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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娜洛克森其人

        杰夫攥着方向盘看着希娜。

        “都准备好了?达尔文可远着呢。”

        “准备好了。我猜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吧?”

        “对,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本地人很难向新来的解释克菲尔德具体在墨尔本的哪里。大部分内城的老人只是含糊地说,“往北吧”,这样。这个小镇从一百年前起最高的建筑就是教堂的钟楼,到今天也是如此。克菲尔德的活动中心占地极广,完全没必要的那种大,停车场远远地蔓延到路灯以外的黑暗里,所有的车辆紧紧地停在这间建筑与它散发出的光晕里,像是离群就会被什么东西掳去的样子。菲利宾教会的房间租在隔壁,通常像是打了药一样的唱到半夜,针织会的胖太太们会在沉默中对坐几小时,哼着菲利宾圣歌打毛衣,尽管她们肯定是一个字都不明白。

        希娜坐在一排椅子围成的圈里,她很后悔来参加这个活动,但是她走不了,因为暴雨突至,也是这个原因,这一大圈椅子上只坐了三个人。似乎是会议主持人的那位胖先生攥了满满一手的曲奇,在用咖啡送服之后,是的,送服,他吃得快极了,像是那些曲奇完全不值得被咀嚼一样,或者这根本就不是食物,是用来缓解什么急恶性症状的处方药,在吃完之后他松开了领带,向后仰倒,睡了。

        希娜看了看对面那个一直抖腿的男性,他长得很不赖,但是显而易见的焦虑,让他的五官都显得薄而紧绷。房间里的挂钟,那个极细的秒针歇斯底里地走着,所有塑料零部件配合着它发出不匹配的走动声,它听上去愤怒极了,像是在十秒后就会大喊操你妈的我不干了,然后炸开的样子。希娜觉得她应该尽快完成自己的任务,她用极快的语速做了开场,对面唯一醒着的人在忙乱中回应。

        “嘿,我叫希娜,我是个酒鬼。”

        “希娜,你好,希娜。”

        五十年代的斯特林矿镇四处弥漫着脱硫场散发出来的刺鼻气息,神父不止一次说到,地狱里满是硫磺火湖的味道。希娜就想,也许地狱闻起来,就是斯特林那样的也说不定。雾气和烟尘永远笼罩着这个镇子,这使得希娜认为太阳看上去是如此的陈旧和奄奄一息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直到中午,天才算真正的亮起来,斯特林比希娜记忆中的爱尔兰老家还要破旧,瘦削的楼房紧紧地沿着永远湿漉漉的马路并肩站着,它们都顶着角度锋利的房顶。每个人似乎都怀着自己将迅速暴富而后离开这里的决心去搭建它们,并因为这种心态的支持一再拖延对它们的修缮。但是如同圣帕特里克节时酒鬼们顺嘴唱的一样,“斯特林,我恨你的每一寸,但是只有棺材是离开这里唯一的车马,唯一的船。”

        希娜小时候常常蹲在浴缸的一角,面对着她父亲的裸体。水流带下他身上沉重的煤灰,水掺杂着墨线流过她的身体,像是一场黑色屠杀的遗产。斯特林没有一个矿工能洗干净自己,那些浑黑的液体像是贮满了他们的身体,而后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一样。

        老洛克森下班回来,陷进沙发中将自己喝木,他会起来去逮希娜。希娜从不呼救,她知道一切呼救只会成为隔壁的一种娱乐。她在上次呼救的时候甚至听到,薄薄的一墙之隔,那个老光棍连滚带爬脱裤子,往手上吐口水的声音。他们在沉默中扭打,直到她在浴室中被扒干净。被摁在浴室地上的希娜竭尽全力地躲闪父亲的手,她抬高下半身,用脚踩着墙,来回挪动身子,瓷砖非常滑,她一次次在闷响中摔在地上,她的胃开始翻腾,有时候甚至吐出来。当老洛克森失去耐心的时候,他会卡着希娜的脖子,将她提起来往地上夯。

        她最终会屈服,蹲去浴缸的一角。老洛克森目视前方,站在水柱下,一动不动,直到水完全变凉,他才会回过神来。希娜抱腿坐着,身体于瑟瑟发抖中冒起一些微弱的白烟,红色的头发和血一起披在肩上,她会在扭打中再被扔到床上。老洛克森把酒瓶放在床头柜,开始咬牙切齿地埋头干她。各种谩骂从他的嘴里往外喷,大多是关于她的母亲。那架金属的床开始摇动,甚至在屋里“走”起来。床头柜的酒瓶落在地毯上发出闷响。希娜的手开始往酒瓶伸去,她的手摸到了地上许多来路不明的“痂”以及灰团。她终于抓到瓶颈,把瓶子举了起来。

        她看着低着头口齿不清喃喃自语的父亲,她知道这一下肯定打不死他。她遍布淤青的小胳膊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能对这个畜生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而换来更惨烈的暴打却是几乎确定的。她将酒瓶掉了个个,她第一次审视酒瓶。而之前一切和老洛克森有关的东西,她几乎都不想看。

        那瓶威士忌酒有着极为厚实的瓶体,沉重冰凉的被握在手里。酒标上那位叫“杰考布宾”的美国老头有着和老洛克森一样的秃脑袋。她的拇指用力抹过酒瓶上浮雕的since  1795,棕黄的酒体随着希娜身体的颠动在瓶内来回发出闷响,她腾出另一手拧开了那个铝制的瓶盖,摩擦声微弱并且刺耳。她把瓶子靠近嘴,老洛克森口腔中的那种恶臭就从瓶颈中冒出来,瓶口挂着一些食物残渣。希娜屏住呼吸抬起酒瓶往嘴里灌,大个的气泡于晃动中忙不迭地向瓶底涌去,她透过瓶身看到斑斓的光彩。热流从食道奔涌上来,她平躺下一会就开始眩晕,并且不再感到疼痛。

        “我叫希娜,这是我的分享。”

        对面那个年轻人自故事开始就陷入了沉默,而现在,几乎是成片的泪水流进他浓密的络腮胡子里。名牌贴在他薄薄的t恤上,那个写得歪歪扭扭的“杰夫”正随着呼吸剧烈地起伏。

        辆结实但逼仄的老大众在停车场上有节奏的晃动着。车内显然是没有调准频率的电台在含糊其辞地唱着流行歌曲。希娜骑在他身上,用力地向下坐着。他突然摁住希娜的后背,将她拉下来,并抱紧她。

        希娜偏着头愣了一会,她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种事时有发生,别太……在意。可能是太紧张……”

        “嘘,主席出来了”

        “谁?”

        “戒酒会的主席,他出来了。”

        希娜猛得坐起来,她严肃地看着他,缓缓地说:“不要因为这种事情打断我。”

        “可是……”

        希娜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往下坐着,报复意味强极了。

        “好的……好……哦,好……好。”

        主席的太太挽着他的胳膊,她擦掉他嘴上的饼干渣,为他披上外套,又把他扶进副驾驶,然后快步跑向驾驶室。她有些胖的身形,让她的脚看起来小得滑稽,频率也显得更快。杰夫看着这个场景,感到嫉妒失落和快意,当然主要是快意,视野被鹅黄的灯光笼罩,而这光晕之外的黑暗是不值得在意的,也是无法参透的。好像最后一个离家的人也被他的太太接走,像是再也没有一个人在等待未归的谁而所有的旅人都赶到了彼处。他尽可能的向后仰去。

        希娜坐在副驾驶上,她把窗摇了下来,点着了一只烟。杰夫出神地看着她。希娜靠着车门,把手肘放在窗框上并扶着额头,回头看着他。

        “怎么了?”她问,把手伸出去大力地拍打车门,“这辆破车竟然还有什么禁烟政策吗?”

        “这不是我的车。”杰夫这样回答,他略带微笑的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希娜笑了,她摁开了驾驶台上的烟灰缸,并把烟灭在了里面。那个烟灰缸一尘不染,散发着未被使用过的金属才有的光彩。然后她拉开门走了。

        杰夫从迷离的眼神中回了过来,他从驾驶里开门出来,冲希娜喊:“至少留个电话吧!”

        “为了什么?”希娜回过头笑着问,“我爱你?”她大笑起来。

        “我们还能再见吗?”由于距离越拉越大,杰夫借着车顶将自己撑起来喊道。

        希娜没有回头,她高高地举起拳头,并伸出中指,她的小皮夹克因为这个动作紧紧绷了起来,像是一只踱入阴影的黑豹一样。

        菲律宾人的集会结束了,《my  way》的歌声响了起来。菲律宾人用《my  way》结束一切社交活动,婚丧嫁娶都行。这些勤劳结实的深色亚洲人,纷纷在离别的时候变成什么唐他妈科里昂尼,开始齐齐慨叹起自己的人生来。

        “And  noain。”

        举着中指的希娜踩着这首歌的拍子,舞蹈着淹没进黑暗。

        免下车餐厅在过了零点之后生意就渐渐冷清了。希娜从店里出来,在儿童游乐区的一架秋千上坐下。她摘了那顶印着店标的油腻鸭舌帽,把发梢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皱起眉头。她迫不及待地点起一支烟,抽了一口并屏息良久,她呼出了大团的烟,混合着冬天口中的白汽,笼罩起自己,久违的安适向她袭来。快餐厅工作极快,从穿戴整齐开始上班到午夜,好像是一瞬间的事情。不再被白噪音包围的希娜,不可抑制地想起了斯特林。

        小时候,在夏天,她常常被老洛克森的汗水浸醒。她一般会头疼欲裂地站起来,花上一些时间去找回平衡。老洛克森像是一具尸涨的猪,占满她的整张小床。月亮挂在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片云的天空中,它亮极了,从月亮上你似乎都能领教夏日白天的余威。希娜起身,去了老洛克森的房间。她坐在床沿,老洛克森几乎不在这张床上睡了,霉味在感性上让人以为这个房间相对凉快一些。整个斯特林在月光下无处遁形,希娜看得清清楚楚。

        午夜,孩子们开始哭泣,斯特林的男人就顶着哭骂摔门而去,去酒馆或者他们的狐朋狗友那里。老洛克森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个角色。直到有一天,希娜的母亲承担了摔门而去的角色,并且再也没有回来。希娜靠在她母亲的枕头上,意图睡去,她能感受到汗水在粗纺的床罩上蔓延开。

        希娜被铁床的吱呀声吵醒,她开始辨别是不是老洛克森在手淫,他有时候会这样,但这次的震动毫无节奏可言。

        希娜抬头听了很久,她突然明白过来。

        他被噎住了,他没能吐出来。

        那种震动变得激烈了,混沌的呜咽从喉咙间此起彼伏。松散的床簌簌而动,那声音太过绝望了,它提醒着希娜,也许,也许结束的时刻就要到了。她坐起来,看着脏旧的地板,双手用力地绞在一起,她听到老洛克森无力地拍打着胸口。希娜感觉她对这个男人的复杂感情正在被唤醒,那些陌生久远的情绪似乎要撕开她的胸膛溅射出来。可是这次的拯救会什么意义呢?一切的一切又都有什么意义呢?

        戛然而止,呜咽和震动都戛然而止。只有咬牙切齿地谛听产生的低鸣在这里响着。希娜一片空白地坐了许久,直到她意识到房间里的光从银色转为淡到不真实的青白,她才明白过来,她放松绞紧在一起的双手,酸痛自手掌向小臂蔓延。希娜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她拖过一把松动的椅子,在父亲身边坐下,那是她的父亲,她没得选的。她挪开父亲尚有余温的手,从他的口袋里摸出烟来,将两腿搭在床沿上,擦着了火柴,注视着这张她因为厌恶而长久回避的面孔。粘稠的呕吐物覆盖了他的整个下巴,然而这并没有使希娜觉得这张脸陌生起来。她记得,她永远都记得。

        一点红色透过窗沁入钢青色的晨光,照在她床头挂着的圣母惜子像上,如同圣母正向外辐射温柔的光彩,那种晨曦独有的红色开始涨潮,均匀地淹没了这个男人,让他显示出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平静与生机。斯特林即将苏醒,没有时间了,明晚再来吧,明晚再向行色匆匆的众神们忏悔和祷告吧,时间到了,炙热的太阳要鞭挞大地,熄灭了一夜的斯特灵要燃烧起来。希娜弓过身子,摘了老洛克森的表揣进兜里,将脸埋进手掌。

        警局简易的桌子上放着一杯袋泡茶,当然是“特浓”的。这里的一切都是特浓的,曲奇被厚厚的糖霜覆盖,烤牛肩让每一个来做客的外乡人咸得上颚疼。斯特林人如同大型食草牲口一样麻木,他们只有在享用这些“特浓”的东西时,一片黑暗沉寂的精神世界里才会闪过一星火花。警官没有什么好问的,一个矿工,喝多了,死了。你还期待什么?

        警官写完了笔录,抬起头看着汗津津的希娜。

        “洛克森小姐,我……”

        “希娜。”

        “希娜小姐,您父亲的事我很遗憾,我们……”

        “我可以走了吗?”

