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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曲

        

        芳雪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路边的排水沟中传来恶臭。苔藓斑驳,长满贴墙的地线。

        不同往日的是,今天,街道的墙面上横七竖八贴满了通报。

        “人类的叛徒,兰斯洛特!”通报上印着一张大头照,照片上那人胡子拉碴,脸部瘦削,眼神中透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芳雪走近了看,其他几张通报上写满大字,控诉此人的罪状:

        “一切妄图……破坏当前和平的……都是十恶不赦……”“疯子!十足的疯子!”“此人目前在逃,极度危险,望知情者速与当局联系。”“重金悬赏!人人得而诛之……”

        “芳雪,你在看什么呢?”

        回头看,是两个高年级男孩。芳雪记得他们。两年前,芳雪以优异的成绩升入“F”班见习,当时这两人正在冲刺最后一次大考。芳雪不会忘记,在主考官宣布此次入选学员是另一个人时,这两人绝望的眼神。

        他们已经到了变声期,这意味着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上去了。他们将在恶臭的地下过完自己的一生,每天吃营养饼干,干粗活,日复一日。

        芳雪缩了缩脖子。

        “芳雪,你不会对这种叛徒感兴趣吧?像你这样的天资,足以成为上等人。什么乌七八糟的世界,和你根本没有关系嘛。”男孩语气轻浮,说着抓起芳雪的手,“还是这么纤细修长啊……”

        “放开。”芳雪反手拍开男孩的手,感到一阵粗粝的摩擦。也难怪,失去机会的人会被分配去技校学习,谋得一项能够让自己活下去的技能。听说技校的老师很严厉,稍有差池,就会被体罚。

        “芳雪,你现在已经在G班了吧?G班的学生哦!你们是被选中的,这辈子再也不用吃苦头了。真羡慕你啊,以后也不必去技校。所以你可以一直顶着这张好看的脸,说不定连外星人也会被你的美貌征服哦……”这个男孩说完,粗鲁地伸手在芳雪的脸上拂过,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

        “这不是第一名吗?”一道冰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拿开你的手。”芳雪用力拨开那个轻浮的男孩,视线穿过他们的阻挡朝声音传来处看去。班里的菊池中彦双手插在裤兜,正冷冷看着自己。

        “除了唱歌好,其他方面这么弱吗?被人这样羞辱也无所谓?你听着,我绝不能容忍我唯一认定的对手,却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尊严。”

        “不用你管。”芳雪朝菊池中彦说,随后紧了紧身上的连帽斗篷,将脸埋进兜帽,同时用力推开那两个男孩,“你们,给我滚。”

        “力气很小嘛。”男孩不痛不痒,发出浪荡的笑声。

        “没听见他叫你们滚吗?损伤G班学员是什么后果,我想不用我来提醒你们。”菊池的嗓音一直都是这样冷冰冰的。

        “谁让你多管闲事了?臭小子……”两个男孩嘴上骂骂咧咧地看向菊池,却底气不足。

        “滚,老鼠。”

        “别让我们下次见到你!”他们一边说,一边走远了。

        芳雪低下头,任额发分割视线。“菊池,我说了我的事不用你管。就凭他们,根本不能把我怎么样。”

        菊池冷哼一声,“我只是不希望在我超过你之前,你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不能再唱了。听着,我只对如何超过你感兴趣。”

        “随你便吧。告辞了。”说完,芳雪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妈妈,我回来了。”芳雪推门进屋。

        昏黄的灯光,昏黄的世界。

        妈妈有严重的夜盲症,光线稍弱一些,就什么也看不清。听见芳雪的脚步,她看向门口的方向,高兴地问:“回来了吗?”

        “回来了。”芳雪尽量令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开心点,“今天的营养补贴是猪肝!我看书上说,猪肝对夜盲症很有好处,就带回来给您吃。”

        营养补贴是“G”班学生特有的优待。外星人来到地球后沿袭了人类部分美食传统,但对边角料实在没兴趣。于是将这些边角料打发给人类,作为一种奖赏。

        “你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应该你吃才是……说不定以后你还能上去……要是没把你养好,那妈妈可就罪过大了。其实啊,妈妈吃营养饼干就可以了。”

        虽然妈妈嘴上这么说,芳雪还是把猪肝递到她手上。这块猪肝煮的时间过长,显得又黑又硬。再加上是中午剩下的,此刻散发出一丝腥味儿。妈妈咬了一口后,脸上闪过皱眉的表情,但在芳雪说什么之前,妈妈就笑着吃完了。

        “很有效哦,好像已经能看清楚点了。芳雪,放在门边的是你的书包,对吧?”

