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柑,怎么办?”柠檬说。他的下巴前端指着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的峰岸大少。大少的嘴巴开着,那表情就像在嘲笑他们,教人不爽。
“还能怎么办?”蜜柑忙乱地抚摸嘴巴周围。蜜柑似乎也难得乱了阵脚,柠檬对此感到有趣。
“都是你不好好盯着。为什么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蜜柑问。
“有什么办法?谁叫你起行李箱的事,害我很在意啊。被你那样吓唬,谁都会想再去确定一下嘛。”
“实际上行李箱也真被偷了。”蜜柑叹息。“为什么你的行动、发言、思考都这么随便?所以B型的人就是……”
柠檬立刻动怒了:“别拿血型判断人啦!一点科学根据都没有。要是认真说那种话,小心被别人笑。真要那样说的话,A型的你就应该是一丝不苟、爱干净的才对。”
“没错,我的确是一丝不苟、爱干净,而且工作认真。”
“你得意个什么劲儿啊?听好了,我会捅篓子,跟我的血型没关系。”
“是啊。”蜜柑干脆地说。“你会捅篓子,纯粹是因为你的个性跟判断力有问题。”
接着蜜柑说“站着会惹人怀疑”,弯下腰,拉起死在坐在中间的峰岸大少,推到靠窗座位去。他让尸体倚在窗边,调整为略俯着头的姿势。“只能像这样让他装睡了。”
蜜柑坐在尸体旁,是三人座的中间位置,柠檬坐他旁边,靠走道的座位。“到底是谁干的?死因是什么?”柠檬低声呢喃。
蜜柑用手触摸起尸体,上下摸遍了,没有疑似刺伤的伤口,也没有出血。他抓起上颚和下颚,大大地打开,观察嘴里。如果服了毒,口腔里可能还留有残渣,所以脸不能凑得太近。“看起来没有外伤。”
“下毒吗?”
“可能。也有可能是过敏休克致死。”
“这种时候哪会有什么过敏?”
“我怎么知道?过敏又不是我发明的。嗳,搞不好是因为原本被绑架的紧张突然解除了,加上一直没睡饱又疲劳,导致心脏衰弱,一下子停止跳动了。”
“医学上有这样的例子吗?”柠檬问。
“柠檬,你看过我读医学书吗?”
“你不是老是在看书吗?”柠檬说。蜜柑总是随身携带书本,就连在工作时,一有空就会拿出来翻。
“我喜欢小说,可是对医学书没兴趣。我才不晓得医学上有没有心脏停止的例子。”
柠檬胡乱搔了搔头发:“可是怎么办?就这样去到盛冈,对峰岸说‘我们把你儿子救出来了,可是他在新干线里头翘辫子了’吗?”
“而且装赎金的行李箱也被偷了。”
“如果我是峰岸,一定会生气吧。”
“就算我是峰岸,我也会生气。暴跳如雷。”
“可是,峰岸那家伙不是在别墅悠哉度假吗?”
虽然不是直接听说,但传闻说峰岸跟情妇还有情妇生的女儿,也就是“非婚生子”一起去旅行了。
“亲生儿子被抓了,命在旦夕,老爸却跟情妇去阖家旅行,这太奇怪了吧?”
“那边的女儿好像才读小学,很可爱。相较之下,最重要的大少,你看看,就这家伙。既轻佻,又单细胞。要问比较疼哪边,想都不用想。”蜜柑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嗳,大少既轻佻又单细胞,而且现在也没气了。那这样一来,峰岸会不会就干脆不跟我们计较啦?”
“你少做梦了。就算是根本不喜欢的车,被人砸坏还是一样会火大。而且还有面子问题。”
“那要怎么办嘛!”柠檬差点就要大吼。蜜柑用手指抵住嘴唇,低喃叫他小声。“只能想法子了吧。”
“想法子是你的任务。”
“那是什么话?”
柠檬开始躁动起来,检查起峰岸大少旁边的窗户,前座椅背上的托盘,然后翻起插在网袋里类似文宣刊物的东西。
“你在干嘛?”蜜柑问。
“我在想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完全没吔。这大少也真不贴心。”
“线索?”
“像是写下凶手名字的血字之类的。不是常有吗?”
“就算有也是在推理小说里好吗?现实中才没有那种东西。”
“是吗?”柠檬收起文宣品,却仍恋恋不舍地在峰岸大少周围翻来摸去。
“死前哪来的力气留下什么证据。而且根本没出血,就算想留下血字也没办法啊。”
“蜜柑,你这人太龟毛了。”柠檬歪嘴说。“我说啊,像这样死掉,留下来的人不是很伤脑筋吗?为了今后着想,我可先说啊,蜜柑,要是你被谁杀了,记得好好留下线索啊。”
“什么线索?”
“就凶手啊、真相的线索啊。至少也要弄得让人知道是他杀、自杀还是意外死亡吧。我可是很怕麻烦的。”
“如果我死了,绝对不会是自杀。”蜜柑斩钉截铁地说。“维吉尼亚·吴尔芙跟三岛由纪夫我都喜欢,可是自杀我怎样就是不中意。”
“‘那危机你呀’是啥啊?”