        “呃,我想,是的,您可以,当然可以走。”

        希娜站起身,向外走去。警官又追了一句,“我知道过去几天了,但是,还是,祝你生日快乐。我是说,十八岁生日。这是一个有意义的日子。”

        “谢谢。”希娜没有站住寒暄的意思,她接着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我们可以送送你。”

        希娜站在原地,她为一个突如其来念头激动不已,整个胸腔在心脏的剧烈跳动下震颤起来。

        灰狗车的座位持续散发出甚至可能是尿的味道来,头枕的位置被琥珀色的油脂涂抹。司机拿着记事板站在希娜面前。他是土生土长的斯特林人,唯一和镇上人不同的是,他穿着东海岸的时髦衣物,留着长长的鬓角永远带着金属边的墨镜。

        “票。”

        希娜把老洛克森的表塞进了他的裤兜里。

        “请收好您的找零。”他用那种缓慢和清晰的东海岸口音,明显提高音量说了一句。

        车缓缓地驶出站厅,轮胎在渣石路面上碾出成片的声音。希娜开始向后看,恐惧和焦虑此起彼伏地拍打她脆弱的神经。她紧紧地抱着胳膊,压制她胸膛内奇痒难耐的感觉。她总以为下一秒车就将急刹,警察会上来带走她。逃离斯特林不可能是这么简单和顺利的事情。她极力地听着,破旧的车开始预备冲刺,发动机瘆人地叫着,车辆却极不匹配地加速。希娜听到了换挡时发动机空转的声音,她的呼吸自刚才开始缓慢,现在几乎要停止下来。

        挂上档了,如同稳住脚步的牲口,力量奔涌的方向终于明晰,希娜被推向座椅。“灰狗”冲上了国道,向着东方奔去。夕阳被甩在身后,东边的天空已经在余威不至的暮色里泛起星光。地平线上的沙漠在晚风中扬起尘土隐没自己于昏暗里,像是涨水的怒河中天空肮脏的倒影。希娜隐约感受到了上帝,或是任何意义上神明怜悯人类的证据,她瞪大了眼睛,觉得世界终于在这个黄昏中光明起来,她心怀惊涛地冲进了“良夜”。

        耳麦里传来了声音,希娜回到现实,并用脚截停了摆动中的秋千,向店里走去。

        “午夜欢乐餐厅,我是希娜,有什么能帮您?”

        耳麦一片沉默。这个点钟来点餐的很有可能是刚爽完的毒虫,希娜在犹豫要不要轰他们走的时候耳麦里有人说话了。

        “我是杰夫,我是个酒鬼。记得吗?”

        希娜蹦跳着往前跑了几步,推开后门进了厨房。

        天快亮了,杰夫的车门被打开,希娜钻了进来,他猛得醒过来,假装自己从来没有睡下的样子。

        “下班了?”

        希娜没有回答,她把一包吃的扔到了后座上。杰夫的手伸到后座,拿出一瓶酒。

        “你先热热身?”

        希娜抬瓶猛灌一口,然后挥着手指挥杰夫拐弯。

        “先往右拐,能省不少路。”

        “你不知道这样我们就逆行了嘛?”杰夫用十分惊讶的表情喊出这句话。

        希娜摘了店里配发的鸭舌帽,她的头发披散下来,她带着同样惊讶的表情向杰夫喊:“那又怎么样?”

        杰夫逆行驶向马路,他犹豫了一下摁亮了双闪。希娜大笑起来,她拍打着杰夫,不时戳他的肋骨。但是他不为所动面容严肃,紧紧地抓着方向盘目视前方。

        杰夫穿着工装走向活动板房,他在门外就听见叫喊声。他推开门,果然埃里克斯在办他的午间脱口秀专场。

        “最后一个了,最后一个,说完这个真的得去干活了。”

        人群哀嚎一阵。

        埃里克斯看见杰夫进来,他捏着那瓶假装是话筒的啤酒提高音量向他喊:“杰夫,真小人、伪君子和疯子,你愿意让谁来决定你的未来?选一个,快。”

        “什么?”

        “你听到我说什么了,赶紧选一个。”坐在凳子上的工人们也回过头开始催促他。

        “疯子!”杰夫索性这么说,大家哄笑起来。

        “那么,绅士们,这就意味着。杰夫今年会投票给绿党候选人。”

        完全冷场了,大部分人没有觉得好笑,而剩下的几个绿党人感觉被冒犯了。

        “去你的,埃里克斯,这个根本不好笑,再来一个!”

        “散了,散了,晚上再说,事情还多着呢。”

        工友开始散开,杰夫逆着人流走向埃里克斯。

        “你收到我的语音留言了?”

        “是,你因为‘个人原因’要请半天假。来,帮我把桌子搬一下。”

        杰夫和埃里克斯开始使劲。

        “三,二,一,走你!”埃里克斯抬起了他负责的那一端。

        杰夫使劲往上提了一下,但是他的腿今天实在没有什么力气。埃里克斯则直接把桌子撂了。

        “你昨晚跟人睡觉了?你昨晚跟人睡觉了!”埃里克斯几步赶过来,他开始像个拳击手一样的击打杰夫。尽管杰夫完全不配合,他还是做了很多的躲闪动作。

        “她怎么样?活儿好不好?我是说各种层面的。”他显得非常兴奋。“来,说说,爆点料,给已婚男人来点乐子。”

        “这就是为什么你有时候会觉得艾米不够尊重你。”

        “去你妈的,我已经结婚了,无所谓了。来,说说。”

        “挺好的,各方面都挺好的。”

        “这就完了?怎么?就分享这么点?你这次动感情了?”埃里克斯放下了拳头。

        “这事也不是光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我动不动情有什么影响。”

        “啧啧啧,你完了,你坠入爱河了。你也要变得又秃又胖又厌世了。”埃里克斯抱着胳膊说,“周末带她来家里吃饭吧,艾米说你很久没来了,孩子们也很想你。”

        “我们还没有到那一步,我不想把她吓跑了。”

        “行,你说了算,艾米会很开心的。不过也不一定,她一直想把她妹妹介绍给你来着,就是在昆士兰老家那个一直哭哭啼啼,只看死人写的小说的妹妹。”

        “她叫莉莉,她是搞文学研究的,她是你的小姨子。”

        “无所谓,你说了算。你没在我借你那辆车上抽烟吧?”

        杰夫脑海中闪过希娜的影子,她举着烟看着街灯,发出不知道是吐烟还是叹息的声音。

        “我没有抽,我没有”

        “那就好,你知道,艾米什么都闻得出来。干活去吧,今天的事儿可不少。”

        塔吊的摆臂钢索在大风里拉出一条长长的弧线向下垂去。杰夫握着操纵杆,把货物落到规定的区域里。杰夫口干舌燥,他在抵御塔吊在大风中能达到七八度的“合理摆动”。他感觉自己的手非常紧,和风较劲的时候极其力不从心。第五日的戒断反应正在控制他,怨恨的情绪占据了他的全部脑力活动。无线电里不断传来工友们的嘲笑。

        “傻逼你又偏了。”

        “有人要失业啦!”

        杰夫通常会直接骂回去,因为这就是工地的交流模式,但是今天他感到气急败坏,他任由无线电响着,伸手去摸出他的酒壶,这是他想出的办法。他小口小口地咂着酒,以期缓解戒断反应的不利并不断安慰自己,没有人会喝醉。

        他在无线电的叫喊中醒来。

        “慢点,慢点!”

        杰夫从断片中醒来,想要找准现在的状况,成捆的钢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下到半空,四个工人站在预定的位置上准备货物落地后的拆装。杰夫发现自己丧失了对焦的能力,整个人浸泡在透湿的工服里。他赶忙收住了下放的货物,由于动作过猛,货物开始在半空中摆动。

        “杰夫!别吓我们!”

        杰夫强忍着眩晕把货物落地。他连滚带爬地下了塔吊,冲向移动厕所。门锁上了,他开始猛敲,里面的人一脸怒气地出来。

        “好了!都是你的了!享受吧!”

        杰夫冲进厕所,开始抠嗓子眼,呕吐物落进马桶。他在呕吐物和没有冲干净的粪便中看着自己气喘吁吁的脸。

        希娜站在厨房里,看着西边从地平线到穹顶由红至蓝最后化为黑色的天空,她一直没有等来杰夫,昏暗而金红的光源让人头晕目眩,希娜在餐桌旁坐了一会,就索性穿上工服,去上夜班。她推门而出回头看见坐在门前路肩上的杰夫。他应该是早就回来了,但是没有进屋,希娜穿过草坪向他走去,趟过薄薄的一层“漂浮”在草坪上的小飞虫向杰夫走去。

        她在杰夫身边坐下,点着了一支烟,自己抽过两口,就递给他,将他揽进怀里,并亲吻他的脑袋。杰夫趴在她的肩上,没有颤抖,呼吸也并不急促,但是希娜感到她肩部的工服已经被泪水浸湿。街道上每一扇窗子里都是热热闹闹的景象,妻子在分配做好的饭菜,孩子们端着盘子涌进涌出。希娜突然感到不可抑制的委屈,几十米开外的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好事,而没有沦为酒鬼,她不知道,她的眼圈红了,她在竭力地调整自己,眉头紧锁并微颤,她眼眶的红色很快褪去。她整理了一下情绪,用平静的语气说:“好了,你是个酒鬼,今天是脱瘾的第五天,你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你没有弄死别人,没有弄死自己,虽然女王不至于给你授勋,但你已经尽力了,好吗?现在,起开,这个女人还有班要上。”

        杰夫起来,他一直别着头不让希娜看到他的脸。杰夫感觉他身边长时间都没有动静才终于回过头,希娜已经走远。

        “再坐五分钟不行吗?”他冲着希娜的背影喊。希娜并不回头,她只是高高地举起中指。

        夜幕下的墨尔本人头攒动,因为堵车,他们到达达尔文的时间又将被延长。下沉式的酒吧门口有大个子的保安把守着。杰夫开着车跟在前车后面。希娜点上一支烟,她把车窗摇下来了一点。电子乐和吵闹的人声就涌进来。

        “这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闹了?”

        “你走之后吧,他们憋着坏就等你走呢。”

        希娜笑了一下。她环顾周围热闹的夜色。野战的浪叫从黑暗的后巷里传了出来。

        “坏婊子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不是吗?”她喃喃地说。

        天蒙蒙的亮起来,希娜从快餐店走出来,闻了下自己的领口,香精和油烟的味道闯进鼻子里来,她想起白班那个把自己打扮成炸鸡腿吉祥物的员工辞职时大骂的样子,“你不但看起来像是个他妈的臭鸡腿,闻起来也是,谁受得了!”

        希娜走过一家加油站的便利店,犹豫了一会转了进去。

        一位黑人胖太太坐在柜台后面,听到有人进来,就把手伸到柜台下面,希娜感觉柜台下那把枪小不了,胖太太见到是个姑娘就放松了下来。她装好了要买的东西走到柜台去结账。

        胖太太放下报纸看了看希娜的篮子。“漱口水,牙刷,避孕套?你再去买包跳跳糖我就给你个折扣。”

        希娜不懂,她摇摇头问“为什么?”

        “我们管这个叫荡妇留宿套装,一揽子增长交易,爱丽丝梦游仙境四人组,还想听吗?我可以一直说下去。”

        希娜目瞪口呆。

        “哈哈。”胖太太放下报纸,“这不是针对你个人,只是我和我的同事闲得没事。等你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性生活质量完全被墨城队的战绩所左右的时候,你也会生出很多闲心的。我是不看橄榄球的,但是我感觉他们这半年应该踢得是糟透了。”

        希娜笑着拿过一包跳跳糖放在购物篮里。“那还有什么别的套装吗?”

        “呃,等你需要的时候我再给你介绍——他原来是个混蛋套装。”

        “那都有什么?”

        “验孕棒,薯片,万宝路,桶装冰激凌,和48卷装卷纸。那卷纸很好,你就算用光都不会擦破鼻子。”

        “哈哈哈,真的嘛?”

        “这你都信?哭完那么些卷纸,你的脸会烂的像被阿里打过一样。你几岁?拿出驾照来,否则我不会卖酒给你的。”

        她麻利地打包好所有的东西给希娜装好。

        “我喜欢你,姑娘,祝你好运。”

        她们越过柜台相拥。

        “祝墨城队大胜。”希娜说。

        “哦!阿门!”

        希娜从店里走出来,她心情好极了,她步履轻盈高高地将塑料袋甩起来,一户人家正当搬走,不要的家具堆在门口的草坪上,希娜看见了一台吐司机上面贴着一张记事贴,她借着微弱的晨光看见上面写着“如果不工作,猛击底部”。她拿过那台吐司机,又抱起一个花瓶,往前走了。

        希娜抱着吐司机在晨曦中大踏步地向前走去,吐司机的电线长长地拖在她的身后,在路上于磕绊中跳跃地跟着她。花瓶里挤满了玫瑰,一块牌子倒在光秃秃的花墙边,牌子上写着“采我花,死全家”,她踩着空无一人的公路中线急行着,日头混沌而迫切,大路朝天。

        杰夫侧躺在床上,他睡意朦胧的脸上开始浮现出微笑,他睁开眼睛,看见希娜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她的脚伸进被窝正在摩擦杰夫的生殖器。希娜见杰夫醒来,就打开一个小信封,开始把钞票一张一张地往她的脸上甩。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小面额的钱,也能理直气壮地往别人脸上甩了?”

        “从我想开始往甩的时候。”

        “我们这一行古老神圣的职业尊严呢?”

        “古老个屁,钢管发明之前你们用什么跳?”

        “古埃及人用发育不良的棕榈树跳。”

        “谁说的?”

        “探索频道的谁,你知道,那些穿着灯芯绒西装的四眼大胡子。”

        “嘿,机灵嘴,为什么不把这两片好肉用在正道上?”希娜开始脱去那件肥大的工服,“如果我高兴了,你今天的投资收益率会很高的。”希娜摸出那包跳跳糖,冲杰夫晃了晃。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紧接着明白,睡意全无,跳起身来把希娜举到床上去。

        “你闻起来很……?”杰夫于激吻的间隙问。

        “美味?”