        芳雪默默走到门口,将那个垃圾袋挪了挪。低声说:“是的。”

        “你是在下面出生的,可能什么也不知道。不过啊……”妈妈对着那只十瓦的小灯泡仰起头,幸福地闭上眼,“如果见过阳光,就不会再忘记阳光的样子了。要说这辈子还有什么愿望,就是真想再去上面看一眼啊。”

        “妈妈,我会带你上去的。”

        

        孩子们通常五六岁入学,从C班开始学起,依次升级为C、D、E、F、G班。每一级没有固定年限,要通过考核,才能升入下一级。

        有的孩子实在没什么歌唱天赋,训练五六年,也只能勉强不走调。如此,他们会在C班待到变声期到来,然后被踢出义务教育学校,去技校学一门速成的技能当手艺,过完老鼠般的一生。

        G班学生是大考的种子选手,每名学员都有独唱一首完整歌曲的机会。F班则是作为替补,一曲大合唱,外加每人轮流一两句。其他班的学员,并没有资格参加大考。

        被大考选中的人,就能去“上面”。

        芳雪是G班的种子选手。老师们都说其歌喉之清凛,是自己活了几十年都没见过的好嗓子。

        种子之中,除了芳雪,就是菊池中彦。因为芳雪的存在,任凭菊池怎么优秀,实力也只能永远排在第二位。

        下一次大考就是决定他们命运的时候了。

        没人知道下一次大考何时到来,有时一两年,有时两三个月。像等待天赐良机一样,每一位学员,都虔诚等待“上面”下达大考通知。

        这次通知,与上一次相距了八个月。

        留给学员的准备时间很短,通知说,大考在三日后举行。

        希尔维亚比平时更努力了。她没日没夜地练习独唱曲目,甚至连午饭时间也不和芳雪在一起边吃边聊了。她的天资条件并不卓越,但十分努力,目前在班里排名前五——当然,是除了长期霸占第一第二的芳雪和菊池之外的前五。

        今年她已经十三岁,这次再不被选上,变声期随时可能到来。

        芳雪希望她能和自己一起被选中。希尔维亚,是他唯一的朋友。

        因为长了一张比女孩子还漂亮的脸,男孩是从来不和芳雪一起玩的。又因为并不是真正的女孩子,男孩从来不介意从芳雪身上揩揩油。

        每次要发怒,那些轻浮的男孩就说:“有什么嘛,反正咱们都是男的,让我们摸摸脸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滚开。”芳雪愤怒地说。可因为嗓音实在太干净,听起来一点也不凶悍。

        如今这年头,嗓子是每个人最重要的器官,它决定一个人未来的一生是住上面还是住地下。再生气,也不敢拿嗓子撒野。再愤怒,也不能大吼大叫发泄。

        但每个人的忍耐总有极限。

        “芳雪,我听邻居说,你妈妈以前是妓女,所以根本不知道你老爸是谁哦!”

        “你胡说。”

        “别自欺欺人了,要不怎么从没见过你爸?而且,你妈妈又怎么会只有你一个孩子?”

        “我爸是联络队的成员……”

        “哈哈哈哈哈……”为首的男孩大笑着看向其他人,“联络队?别搞笑了。如果你爸在联络队,你们家就不会住在和我们一样的破屋子里了,你妈妈也不用身体都这么不好了,还要靠去别人家里做保洁来换取几块营养饼干。”

        芳雪不知该如何反驳。说实话,他对父亲没有一点儿印象。说父亲在联络队,也只是随口编的。但他还是继续编下去,“你们不知道吗?联络队的成员禁止与普通人维持关系。进了联络队,就相当于和过往的生活诀别了。如果不是那些为了维护和平而选择忍痛放弃家人的联络队成员,我们哪儿能有和平日子过?”

        联络队员备受尊敬,男孩们一时语塞。半晌,有人转移话题道:“不过啊,芳雪,你长得比女孩子还好看,无论父亲是不是联络队员,无论母亲是不是妓女,你都该感谢他们吧?就凭这张脸,以后就算去不了上面,也不用吃苦哦!”

        “我听说古代有些贵族,专门喜欢美貌的少年……美貌的男孩,在市场上比女孩贵多了,贵好几倍!”

        芳雪的脸憋得通红,这种羞辱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想证明自己也是男子汉,想像那些在劳作区里做工的工人那样发出男人的低吼,想一个结实的拳头朝男孩们狠狠挥去。他紧紧握拳,指关节发白,刚要发狂地大叫,一个女生过来护住了他。

        是希尔维亚。

        希尔维亚比芳雪大一岁,但女孩发育早,身高比他高出半个脑袋。她像姐姐一样严肃地呵斥男孩们:“够了!你们有本事欺负人,不如好好练习唱歌,以后去上面。芳雪是迟早要去上面的人,他未来的人生会比你们这些老鼠过得好一千倍,一万倍!”

