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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王安石的胜利

        

神宗的宿命



        神宗最终选择了王安石。就在司马光的第四篇辞职报告递上去的同一天,二月二十一日,王安石结束休假,复出视事。王安石能出来,当然是因为神宗屈服了。二十三日,王安石下令将韩琦批评青苗法的报告发付条例司,一场暴风骤雨般的大批判即将展开。

        一位敏锐的政治观察家、御史陈襄这样写道:

        听从司马光或者听从王安石,都不是神宗的初衷,可是以神宗的能力,显然无法做到居高临下、调和二者之矛盾、兼而用之,最终,神宗还是倒向了王安石。这是神宗的宿命,也是宋王朝的宿命。

        神宗为什么最终会选择王安石和他饱受诟病的激进改革路线,或者说,神宗为什么没能站在司马光与王安石之上,采取折中路线呢?非不欲也,是不能也。何以不能?神宗自己没有表述。帝制国家最高领导人的意图反而是最模糊最隐秘的,皇帝不像官僚,可以在各种文章体裁中表述真心、诉说理想,皇帝留给我们的,除了既成事实,便多半是些别人代笔的官样文章。所以,皇帝怎么想,我们只能猜。

        我猜,神宗之所以选择王安石,是因为他个人有着不同寻常的理想,他想要改变宋朝建国以来在对外关系上的被动局面,开疆拓土,成就一番伟业—简单地说,神宗有领土野心,他想要通过领土扩张建立超越列祖列宗的丰功伟业,从而成为一个伟大的皇帝。

        神宗之所以不甘心做一个平庸的守成之主,一定要谋求超越,内心的推动力究竟是什么?这动力,我以为,是极简单也极质朴的,那便是:证明他和他父亲都是当之无愧的大宋天子!神宗要为父正名!

        神宗是英宗的儿子,英宗继承的是仁宗的皇位,但英宗不是仁宗的亲生儿子。假定仁宗有儿子,那么皇位根本轮不到英宗。纵然仁宗没有儿子,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也不止英宗一位,为什么偏偏是他?运气好?当然是运气好!对于英宗的好运气,不服气的宗室多了。比如濮王诸子之中最年长的宗谔,就从不掩饰他对英宗的妒忌。宗谔府上有个厨子,羊脍做得最好,英宗让他帮忙做了两盘。宗谔知道后,勃然大怒,把肉倒了,把盘子摔得粉碎,又狠狠地打了这厨子一顿。既然不是天生的皇子,既然只是因为运气好才得到了这样的大位,那么,唯有在继承皇位之后表现得像一个真命天子,才能让那些曾经同样可能继承皇位的宗室心服口服。而英宗继承皇位之后的那一通折腾,却实实在在不像话!他不断地闹病,甭管真病还是假病,却因病不能正常履行一个皇帝和孝子应尽的责任;好不容易能正常临朝听政了,却又为了尊崇自己的生父把朝廷搞得四分五裂。作为皇帝,英宗的表现是不合格的。作为人子,神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私底下把拳头都捏碎了,却也使不上力气。如今,神宗登上了皇位,当然要想办法证明“我们这一支”继承大统是绝对正确的。如何证明?当然是要成就一番帝王伟业。何为帝王伟业?开疆拓土,兴致太平。本朝比汉唐最不如者何?领土!本朝开国二帝最大的心结是什么?领土!为了父亲,为了“我们这一支”,必须开疆拓土致太平!

        而能够帮助神宗实现领土野心、解开心结的,只有王安石一个人。其余所有的人,包括韩琦、欧阳修、张方平、司马光,都在絮絮叨叨地告诉神宗:国家财政困难,要节流,不可轻举妄动,随便动兵。只有王安石和神宗一样胸怀大志;更重要的是,王安石给了神宗解决财政困难、充实国库,富国而后强兵的具体办法。王安石是神宗实现理想、为父正名的坚强后盾!

        其余所有人都喜欢拿“祖宗”来约束年轻的皇帝,可是王安石却明确告诉神宗:“你就是祖宗!”那是在讨论削减宗室待遇的会上。宰相曾公亮提出,要以神宗本人为标准裁定宗室的亲疏。神宗吓了一跳,赶紧表示:“当以祖宗为限断!”这时候,王安石说:“以上身即是以祖宗为限断也!”在位的皇帝本人就是祖宗—神宗被这个新鲜而大胆的说法迷住了。从他记事以来,“祖宗”就是太庙里的牌位,是《宝训》《圣政》里的祖先故事,“祖宗”是神圣的教条,是伟大的真理,是臣子们拿来抽打他的鞭子。王安石却告诉他:“你就是祖宗!你不必追随,你可以创造,你可以为所欲为!”这怎能让神宗不兴奋喜悦,跃跃欲试?!