“你老挂在嘴上的小火车的名字才更难记。我推荐你那么多小说,你至少也读个一本吧。”
“我从小就没读过什么书。你也不想想我读完一本书得耗掉多少时间!你才是,完全不肯记住我告诉你的汤玛士的朋友。你连培西都认不出来。”
“培西是啥去了?”
柠檬咳了一下,陈述道:“培西是‘绿色的小火车。调皮又爱恶作剧,可是工作时总是非常认真。培西经常捉弄朋友,可是有时候也会被朋友骗,把一些假的事信以为真’。”
“我真是纳闷啊,那些介绍文你怎么背得起来?”
“那是小火车卡片上面的说明。怎么样?很不赖吧?虽然是很简单的说明,却很有深度呢。培西可是‘有时候也会被朋友骗,把一些假的事信以为真’呢。很落寞吧?很感人吧?你读的小说就没有这种深度吧?”
“随便啦,总之你去读个吧。”
“读了可以知道什么?”
“可以体悟到自己的存在有多么渺小,只不过是众多自我当中的一个。可以知道自己是渺茫无边的时间之海中,被它的浪涛所吞噬的微小存在。很感动的。‘我们将会消灭,孤身一人’。”
“那是啥?”
“就是那部小说中一位登场人物的呢喃。听见没,每个人都会消灭,独自一个人消灭。”
“我才不会消灭。”柠檬噘起嘴巴。
“会。而且是独自一个人。”
“就算死了我也会复活。”
“那种死缠烂打的个性确实像你。不过我也一样,迟早会死。一个人死。”
“所以叫你到时候要留下线索啊。”
“好啦。万一我快被杀的时候,会努力留下讯息给你。”
“如果要用血写凶手是谁时,记得写清楚明白一点啊。不要用什么字母代号还是猜灯谜啊。”
“我才不会留血字。我想想,好吧,如果我有余裕跟凶手说话,我会请他帮忙传话。这怎么样?”蜜柑想了一下说。
“传话?”
“我会留下让凶手在意的话。比方说:‘帮我转告柠檬,你在找的钥匙放在东京车站的投币式置物柜里。’”
“我又没在找什么钥匙。”
“随便什么都行啦。我会说些让那个帮忙传话的人感兴趣的内容。那样一来,那家伙或许有一天会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探问你说:‘你是不是在找钥匙?’或者突然现身在东京车站的投币式置物柜区。”
“因为在意是吗?”
“那样的话,那家伙就是杀了我的凶手。至少跟我的死有关。”
“好难懂的讯息。”
“又不能叫凶手帮忙传他一下子就听出来的讯息。”
“可是啊。”柠檬突然换了个严肃的表情开口。“我才不会那么简单就死掉。”
“我想也是。你很顽强,就算死了也会复活。”
“蜜柑,你也是。我跟你就算死了也绝对会复活。”
“水果到了明年还会再长出果实,就跟那一样吗?”
“是复活。”
新干线摇晃着,慢慢钻进地面。应该接近上野地下深处的月台了吧。窗外暗了下来,景色消失,取而代之地,车厢内的光景朦胧浮现。柠檬从前座椅背抽出小册子,读了起来。
“喂,”蜜柑立刻说。“你在放松个什么劲儿?”
“我说过很多次了,想法子是你的专长。术业有专攻,不是吗?”
“那你负责啥?”
新干线的速度放慢了。感觉也像是在黑暗的洞窟里点上了灯,但没多久就乍然出现一个明亮的空间。月台逐渐现身了。蜜柑站了起来。“去厕所吗?”柠檬问。“喂,走了。”蜜柑戳他。
“走去哪儿?”柠檬不明白状况,但被蜜柑严肃的样子给慑住,站了起来。“要下车了吗?从东京才坐一站就下车,太奢侈了吧?”
自动门打开,两人来到三车的车厢外通道。四下无人。从行进方向左侧的车门窗口可以看到月台往后流去。
“你说得没错。”
“什么东西没错?”柠檬蹙起眉头。
“从东京搭新干线,在上野下车,太奢侈了。要去上野的话,搭山手线就行了。不过里头也有人会在上野下车。”
“谁?”
“在新干线里偷了别人的行李箱,想要立刻开溜的家伙。”
“啊啊。”柠檬点头。“有道理。”
两人走近下车门。“如果有人在上野下车,那家伙就是窃贼吗?”他用食指敲敲玻璃窗。
新干线开始煞车了。
“提着那只行李箱的话,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但也有可能装进其他容器里。不过那也会是不小的行李吧。总之有人在这里下车的话,就是第一候补。你先追再说。”
“我吗?”