        这话击中了所有人的痛处。大家不吱声了,低声抱怨着散去。希尔维亚理了理芳雪被男孩们揉乱的头发,“你没事吧?”

        “没事。”芳雪咬了咬嘴唇,“为什么帮我?”

        “我知道自己不够优秀,我要和最优秀的人做朋友。这样,只要有坚定的不想和朋友分离的心,就会更努力地练习,直到去到上面。”

        “你很想上去?”

        “当然了。谁不想呢?芳雪,我们一起上去吧。一起努力吧!”

        “嗯!”芳雪和希尔维亚击拳,两人达成了约定。

        这一切被菊池看在眼里。他很不屑,以一贯傲慢的态度评价:无聊。

        芳雪并不理会菊池的奚落。虽然希尔维亚和自己交朋友的目的很明确,但她确实是个值得信赖的伙伴。无论有谁欺负自己,她都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希尔维亚是法国血统,尽管人们都住进地下后,原先地球上的所有地缘政治概念都被打破了,但血统这种东西,赋予了每个人独特的相貌。希尔维亚生得一头红色短发,深邃的碧蓝色眼睛,高挺的鼻梁。

        看着她没日没夜地练习,芳雪忍不住提醒:“让嗓子休息一下吧,明天就是大考了。”

        “芳雪,我真的很想去上面。这次只有三个名额,你一定没问题。可我还是没什么信心……但我真的不想成为老鼠。你知道吗?我不想成为老鼠。”

        没人想成为老鼠,最后却只有极少的人去了上面。命运如此,想与不想,都没有用。只能做一些收效微乎其微的抗争。

        芳雪不愿说善意的谎言安慰希尔维亚。这一届的G班里有二十多个孩子,除了自己和菊池遥遥领先,其他人难分绝对的优劣。好在总有些慰藉心灵的事可做。“不如我们去祈求苏西女神带来好运吧。”

        说完,他才发现希尔维亚胸前并未别有苏西女神像章。

        希尔维亚察觉到芳雪诧异的眼神,像大姐姐那样把手插进芳雪的头发里揉了揉,俯身凑到他眼前说,“笨蛋,我从不期待好运,”她抽出手叉在腰上,挺直了胸膛,“我只依靠自己。”

        还没等芳雪回应,她便挥挥手,“你回去吧。我们,明天见!”

        “嗯。”芳雪释怀地笑了,想那么多干吗呢?简简单单就好了,“要一起上去哦!”

        “是啦。”

        后来芳雪总想起希尔维亚这天的样子。

        他走出几步后回头,希尔维亚背后的灯光虚化成点点光斑。因为逆光,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可以看出她修长的身形,还有些细碎的红发摇曳在光影里。

        她举着手朝自己挥别。

        如果可以重来,芳雪一定会郑重地跟她道一声:“再见。”

        再见。

        

        即使希尔维亚拒绝同行,也跟妈妈约好了要一起去喷泉广场请苏西女神保佑。

        芳雪扶着妈妈,慢慢走在湿滑的街道上。

        苏西,是全人类的和平女神。这是一个没有幻想中的诸神,所有人只虔诚崇拜苏西的时代。

        芳雪摩挲自己胸前的苏西女神像章,这是妈妈三天前别到自己衣服上的。每当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人们总是戴上像章,希望女神保佑自己。

        公元2047,人类在茫茫宇宙中搜寻已久的外星人第一次大规模出现。

        和所有的预想都不一样,没有天文监测台观察到异常,没有人造卫星预警,它们驾驶着庞然大物一瞬间出现在肉眼可见的空中,随后数以万计的小型飞行器像苍蝇般密密麻麻地涌出、着陆。

        刚反应过来的人类发射出了几枚导弹,但如同投进海里的手榴弹,只掀起了几朵小浪花……

        中国战略总署做出极快反应,朝遮天蔽日的外星巨型母舰发出超远程核导弹,结果核弹在击中母舰舰体前就汽化了,像一块冰温柔地融化在滚烫的沸水里。

        还没等人类做出更有效的反应,全世界所有具备作战能力的基地都已被入侵者控制,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小时。全人类引以为豪的一切现代科技武装,就这样被外星人轻而易举地全盘缴械。

