士第四名,属于高科及第,按照制度,做满一任地方官回来就可以申请参加馆职考试,可是王安石既不主动申请,也不接受别人的推荐。帝制时代,中央集权,皇帝和中央之所在聚集着权力和财富,是功名利禄的源泉,人潮汹涌奔向首都、奔向中央,王安石却是逆潮流而动。他热衷于在地方工作,以近乎排斥的态度对待进京入中央。1042年中进士之后,王安石在地方上工作了十二年才不情不愿地奉召入京,在首都工作两年之后又主动要求外任,1059年,他再度入京工作,直到1063年因母亲去世才离开。不爱馆职、乐做地方官,单凭这两点,就足以使王安石成为道德标兵、时代楷模。

        至和元年(1054),群牧判官出缺,想做的人很多,而朝廷把这个职位给了王安石。当时王安石还没有带上馆职。有人不服,跑去跟宰相陈执中(990~1059)当面抗议说:“我带上馆职已经很久了,多次请求担任群牧判官都没能得偿所愿。王安石不带馆职,资历又比我浅,凭什么用他?!”陈执中回答说:“王安石之所以不带馆职,不是因为他不行,而是因为他多次拒绝了朝廷的招考。正因如此,朝廷才要在职位上给他特别优待,哪里还需要斤斤计较什么资格级别呢?朝廷设置馆职,本来就是用来收拢天下人才的,从来论的也不是资历官位。您好歹是学问之士,竟然好意思来争权夺位,您的脸皮,实在比王安石厚太多。”听到这话,来人只好灰溜溜地走了。旁人哭着喊着都抢不到的职位,竟然会自动落到王安石的头上。为什么?物以稀为贵!宰相文彦博就觉得这个年轻人“恬退”,淡泊名利,应当破格提拔,来刺激那些一天到晚想升官的家伙,端正官场风气。

        王安石本人对于自己甘心做地方官的解释很简单也很直白:于私,他有一大家子人要照顾,需要用钱的地方多,而地方官工资较高;于公,他希望“得因吏事之力,少施其所学”,用辖区做试验田,将自己治国安邦的想法付诸实施。这种念头,放在高官成群的开封城,是想都不要想的。

        这两条,哪一条跟“恬退”都没有关系。“恬退”只是别人眼中的王安石,或者说是时代有意在王安石身上凸显的品质。不管怎么说,“恬退”成了王安石的标志性作风。因此,当王安石不“恬退”的时候,围观的人们便淡定不起来了。而王安石在神宗即位之后的表现却是一而再地不“恬退”。

        王安石的第一次不“恬退”发生在治平四年(1067)闰三月。嘉祐八年(1063)八月,王安石护送母亲的灵柩归葬江宁(今南京),丁忧守孝。治平二年十月,王安石丧服期刚满,英宗就曾召他回京复职。诏书屡下而王安石屡拒。就这样,在英宗统治的四年里,王安石一直都在江宁,收徒讲学、从事著述,过着恬淡的隐居生活。治平四年正月,神宗即位。闰三月间,神宗下诏,命王安石出知江宁府,“人人都说王安石一定会推辞”。这一任命,出自韩维的大力推荐。就连韩维本人都预计王安石一定不会接受,因此,他在得知任命发出之后即向神宗上疏表示:“我今天听说任命王安石知江宁府……私心以为这不是招置王安石应有的安排。为什么?……王安石长期抱病,不能回朝,如今若才得了大州长官,就起来办公,那就是王安石傲视皇帝命令,以图自己方便。我就知道安石绝不肯这样做。”照韩维的想法,神宗应当拿出更重要的职位、更大的诚意来招徕王安石。可是谁都没有想到,诏书一到江宁,王安石就到府衙里办公去了。王安石的表现,简直看傻了开封政坛。韩维再去看自己那封奏札的草稿,觉得简直就是自打嘴巴。南宋历史学家李焘发现了韩维的奏札,郑重其事地抄录在《续资治通鉴长编》里,并且发表议论说,韩维这么说,足以表明王安石“进退失据”。我们可以在这后面再补上一句,李焘之所以留下这笔记载,足以表明以他为代表的宋朝的人们是多么在乎王安石的不推辞。王安石辞都不辞就知了江宁府,这条“新闻”让开封城里的观察家们热热闹闹地过足了嚼舌瘾。