        “……管饱。”

        希娜大笑起来,杰夫开始挠她的腰。

        杰夫感受到异样的震动,他惊醒过来,正午的阳光从窗帘照进烟雾缭绕的房间。他起身查看,希娜闭着眼睛,平躺着向上挥拳,她咬牙切齿地搏斗着,牙齿磨出让人难受的声音。杰夫跳下床,踢倒了一片酒瓶,他半弯着腰抵御酒醉猛起的眩晕和头疼,他赶到另一侧的床头去。

        “希娜,醒醒,醒醒。”杰夫开始摇晃她。

        终于,希娜突然睁开眼睛,她一把掐住杰夫的胳膊。希娜掐的非常用力,她能感觉到杰夫胳膊上的肉正在挤进她的指甲缝里,几乎要把她的指甲顶起来。她恶毒地瞪着杰夫,腮帮子的肌肉显示出清晰的纹理。

        “希娜,是我,杰夫。”他温柔地探出手去捋她的头发,希娜依旧用力地瞪着他。房间里好几秒鸦雀无声。

        希娜的眼神软了下来,泪水贮满她的眼眸,花了很久才决堤一般地流下来。杰夫搂着她,将她放平并亲吻她的额头。

        “没事了,没事了。”希娜一直听着他喃喃地这么说着,哭了一会,酒醉的眩晕让她感到自己被轻轻地举起。

        十八岁的希娜从椅背上醒来,灰狗车正在下桥。她向窗外看去。跨海大桥将公路抬至半空,夕阳下的整座墨尔本城横于人们的眼前,根据天气,密集辽阔的玻璃楼群辐射出鲜有重样的光辉。车辆快速通过,斜拉钢缆搏动式地虚闪于眼前,将其陌生化为升格画面。下桥的失重感会将人托举起来,使得眼前的景象更加令人沉静和安适。晶莹剔透的楼群缓慢地扑向天空,大量的塔吊像是浪潮中溅射的水流一样向更高的地方窜去,城市的天际线像是混合着玻璃与钢筋的史诗喷发又在瞬间被冻结的样子。更多的乘客醒来,将目光投向窗外,他们不断唤醒新的同伴加入惊叹的队伍。

        那个穿得像是来自阿芭乐团的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车厢,冷笑了一下。他拿起步话机用力地磕了两下开始说话。

        “我亲爱的西澳老乡们,我们即将降落,请您竖起椅背并收起桌板,您所乘坐的皇家灰狗航班已经抵达目的地,在我们眼前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坏婊子镇(bad  bit),你会爱上她,然后被她活活吃了。我的老乡们,你对她的崇拜,你的热爱,对她一钱不值!收起你的西澳腔,不要借钱给路上的陌生人,不管他们用任何借口,不要接受任何证件作为抵押,那都是偷来的,别给销售人员开门,他们比你的前妻还要贪得无厌,算了,操你妈的,你们自己去搞懂吧,广播完毕,我们马上抵达南十字星车站!”

        马路出城的方向水泄不通,科林斯大街穿着不菲的内城人大踏步地走在人行道上,不时向拥堵的出城车流投出鄙视的一瞥,他们都是在城里没有公寓的乡逼。内城人从电车上跳下来,毫不犹豫地跳上另一辆电车,任何弄不明白内城电车系统的都是乡逼,稍有犹豫的也是。所有穿贵西装的人都不等红灯,他们只需要伸出手,车辆就只能在他们面前急刹,他们对任何程度的咒骂都无感。路灯亮起,马路两端密集的两组人马,向彼此发起冲击。希娜从车厢里走出来,所有的老乡们都在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皮质牛仔帽卷起来。

        一阵轰鸣从希娜头顶响过,紫色的纸片从直升机上纷纷飘落下来,她捡起一张,上面写着“他们回来了”,沿街等候的人群开始爆发出欢呼,越南归来的士兵,穿着橄榄绿的军装,别着琳琅满目的勋章。他们四人一组,坐在维多利亚式的敞篷马车里。希娜被这一切所震撼,不经停的列车啸叫着交错闯过南十字星车站,地面在剧烈震颤,向希娜的内心泵进一些无以名状的情绪。一辆驶过的马车上,站起一个帅小伙,他将手里的捧花抛向希娜,她很有些狼狈地接住。他的战友在嬉笑中拍打他,他高大地矗立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希娜。十八年以来,希娜洛克森第一次这样被一个得体的男子以得体的眼神注视,这反倒让她的心跳,沉重而疼痛。她的眼眶酸痛,视线模糊。

        希娜就这样醒在杰夫的怀里。她擦了擦眼泪,杰夫已经睡去。这一幕她已经几乎忘记,这是长久以来罕见的一个美梦。她抬高杰夫的胳膊,带着感激和委屈的感情,往怀抱的更深处钻去。

        杰夫凑近了去看那台吐司机,确定它不在工作后开始拍它。希娜被吵醒后尝试翻身去睡,但是拍击声持续从厨房传来。她愤而坐起,开始怒吼:“拍下面!”

        “听不见!什么?”杰夫远远地从厨房里问。

        “拍下面!吐司机!”

        厨房不再有声音传来。

        希娜找了一圈内裤,无果,“傻逼!”。她光着脚要走出卧室门时,杰夫突然跳出来,吓得她尖叫。

        “骂谁呢?”杰夫将她举起来扔回床上去,骑身而上开始咯吱她。

        希娜大笑并挣扎。床突然塌了,灰尘弥漫在房间里,他们僵着愣了一会,笑着瘫作一团。

        车开上公路,原野一望无际。

        “你之后还去过达尔文吗?”

        “没了,我总觉得我不该一个人去那里。”

        “我还回去过。”

        “是吗?”

        “你把人房子砸个稀烂。后来埃里克斯打算翻修,我只好去白干几天补偿一下。”

        “真是很抱歉,他一定很生气吧。”

        “另一件事他更生气,我带你去看他发现的那艘沉船。他觉得那是他的船。”

        希娜开始咯咯地乐。

        “真的?你怎么说的?”

        “我说,首先那是盟军的船,而且具体来说是乔治六世的船。”

        “哈哈哈,你真的这么说了?”

        “哪能,我事后想起来我当时该这么说臊他来着。我一直在等待他重提这个事情,但是再没有提过,他太狡猾了。”

        “你可能是第一个说他狡猾的人了!”

        “不是,艾米是,她说一叫他洗碗他就装睡,然后眯着眼睛看电视。”

        杰夫大概学了一下,希娜笑坏了。

        “吃水果吗?我喂你。”希娜打开了一个餐盒,叉出一块水果来。

        杰夫看着路张开嘴,希娜并不管他,自顾自吃起来。

        “去你的吧!”

        希娜笑得几乎被呛住,随后被这久违的熟悉感所刺痛。

        黑色的炮口直指达尔文的海面,杰夫从潜水面罩里最后看了一眼那艘毛绒绒的沉没战舰,招呼希娜向海面上浮。希娜灵巧地转过方向向上窜去。没有人和她比赛,但是她总是选择游得很快,她不断回头来挑衅杰夫,但是他出于一种男性的无所谓和疏懒,选择无动于衷。杰夫看着希娜,她极好的身形被潜水服包裹出诱人的轮廓,她在水里敏捷活泼,好像她是一种好胜的海洋哺乳动物。杰夫浮出海面的时候,希娜早就上来了,她整理着金红的湿漉漉的头发看着海岸线发呆。海面光斑破碎,极为喧闹地闪过人的视野。希娜听见他上来就回头冲他一笑。

        “看谁先游回船上?”

        “你游你的吧,我累了。”

        “这就累了?”

        “底下的水温还是有点低的,需要很多热量的。”杰夫吐出漫进嘴里的水。

        “这水他妈还叫冷?这水温在我们那儿就算是泡澡了,你都可以带上你的浴缸玩具了。”

        “你们哪儿?爱尔兰还是斯堪地那维亚?你的浴缸玩具是什么动物?”

        “抠出笑脸的旧海绵算是哪种动物?”

        “有表情了,起码是食肉动物,我猜?”

        “你嘴上真是从来不输,敢不敢比一下谁先上船?”

        希娜说完开始向船发起冲击,杰夫不紧不慢地扑腾着,完全没有比赛的意思。

        她打开海滨木屋的门,将擦过头发的大毛巾扔进一个大筐,开始拍打脚上的沙子,杰夫跟着进来,手里拎着一只龙虾。

        “你什么时候逮的?”

        “泊船的时候。”

        希娜抄起毛巾去擦杰夫的头发。

        “再给我去逮瓶香槟吧?”

        “这个季节香槟回法国产卵了。”杰夫神情严肃地解释道。

        希娜乐了,杰夫将她举起来,她用双腿勾住杰夫的后腰,开始脱上衣。直到她发现自己并没有被放到床上,而是一把椅子上。希娜显得很困惑。

        “希娜,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我们认识一年了。”

        “我知道,你说你借了埃里克斯的度假屋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我很开心,现在把我放到床上去,然后看看我给你准备了什么。”希娜伸出双手,搂住杰夫的脖子。但是他却把希娜的双手分开,然后单膝跪下,掏出一枚装在盒里的戒指。

        “希娜洛克森,你愿意嫁给我么?这个世界欠你的,让我来补偿。”

        希娜愣住了,她把脸埋进手掌里。

        “我不会催你,但是你也不想我一整晚保持这个姿势吧?”

        希娜将手掌放下来,她像是换了一个人。

        “傻逼,你把一切都毁了。”

        “什么?”杰夫也许能够接受拒绝,但是这个回答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你把一切都毁了,你何德何能,我何德何能?能够过上那种日子?我们是酒鬼!是他妈的灵魂上的残废,瘸子,怪胎,你也配?我以为我们之间有这种默契的!”

        “但是希娜,这种不完美……”杰夫开始站起来争辩。

        “别他妈的给我来,每一片拼图都是不规则的,这种逼话。你不是不完美的,你是个不要脸的酒鬼,你把你唯一的朋友置于极端危险的境地,你不是为了他妈的黄金万两去或者操他妈的爵位去拿他的命冒险的,你为了几口酒!记得吗?”

        杰夫目瞪口呆,喉结颤动。

        “很震惊是么?这才是我,希娜洛克森,很高兴认识你。”希娜说,“我们能用最快最狠最准确的方式去捅对方,比操他妈的外科医生还要准,这是作为一个酒鬼的本分。”

        海浪开始填补沉默的空白。

        “我以为你跟别的男人不一样,你应该对我毫无期待,像我对你那样,你不会指望我突然有一天变成个唱诗班的处女,去参加邻居的红酒起司品尝会。我不比你好,我没有干出让我后悔的事情,仅仅因为我不相信我自己,但是你现在让我成为一个妻子,甚至一个母亲。去你妈的,傻逼,我不上你的当。我以为我们有默契的,我们就这么混一天算一天,喝醉,做爱,直到花光最后最后一分钱,你开始打我,然后我把你捅了,我以为这一天还远着呢。”

        “即使我们不结婚,你也不必这样糟践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你配得上更好的生活。”

        “闭上你的逼嘴吧,我不用你来告诉我我是谁!你把一切都毁了,你想知道你以后要过什么日子么?没问题。”

        希娜抱起一堆盘子摔在地上,她像是训练有素地摧毁房间里的一切。杰夫站着,看着这个房间里的东西在他的脚边炸开。希娜把一切没有固定的物品全砸了,她气喘吁吁地走向电视机。她用力推,但是电视机巍然不动。

        杰夫觉得荒唐极了,他甚至笑了。他走过一地狼藉去抱住她,任由她在怀里挣扎了很久并最终安静下来。她像一片羽毛那样脆弱和轻柔。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你能不能严肃起来?”希娜哭着骂他。

        杰夫不说话。

        杰夫从冰激凌店里出来,拿着两个甜筒,希娜在等他,她怔怔地看着一间二手店的橱窗。里面挂着一把很抢眼的木吉他。杰夫扔了甜筒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进了店里。

        带着犹太小帽的老板微笑地看着杰夫。

        “我想跟你做个买卖。”杰夫把戒指盒放在桌上。

        犹太老板收起了笑容。

        杰夫想了一会,突然明白过来,他把揉作一团的发票拿出来展开在桌上。老板带上他的单筒眼镜。他看完后恢复了好客的笑容。

        “我以为你是钓鱼执法的,看看我这里是不是能销赃什么的。”

        “我想拿这枚戒指换那把吉他。”他回头看了看希娜,她正拿着一件袍子往身上比划,“还有那件……”

        “旗袍。”

        “那件……再说一遍?”

        “旗袍,一种……越南服装。”

        “这不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吧?”

        “死人身上剥下来的衣服在另一个架子上。也就是你带来的那位女士现在正在看的那个架子。”老板敲着计算器漫不经心地说。

        “希娜!别碰那些!”杰夫回头喊。

        “看看又不买!你个抠门鬼!”

        杰夫回过头问老板:“能把那个吉他手提箱给我吗?”

        “可以,80块。”

        “我操,这是个铂金钻戒!我就换了吉他和一个印度袍子。”杰夫压低声音说。

        “这还是把上好的吉他呢,以及一件,我再说一遍,越南袍子,换不换吧?这个破地方没有大卫琼斯商城给你退款的。”

        杰夫敲着台子压低声音说:“其实我妈也是犹太人。”

        “是吗?脱了裤子我看看。”

        “去你的!”

        “我最多再给你二十块,你今晚带她去吃顿好的,你个抠门鬼。”

        “三十。”

        老板扔了二十五给他。杰夫抓起钱气鼓鼓的走了。

        希娜盘腿坐在床上,抱着吉他,艰难地轮指。杰夫从后面拥着她,并抓着琴颈摁出和弦。

        “慢点,慢点,我们从头再来一次。你早晚会学会的,别着急。”

        他们配合着,开始轻轻地弹唱,歌声断断续续,犹犹豫豫。

        “  you  let  me    me  meet  you  at  the  pool.”