        之后人类试图与外星人谈判,但它们并不理会。如同欧洲殖民者入侵美洲不需要和当地的昆虫打招呼,外星人入侵地球也无需征得人类同意。人类没有任何与它们谈判的砝码,最可悲的是连同归于尽的方法也没有。所有能摧毁地球的武器,在最初的那五小时里就被外星人销毁了。

        人类连这些外星人是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

        这种情况下除了等死,没有任何出路。

        外星人行事也很痛快,它们仔细而迅速地清理人类,没有对人类进行过多折磨——当然了,人类消灭蝗虫也只用考虑效率,不会去想怎么让蝗虫死得更痛苦。

        战争……不,不能叫战争,“清除”停止的那一天,被后来的人们奉为纪念苏西女神的日子。

        当时全地球的人口剩余不到一千万,所有大城市都被摧毁了,据后来统计,偌大的东京市,躲在废墟里逃过一劫幸存下来的,不过几百人……纽约、圣保罗、墨西哥城、孟买也都差不多这个数。幸存只是暂时的,如果没有苏西女神带来和平,连这点幸存者也活不下来。

        “清除”工作接近尾声,只留下了一些人口稀少、分散、没办法集中处理的地方,还需挨个查漏。而苏西,住在挪威北极圈内的一个小镇上,那天是2047年12月24号,她正和家人一起庆祝平安夜。

        最后一个平安夜。

        能看到窗外地上的雪都结成了冰,又不断有新的雪覆盖上来。和往年的平安夜一样,餐桌上摆着火鸡、馅饼、苹果派。壁炉里柴火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父亲打开一扇窗户,风灌进屋里,刀子一般呼呼地吹。他背对着妻子和苏西说:“苏西,唱首歌吧。”

        之前的每一年,镇上都举办平安夜聚会。苏西从八岁起,就开始在晚会上唱诗。她的童声,犹如天籁。

        Silent  nig.

        All  is  calm,all  is  bright.

        Round  yon  virgin  mother  and  child,

        ,so  tender  and  mild.

        Sleep  in  heavenly  peace……

        苏西闭着眼唱,壁炉的火光映照她洋娃娃般的睫毛在下眼睑上跳动。

        父亲看着窗外,从天而降的外星人正举着清洗武器慢慢靠近。雪落在他的胡茬上,他抿了抿嘴唇。

        Silent  nig.

        S  t.

        Glories  stream  from  heaven  afar,

        s  sing  Alleluia.

        C  the  Savior  is  born……

        父亲回头看妻子和女儿。他想把这幅画面定格在最后的脑海中。北极圈正处于极夜,此生应该再见不到太阳升起了。

        “三,二,一。”他在心里倒数。

        许久过去,却什么也没发生。

        他睁开眼重新看窗外,外星人安静地待在原地,全身皮肤微微震颤着。待苏西一曲结束,那几个外星人竟离开了。

        第二天,全球所有活着的人都听到了电子合成声念出的广播,用不同语言循环播放着:

        “人类,问好。我们决定放生路。后十五天内,我们会建地下城,你们要搬住进去。我们不会再屠杀你们,但我们需要时,你们要让孩子上来,唱歌,我们听。”

        语法生硬,声音冰冷,却是所有活着的人一生中听到的最动听的语言。

        就像外星人承诺的那样,地下城如期建成。人类的地下纪元开始了。

        “这就是和平女神苏西的故事。”妈妈终于讲完了。

        面前是圆形许愿池,苏西的雕像在中央水台里。中央水台里的水循环溢出,坠入许愿池发出哗哗响声。

        “那苏西后来怎么样了呢?”这个故事妈妈讲了无数遍,这个问题芳雪也问了无数遍。但妈妈从来没有回答。

        “后来啊,后来我们住进地下,而苏西女神一直在上面。她为外星人唱歌,保佑着我们的和平。”

        妈妈突然轻松地把结局说出来,还真是出乎芳雪的意料。

        “既然有她在,那为什么还要选新的小孩上去呢?”芳雪不明白。

        妈妈没有搭这茬儿,自顾自地说着:“所以,你也一定要去上面哦。去看看太阳,看看天。”

        “嗯,我上去了,就带妈妈一起上去!”芳雪从兜里掏出一枚硬币投入许愿池,“苏西女神,保佑我和妈妈一起去上面吧。”

        

        大考在区中心的礼堂举行。

        联络员负责组织,评审团则是联络队中的几位直接与外星人接洽的高层。礼堂前方是舞台。舞台中间有一块圆形的独唱台,高出地面一米。评审团坐在第一排,后面依次坐着区里的行政官员、学员、老师。普通联络员四处巡逻,二层的无座站台上,则满是前来观看大考的区民。