        所以,在司马光与王安石之间,神宗只会也只能选择王安石。他仍然还是会动摇,对王安石也会有不满,然而,动摇归动摇,不满归不满,最终,神宗还是会回到王安石的路线上来。

        这是神宗的宿命,也是大宋王朝的宿命。

        今天,当我们回看历史时,是先看到结果,然后逆溯其源起,最终在细节的堆垒中,看到最高统治者的个体生命如何影响乃至决定了王朝历史的走向。而司马光却是在时间的顺序里,随着事件的推进,水滴石穿般地慢慢体悟到了命运的不可逆转。

        熙宁三年二月二十一日,王安石获得神宗的支持,结束病假,以胜利者的姿态重回宰相府,开始对反对派进行严厉打击。

        

雕版檄文战韩琦



        王安石的第一战剑指韩琦,为青苗法辩护。青苗法是到目前为止遭受批评最多、最严厉的新法。而韩琦是批评青苗法最用力的老臣,也是唯一曾经打动神宗的批评者。王安石对神宗说:在所有批评青苗法的章疏中,“惟韩琦有可辨,余人绝不近理,不可辨也!”擒“贼”先擒王,压倒韩琦将会让反对派士气大丧。王安石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胜券在握。首先,他从神宗那里拿到了“尚方宝剑”。“群臣言常平(青苗法又称常平新法)章疏,上悉以付安石。”神宗答应,所有批评青苗法的奏疏,一概交由王安石处置。其次,二月二十三日,王安石把韩琦批评青苗法的奏疏下发到变法指导机构—制置三司条例司,由条例司官员组织研究、批判。最终,三月四日,两份文件同时出台,一份是神宗的最高指示“青苗法没有问题”—“目前人们所提出的有关青苗法的弊病……都是地方官吏松弛懈怠、营私舞弊造成的,不能归咎于青苗法本身。”另一份是一篇由条例司冠名下发、王安石亲自捉刀的檄文—《驳韩琦疏》。这份《驳韩琦疏》既是对反对派所下的战书,也是一份统一思想的纲领性文件,它开宗明义:“群臣多次批评常平新法不便,现统一申明如下,请陛下敕令各路安抚使司、转运使司、提点刑狱司、提举常平仓司传达到下属州县官吏,让各级官员都了解新法的立意。”结尾重申,法是利民之法,若有害民之事,一定是官员在推行过程中出了问题,“自是州县官吏松弛怠慢,因缘为奸,不可归咎于法”。对于在青苗法推行过程中推行不力的州县官员,要严厉惩罚,路级官员失察的,也要追究责任。

        这篇战书的传播方式特别值得一提—它可能是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上第一份雕版印刷的论战文章,由掌管中央与地方之间公文传输的进奏院负责雕版印制,然后向全国颁行。王安石的确是具有创新思想的政治家,他非常懂得怎样利用新技术来为政治服务。这封战书的印刷传播只是个开端,后来神宗和王安石把科举考试的标准教材统一到王安石思想之下,靠的也是政府所掌握的印刷传播资源。

        王安石有皇帝、有官营印刷厂和遍布全国的邮政网络,他的战书可以在短时间之内化身千万,抵达帝国的每一个州城,送到所有够级别的官员手上。韩琦有什么?韩琦只有一支笔、一张纸。技术与权力结合在一起,大大加剧了论战双方的不平等。在河北大名府,韩琦手捧《驳韩琦疏》,气得浑身发抖。在韩琦看来,驳斥没有一句是公平的,它断章取义,其目的“就是要欺骗皇帝,愚弄天下之人;就是要堵住所有人的嘴,让人们再也不敢说一个‘不’字”。痛苦愤怒之下,韩琦决定再度上疏皇帝请求取消青苗法,他要为自己的名誉而战,为天下苍生而战。他请求皇帝一定要亲自看看自己的辩白书,然后把它公之于众,让中书、枢密院、御史台以及开封全体官员参加讨论,公是公非,由大家说了算。韩琦发下了重誓:“若臣所言不当,即甘从窜殛,流放还是诛杀,听凭陛下处置;如果是制置三司条例司的措施有悖常理,天下百姓必定会受其荼毒,那就请陛下按照我先前提出来的,取消青苗法,召回青苗使者。”