        到了九月,神宗宣召王安石进京来做翰林学士,王安石同样没有推辞。这让开封城里的嚼舌者又有了新话题。第二年年初,王安石的长子、二十五岁的王元泽(名雱,1044~1076)奉命到开封来为父亲打前站,就碰到了一群好事者。这帮人正聚集在相国寺的烧朱院吃烤猪肉喝酒,得知来人是王安石的公子,登时兴奋值爆表,两眼放光问王元泽:“舍人不坚辞否?”王元泽淡淡一笑,答曰:“大人亦不敢不来。”当天晚上各家的餐桌上,不知有多少人在捏着酒杯嗤笑:“什么叫‘不敢不来’,分明是巴不得,恬退?呵呵。”

        接到任命不再推辞而是直接接受,这便是不“恬退”也便不正确了。那么,正确的“恬退”的做法又该怎样呢?反复推辞,实在辞不得了,才“勉为其难”地接受。在当时,辞让已经成为官员就任重要职务之前的“规定动作”。这是一种让人看不懂的政治文化。儒家鼓励进取,圆满人生以修身为起点,以治国平天下为终极目标,而做官是通向这一终极目标的重要途径,孔子不也说“学而优则仕”吗?一个有抱负有能力的官员得到了可以实现理想大展宏图的职位,不正应该欣然接受吗?又为什么要辞呢?除非他们认为官位所代表的,主要不是责任而是特权待遇—当然,这只是我出于“小人之心”的猜度。

        一贯辞让的王安石忽然不辞了,人人都说,王安石急着升官,步幅太大,动作变形,姿态不好看了。然而,我以为,在当时的开封,还是有一个人能够正确理解王安石之不辞的。

        

做司马光的邻居



        这个人就是司马光。因为他和王安石一样,从来都没有把辞让当作表演,当他们辞的时候,是因为他们觉得那个职位不适合自己;而当他们认为那个职位与自己的能力和理想相称的时候,他们是不辞的。比如,司马光辞知制诰,先后上了九个报告,跟朝廷僵持了两个月,最终还是辞掉了。他为什么辞?因为知制诰的职责是为朝廷起草高级公文,需要的是才思敏捷、文采飞扬、善于引经据典的文章快手,而这恰恰是司马光的短板,所以他必须要辞,不辞对不起朝廷,还白白地自曝其短。而当朝廷委派他做谏官的时候,司马光是不辞的,“无一言饰让”,痛痛快快地接受了任命。为什么?因为“谏官得行其言”,可以直接匡正朝政缺失,通过批评参与国家的管理;而司马光的理论修养、政治洞察力与社会责任感都让他自信自己是谏官的不二人选,当仁不让,此之谓也!出于同样的道理,神宗请司马光做御史中丞,他也是不辞的。君子坦荡荡,为行道而做官,得到新任命,首先要考虑自己是否合适,不合则辞,合则安然受命,不做无谓的辞让表演,这就是司马光的作风,也是王安石的作风。所以,司马光才能理解王安石的不辞。

        “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不自知”,王安石不辞知江宁府、不辞翰林学士,坦然入京,必定是已经悟透治国之道,预备辅助新君,大有作为了。

        熙宁元年(1068)初,王元泽到开封来为父亲打前站,一个重要的具体工作就是找房子。当时官员一般都是租房住。在烧朱院,王元泽同那帮吃烧烤的朝士见了礼,重新分宾主坐定,便说明来意,请他们帮忙留意房源。立刻就有人大大咧咧地回应说:“房子还不好找吗?王舍人要来,谁不愿意租呢!何必这么早动手?!”王元泽说:“这恐怕不容易。家父的意思是想跟司马十二丈做邻居,家父在家常说,司马十二丈修身、齐家,事事都可以做年轻人的榜样。”

        王元泽口中的“司马十二丈”便是司马光。

        

“嘉祐四友”的传说



        司马光和王安石的交往始于嘉祐四年(1059)。那一年的春夏之交,王安石到京就任三司度支判官,而司马光此前已经在三司工作,担任判度支勾院。他们的顶头上司三司使是包拯—后来民间记忆中的“包青天”。彼时的开封政坛,端的是星光璀璨,人物风流!