        芳雪仰头,看到身体瘦小的妈妈挤在亢奋的人群之中。她努力挤到最前面,双手抓住栏杆。而失焦的双眼表明,她其实什么也没看见。

        大考还没正式开始。

        啪的一声,礼堂表演灯组亮了,辉煌的光落在舞台上。在地下世界,很少有这么亮的时候。妈妈的眼睛,也一下子亮起来。

        一个头发已有些花白却精神矍铄的男人站在光线的聚焦之中。

        “十七区的区民们,欢迎你们到来。赞颂苏西女神!是她给我们带来谋求和平的机会,现在这机会正握在每一位学员手中。我代表人类地下城联盟,共六十七区的全体人民,感谢所有学员。无论今天你们入选与否,所有人都能看到你们为此付出的卓绝努力。”

        他深深鞠了一躬,“谢谢。”

        礼堂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有区民在吹口哨欢呼。毕竟对于经历过“大清除”的人而言,蜷缩在地下的老鼠生活也来之不易。

        “今天的评审团由九位成员组成。请大家相信评审团的公正,他们将选出十七区里最好的嗓子。”接着,这位老先生依次介绍了评审团成员,随后宣布大考开始。

        没有任何扩音设备,不带任何伴奏。大考要求纯粹的清唱。据说给外星人表演时也要这种纯粹的清唱。礼堂的圆弧形墙面设计,让声波不断折回反响,形成空灵的回音。嗓音的所有细节被最大程度扩大了。

        如海边沙滩的白色细沙在摩擦一样的嗓音。

        如春风吹过池塘池水荡起涟漪一样的嗓音。

        如夏日涨潮的江水在瞬时涌起一样的嗓音。

        每一名学员表演时,人们都悄无声息倾听着。

        对于每天做工十小时,产生出的能量百分之十用于地下城运作,百分之九十输送到地面供外星人使用的可悲人类来讲,去观看大考是不可多得的艺术享受。孩子们天使般的童音让人回忆起地面上的好日子。地下纪元刚三十年,遗忘来得并不那么快。

        这次大考有两次高潮。

        第一次是菊池中彦登场时。他的考号是三,本来评审和观众都还在热身,但他的歌声像一把冰刀般直挺挺地插入了人们的听觉。

        他的声音和冰块一样冷而纯粹。没有一丝杂质,纯粹的冷,让听众战栗。他演唱结束时人群里一片死寂,好像整个大厅里的空气都冻结成了水晶一样的冰块。

        第二次高潮是芳雪带来的。

        他的考号是十九。十八号唱毕,在人群的掌声中走下舞台。芳雪紧了紧斗篷,将斗篷后背的兜帽拉起来戴上,轻轻走上去。

        清了清嗓子。

        抬头,任大得离谱的兜帽盖下来遮住半张脸,吸一口气,开始演唱。

        每一个音,都像碎在浪尖上的阳光变成实体颗粒,串在一起成为温暖而明晃晃的珠链。观众里爆发出惊呼,很快惊呼又平息下去,人们都屏住呼吸,好像连呼气都会破坏这完美的声音。

        天籁。

        如果之前对这个词没概念,那么听了芳雪歌唱后,就会毫不犹豫承认这个词专属于他的歌声。

        最后一个音唱完,人群久久地沉默。直到评审团一边情不自禁地流泪,一边激动地站起身鼓掌,掌声和欢呼随之排山倒海。

        “听到了吗?你听到这孩子刚才的歌声了吗?”

        “外星人说不定会因此恩赐我们,不让我们再吃营养饼干了。”

        “救世主。”

        “是苏西女神派来拯救我们的天使。”

        欢庆的人群中,没谁注意到评审团里有一个男子抱着双臂,默不作声。

        表演结束,还是之前那位老先生上台宣布评审团给出的评分结果。在等待成绩揭晓的一段时间里,芳雪一直在人群中寻找希尔维亚。

        她的考号是七,发挥得不错,但唱毕后一转身就消失了。礼堂里人很多,又不能随意走动。芳雪四处张望,一直没发现她在哪儿。

        “我现在代表评审团公布此次大考排名。第一名:十九号,芳雪。”

        这个结果在所有人意料之中。芳雪只得暂时放弃搜寻希尔维亚,复又戴上兜帽在人群崇敬的目光中走上舞台。他仰头看看台上的妈妈,妈妈正朝自己比大拇指。芳雪冲妈妈笑笑,做了个OK的手势。

        “第二名:三号,菊池中彦。”

        菊池还是那张扑克脸,从容不迫地走上舞台。

        “第三名……”