        可是,神宗既然已经答应了所有青苗法争议归王安石处置,又怎么会听韩琦的申诉?这第一仗,王安石完胜,韩琦完败。然而,神宗心中的忐忑却并未消失。

        

一石三鸟贬李常



        王安石的第二战对准了谏官李常(1027~1090),杀鸡儆猴,压制舆论。三月五日,有五位台谏官对王安石打压韩琦的做法提出抗议,而王安石选择的打击对象是谏官李常。为什么单单拿李常说事儿?因为这个人是王安石一手提拔起来的,却对青苗法“怪话”最多。在此之前,王安石曾经派亲信私下里递话要李常闭嘴,可是李常置之不理,反而变本加厉地抨击青苗法,惹得王安石勃然大怒。在王安石大怒之后,李常“偶遇”了吕惠卿,吕惠卿微笑着把李常拉到没人的地方,轻声细语地对他说:“君何得负介甫?我能使君终身不如人。”终身不如人,无非是不能升官发财,又如何?!李常转身不顾而去。最终,不肯低头的李常被免除谏官,贬到滑州去做了通判!

        对李常的打击具有“一石三鸟”的效果。李常贬官只是其中最无足轻重的,因为维护李常,司马光的老同年、翰林学士范镇也被贬成了闲官!

        李常对青苗法的批评中有这样的话:“做得最过分的,甚至让安善良民假称借贷,拿不到实钱,反而要交二分利息。”倘若此言属实,那么这种做法简直等于明抢,实在是太过分了!皇帝与宰相会议,神宗拿着李常的奏疏,征求各位宰相的处理意见。王安石就抓住了这句话,要让李常交代究竟哪一州哪一县有他所批评的那些极端做法,条分缕析讲明白,这叫“分析”。宋朝制度,谏官可以“风闻言事”,只管纠错,话可以说得相对模糊,而不必交代批评信息的来源。谏官“分析”,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王安石话音未落,两位宰相曾公亮、陈升之异口同声,表示反对:“谏官有风闻言事的权力,怎么可以让谏官分析呢?!”然而,神宗还是按照王安石的意见,下诏令李常分析。按照制度,诏书要经过通进银台司,而在当时扼守通进银台司的,正是翰林学士范镇。范镇坚决反对,封还了神宗命令李常分析的诏书,“诏五下,公执如初”。这绝不是范镇第一次通过封还诏旨来抵制王安石了—他曾经封还了下令制置三司条例司驳斥韩琦奏疏的诏书,以及神宗接受司马光枢密副使辞呈的诏书。范镇封驳的本意,是希望神宗收回成命,而神宗却一次又一次地绕过通进银台司,直接把旨意贯彻了下去。就像当年的吕公著一样,范镇感到了愤怒,这样的通进银台司还有任何存在的必要吗?他主动提出请辞知通进银台司,神宗照准。

        范镇是王安石反对派阵营中颇具话语权的一位老臣。同韩琦一样,范镇也是对英宗即位立下了关键性功劳的。想当年,仁宗年老、中风、无子,又讳疾忌医,不愿意人们谈论继承人问题,最早站出来打破沉默僵局的,便是范镇。为了劝仁宗早立太子,他高官厚禄都可以不要,奏疏上了十九道,居家待罪百余日,甚至于和仁宗在殿上相对哭泣!范镇的忠诚、范镇的坚定、范镇的资历,都让王安石感到头痛。而现在,范镇主动提出辞职,神宗照准,王安石一下子去了一个劲敌!

        范镇为什么要辞职?他哪里是要辞职,他是在用自己的政治生命捍卫宋朝制度。宋朝制度才是李常事件中最大的受害者—一颗石头打下来的第三只鸟。在李常、范镇被贬的过程中,有两项制度被破坏掉了,而这两项制度都是防止皇帝或者宰相专权的关键。第一项制度是谏官的“风闻言事”权力。李常“分析”,台谏官员超然独立的监督特权正在逐渐丧失,而这是宋王朝政治机体中宝贵的纠错机制。第二项遭到破坏的制度同样涉及纠错,这便是通进银台司的封驳。重要政令文书,必经通进银台司审核无误方可下发。这就好比是一个工厂的质检部门,产品不合格可以退回生产车间返工。李常的处分命令,范镇认为不合理,退给皇帝请他重审,可是皇帝却直接绕过质检部门,把不合格产品推向了市场。如果最终的产品比作一辆车,倘若不合格产品只是一个座位,那么无关紧要,可是,如果这不合格产品是发动机呢?设置质检部门的作用就是纠错。绕开质检,掩耳盗铃,搞不好就会“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自取灭亡!范镇以辞职表达抗议,而神宗竟然顺势接受了他的辞呈,解雇了最负责任的质检员!