        他们接吻,然后向后倒去。

        杰夫睁开眼睛,床上只有他一个人。他顶着宿醉的头疼坐起来。

        “希娜!”

        无人响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预备大喊。但是他最后只是把气吐了。她走了。一瓶廉价的香槟放在桌上。杰夫拎着那瓶香槟走上沙滩,他拧开盖子,花了十几秒一饮而尽,然后看着大海,等待着醉意涌上。

        希娜扶着脑袋开着车。杰夫拧开了一个酒瓶子。

        “你喝吗?”

        “不,我戒了。”

        “你可真行。”杰夫喝了一口。

        “我确实不赖。”

        “你什么时候跟马克结婚的?”

        “嗯……离开达尔文之后一年?”

        “他妈的!我以为怎么也要久一点呢!”

        “不要对我评头论足的,跟你分手后我心碎了好吗?”

        杰夫点了点头,接着喝。

        希娜憋不住笑了。

        “你这个他妈的自恋狂!”

        杰夫愤怒地把酒瓶从嘴边拿下来。

        “好了好了。确实挺伤心的!真的。”她伸出一只手去爱抚杰夫。

        圣玛丽教堂里,两个穿着粉色礼服的姑娘在小屋门口窃窃私语:

        “一个出席的都没有?”

        “对,亲戚朋友一个都没有。”

        “她不是什么非法移民吧?马克跟她怎么认识的?”

        “不知道,听口音不像,她连个像样的婚纱都没有。”

        门开了,希娜戴着面纱,穿着那件雪白的刺绣旗袍出来了。她不断伸手去捋平一些不存在的褶皱。

        “我看起来怎么样?”

        “你宛如天仙亲爱的。”

        希娜深呼吸了几下开始朝前走,那两个姑娘一路小跑跟在后面。希娜突然停下来。“怎么了亲爱的?”

        “下次再让我听见你们在背后嚼舌头根子,我就用磨尖了的勺子捅你俩的喉咙,我不管我是在教堂还是在我的假释官面前,对,最新猛料,我他妈有一个假释官。”

        两位女士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地,希娜撇下她俩独自往前走去。她站在几层楼高的大门前,叩响了那个黄铜门环。

        大门缓缓拉开,圣玛丽大教堂恢宏的礼拜堂呈现在希娜的面前,左侧坐得满满当当的人群回头看着她,希娜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她内心激烈地斗争,咬牙切齿地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妈了个逼的。”

        而后她挺胸抬头,完全罔顾合唱团缓慢的节奏,大步流星地向神坛走去,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踢出一连串清脆的声音,人群开始交头接耳。

        “啧啧啧,真他娘的火辣。”远远地站在神坛上穿着华贵祭披的老神父感慨道。新郎不相信自己耳朵一般的回头看了他一眼。

        “好小子,你娶了个埃斯梅拉达。”神父冲新郎挤了一下眼睛,然后恢复他神圣庄严的表情。

        杰夫的脑门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汗了。侍应生过来,撤走了根本没有动过的色拉,一边放下两块巨大的牛排就走了。杰夫对面的那位穿着小礼服的女士也不动刀叉,大家低头默默地坐着。杰夫站起来,把手往裤子口袋里摸去。

        “莉莉,你愿不愿意……”杰夫预备向下跪去,莉莉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别,别这样,杰夫,你不想娶我的。”莉莉诚恳地说。

        杰夫傻了,他焦虑地在椅子和桌沿间来回走了几步。他把手插进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里,双唇颤抖着。他略一立定,然后拔腿跑了。莉莉不做任何表示,她开始按摩自己的太阳穴。

        四小重奏组合过来坐下,拉起一首浪漫的小夜曲。莉莉开始将牛排切成大块,狼吐虎咽地吃起来。服务生面无表情地端着一个插满呲花的蛋糕疾步走过来,看见这幅景象,毫不犹豫地原地转身又快速走回厨房里去了。

        莉莉终于哭起来,她呛住了,她咳嗽着猛吃。另一个服务生过来,捧着香槟,强忍着展示了五秒,为莉莉斟满,把酒瓶插进冰桶。莉莉扔了刀叉,端起酒杯喝了几口,把脸贴在冰凉的酒杯上,抱着胳膊掉眼泪。

        杰夫去应门。他打开一条缝,是埃里克斯。

        “我能进去吗?”

        杰夫把他放进来。

        埃里克斯长叹一口气,把披萨和啤酒都放下了。

        “太他妈难闻了你这里,你床底下是有个死妓女吗?把衣服脱了,回头别再吐我西装上。我听说你主菜都没吃完就跑了?”

        “对,菲力牛排。”

        “菲力牛排你也跑了?我能对着一个胳膊还没有火柴粗的非洲孩子把整块都吃了,再把盘子正反都舔一遍。”

        埃里克斯扔给杰夫一罐啤酒,“你今天吃饭借我的钱还是要还的,我是不会免了你的债的,就好像他老人家能免了你的债似的。”

        杰夫远远地拿着罐子打开了,啤酒还是流了一地,“你这么晚不回去艾米没事儿么?”

        “回去?你……我都不知道怎么界定这个事,你把我老婆最亲爱的妹妹的心扔到搅拌机里打碎了一气儿喝下去了,你觉得我在家里怎么待?我下半辈子都跟这儿过了。往边点儿。”埃里克斯挤进沙发坐下。

        “她可宝贝她那妹妹了。她爹挺混蛋的,你知道,这个妹妹基本上是她养大的。她回来哭得都快断气了,我都以为你强奸她了还是怎么的。”

        杰夫苦笑起来。

        “求婚失败你竟然就敢把一个姑娘留在餐厅里就跑了?你怎么能同时做到又懦弱又大胆的?”

        “因为我是个酗酒的混蛋?”

        “对啊!我竟然没想到。”

        杰夫长叹一声。

        “你需要一个拥抱吗?不管多同性恋的事哥们都会为你做的。”

        “滚!”

        “来吧,我做了一路心理建设了。但是你不能到工地上说去。”埃里克斯张开双臂。

        杰夫抹眼泪了。埃里克斯开始喝酒。

        “这几年你一直没有希娜的消息?那些侦探呢?也不好使?”

        “不行……她就这么消失了。”

        埃里克斯的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我得起接一下,艾米。”

        埃里克斯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接了电话。

        “嗨,亲爱的……我刚到……莉莉怎么样?……那就好……杰夫?他还行,死不了,我看着他呢,我再陪他一会。好,一会见。”

        埃里克斯扣了电话,走回来。发现杰夫已经睡了。路灯把树枝的影子投在他的脸上,他蜷做一团,埃里克斯扔了一条毯子在他身上,轻轻地关上门走了。杰夫听到车开远的声音就爬起来,裹着毯子独自坐在黑暗里。

        “所以你这辈子的求婚都被拒绝了?我在跟一个这么失败的人公路旅行吗?”希娜问。

        杰夫把手从方向盘上拿开,竖起一根手指来说:“技术上来说,那次求婚没有完成!”

        “哦,承认吧!你丢人完了!你就把她一个人留在餐厅里了?!”

        杰夫气鼓鼓地接着开车。沉默了一会,她又去爱抚他。

        “干得好,干得好。”

        她摁开了收音机。她听到前奏就兴奋了起来。

        “你喜欢这首歌?”

        “是的,我喜欢。我下辈子要当一个混蛋男人。”

        “为什么?”

        “因为混蛋女人的人生不过如此。”

        她大声地跟着唱。

        Got  a  imore,  Jack.  I    out  for  a  ride  and  I  never    back

        Like  a  river  t  don''t  knoook  a  urn  and  I  just  kept  going.

        希娜从闹钟声里坐起来,外面的天还是一片黑,她裹上一件毛衣走进厨房里。她开始忙起来,做好她丈夫马克需要的午餐。她把盒饭码好,打开电视机调到新闻台的时候马克就穿戴上他的连体电工服坐在客厅里看着报纸吃起她的早饭来。希娜抱着咖啡倚着碗柜站着。厨房里除了西装革履的老头子喋喋不休的声音,什么都没有。里根刚刚连任成功,怎么换台都是他的面孔。

        马克吃完了,收拾好东西,正了正领带就预备出去了。希娜放下杯子去拥抱他。而马克的身姿显得非常僵硬。

        希娜站在窗前看着马克的车走远,她上到女儿的房间,打开她的衣柜,把积木和毛绒玩具轻轻地挪到一旁,里面是从大到小都有的一堆酒瓶子。她拿起一瓶金酒看了看又放下,拨开一堆朗姆酒,从里面掏出一瓶威士忌来。

        艾比醒了,她爬起来含含糊糊地问:“妈妈,是该去幼儿园了吗?”

        “没有,宝贝,还早着呢。”

        希娜拽着酒瓶子来到楼下,倒出一大杯,又倒出等量的三大杯水来一字排开,定上闹钟,她的脸终于有了笑意。开始左右开工地猛灌,希娜的坐姿越来越舒服。她勤劳地完成了自己的指标然后一头栽下去。

        闹钟上蹿下跳地叫起来,希娜将它摁停,倒下接着睡了,过了几秒又弹射起来。她将孩子们去幼儿园的时间压缩到最短,即使是理论时间也一秒都不能耽搁。

        “艾比!艾比!醒一醒!带上你弟弟,我们要走了,快快快!”

        已经穿戴整齐的艾比带着弟弟出现在楼梯口。

        希娜长出一口大气。她又冲进厨房,发现孩子的两个纸袋子空空如也,她又没有做饭。希娜捂着脸站了一会,揪着纸袋子冲向壁橱,她大把大把的往两个纸袋里装巧克力,又挑出几个明显是酒瓶形状的酒心巧克力来。

        艾比再给弟弟大卫穿鞋子,希娜把纸袋交给他俩。

        “妈妈今天请你们吃巧克力好不好?”

        两个孩子欢呼雀跃。

        “大卫下士,去车道站着指挥妈妈倒车好不好?”

        “收到!”大卫拖着书包往外走。

        “冲冲冲!”希娜鼓掌并大喊起来,像是个火线指挥官的样子,大卫果真跑着出去了。

        希娜坐上车回过头把安全带给艾比扣上,然后看着后视镜里的大卫在指挥倒车,她头疼欲裂,脑袋上的血管鼓着。希娜倒了差不多的位置,准备踩刹车,结果踩成了油门,车猛得冲了一下,她又赶忙踩了刹车。

        大卫在车猛退的一瞬间,伸出了手,像是要发功的样子。车子停住,他不可置信的看了看自己的手:“酷!”

        车里的希娜开始砸方向盘,“操!”她意识到艾比还在车里,又懊悔地骂了一句,“妈的!”,“……对不起,宝贝。”

        “没事妈妈。”艾比盯着自己的脚尖。

        大卫冲上车来,“看见我的能量场了吗?”

        “什么?”

        “能量场,刚才,我们什么时候再试验一次?”

        “……如果你这周表现好的话!好了孩子们,系好安全带,谁想来一场大冒险?!”

        车内充满了欢呼。

        “DJ应该放点什么?”

        “清水合唱团!”

        希娜左右各扭了一下脖子,把磁带塞进播放器,瞪着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说,“……开始摇滚吧。”她眯着眼将脸尽可能地贴近前挡风玻璃,摇摇摆摆地从小路插进车流中。她身后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喇叭声。

        希娜回到家中,扔下手里的一切,把所有酒瓶子都掏出来,尽管很多已经空了,但是她还是没有处理,或是懒得处理。她把收音机拧到最大,ACDC的歌传出来,她跟着节奏开始晃脑袋。逐一随着歌词点指面前的酒瓶,在副歌部分停下来,拽过指中的那瓶开始大喝特喝。她拿着各路酒瓶跟着收音机里的所有歌跳舞,狐步伦巴恰恰哪怕是萨尔萨,或者是古典音乐电台的华尔兹,她一直是个不错的舞者。她躺在浴缸里看着小说哭,又或者拿出一瓶法国葡萄酒来,冲着酒瓶用法语挑逗地说,“你好,先生”,自己咯咯地笑。她不断倒下,睡着,呕吐,复又起舞。然后接着用早上的方式去接孩子回来。

        “艾比,看着你弟弟,妈妈去睡一会好吗?”

        “我能跟你一起睡吗?他没事的。”

        “不行,这样你晚上就睡不着了,晚上睡不着明天会怎么样?”

        “迪斯尼乐园会扣我分。”

        “对,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大卫冲了过来。

        “妈,晚上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剑龙!”

        希娜挠了挠头,笑了。

        “那么霸王龙行不行?”

        “不行,我吃过了,柯林斯卖给我的,霸王龙吃起来像鸡。”

        “那就是鸡,你被骗了”艾比说。。

        “你懂个屎。”

        “注意用语,你好好表现,周末我们去吃剑龙好不好?”

        大卫蹦跳着出去了。

        “妈妈他们都灭绝了”

        希娜不出声地用口型说了一句,“我知道。”希娜亲吻了艾比的额头,看着她眼中的不舍。

        “哦……我就睡一小会好嘛?”