        不是希尔维亚。听到宣布的名字,芳雪心里一沉。

        芳雪现在居高临下,可以好好寻找希尔维亚了。扫视一圈,最后发现她竟站在第一排评审团的旁边。她紧紧咬着嘴唇,皱眉看向自己。芳雪和她眼神接触了一秒就低下头去。

        “希尔维亚,对不起。”

        不知不觉说出这句话。可是,在道歉什么呢?道歉自己太优秀占用了一个名额吗?可是,自己也有一定要上去的理由啊。所以——对不起。

        这都不过是命运啊。

        “真遗憾,似乎你和好友的约定不能达成了。”菊池在一旁说。

        芳雪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菊池,“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菊池冷哼一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把自己的名额让给她不就好了?”

        芳雪还想说什么,那位老先生走过来,说:“恭喜这三位学员入选。请跟我走,立刻准备上去的事。给你们家庭的奖励,随后会有专人送去你们家中。不必担心。”老先生一边说,一边朝后台做了个“请”的手势。

        芳雪并没有迈步,而是说出了一句让所有在场的人吃惊不已的话:

        “请等等。我……我有个条件。”

        “哦?”老先生好奇地回过头。

        从来只见过入选的学员欢呼雀跃,没见过谁还要提条件。要知道,外星人从不跟人类谈条件。

        芳雪看着老先生,咬了咬牙说道:“我希望……能让我妈妈和我一起上去。”

        老先生笑了,他想逗逗这个好看的男孩,“如果不呢?”

        “如果不答应,我就不跟您走。”

        这回老先生笑出了声,果然还是小孩子,幼稚。没人会拿“上去”的机会跟人谈条件,因为没人输得起。唱歌的孩子成千上万,有的是人。“如果你不跟我走,我就带别人了。”老先生继续逗这个倔强的男孩。

        “我答应了妈妈要带她一起上去。”芳雪说着,抬头去看看台上妈妈的位置。妈妈已经不见了。

        人群里传来嘈杂的嘘声,“不行!哦,不行!”“凭什么?绝对不行!”“我的大儿子三年前上去了,我也没说跟着一起上去啊!”“第一名就了不起吗?提这种无理的要求,太目中无人了!”“这孩子是想挑战铁律吗?”“如果惹恼了外星人,这就是犯罪!”

        ……

        只有通过大考的学员能上去。地下历三十年来,所有人都珍惜这到手的稍纵即逝的机会,没有人会提附加条件。

        妈妈挤过嘈杂的人群,跌跌撞撞跑上舞台。

        “芳雪,你疯了?赶紧上去啊,妈妈不要紧的!”

        “妈妈,我是你唯一的孩子,我走了,你怎么办?说好要一起上去的啊。”

        “那只是妈妈和你开玩笑!听话,快走!”

        “妈妈!”

        “你再这么倔,妈妈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妈妈!”

        “行了,吵什么吵?!”另一个男人走上台,笔挺挺站到芳雪面前,用冷峻的目光盯着他。

        芳雪也看向男人。他是刚才在评审席上抱着双臂默不作声的那个人。他头发漆黑,额发割碎视线。眼瞳是黑曜石一样的颜色。

        妈妈看到这个男人的一瞬间便呆住了。她努力将眼睛瞪圆,想竭力在不那么亮的光线里看得更清晰一些。“你,你是……”她的眼里,涌出一种叫做希望的神色。

        男人回头看了妈妈一眼。

        “你是……春……”妈妈继续低吟着。

        男人没有理会,转而拎起芳雪衣领,粗鲁地将他推到一边,“不想上去就滚。你以为这是儿戏?”

        芳雪一个趔趄,好不容易才站稳。他去看妈妈,妈妈双腿一软,跌坐到地。她眼里的希望变成了彻骨的悲伤,一寸寸刻着那男人。芳雪跑过去将妈妈扶住。

        “听到了吗?不想上去,就赶紧滚!”男人再次催促。

        妈妈双唇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她最终没发出声。

        此时另一道冷静的声音响起:“联络官大人,刚才问了评审团,我是这次大考的第四名……让我替补他吧。”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汇聚到这个声音的主人身上。

        希尔维亚。

        她一眼也没去看狼狈跌倒在一旁的芳雪,而是坚定地注视着那位老先生。老先生则上下打量着这个女孩。

        “无聊。”菊池小声嘀咕一句。

        “就让她去吧。”男人凑到老先生耳边说。

        “那好,你跟我来。”