        南宋初年,史学青年徐度在他的笔记《却扫编》中提出了“嘉祐四友”的说法:“在仁宗朝,王荆公(王安石)、司马温公(司马光)、吕申公(吕公著)、黄门韩公维(韩维)都是皇帝侍从官,他们关系特别好,有空的时候常常在寺院禅房聚会,一谈就是一整天,别的人很少能够参加进去。当时的人管他们叫做‘嘉祐四友’。”

        嘉祐四年,司马光四十一岁,王安石三十九岁,吕公著四十二岁,韩维四十三岁,都正在盛年,年富力强,是中生代政治家中的杰出代表。欧阳修曾经在同一封札子中推荐司马光、王安石和吕公著,说这三个人是国家栋梁,都是可以做宰相的。其实不止这三个,后来这四个人都走到了政治舞台的中央,做到了宰相,王安石与司马光更非寻常宰相,他们水火不容的政治主张先后主导了宋朝政治的走向,宋朝的官僚群也因此出现了大分裂和党派恶斗。在嘉祐四年,他们已经接近政治中心、尚处外围,还是其乐融融的好同事、好朋友。

        若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嘉祐四友”的说法,其实充满了悲怆的意味。

        根据徐度的描述,“嘉祐四友”是一个具有排他性的组合。他们可以交谈终日,而别的人却很难参与进去。这种描述恐怕与事实不符。的确,司马光与王安石、吕公著、韩维都有着良好的关系。可是,从司马光的交游圈子看,至少他本人是不可能对其他人封闭起来的。这一时期跟他诗歌唱和最密的,是他在开封府工作时的同事钱公辅(1021~1072);而他最相知最亲近的还是老同年翰林学士范镇。事实上,从嘉祐四年王安石抵京与司马光同事,到嘉祐八年王安石丁忧离京,司马光真正能够在闲暇时间随意与朋友交往的日子并不多—嘉祐六年七月,司马光被任命为谏官,有了“谒禁”,就连同在开封的恩师庞籍,以及比邻而居的老友范镇都不能随意拜访,煞是感觉不便,又怎么可能继续参与“嘉祐四友”的小团体活动?

        “嘉祐四友”的记载,最早见于徐度笔下,后来的人都是转抄徐度。所以,我猜,它极有可能是徐度根据后来历史的发展想象出来的。徐度落笔之时,距离嘉祐年间已经过去七八十年,偏安已成定局,杭州暖风熏人醉。开封城早已被金人占领,嘉祐年间的故都风流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就像是一座废弃的舞台。而徐度的想象则像是追光灯扫过舞台,最后聚焦在这四个人身上。一瞬之间,“嘉祐四友”复活了,从徐度开始,他们成了很多南宋人心中当年开封的标志。

        “嘉祐四友”可能出于想象,而司马光与王安石的交往和互相欣赏却是曾经有过的事实。比如,就在这期间,王安石以王昭君和亲为题材,写成两首脍炙人口的《明妃曲》,中有名句“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当时名家欧阳修、梅尧臣(1002~1060)、司马光都有诗相和。司马光和诗警句有云“妾身生死知不归,妾意终期寤人主。目前美丑良易知,咫尺掖庭犹可欺”。便是对王安石原诗“意态由来画不成,当年枉杀毛延寿”的引申和升华。王安石强调跨越地域的忠诚,司马光则借机规谏皇帝要明察。

        作为一个有“道德洁癖”的理想主义者,司马光欣赏王安石的才华与操守。他理解王安石的不辞官,然而,若说这两个人之间曾经存在过具有排他性的友谊,我则持保留态度。他们的人生经历、学术倾向乃至思想观念都有着太大的差别,而有些差别是不能调和的,比如观念。它并不影响两个高尚人士的日常交往,但是一旦触及原则问题,则有所必争,为了心中真理,战斗是唯一出路—道德越是高尚,信仰越是坚定,便越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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