        她离开艾比上楼艰难地躺下,定了闹钟。听着楼下欢快的打闹,裹紧毛衣笑着睡了。

        希娜在一片瘆人的安静里醒来,房间里没有开灯,夕阳微弱的光,投进房间里。光线暗得让人觉得恶心,闹钟不见了,希娜知道完了。她进了洗漱间,开始漱口,她裹着那件破毛衣,硬着头皮从卧室里出去了。

        艾比的房间门虚掩着。希娜看见马克穿着电工服坐在地上的背影,她远远地闻见一股烟味。

        “亲爱的,我睡了一会……”她推门进去,看到眼前的一幕,脑袋都大了。她那些从小到大有圆有方的酒瓶子被有意识地堆在一处,上面插了一面旗子,写着“水晶城堡”。艾比的芭比娃娃在里面稳稳当当地坐着,周边的恐龙大概是要攻陷这里的意思。

        希娜的喉咙紧得说不出话。她尝试了几次,终于说出完整的句子:“我……可以解释。孩……孩子们呢?”

        “在我姐姐那儿。”马克开口了,长久的沉默使得他的嗓音低沉起来。

        “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我说你累了,你需要休息一天。”

        “谢谢你……我……非常感激。”

        “离婚吧,希娜,我们离婚吧。”

        “马克,我错了,我真的很后悔。”

        马克站起来,他宽阔而高大。他充满厌恶地看着希娜,好像她是他最不想见到的敌人一样。

        “你后悔?你的后悔一文不值!我到今天才说是因为他俩爱你,我不知道你给他们下的什么迷药,你这个女巫,这个疯子。我要离婚,我要独一监护权。”

        希娜错愕了一会。她拽过一个酒瓶子在墙上敲碎了指着马克。

        “没有人能带走我的孩子!比你大一倍的男人我都打的过!”

        “又是这一套,又是你们斯特林爱尔兰食人洞穴的那一套,你这个疯婊子,我他妈是坏人?你是心碎的可怜母亲?你不过是个长了逼的酒桶子,醉醺醺带着我的孩子在高速上疯跑,我都知道了!”

        这时候门外响起警笛,红白蓝的光不断射进房间里来。

        “你这个阉人,你居然找条子?!”

        “是的!我这次还要告你呢!怎么了?报警坏了你们神圣的街头规矩了是吧?你的弟兄们要鸡奸我是吧?”

        警察的拍门声此起彼伏。

        希娜开始低吼,她预备蹿起来。

        “来啊,宰了我啊,你这个红毛疯子,然后你进监狱,你就可以远离我的孩子们了。来啊!”

        玻璃碎裂的声音传了进来。

        “那也是我的孩子!”

        “去你妈的!烂货!来啊!一起死吧!我陪你在地狱里烧吧!”

        希娜开始叫喊着冲锋。

        “希娜,停!”警察端枪冲了上来,“不要逼我电你,像上次在商场那样。”

        “你看看你!”马克哭嚎着喊起来。

        希娜停住了,她眼前浮现出那个在神坛前回头看着她的马克,那时候他不是这样的,他温柔而满含爱意,她停住了。

        “我不认识你了!你不是那个希娜了!你只不过是又一个王八蛋洛克森而已。”

        希娜扔了瓶子。“对不起,对不起。马克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知道你这会知道你错了,我相信你,但是举起瓶子你就又忘了,走吧,离开这个家,滚!不要再靠近我们了!你拿不到监护权的!”

        希娜再次被激怒,她怒吼着跳上去,警察开了电击枪。希娜倒在“水晶城堡”上。她在一片碎玻璃上,抽搐起来。鲜血从她的身下开始向四面八方漫去,她看着一支占边威士忌的瓶子,想起某个下午,她也是疼得要昏死过去地歪倒在床上,看着那么一个瓶子。希娜在昏过去之前看着马克,马克没有去拉她,他掩面转过身走了。警察神色慌张地冲过来开始查看希娜,这时候她昏了过去。

        希娜从戒酒中心的大门里出来,日头毒得让人觉得太阳恨自己。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停在门口,司机看见希娜过来就弹开了后备箱,希娜看了他好一会,他完全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希娜只能提着行李箱朝着后面艰难地挪过去。她想起她第一次从戒酒中心出来的时候,马克带着孩子早早地站在门口,看见她出来,他们三个人都向她扑过来,到后来只有马克一个人沉郁地坐在引擎盖上。

        希娜上了车,说了要去的地方。那位司机就开始用中亚语言骂起来。这种情况是没有办法投诉的。接线员小姐永远温柔地告诉投诉的人,“您认为他在骂您,这个理由我们是无法受理的。”

        “对对,操他妈的,我是住得不远。”希娜这么说。司机听见后,咒骂的频率明显降低了,只是不时地突然冒出一两个词来。希娜看着窗外,圣诞节的装饰挂在每一栋建筑之外,在阳光下亮做模糊的一团。

        希娜拿着钥匙,在公寓楼长长的过道里来来回回地找,她终于将钥匙上的号码和门牌上的对上了,她开门进去。

        “惊喜!”屋子里满满当当的人从各种家具后面窜出来,艾比和大卫穿着小礼服和西装跑过来,那是她第二次回家时开门的景象。后来马克只是开门让她进去,孩子们窜到她怀里,马克并不进来,他直接摔门走了。希娜对着孩子们吐着舌头晃着脑袋,讽刺马克是个神经病,然后她们就笑做一团。而现在这个屋子里除了几个破纸箱子,什么都没有。希娜靠着箱子坐在地板上,从纸盒里抽出一个花纹繁复的精致盘子,她点起一支烟,把烟灰弹在里面。

        大卫虚弱地躺在床上,希娜心急如焚。她拉开贴满逾期账单的冰箱门拿出一包冰冻豌豆来,放在大卫的头上。

        “艾比,看着你弟弟,我出去买点药就回来。”希娜随便裹了一裹就往门口冲出去。

        “赶紧回来好嘛?”

        “我保证,亲爱的。”

        希娜关上了门,楼下一辆警车鸣着警笛高速通过,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门锁了。

        希娜从药店拿了药就跑了。销售员看着她的背影说:“收据要吗?”

        希娜冲出药店往家疾奔,她的脸被一片灿烂的霓虹灯照亮,她抬头看见了“美酒天地”的店招。

        一群刚从夜店散场的年轻人远远地把一个硬币扔进咖啡杯里,欢呼起来,杯子一旁睡觉的希娜醒过来,她推开身上的硬纸壳板,松开手里攥着的瓶子,天已经几乎大亮。她大骂起来。把身边所有的流浪汉都推开,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药。她连滚带爬地往家跑。

        她开门的一瞬间,艾比就冲进她的怀里。她看见大卫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放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

        “你去哪儿了,妈妈,电话都打不通。外面很乱,我都要吓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宝贝。”她几乎是爬着去抱起大卫。大卫显得异常虚弱。满脸烧得通红。

        “去叫邻居,去打急救热线,快去孩子。”艾比跑开了。

        希娜盘腿坐在地上将大卫放在膝盖上,捋着他的头发颠动着以哭腔唱起一首她认为大卫喜欢的歌。

        “ty  baby,my  mama  ton  field  bae.”

        “我的客户,马克也就是,会非常感激你的,你给我们和你自己省了无数麻烦。”那个律师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他背后是一墙图书馆级的书架。“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做,放弃共同监护权,我是说,我以为我得跟你缠好一阵子”

        希娜并不说话。律师有些尴尬地将手指在桌面上来回敲了一阵。“我会把这个文件的副本给你的,但是我估计怎么也得等你从政府指派的戒酒中心出来了才能寄到。”

        律师回过身去,打开他的酒柜,他有些胖,走几步就气喘吁吁,他看着各式各样的水晶瓶。“我猜小酌两杯也无伤大雅,强制戒酒中心那里,我听说日子可不好过,您要来点什么?白兰地?威士忌?对,我这有些不错的威士忌。”他在长久的无人应答中回过头去,希娜的座位已经空了。签好字的文件放在桌上。

        希娜依靠在公寓里的破箱子上,箱子上放着一个拆开的大牛皮纸信封,希娜看了一样放弃权益声明的副本,放下文件,抄起一瓶好酒下楼了。

        一个流浪汉蜷缩在纸盒里,他喃喃自语,一刻不停地整理自己身边的杂物,把东西从左边挪到右边,再挪回来。

        “吉米!”希娜过来,弯腰并亲吻他。然后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他的一堆杂物中间。

        “希娜,我从今天早上就没看见你了。你去哪里了?”

        “强制戒酒中心。”

        “怎么去了这么久?”

        “法官判了我三十天。”

        “他们都是傻逼。”

        “是的他们都是傻逼。”

        希娜拧开了那瓶富丽堂皇的伏特加的瓶盖,瓶盖是一尊银光闪闪的双头鹰。她倒了两大杯,将一杯递给了吉米。

        “妈的,这酒闻着真香!”

        “传统嘛,挺傻的,你知道,酒鬼说重罪强制戒酒出来应该干掉一瓶四位数的酒,他们还说,强制戒酒后的酒最香。再糟糕的烂酒鬼,刚出来那会儿的舌头都比品酒师的强。”她抬头看吉米,他并没有在听,他接着在做无用功。

        “妈的,这酒闻着真香!”

        “它闻着是不错。”

        “但是他们把酒弄脏了!”吉米看着酒里上下飘的金箔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知道,吉米,我不知道。”希娜盘腿坐着,她夹着烟看着人来人往。

        吉米喝了一口酒,他高举一只手指着自己叫喊起来:“喔吼!我刚舔了波姬小丝的逼!”路人吓得退避三舍。

        希娜大笑,她一抬头把杯里的酒喝得干干净净。她张开嘴长长地哈了一口气。

        “吉米,我该走了。”

        “再坐会啊”

        “我还有事”

        “我留下一份,你的那份你带走。”吉米打开一个塑料袋,准备把酒往里倒。

        “不了,都是你的了。”

        “上帝保佑你!姑娘。”

        她去吻吉米的额头,然后就起身走了。

        希娜走进了澳大利亚盛夏的阳光里,人们几乎睁不开眼睛,她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在如饥似渴地吸收酒精,她没有被衣服覆盖的皮肤都被阳光刺得生疼。《喜乐满人间》的音乐传遍大街小巷,路灯都被打扮成圣诞树的样子。

        对面商场刚立起来的巨型圣母像抱着圣婴端坐着,新鲜的油漆使她神光万丈。希娜走上前去,脱了身上的夹克并摘了帽子。她背后裹胸上下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疤,后脑上的缝合痕迹也清晰可见。那是她上次跌倒在“水晶城堡”上后留下的伤痕。她往前走了两步,直直地看向圣母的眼睛。她深吸一口气,攥着夹克开始咆哮。

        “你就这点本事吗?再来啊!放马过来啊!我可是他妈的‘恶棍’希娜洛克森!”

        她垂下双手,恢复正常音量,接着咬着牙说“你最好认真起来。”

        希娜将夹克搭在肩上,叉着腰低头大笑,她好像听见街上有的店放起了激昂摇滚乐。

        当然,也可能没有。

        黄昏下的田野被收割殆尽,联合收割机像是漫无目的地游荡。杰夫交了钱从加油站里走出来。他看见希娜一个人漫步在田野中,走向一个稻草人。

        头顶的天空一片云都没有。黄昏时昏暗巨大的月亮破破烂烂地挂在天上。稻草人穿着电工制服,它的大纽扣眼睛看着远处的地平线。希娜伸出双手去拥抱它,将脸紧紧地贴在它身上。她闻着它身上浓重的灰土味,咬牙切齿地哭起来。

        杰夫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深深地灌了一口酒。

        戒酒会的房间被装饰一新。人群开始鼓掌,一位短发的女士站上讲台,人群开始欢呼。

        “我是叶莲娜,我是个酒鬼!”

        “你好叶莲娜!”

        “我们今天来庆祝一个重要的日子,我是希娜的担保人。今天是她戒酒五年的日子,这个婊子挺过来了!上来希娜!”

        希娜在掌声中走上讲台。叶莲娜把一个金色的奖章别在她的衣服上。叶莲娜显得有些激动,她冲着台下接着说,“我觉得戒酒会担保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工作。我的手机得永远开着,好让你们这些笨蛋在出事了之后能找到我。好让我在半夜从床上跳起来,去警局去停尸房去他妈的到处是帮会分子的社区里找你们!”

        人群开始大笑,个别几个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份屎工作唯一的乐趣就是这个,只有这个能让我开心,让我把这个成本几毛钱的小徽章别在我爱的人身上。希娜,在我给你擦了这么多次屁股,掩护你这么多回之后,你最好给我点乐子尝尝。”

        她拥抱并亲吻希娜。

        “叶莲娜哭了!”有人发现,大家开始善意地嘘她。

        “是的,傻逼们,可让你们逮着了!”她抹着眼泪笑着看着希娜。

        希娜和叶琳娜在收拾乱糟糟的戒酒会派对现场,把椅子垒到一起。在放好最后一张椅子之后,叶琳娜直起腰来。

        “希娜,你对房产中介行业怎么看?”

        “真的不是很了解。”

        “得了吧,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你来我的中介上班吧?”

        “我……不知道,我听说你用人很严格的,你一直让我压力很大,更别说要去你手下做事了。”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我有我的顾虑,毕竟生意是生意,房产中介这一行要求确实不高,你知道,比起宇航员或者将军什么的。但是有一条,你不能是个烂酒鬼。”

        “我很荣幸,叶莲娜,真的,但是我……”

        “你没事的,凄惨的童年,坚挺的奶子”,她上手捏开希娜的嘴唇看她的牙齿“瞧这小脸蛋,你这些配套设施起码还能再派十年用场,你在这一行会混得很好的。”

        “我一直以为这是另一个行业的入行标准。”

        “差不多的,让自恋的老男人感觉良好就行。说真的,来我这里当实习生吧,我该选个合伙人什么的了。”

        “我觉得我可能干不了。”

        “得了吧希娜,不要逼我说好话,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你说说呗,我听听。”

        叶莲娜酝酿了一会情绪,清了清嗓子。希娜看着她这副样子乐得不行。

        “希娜,我希望你来我这里上班,因为我知道你是个狠角色,你下得去手,看看你把自己都整成这个逼样,不要说你的敌人了。你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世界可以暴打你,烫你,把你淹个半死,像韩国人对流浪狗那样,但是你永远会爬起来,站稳脚,逮谁咬谁,不管他是邮差还是女皇,你冲着烈日吠叫。怎么样?满意了?”