        一行人朝幕后走。

        “我不上去,我一点也不想上去。孩子不懂事,你们别跟他计较。让芳雪上去,他是第一名啊!”妈妈对着那行远去的背影喊。

        “不上去就算了。妈妈,别求他们。”芳雪拉住母亲。

        男人转过脸,投来一个冷漠的眼神。

        那眼神像一根针扎破妈妈的表层。妈妈瞬间如泄气的人偶一样,焉了。

        

        生活还要继续。

        失去一次机会没什么可怕。还没到变声期,芳雪可以继续待在G班上课。

        只是冬天到了。今年尤其冷。

        潮湿的地下,寒冷钻进人骨头。妈妈眼睛没有好转,竟又犯了咳疾。这样的日子,不说往前迈步了,光是想原地站定,都无比艰难。

        这天放学,芳雪裹紧身上的斗篷正往家走。一个人冒失地从拐角处蹿出来,挡在芳雪面前。

        “孩子,给点吃的吧。我两天没吃东西了。”说着,这人将头上的山地帽帽檐往下压了压。

        芳雪退后几步打量这人。他一脸花白的络腮胡,身上一件棉大衣脏兮兮的。

        那人看出芳雪的疑虑,压低声音说:“放心,我不是坏人。我只是……太饿了。”

        出于一贯的好意,芳雪点点头,“我现在没有食物,但您可以在这里等我。我家里还有一些营养饼干,我去拿几块来给您。”

        “孩子,我不能跟着你去家里取吗?”

        芳雪警觉地看着络腮胡。

        “好吧,好吧。我在这儿等你。但你要快一些,我不一定能一直待在这儿。”

        芳雪加紧脚步回家,取了饼干朝刚才的地点跑去。但等他赶到那儿,络腮胡果然不见了。芳雪四下找了一会儿,没发现踪迹,只得悻悻回了家。

        等芳雪差不多已忘了这件事,三天后,络腮胡又在那里出现了。他仍旧冒失地从一个角落冲出来,还是穿着上次那件棉大衣,压了压山地帽帽檐说:“孩子,给我点吃的吧。”

        “又是您啊……”芳雪没好气地说,“上次我拿饼干过来时,您自己不见了。”

        “抱歉,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带我去你家拿饼干吧,好吗?我不是坏人,我发誓。”

        “我为什么要相信您?”

        “因为,”络腮胡掀起帽檐朝芳雪眨了眨眼,“我有赶跑外星人,让所有人不必再在地下生活的办法……”

        “哈?”

        芳雪凑到络腮胡跟前,之前一直没仔细瞧过这人模样。现在细看竟觉得无比面熟,像是在哪儿见过。“请问,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之前?如果你是指三天前的话,是的,我们见过。”

        “不是这个。我觉得更早以前,好像在哪儿看到过您……”

        络腮胡重新将帽檐压下来把脸遮住,“不说这个了,我待会儿再跟你解释。这里不宜久留,能先带我去你家吗?”

        “您说您能赶走外星人?”

        “是的。”

        “好吧,就算是真的,我也不能直接带您去我家里。抱歉,您知道,随便带陌生人回家,放哪儿都是行不通的……”

        “我还知道你叫芳雪。”

        芳雪一愣,旋即变回淡定,“上次大考,很多人都知道了我名字。”

        两人还在争执,远远地,巡逻员朝这边走来。住进地下后,人们因生活品质下降而变得暴戾,街头斗殴事件不断。巡逻员隶属于区政府,负责维持治安。

        络腮胡看到巡逻员,拽住芳雪的手腕就跑,“快躲起来!”

        芳雪一边跟在络腮胡身后踉跄狂奔,一边抱怨:“喂,您到底是谁,干吗要跑?”

        “都说了待会儿跟你解释!”

        络腮胡灵巧地在交错的地下通道中穿行,左弯右拐,好不容易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两人蹲到巨大的垃圾桶后面。

        “喂,现在能跟我解释了吗?”

        络腮胡犹犹豫豫,似乎不知怎么开口。芳雪屈腿坐在地上,抱起双手,一改之前尊敬的语气,说:“我说啊,你别遮遮掩掩的了。刚才你一看到巡逻员就逃跑,倒是提醒了我。之前到处都贴着关于你的通报,你是在逃通缉犯,罪名是反和平,背叛全人类。”说着,芳雪双手撑地欲站起身,“兰斯洛特,我这就去叫人来抓你。”

        “哎哎,你这孩子。”兰斯洛特索性摘下山地帽,“你先听我说完,之后再去举报也不迟。”

        “你妄图破坏苏西女神带来的和平,没有人会原谅你的。”芳雪拍拍身上的土要走。

        “站住!”兰斯洛特一改嘻嘻哈哈的语气,突然严厉地喝道。

        芳雪一惊,停住脚步转头看去。

        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别的什么,兰斯洛特脸上衰老的肌肉微微颤抖。他一字一顿地反问:“现在这样的和平,也叫和平吗?”