        这第二仗,王安石仍然是完胜!

        

欲加之罪逐中丞



        王安石第三战的打击对象是御史中丞吕公著。吕公著接任中丞还不满一年,他的前任吕诲因为反对王安石,去年六月被贬出京。而吕公著则是王安石亲自推荐的御史中丞,他被贬的原因同样是因为反对王安石。当然,这个原因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拿到台面上的原因很有意思,说吕公著诬蔑韩琦意欲谋反。吕公著、韩琦都反对青苗法,吕公著竟然要诬蔑韩琦,这又从何说起呢?据说,吕公著是这样说的:“韩琦是方面大员,为国家守卫河北边境。他如此激烈地批评青苗法,皇上不听,可曾想过后果吗?这事儿要是搁在晚唐五代那些节度使身上,恐怕早就带着军队进京来清君侧了!”

        吕公著的贬官诏书里说:“这些话实在是骇人听闻,而且完全不符合事实。”说得很对,如果吕公著这样说过,那的确是荒唐可笑、骇人听闻的,一个高级官员竟然说出这么没水平的话来,哪怕是假设,也不能容忍,应当遭到贬斥!但问题是,吕公著真的会这么没水平吗?吕公著的政治水平那是第一流的,欧阳修认为他才能堪任宰相,王安石对吕公著也一向是期许甚高。况且,吕公著有两个侄女嫁给了韩琦的两个儿子,韩吕联姻,吕公著恶毒攻击韩琦,自家又如何逃得了干系?然而,在王安石的坚持下,这样的罪名却真真切切、白纸黑字出现在了吕公著的贬官诏书里。

        又据说,那些骇人听闻的荒唐话,是神宗当面亲耳听吕公著说的。多年以后,神宗已经去世,吕公著出任宰相,负责编修《神宗实录》,恐怕经自己的手把这件事情记录下来,就再也不可能翻案,特地向皇帝打报告请求查阅当年的档案核实此事。最终的调查结果是查无此事,吕公著被冤枉了—那些荒唐话,的确有人说过,而说话的那人跟吕公著一样,留着一副漂亮的大胡子,于是神宗就张冠李戴了。

        这分明是欲加之罪,打着皇帝的旗号,谁敢分辩,谁能分辩?!

        熙宁三年四月八日,吕公著罢御史中丞,出知颍州,韩维出任御史中丞。韩维的任命,与他的前任吕公著一样,出自王安石的推荐。在此之前,韩维的哥哥韩绛已经担任枢密副使、同制置三司条例司。按照宋朝的传统,负有批评时政、监督二府责任的台谏官员,不得使用二府亲戚。韩维的任命显然违背了这一传统。韩维坚辞,九天之后,朝廷只得遵从韩维的意愿,让他和开封知府冯京换了岗。

        这第三仗,王安石又大获全胜。

        台谏官是朝廷喉舌,可是现在却与朝廷路线集体对抗,是时候做出清理了。在一次单独接见中,王安石单刀直入,反问神宗:“陛下知道今天议论纷纷的原因是什么吗?”神宗有些沮丧,但还是老老实实做了检讨:“这都是因为我选择的台谏官不对。”王安石立即抓住机会,往前迈了一步,对神宗说:“陛下驾驭群臣没有手段,多次丢失撤换台谏官的机会。就像今天这样,议论纷纷在所难免!”王安石语带责备,神宗毫无怨言。

        皇帝与王安石达成了共识,一场台谏官的大换血迫在眉睫。继四月八日御史中丞吕公著罢官之后,十九日,监察御史里行程颢(1032~1085)罢为京西路同提点刑狱。二十二日,右正言李常贬通判滑州,同时遭贬的还有监察御史里行张戬、王子韶。二十三日,侍御史知杂事陈襄罢为同修起居注,程颢再贬签书镇宁军节度判官公事。同日,前秀州军事判官李定(1028~1087)被任命为监察御史里行—这是一个公认的劣迹斑斑的坏蛋。

        四月十九日,参知政事赵抃罢政,出知杭州。起因是反对青苗法,反对神宗接受司马光的枢密副使辞呈,“不罢财利而轻失民心,不罢青苗使者而轻弃禁近耳目,恐天下自此不安”。取代赵抃的,是与王安石政见更为接近的韩绛。

        王安石在清障,扫除前进道路上的拦路虎、绊脚石,他要大踏步前进。

        