        希娜捂着心口做欣慰状点头。“太好了,叶莲娜,答应我,我葬礼的时候你一定要来,把这番话再说一遍。我会在天堂上冲下微笑的。”

        “或者你可以在地狱里冲上微笑。”

        “我在那儿等你,你这个婊子。”

        “哦,我打赌我在那里会有一大堆熟人的。”

        希娜叹了一口气,“谁在那里还没几个熟人呢。所以……我需要做什么呢?”

        “端茶倒水,打扫,听老男人冲你讲下流段子,当然也不局限于他们,我也会这么对你做的。然后好好学习,把执业资格考了。”

        “考试会很难吧。”

        “真的不会比你戒酒更难的。”

        “我猜我确实应该试试,毕竟我现在风头正劲。”希娜晃了晃她的勋章。

        “那么明天六点见。”叶莲娜背上她的包,“上午!”她回过头又叮嘱了一句。

        校车停下了,希娜赶紧从草地上站起来,把职业装上的草拍干净。艾比一眼就看见了她,冲着她扑过来。

        “你怎么来了?”

        希娜弯腰去拥抱她,但是显得已经不合适了。

        “你们长得可真快。”

        大卫也跑了过来。

        “妈,我数学考了A!”

        希娜几乎快哭了。她抱着大卫,“我一直担心你烧傻了。”

        “什么?”

        “没事,妈妈很骄傲,很开心。”

        大卫回头看见马克在远处的草坪上站着,他叫着冲过去:“爸,我考了A!”

        希娜抹了抹眼泪。艾比非常不满地看着她。

        “我数学从来都是A!你怎么不夸夸我?”

        希娜笑了。她把艾比搂在怀里。

        “我也为你骄傲,但是你弟弟,他出生的时候医生说他很‘特殊’。你以后要让着他,好吗?”

        “真的么?我早看出来了!”

        “骗你的!但是你真的要让着他。”

        艾比转身跑了,一边跑一边喊:“爸爸,爸爸,妈妈回来了。”

        希娜看着马克,他的表情充满着警惕和怀疑。羞愧和委屈掺杂着自责的情绪占领了希娜,她捂着嘴转身快步走了。艾比跑了一阵发现希娜没有跟上来,她回头,希娜已经走远了。她初露的少女身姿定在路中间,显得错愕。夕阳让她的头发显得更红,似乎比她母亲的还要红。

        加列戈先生坐在桌前,眯着眼睛看文件。桌上铺满了各种纸张,房间里只能听见座钟的摆动声。

        “你不会后悔买这座房子的,加列戈先生。”希娜追了一句,加列戈先生咕哝了一声,表示他听见了。

        “这房子状态好极了,尤其是地板,你可以整夜整夜跳查克贝里,这些地板都不会吱呀一声的。它们嘴硬着呢,验收人员说了——”希娜切换成部队口音:“比狗娘养的越共嘴还硬。”

        加列戈哈了一声,接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里的文件。希娜谄媚地笑了,出去压低声音打电话了。

        “叶莲娜?”

        “怎么样。”

        “我已经讲了查克贝里和越共的笑话了,他毫无反应,我觉得他中风了。”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确保他把资料看完,然后我再想办法让他把这房子买了。”

        “你最好赶紧把他搞定了。”

        希娜扣了电话回书房,她看见加列戈先生正在签字。

        “加列戈先生,那是最终合同。”

        “对,我知道,我买了。”加列戈先生把合同留在桌上,开始收拾东西,“该你签字了。”

        希娜不可置信,她半张着嘴。

        “加列戈先生这是我的荣幸,我太激动了。”

        “我是你的第一个客户?”

        “不,不是。”

        “那为什么要这样?”加列戈先生很好奇。

        “因为,因为,我直说了,你在我们这一行就是个魔鬼,混蛋,眼中钉。你一个刺儿都没挑出来就把合同签了,我太荣幸了。”

        他显得很震惊:“我知道他们不喜欢我,但是,我没想到……”

        希娜着低头签字,“哦吼!不喜欢?加列戈先生,如果你不是这行里无人不知的投资人,他们会直接把你打残了淹死在泳池里。”

        “我很高兴成为你们这一行里的,某种标准。”加列戈先生苦笑道。

        “更像是折磨,审讯,那一类的,苏格兰场对爱尔兰共和军那种。说实话,你觉得我怎么样?有什么建议吗?”

        “你很专业,想得也很全,你完全不像是刚入行的样子,你也不像其他的经理人那样夸夸其谈,企图蒙混过关,事实上,我刚准备把我名下的房产都交给你打理。”

        “呃,现在是不是到了我弯腰给你口一个的时间了?”

        “哈哈哈哈,不不不,首先我尊重你,我不会这样要挟你的,其次我如果被口一个就把管理权限交出去,我几十年前就去睡大街了。我是白手起家的,我的每一分钱,都来得不容易,这也是我为什么在理财的时候像个混蛋一样。当然我也是有些情绪管理问题……”

        “我再说一遍,我很荣幸加列戈先生。”

        “你不但专业而且诚实,所有经理人都跟我说,科恩先生在这房子里过世了,但是你告诉我他是被宰了。”

        “过世?他被屠杀了,肝脑涂地,鲜血淋漓,而且就是在这间书房,那些黑手党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我知道”加列戈打断她,“我在警局有朋友,而且你已经给我讲过这个马里奥普佐式的故事了。所幸我只是要这块地,我对凶宅和惜字如金的橡木地板不感兴趣。”

        “我当时想着,反正你不会从我手里买的,我算老几。”

        “很奇妙是吧。希娜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你已经把字签了你知道吧?”

        “对,我知道,我还没糊涂。从一见你我就想问你个问题,你是不是斯特林人?西澳的那个。”

        希娜的心收紧了。

        “不,我不是。”她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很好,我也不是。”加列戈先生笑了。

        “我听说,每一个从斯特林出来并且能在东海岸站稳脚跟的人都有说不完的好故事。”加列戈先生说。

        “对,我还听说,他们一般都不太愿意讲那些故事,他们不想显得……怎么说……太戏剧化。”

        “是的,是这样的。祝他们好运。”加列戈先生去握希娜的手。

        “对,上帝应该保佑他们,大学士先生。”希娜握着他的手,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到这里加列戈的脸难得地放松下来,她全想起来了,他是斯特林唯一考出去的那个年轻人,也叫好学的加列戈。希娜小时候他常背着巨大的书包走在斯特林的街头,混子们看见他就冲上来把他打个鼻青脸肿,“怎么着大学士,你还想考去剑桥舔英国佬的屁股不成?”

        “你知道离婚并丧失监护权的的好处吗?”希娜开着车问杰夫。

        “不知道,我的两次求婚都失败了。”

        希娜笑了两声。

        “你会成为双亲中酷的那个,你只要付钱就行了。给他们买新潮的家伙什儿,不用忍受他们日常对你的那种消磨。”

        杰夫并不能确定希娜说实话了没有,因为她看上去还是挺失落的。

        “你知道艾比很喜欢枪吧?”

        “我知道。她是个射击运动员。”

        “对,我给她买了把好东西,你知道我给她买了什么?一把古董马格南,一把恶棍,王牌,顶级,黑杰克同花顺,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会愿意让你用那把枪去打爆他的蛋。”

        “敬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和他的蛋。”杰夫又喝了一口。

        希娜没有回话,她有些出神地看着前方的路面。

        机场到达口一批一批的人往外冒,布里斯班来的航班被调成了“到达”,希娜在打电话。

        “叶莲娜,我有点慌神了。”

        “怎么了?”

        “艾比和大卫马上就过来了。”

        “所以?他们又不是来给你评米其林三星母亲的。”

        “我真的没心跟你胡扯!他们长得太快了,复活节圣诞节寄来的照片根本就不一样!”

        “孩子长得就是很快的,我16岁的时候就开始给嫖客编我女儿吃不饱的故事了,他们掏钱可爽快了……”

        “这根本不是一回事!你停一停!集中注意力!怎么办,现在?如果我不能第一时间认出他们来怎么办?那会很尴尬的!”

        “放轻松,深呼吸,如果他们先认出你来了,你就一口咬定早就认出他们来了。”

        “我不是你!你是个他妈的诈骗犯!”

        “哦,你嘴好甜,我很受用。”

        希娜崩溃了。

        “你有一句正经的没有?!算了不跟你说了,他们快出来了。”

        “记住!一口咬定!咬死了。”希娜合上翻盖手机的时候,听筒里的叶莲娜喊了这句话。

        希娜瞪大了眼睛看着人群,她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很久才注意到走到她面前的两个人。

        “哦!宝贝们,我早就看见你们了!”

        “我说她认不出来我们的吧。”大卫用变声的公鸭嗓子跟艾比说,“我的钱呢?”

        艾比没好气地拍给他二十。

        希娜捂着脸叹息,她很羞愧。她揉了揉脸,拿出了一张一百递给艾比。

        “拿着吧。”艾比两只眼睛都亮了起来,她抱住了希娜。

        “嘿!我的一百什么时候给我?”大卫不服气。

        “等你对我有信心的时候!你这个不知感恩的崽子!”

        三人坐上希娜的车。

        “系好安全带,布里斯班怎么样?”

        “就那样,还行吧。”希娜说。

        “自视甚高的青少年,估计把你扔到拉斯维加斯你也会这么说。”希娜开始晃着脑袋撅着下嘴唇学艾比说话,“就那样,还行吧。”

        “我什么时候说话是这样的!”

        “当你讨厌的时候。”

        “我觉得剑桥就很酷,哈佛在那里。”

        “剑桥不是剑桥大学在那里吗?”

        “剑桥不是剑桥大学在那里吗?”希娜捏着嗓子撅着下嘴唇学了一句。然后白了希娜一眼,“瞧你说的。”

        “我又不是不认识2pac,至于这么嫌弃我吗?你这个疯丫头。”

        “正是时候给尊敬你爱你的儿子一百块钱了!”大卫在后面喊。

        “嘿,一会到家了我让你跟叶莲娜阿姨独处半小时,你给我一百怎么样?”希娜从后视镜里看着大卫这么建议。

        长久的沉默,坐在前排的希娜和艾比听到了钱包啪的和合上的声音。

        “六十二行不行?就这些了。”

        希娜和艾比憋了一会开始大笑。

        “大夫说的对,他确实有点‘特殊’。”

        车拐进过道,希娜远远的看见叶莲娜把烟扔了。

        “叶莲娜阿姨!”艾比冲上去拥抱叶莲娜。

        “嗨,小公主。”叶莲娜看见大卫插着兜也跟了过来。

        “你好,大卫先生。”叶莲娜热情地说。

        “行。”大卫说了一声,进屋去了。

        “这位小绅士有点冷漠啊。”叶莲娜不解地问希娜。

        “这位小绅士刚在车上愿意花六十二跟你坐半小时。”

        “六十二坐半个小时?你是皮条客之王啊?十年前你在哪儿?当年要是谁给我六十二,坐半小时?哈!我会……”

        “行行好吧叶莲娜!那他妈是我儿子!你喝大了吗?”

        “我倒希望是……”叶莲娜从胸罩里拽出一顶圣诞帽来,戴在头上,又扭了一扭身子。“嘿,嘿,你觉得这顶帽子我们卖他多少合适?”

        “这里没有我们,而且去你的!你疯了!”

        “哦得了吧,妈妈余威犹在,多高兴的事儿,很好笑的你承认吧,乐一下吧,放轻松,今天是他妈的圣诞节。”

        “是很好笑,但是我是不会笑的,不然你就没完了。”

        “我本来也不打算完。”

        “我看着你呢,你给我老实点!”

        希娜转身向屋里走去了,叶莲娜把领口往下拉了一下,又把胸往上挤了一挤。她拍了拍自己的胯骨对着下面说:“六十二,咱还不赖。”

        “我听得见你!”希娜回头喊。

        “我就是说给你听的。”叶莲娜笑着追了上去。沿路两排的家里都亮着圣诞树,蝉在拼命地叫着。

        希娜刚点着了一只烟,公交就来了。

        “噢,谢谢你一家子。”她猛抽两口然后往公交车走去,到了跟前她完全愣住了。两层楼高的公交车上,连天接地地印着她的照片。“东区地产女皇”边上是她的电话,希娜穿着职业装,戴着眼镜,手里攥着一根教鞭,表情严厉。

        “走吗?”司机问她。

        希娜上了二楼,发现所有人都在看她,充满好奇,而且不打算挪开眼睛的样子。

        “是,车厢外面印着的那个就是我。”

        乘客感到释然,一起鼓起掌来。有人站起来,用宫廷小丑的声音喊,一边拍打着她身边的椅子:“来这儿坐陛下,这儿宽敞陛下!”

        司机空档踩响了几下发动机,探出头去大喊:“回避回避!你们这群愚民!”全车都笑了起来,希娜显得很羞涩。

        “女皇?”杰夫快把酒喷出来了。

        “是的,女皇。实际上我是二世。”

        “谁是一世?”

        “性感兰博。”

        “谁?”

        “我猜你要么是一位得体的绅士要么不是一个跑悉尼的长途司机。”

        “我可以同时是两者。”

        “是吗?那绅士能不能给我撸一下。开得怪累的。”希娜张开双腿。

        “没问题!绅士一般在这种情况下怎么维持卫生标准?”杰夫说着一边开始舔手指。

        “你这个脏家伙,用那个湿巾。”

        杰夫用湿巾擦过手,将手向希娜的裙子里摸去。

        “女皇没有穿内裤?”