“难道还有别人吗?不是说术业有专攻吗?你既没专攻过什么,也没动过脑袋,但总该追踪过可疑的家伙吧。”
新干线几乎完全停下来。煞车声响起。“万一有好几个人怎么办?”望着月台的柠檬忽然想到,提出疑问。
“只能追可疑的。”蜜柑说得干脆。
“万一有好几个可疑的人怎么办?最近全是些可疑分子。”
新干线停下,车门打开。蜜柑下了月台,柠檬也跟着离开车厢。两人站在月台边缘,细细观察有没有人从新干线下车。月台几乎是一直线,只要凝目细看,应该可以确认下车乘客才对。檬和蜜柑视力都很好。远方的物体也大致都能看得清楚。
没看到有人下车。
约两节车厢前的五车还是六车出入口,有个头戴猎帽的陌生男子指着车厢内,走进新干线里,但除此之外,没有特殊状况。
前头车厢实在太远,看不清楚的蜜柑抱怨:“最前面看不到。”
“十一车再过去是秋田新干线的‘小町号’。虽然连在一起,可是跟这边的‘疾风号’车厢内不能往来,窃贼应该不在那边吧。”
“这样啊。不愧是对电车吹毛求疵的你。”
“蜜柑,告诉你,‘吹毛求疵’可不是称赞。”
月台开始广播新干线发车的提醒音乐。虽然有几个乘客上车,但没有半个人下车。怎么办?柠檬问。能怎么办?没人下车,就只能回车厢了啊。蜜柑答。
才刚上车,新干线就发车了。列车朝着地面上的光明驶上平缓的坡道。发车的音乐轻快地响起。柠檬配合着音乐哼哼唱唱,回到座位,但一看到靠坐在窗边的峰岸大少,心情又变得暗淡。感觉像想起了什么非做不可的麻烦差事。或者说,这根本就是非做不可的麻烦差事。
“那么,”靠走道座位的柠檬再次跷起二郎腿,摆出放松的姿势说。“蜜柑,现在要怎么办?”还是老样子,完全不思自立自强,全指望别人的态度。
“凶手还留在电车的可能性很大。”
“子弹还有剩吗?”柠檬从自己的外套内侧挂在两肩的枪套取出手枪。昨天为了救回峰岸大少,用掉了不少子弹。“弹匣只剩一盒了耶。”
蜜柑也一样取出自己的枪。“我也是。几乎没子弹了。没想到在新干线里也得用上,真是准备不周。”他说,从另一个枪套抽出枪来,自嘲地说:“不过还有这个。”
“那把枪哪来的?”
“昨天在地下监禁大少的那些家伙的。我觉得好玩就捡回来了。”
“好玩?枪哪里好玩了?难不成上面有印汤玛士?别唬烂了,汤玛士可是小朋友的偶像呢,才不会跟手枪之类危险东西有瓜葛。”
“不是啦。”蜜柑苦笑。“这上头动过手脚,不会正常射出子弹。你看。”蜜柑把枪口转向柠檬,柠檬一面仰身一面别开脸去,“很危险耶,不要这样啦。”
“不是啦,这把枪射不出子弹啦。枪口看起来像是空的,可是其实里面塞起来了。这是自爆枪。”
“自爆枪?就像《暴冲火车》那样吗?”柠檬想起以前看过的电影。他对电影没兴趣,但喜欢看电影中出现的火车和电车。他从电影中能感受到车轮转动的声音、牵引杆的动作;如果是蒸气火车,从烟囱喷发的立体黑烟令人联想到隆起肌肉;另外还有列车驶过铁轨的声响,最重要的是疾驶的钢铁电车的魄力,这些都教他觉得兴奋。《暴冲火车》的内容柠檬已经不记得了,但在暴风雪般的景色中,勇猛地站在火车上的男子身影令他印象深刻。他有股亲切感,觉得这人一定也跟自己一样,热爱火车。
“这把枪要是就这样开枪,就会爆炸。”
“这种枪要干嘛?”
“拿来当陷阱吧。拿这把枪的家伙一副希望我赶快把它抢走的模样。一定是希望我把枪抢走后,立刻扣下扳机,‘砰’的一声把我给炸了,然后拍手叫好吧。”
“真亏你看得出来耶。为什么蜜柑你就能那么小心翼翼?”
“是你太轻率了。看到按钮就去按,看到绳子就去拉,收到邮件就全打开,然后中毒。”
“是啊。”
柠檬放开脚,倏地站起来。他俯视蜜柑,用下巴比比行进方向:“我去看看,确定一下车厢里面有没有可疑人物。拿着行李箱的人一定就在车子里吧。反正到下一站大宫还有时间。”
“或许他把行李箱藏在某处,若无其事地坐着。可疑的家伙每个都要看仔细啊。”
“我知道。”
“要不着痕迹地看哦。万一惹出事来,可就麻烦了。要不着痕迹地调查啊!”
“罗嗦啦。”
“罗嗦好像不是称赞。”蜜柑讽刺地说。“要是到了大宫就麻烦了,得尽快找到才行。”
“为什么?”
柠檬怎么会忘了呢?蜜柑目瞪口呆:“峰岸的部下不是说好了在大宫等我们吗?”
“这样啊。”柠檬也想起来了。有人会在车站等待,确定峰岸大少跟行李箱是否平安无事地上了新干线。是这么安排的。“真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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