这是天意



        王安石的胜利,在司马光看来,却是制度的崩塌、秩序的瓦解。司马光听说,王安石为了打消神宗的顾虑,说“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天命是什么?民意上达,就是天命。王安石说没关系,没什么可怕的。大宋王朝的百年无事哪里来的?全凭祖宗留下的制度传统,可是王安石说,那些旧东西都不用守了。满天下的人都反对青苗法,对王安石专横的作风议论纷纷,可是王安石说,那都是流俗,都是庸人胡说,不值得认真对待。这三个“不足”,每一个都是司马光最珍惜的。他痛心疾首。

        司马光决定反击。三月二十八日,他得到了一个反击的机会—考试出题。什么考试?馆职考试,宋朝国家最高级别的文官选拔赛。考试规模不大,可是参赛选手个个都文采出众、学识渊博,是大宋王朝最有前途的官员,未来的台谏官、翰林学士甚至宰相,多半都从这里出。馆职考试最重要的内容是“策”,一篇大作文,通常以政治现实为题,要求考生结合儒家经典与历史经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司马光决定就以王安石的“三不足”为题,他希望利用人们对于考试的关注,来引发一场有关宋朝政治走向的大讨论。

        这篇经过司马光与范镇讨论,由司马光执笔的作文题目大致内容是这样的:

        司马光所提出的,其实是帝国政治中的三大原则:第一畏天,用天来约束皇帝,防止专权。这是一个软性的约束,但是在皇帝与群臣双方都接受的前提下,就是有效的。第二法祖,尊重传统,并不是拒绝变化,而是说具体政策可以变,但是本朝政治传统中的基本原则必须坚守。宋朝政治传统中最重要的原则是什么?是那些纠错机制,是允许不同意见的宽容,这些东西不能丢!而畏天、法祖怎么体现?就要靠第三原则,让人说话,听取批评意见!这道题虽然简短,却击中了王安石政治作风的要害。

        司马光想要在开封政坛掀起一场思想风暴。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考试的结果却是“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神宗根本就没有允许这个题目出现在考场上,他让人在试卷上贴纸,盖住了司马光出的作文题,临场换了题目! 这样具有颠覆性的试题,神宗怎么会容许它出现在馆职考试当中呢?!

        当然,神宗也不是完全不为所动的,私底下,他向王安石表达了犹豫,他问过王安石“这样做是不是会丧失人心”,他甚至请求王安石对青苗法加以调整,“以合众论”。可是,王安石斩钉截铁地告诉神宗:“所谓得人心,是因为合乎天理公义……所以,只要我们的做法合乎天理公义,就算是招致了四国叛乱,那也不能叫作丧失人心;相反,那些不符合天理公义的做法,哪怕有全天下的人歌功颂德,也不能算是得人心。”一句话,只要我们做的是对的,哪怕全世界都反对,又有何妨?!在青苗法的问题上,王安石断然拒绝了任何让步,他说:“陛下方以道胜流俗,与战无异,今稍自却,即坐为流俗所胜矣!”道,就是真理、正义、正确的路线。流俗,指反对派。真理与流俗的斗争,就像是打仗一样,你死我活,岂容退缩?一步也退不得!

        因为跟王安石争论青苗法不胜,曾公亮、陈升之两位宰相早在三月一日就不约而同地告了病假。苏辙曾经当面责备曾公亮身为宰相,却无所作为,放任王安石专权。曾公亮苦笑着,说出了一句无可奈何的大实话:“上与安石如一人,此乃天也。”

        王安石与神宗之间的小摩擦,外人是看不见的。开封高层人人都看在眼里的,是皇帝与王安石团结如一人。曾公亮说,这是天意!天意如何违得?!

        反对派纷纷被贬,批评的声音渐渐远去,许人说话的空间正在压缩。司马光感到窒息。本来,熙宁三年是一个多好的年头啊,这一年是大比之年,三月二十一日,科举发榜。司马光的独子、二十一岁的司马康榜上有名,明经及第。明经考试内容比较简单,地位前程都不如进士,司马康应当不是绝顶聪明的孩子。但是,不管怎么说,考中了就是喜事。同时登科的还有王珪、范镇、宋敏求之子。同年之子今又同年,实在是佳话一桩。四家摆酒相庆,两代联席作诗,着实欢乐了几日。可是个人的欢乐却无法抵消对国家命运的担忧。皇帝的心意无法扭转,政治走向已然确定,剩下来能做主的,便只有个人的去向了。司马光在踌躇,在思考,他将做出人生中一个重要决定,他与神宗、与王安石的毕生纠葛也将在这里发生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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