        “谁开长途穿内裤。”

        希娜发出了一声舒适的长叹,她半眯着眼睛。引擎轰鸣起来,车速表盘渐渐打向右侧。

        空旷的高速公路上,有一间小饭店。身型硕大的卡车停满了停车场,希娜推门进去,一眼看见了正在喝咖啡看报纸的叶莲娜。她气冲冲地坐在她的对面。

        “你他妈的欠我一顶皇冠,我希望那顶皇冠上的宝石有拳头那么大。”

        “你看见我们的广告了?”叶莲娜显得很高兴。

        “是的,我看见了,那根本就是中世纪荡妇大游街!我今天接了无数的骚扰电话,问我他们能不能吮吸我的小脚趾,或者忏悔他们实在是太淘气了。”

        “看见没,效果很好!”

        “好个屁!女皇?亏你想的出来!”

        “广告是需要一些噱头的!比如我当年……那个什么来着……”叶莲娜两只手在空中轮动,“对!”她打起响指,“女上位轰炸机,E杯终结者,性感兰博!”

        “你就是性感兰博?!”一个青年司机抬起头来。

        “是的,吃你的吧。”叶莲娜说。“你拍广告的时候还挺开心的呀?”

        “我以为我是在拍什么给客户的性感月历什么的。”

        “如果真要用这种没有创意的手段的话,那月历也应该是我跟你湿漉漉地在亲热,而且我怎么会让你穿着裙子?”

        “天爷,我有时候都忘了你有多疯了!”

        服务员上来给希娜倒了一杯咖啡。

        “干嘛约在这里?”希娜喝了一口。

        “你现在是我的合伙人了,你可以来我的秘密餐厅。”

        希娜把咖啡吐在纸巾上,吃了一口面前的煎培根又吐了。

        “你的秘密餐厅也太难吃了点吧?”

        “这饭我吃了五年。你从这里能看见悉尼,她指了一下,”地平线上确实能看见一星半点悉尼的楼群。

        “我从这里每天看着悉尼城,吃了五年卡车司机的鸡巴,才振作起自己,把酒戒了,有勇气踏进城里。我夏天睡在制冰机旁边,冬天睡在门廊里,我每天省下五块钱,买培根渣子和蛋白渣子。生意是不错,但我还是把剩下的钱全买酒了,我的生意太好了。我在这个店有自己专属的盘子刀叉和杯子,因为卫生原因,我借别人的房车洗澡,你知道那些道貌岸然的中年公路旅行男子有他妈多变态吗?”

        厨房里有人大喊:“只有我爹在的时候他才这样对你!我从来没有像古犹太人对一个麻风病人那样对你!”

        叶莲娜也开始喊:“我很感激你也很爱你,但是你这样是对其他客人不负责任的。”

        餐厅里所有的卡车司机都把刀叉扔了。

        叶莲娜从胸部掏出她小拇指关节大的钻石吊坠冲着大家晃,“我早他妈就治好了!谢谢!服务生,给每一位司机上一杯酒,在我账上。”

        大家又高兴地吃起来了。

        希娜很震惊。

        “你从没说过这些事。”

        “提它干嘛?我是你的担保人记得吗?我怎么也得做做样子。而且这些事是说不完的,我吓走两个心理医生了。我付他们一小时一百多,你能想象吗?如果有人付我一百块钱听故事,我才不管他是从奥斯维辛来的还是古拉格来的。我会耐心地听完,然后给这个可怜人开一剂可卡因。你猜怎么着?我在那间厕所隔断里给人口儿的时候,当他们高潮,他们会摁你的脑袋,摁到一寸都不能再摁的程度,还有的人会拉屎,他们可不是吃高纤维绿色食品的主儿,马桶水会溅在我的脸上,而包皮垢尝起来就是坏掉的生培根。我一次挣五块,这是我事后拿一盎司威士忌漱口的钱。而且我告诉你,那口酒我是不会吐了的,你打碎我满嘴的牙我都不会吐了的。”叶莲娜眼眶有些红了,她撇了一眼边上的那个青年卡车司机,恶狠狠地盯着他,“你不至于硬了吧?!”

        他立即摇头表示没有,然后扔下钱赶紧走了。

        “总之,你要跟着我的道路走,而且你会跟紧了,我叶莲娜多罗菲娅伊斯科拉达伟多娃的道路。”

        “谁?”

        “简而言之就是我,叶莲娜达维多娃。今天叫你来,是我作为你担保人的最后一次谈话,明天开始,你就靠你自己了,我是你的挚友,你的合伙人,但是我不再是你的担保人了,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又喝上了,你迟到三次,你股份还在,但是我会把你开了,我得去操心新的傻逼了。”

        “你早该这么做了,我从没有正式感激过你,我一直觉得那样会让我我们,有点尴尬。”

        “你不需要这么做,毕竟我就是个他妈的圣人!”

        她们大笑起来。

        “至少在戒酒界。”

        “是的,至少在戒酒界。”

        “我应该有一个自己名字命名的教堂,想象一下这个画画,一个路牌,写着圣叶莲娜多罗菲娅伊斯科拉达伟多娃教堂。”

        “这得是老大一块路牌了。”

        她们又笑了一阵。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这么做嘛?为了酒鬼们冲锋陷阵?”

        “因为你是个他妈的圣人?”

        “不,因为我空虚。”她停了一会,“因为我真正亏欠的人的帐,我再也还不上了。如果你够混蛋,像我一样混蛋。你会学到一个道理,比起受害者的原谅,上帝的原谅一钱不值。”

        叶莲娜打开她的钱包,里面有一个少年的旧照片。

        “他很俊。”希娜说。

        “还能怎么样,他长着老娘的眼睛。我尝试过去见他,好几回。他推我,将我推在地上。我不觉得委屈,我甚至觉得好受一些了,我跑了,他爹也跑了,他换了无数个寄养家庭才长大,鬼知道他受了什么罪。上帝的原谅一钱不值,在我捞了这么多人之后,照看了这么多本应该他管着的王八蛋之后,他可能早原谅我了,我在他眼里恐怕像个小天使一样挂着白净的小生殖器飞到东飞到西那么纯洁。但是在这双眼睛里……”她用指关节敲了敲钱包,“在这双我无比熟悉的眼睛里,我是个魔鬼,永远是个魔鬼,他想用银子弹把我打成筛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是个正直的小伙子,我无法买通他,他也没有惹任何乱子,需要我出手,上帝保佑我,我曾经无比希望他出什么大乱子,像个自私的贱逼一样,好让我介入。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甚至有奖学金,再过一年他就是个内科大夫了。”

        希娜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每当我想喝酒了,我就来这里,事实上我几乎每天都来。说实话吧,我很羡慕你。”

        “羡慕?”

        “对,你比我还漂亮,你比我年轻,你身材比我好,你在这行比我有潜力,这些都不重要。我羡慕的是,你的家庭还有救,你应该去。”

        “去什么?”希娜有点迷糊。

        “艾比的毕业舞会,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也许我是该去。”

        “那就赶路吧。”

        “……好。”

        希娜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叶莲娜叫住了她。

        “拿着这个。”叶莲娜将钥匙扔给了,希娜。

        “那你怎么办?这里没有出租车。”

        “哦,相信我,他们会来的。我有钱着呢。你要看看我的钻石项链吗?”

        希娜出了门去,摁了钥匙,一辆努着肌肉的福特野马亮起了眼睛。希娜坐上去,发动了车,令人头皮发麻的引擎声传了出来。

        “哦,也很高兴认识你!”希娜惊喜的说。

        希娜把车沿着路边停下,警察走上前来。

        “来吧,亡命鸳鸯们。下来测酒精。”

        希娜很快通过了测试。警察看了一眼杰夫示意他过来。

        “我只是个乘客!”

        “显然你们在长途旅行,你肯定会开的,我必须确保你的酒精水平也在合法范围内。”

        “我相信我一定在合法范围内。”

        “想去警局说这句话吗?”

        杰夫很快地完成了走白线,倒背字母表的流程。

        “好。很好。现在最后一项。闭起眼睛来指鼻尖。”

        “那会很容易,免了吧。”

        “为什么?”

        “我手指上有味道”

        希娜别过脸去憋着笑。

        “赶紧的,我没有一天时间跟你耗着。”

        杰夫闭上眼睛将指尖往鼻子上指去,希娜笑得要蹲下了。

        马克拿着咖啡杯在庭院里站着,刚刚下完雨的院子令人感到舒适极了。他听见了引擎的轰鸣,频率逐渐降下来了,像是有人勒停一匹烈马的样子。

        希娜从车里钻出来,有些拘谨地走过来。

        “听我说,别跑,我这次没喝醉。”

        “你刚下车我就看出来了,我娶了你,记得嘛?”

        “是的……死亡没有让我们分离,摩根船长让我们分离了。”

        马克笑了,希娜都快想不起来他笑起来是什么样了。

        “车不错,衣裳也不错。看得出来,我错过了很多。”

        “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我一生中最惊醒动魄的那几年是跟你度过的。”

        “不胜荣幸。”他举起咖啡敬了一下。

        他们隔着矮篱笆笑了。

        “不让我进去嘛?”

        “你的所有孩子都在这间屋里,自己推门进来吧。”马克转身走了,希娜开门跟着进来了。

        马克站在楼梯下,楼梯上贴着一张纸壳,上面写着“非请勿入”。

        马克探头向上喊:“艾比!你妈来了!”

        楼上没有任何动静,摇滚乐从关着的门里传出来。

        “单亲父亲不可置疑的权威,你见过了。”马克在一段沉默过后这么说,“艾比!你妈妈来了!不是那个和我约会的‘婊子’,希娜洛克森回来了!”

        门被打开了,摇滚乐宣泄出来。地板响成一片,化了一半妆的艾比冲下楼来。希娜张开双臂预备拥抱她,但是艾比停住了。

        “你回来干什么?”

        希娜有些困惑。

        “你不会是得癌了吧?不是,你肝硬化了!”

        “没有宝贝,我什么都没有,我好着呢。”

        艾比这才扎进她的怀里。

        “你吓死我了,你知道,你走了以后从没来过。”

        “我想,我就留下你们享受亲子时间好了。”马克准备离开。

        “大卫呢?”

        “呃……”艾比翻了个白眼,“他接站街女雀西去舞会了。”

        “他跟我说他是带神父的女儿去舞会了。为这今晚我还给了他一百块钱。”

        “男孩们约她干什么?好在僻静的小树林里让她跪在跟前,弯下腰去,为他们的淫欲祷告吗?”

        “你不该叫人家站街女,这样很刻薄。”希娜说。

        “她付钱让我们这样叫她的,她认为这样很酷。”

        “雀西小姐要请个理财顾问了,这样花钱可不行。”马克插了一句嘴。

        “你这个妆是谁教你的?雀西嘛?擦了,上去我给你重化。”希娜发现了问题。

        艾比拉着希娜上去了。

        “所以她就可以上去是吗?”马克喊着问了一句。

        罐头笑声从电视机里传出来,马克穿着睡衣,坐在没开灯的房间里。他身后的楼梯亮起灯来,他回头看了一眼。

        希娜穿着丝质的小礼服迈下来,她带着淡妆,带着漂亮的首饰。

        “我路上买了点衣服来着,我想显得正式一点之类的……”

        “她还没有好?”马克目不转睛地问。

        “她还嫩着呢,又不让我插手,嫌我过时。”

        “我想起来,当时我为什么非要娶你了。我是个只重外表的肤浅货色。”

        “是的,你是,你活该。”希娜有些不好意思。

        马克笑了,他上来拥抱她。

        “你美极了。”他低语。

        门铃响了,希娜松开马克去开门,希娜穿的是一件大开背的礼服,马克盯着她的后背,惊呆了。

        门开了,一个穿着小西装的小伙子站在门口,看见希娜吓了一跳。

        “所以,你就是那个幸运儿?”希娜倚在门框上看着他问。

        “你好,我叫弗里曼,我来接艾比,你是?”

        “希娜洛克森,她妈。”

        “洛克森女士,您的穿着品味非常高,您很美。”

        “不错的尝试,孩子。你可能确实是个挺好的孩子,但是我是永远不会喜欢你的,毕竟你在跟我女儿约会,你明白吗?”

        希娜转身去拿放在桌上的相机。她将整个后背量给那个小伙子。他显然吓得不清。希娜满背都是纹身,无数异教神,帮会符号,有毒植物和火焰占领了她整个背。

        “来,拍张照,笑一笑。”希娜说,她摁了快门。那孩子的脸色显得更加惨白。

        “你怎么没有笑啊?”

        “我笑了。”

        “你觉得那是笑还是盲肠炎发作?”希娜放下相机,“你住哪儿?我回头把照片给你寄过去?”

        “我住得不远,就在街角。”他指了一栋房子。

        “现在我知道你住哪儿了,你今天晚上最好举止得体点儿,哪怕举止不得体也行,但是你别把她弄不高兴了。”

        弗里曼先生张着嘴,发不出声音。这时候艾比下来了。希娜回头看她。她穿着粉裙子,布料虽然反着廉价的人造面料光泽,但是她美极了,小野花的手环缠在她的胳膊上。她怯怯地走到门口来,在适应着高跟鞋。她把站街女的妆卸了,干干净净的小脸蛋,挂着因为被注视而不能自已的微笑。马克几乎要哭了。

        “我太幸运了。”希娜去亲吻艾比,然后把她的手放在弗里曼的手上。两个年轻人沿着花园的小路走了。弗里曼回头看了一眼,希娜探出半个身子指了指他的家,冲他点了点头。希娜看他们上了车,就关上门,靠着门坐下了。马克过来拉她。

        “能怎么样,担心什么?弗里曼今天会和少林的和尚一样规矩的,你专门穿这件衣服就是为了要把他吓出屎不是吗?”马克拉起了希娜,她紧紧地抱住马克。马克回应她。

        “我想你。”希娜这么说。

        “抱歉上次弄成这样。”马克的手指在她的纹身上抚摸。他的手指颤抖着触碰那些被色彩掩盖的长长疤痕。

        希娜开始吻马克,她开始脱下自己的衣服和他的,他们倒退着向沙发走去。临近沙发的时候希娜一把将马克推倒在沙发上,沙发甚至滑了出去。她扯断内裤边准备骑上去,但是她愣住了,马克躺在沙发上,他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他不再显得兴奋或者难以自持,他显然是是回忆起来一些不好的事情了,希娜硬着头皮往前走。马克猛得坐了起来。

        “希娜,停,别这样。”

        希娜站住了。

        “希娜,这么多年了,你不能突然就出现,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爱你,但是我也恨你,我也怕你。”

        希娜突然为自己的裸体感到羞耻,她弓起背来,遮挡自己的乳房和下体,开始找地上的衣服穿。

        “你是对的马克,是的,我不能这样。”

        马克过来安抚她:“我不想伤害你,但是今天我真的不行,我没有办法告诉你,是不是这很快就能过去,或者永远过不去。”

        “马克对不起,我很惭愧。我真的很惭愧。”她开始飞快地穿衣服。

        “不不,别这样希娜,别走,至少等大卫回来。”马克上前去拉她,但是她挣脱了。

        “你是对的,我没有履行过任何我的责任,我不应该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进来。”

        “算了,我可能刚才太情绪化。”希娜已经出门了,他满地找自己的内裤,但是找不到,他裹了件睡衣追出来。

        草坪上的水珠沾在希娜的脚上,她拎着高跟鞋跑回了车里。她发动了车子,她从后视镜里看着马克,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

        车停在路边,大雨落在引擎盖上,冒起了微弱的白烟。希娜透过车窗看了一会,就下车往那间房子走去。门廊上坐着一个人,天几乎快要亮了,但是他没有去睡的意思,他半醉着坐在一个破沙发上。

        “你迷路了吗?女士。”他醉醺醺地问。

        希娜没有回答,她径直走过雨帘来到了门廊前,她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抽了几口就递给身边的人。那人抽了几口就开始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你一下车,我就感觉是你。”

        “是的,杰夫,是我。”希娜将不人不鬼的杰夫揽入怀中,感受着他的颤抖。看着被大雨覆盖下的街道。

        “真没想到你能有一个能进奥运会的女儿。”杰夫喝着酒说,酒几乎从他的嘴里流下来。

        “为什么我就不能有?”希娜握着方向盘偏过头说。

        “还用问嘛?因为你是你!”

        “她从我那里继承了很多东西!”

        “说几个我听听。”

        “发色,身材,还有扣板机的冲动!”希娜每说一个就比出一根手指。

        “你要不要脸?!”

        “怎么了?”

        杰夫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怎么了!”希娜笑着问,并不断伸手去戳杰夫。

        车在公路上轻柔的左右打着滑。

        两张飞碟被打个粉碎,人群爆发出欢呼声,希娜用手挡着脸,直到杰夫坐下她才开口询问。

        “她都打中了吗?”

        “是的她都打中了,如果你压根不打算看,为什么不在家里听广播?”

        希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全然不顾人群已经冷静下来,新的射手已经站上了射击位,她大喊起来。

        “好样的,这才是我的姑娘!”

        “不是这一个……上一个。”她又补充。

        射击位上的印度姑娘回头看了她一眼,观众席上穿着印度服装的一家也扭头看着她。穿着马甲拿着猎枪的艾比痛苦地低下了脑袋。

        印度姑娘全中,飞盘们在天空中化为齑粉。

        “占领It产业还不够嘛!给我们也留点什么吧!”希娜站起来大喊。

        “坐下!你个疯子!你为什要激怒一个手里有枪的人!”

        马克和大卫隔着围栏去拥抱艾比。

        “你为什么不坐到前面去?”

        “我不想让她紧张。”

        “或者你不想自己紧张。”

        艾比再次上场,她击碎了所有的飞盘。

        杰夫发出意义不明的声音。

        “怎么样?”

        “她全中了。”

        希娜伸长了脖子去看。

        “早打完了。”

        比分牌上显示她和那个印度姑娘都是全中,现在那个印度姑娘上场了,在她射丢一个之后,希娜不顾一切开始欢呼。

        杰夫看了看手里的材料。

        “我想这就是关键时刻了。艾比如果赢了她就能去悉尼奥运会了。”

        “什么?”

        “根据之前的比赛,她是落后那个东方姑娘的,但是这场比赛权重更高。”

        “所以这就是关键时刻了?”

        “是的,这就是关键时刻了。现在你可以挡住你的眼睛了。”

        “我得看看,我必须得看看了。”希娜伸出了她的手给杰夫握住。

        飞盘们起飞了,它们一个个随着艾比的射击炸在天上,飞盘越飞越低,希娜随着飞盘的下坠,僵硬而扭曲地下蹲,终于最后一个也被击中了,她于半蹲中弹射了起来。

        人群沸腾了,杰夫拍了拍希娜的后背。

        “去吧!抱抱你的冠军。”

        她用胳膊肘顶开之前的人群向赛场挤去。杰夫想象着他们一家拥抱在一起,而他成了全场唯一冷静的那一个人,但是并不是这样,希娜挤了几下就放下了胳膊,人群太密集了,而赛场又是那么远。她回过身抱住了杰夫。

        “带我走吧,带我去达尔文吧。我精疲力尽了。”她的声音微弱地从杰夫的胸口冒出来。

        “好,我们走。”杰夫越过希娜的肩膀看见艾比正在盯着她。她的眼神愤怒并戒备,她在马克的怀里激烈地被摇撼着,但她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里。

        海浪依然不紧不慢地扑打着达尔文的沙滩,希娜和杰夫从车上下来,她用力地伸了伸懒腰,杰夫几乎要扶着引擎盖才能站着。

        “你还好么?”

        “没事,这点酒没事。”

        他将手搭在希娜的肩上,拖着潜水设备的小推车往海边别墅走去了。

        杰夫坐海边整理潜水设备,他有些睁不开眼。他的视线被一片阴影挡住,他抬头,是希娜站在他的面前。

        “你为什么穿的这么正式?”杰夫以为她应该换上比基尼了。

        希娜没有说话,她慢慢地跪了下来,从兜里掏出一个戒指盒。

        “杰夫施耐德,你愿意嫁给我么?”

        杰夫接过那枚戒指,他百感交集,“我愿意,是的,我愿意。”

        “你这么痛快就答应了,我怎么进行我的演讲?”希娜含着泪问他,他们笑了。

        “杰夫施奈德,情况变了,我戒酒了,我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终于觉得我能负担得起你了。你只要好好戒酒就行,现在我们能做得到了。我们从明天就开始努力,我会陪伴你,爱你,扶起你,掩护你。我知道这不容易,这从来也不容易。但是我觉得我现在做得到了。我不再是毫无希望和能量的那个我了,我甚至觉得我可以辐射一些出去。无论如何,我想跟你试试,去实现我们以前希望的那些东西。”

        希娜不断去擦拭杰夫的眼泪。

        “现在是你说我愿意的部分了。”

        “我愿意,是的,我愿意。”

        “现在,你喝掉这点破酒,我们去看看埃里克斯的船。”

        希娜开始穿戴潜水设备,他喝得全身通红,并且在傻笑,希娜踢了他一脚。

        “你看着真蠢。”杰夫并不回应。

        她坐在船沿上显得急不可待,像是她年轻时候的样子。她等不及了了。

        “谁先下到船那里,谁今天可以躺在床上接受款待!”

        “这不公平,我还没有整理好。”

        希娜并不听,她带上面罩,拧开阀门,向水里栽去。

        希娜咬紧了呼吸器,突然像是有一道闪电从两眼之间穿过,随后剧痛从耳朵和胸口蔓延开来,希娜失去了意识。

        杰夫拉过氧气瓶,发现负压阀没有拧上。他摇了摇头突然意识到希娜的氧气瓶负压阀也没有拧。

        他跃进了海里。

        希娜还在继续下沉,她睁开了眼睛,一切都晚了,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负压撕裂了她的耳膜,并且撕开肺叶。一切都晚了。她向下看着,战舰炮口高举,长满了水草。肺部已经放弃了义务,她不再有窒息感,她不用呼吸了。

        杰夫拼命往下游着。希娜想翻个身但是不行,她很想看看这个吊儿郎当的男人拼命在追赶她时是什么样的。他的动作想必滑稽,长长的气泡从他的嘴里拖出来,向上冒去。下沉太没劲了,无聊极了,她哼起那首《my  way》,她知道自己记不住歌词,她索性在心里哼起来。她被水下的海浪轻轻地摇撼着,逐渐感觉整个海中都弥漫着她的哼唱,歌词甚至逐渐清晰,幻化成了菲利宾口音的大合唱。光线逐渐昏沉,让她想起斯特林的午后来了。是时候了,该走了,她向身后的杰夫比出中指,在护目镜的血泊中,闭上了眼睛。

        杰夫够不着她,窒息感迫使他掉头,他挣扎着上浮,希娜向下沉去。他们越离越远,海下静得出奇。

        马克站在教堂外看着雨帘抽烟,教堂里,叶莲娜蒙着黑纱站在讲台上,她用力地攥着自己的手套,哽咽而磕磕绊绊地说着:“希娜是个狠角色,她下得去手,看看她把自己都整成这个逼样,不要说你的敌人了。她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世界可以暴打她,烫她,把她淹个半死,像韩国人对流浪狗那样,但是她永远会爬起来,站稳脚,逮谁咬谁,不管他是邮差还是女皇……”

        她说着,轻声的哭泣填补了每一个空白,艾比蜷缩在大卫的怀里。叶莲娜说不下去了,她匆匆下了台,她回头看了一样那个开了一半的棺材。棺材里只有一张希娜的照片,她的尸体并没有被打捞上来。

        杰夫躺在浴缸里,他拿过那台连着电源的吐司机,打开开关将它扔进浴缸里。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浴缸的水面上,泛起一片涟漪。

        “敲它下面!”希娜的声音从卧室传来。

        杰夫猛敲了几下吐司机,抱着膝盖开始嚎哭。

        艾比拿着水管在浇灌灌木,她并不挪动管子。她听见车停稳了的声音就抬起头来,杰夫拿着一把吉他冲着这里走来。艾比开始摇头,但是杰夫依然硬着头皮往前走。艾比扔下管子,往屋子里冲去,杰夫越过篱笆放下了那把吉他。戴上帽子赶紧走了。

        艾比出来了,她光着脚踩过湿漉漉的草坪,手里攥着她常用的那把双筒枪。她瞄准了那把吉他,打光了全部的子弹,吉他被打个粉碎,整条街的汽车和狗开始叫唤,杰夫吓得一个踉跄。艾比折开了枪身,把子弹掏出来。她又重新装填,转过身来用力一甩合上了枪管。

        “嘿!”艾比向杰夫招呼。

        杰夫转过身来,看着艾比,看她夹紧双肩,上身因深呼吸而变得宽阔,她冷笑起来。危机感让杰夫赶到兴奋,开始打颤。他知道这个距离下,艾比可以轻松地打爆他的脑袋。

        “来吧,姑娘,来吧。”他这样喊。

        枪响了,马克扑过来托高了枪管。一股热流从杰夫的头顶掠过,他向后跌坐在地上,大卫抱住险些昏倒的艾比。

        “滚,到别处死去,去喝死吧。”马克走过来居高临下地告诉他。

        浮世轨的街头一到入夜就肃静了,现在几乎都要天亮了。除了越南帮的年轻人在路上晃晃悠悠地踩着街舞步走着,他们挥舞着镀铬的手枪打着拍子。比起父辈他们已经收敛得多了。他们小时候,大人们火并,他们就猫在石墙下,给另一把ak上子弹,然后递给正在射击的父亲。

        杰夫醉醺醺站在路灯下,他手里攥着一把票子。帮会的年轻人看见他,就开始围着他打转,为首的一个上来推搡他,他们不断地呼喊着越南话。他们一把抢走了杰夫的票子。然后准备走了,杰夫追上前去,他的胸口被枪顶住。

        他稳稳地抓住了枪,把枪挪到额头的位置,开始痴痴地笑,他不断拍着那个年轻人的手,示意他开枪。帮会分子们愣了,他们看着这个流浪汉一般脏兮兮的男人,双眼通红并凹陷。少年撤了枪准备走,杰夫意识到他们要走,就扑了上去。他在一片混乱中被群殴在地,有一个越南人开始敲附近一家住户的门。

        打了很久他们终于累了。去敲门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他把手里的盐分给大家。他们用手搓了盐之后,就开始往他身上撒,而后扬长而去了。

        杰夫躺在地上,血沫从他的嘴里往外流着。天已经亮了,远处的内城里高大的玻璃楼群开始燃烧,静静地,通亮地燃烧。

        一个中年男人吃着早饭在看着电视,她的太太坐过来。

        “有什么新闻吗?”

        “一个酒鬼在浮世轨给越南帮打了个半死,这算什么新闻?这个国家要完了。”

        每一个家庭的车辆都驶出车道,远处的高速路已经堵上了。坏婊子镇热热闹闹,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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