        这句话像一道芒刺扎入芳雪脑海。什么?

        “人类像奴隶一样住在地下,做工生产能量供外星人使用,还要隔三差五献祭歌童。三十年来一直如此,都忘掉之前在地面上生活的日子了吗?”

        “可是……”芳雪回想着书上描写的那段惨痛历史,“可你打算怎么办呢?这样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

        兰斯洛特啧啧感慨:“上世纪就有人在说‘垮掉的一代’,我看你们在地下出生的这一代才真是垮了。居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安稳?哎哎,哎哎……”

        “你该不会是在对我传播你的反和平思想吧?放心,我不会被洗脑的。”

        “你这孩子还真是固执。我问你,你不想带妈妈一起上去了吗?”

        “这……”芳雪握了握拳头,“不用你管,我自己有办法。”

        “算了,给你看这个。”说着,兰斯洛特从怀里掏出一个亮闪闪的玩意儿,“带我去见你母亲。”

        印象里,这是妈妈第一次发这么大火。“芳雪!你把我放洗漱台上的那枚戒指弄哪儿去了?”

        “我……”八岁的芳雪低头站在墙边。妈妈得了肺疾,咳嗽了两个月不见好。家里没什么收入,芳雪偷偷拿了妈妈洗澡时摘下来放在洗漱台上的戒指,去药店换药。此刻,几盒药静静躺在他书包里。戒指给了药店那个盘着发髻的售货员。

        “你是不是拿去换玩具了?芳雪!把书包拿过来让妈妈检查!你知道那戒指对妈妈来说有多重要吗?那是你爸爸……”妈妈剧烈地咳嗽,好不容易缓和一些,又接着说,“那是你爸爸娶妈妈时……专门定制的,独一无二……”妈妈捂着嘴,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妈妈……我……我只是想让您的病快点好起来……”

        “好起来?你拿走戒指,才是要了我的命啊!”

        妈妈抢走芳雪的书包,拉开拉链检查。几盒药散落了一地。她瞪圆了双眼,无助地去看芳雪,“你该不会……”

        “我……我拿戒指换的……”

        “你这还不如要了我的命啊!”妈妈抱着那堆药,跌坐到地上失声痛哭。芳雪也大哭着顺着墙滑坐在地,“妈妈,我真的只是想让您的病快些好……”

        “对不起,是妈妈错怪你了。可是……我的戒指啊!春和,我们的戒指啊!”

        那是妈妈唯一一次提起父亲的名字。芳雪默默记下了。春和,父亲。

        现在,这枚戒指出现在兰斯洛特手里。

        妈妈站到小方桌上,举起戒指放在灯泡下,小心翼翼观察着。“是这枚戒指,没错。你是谁?你怎么会有这枚戒指?”

        “夫人,是春和大人让我带着这枚戒指来找你。”

        “春和?”妈妈眉梢挑了一下,随后故作冷淡道,“他倒还记着我。呵呵,真是想不到。我有什么他用得着的地方?现在想起我了吗?”

        “夫人,你为何这么说?”

        妈妈从桌子上下来,随意将戒指往桌面上一搁,“我前阵子刚见过他——如果那个人是他的话。很显然,他混得不错。而且,他不打算再管我们母子了。”

        “妈妈,你见到爸爸了?”芳雪在记忆里搜寻,“啊,该不会是那位……”

        没人理会芳雪的问题。兰斯洛特接妈妈的话道:“你一定是误会他了。夫人,听我解释。春和大人很了不起,他冒着生命危险为人类的自由奋斗着。如果没有他,我们走不到今天。”

        “人类的自由?真伟大。”

        “夫人,春和大人也是为了你啊!他说曾答应你,要带你重回地面。”

        “是的,他答应我之后就消失了。”

        “夫人,你真不该误会春和大人。要说他的为人,你应该是最了解的。你就信他一次吧。这次的事件很重要,能不能夺回自由,就看这次了。”

        “夺回自由?你们要再和外星人打?我们打不过它们。”

        “不用打。我发现了它们致命的弱点。”

        

        外星人没有发声器官,它们并不通过语言进行交流,声音对它们来说是新奇玩意儿。它们皮肤上遍布感官,感知能力比人类强千万倍。

        三十年前无意间听到苏西唱歌,外星人发现变声期前的人类儿童在唱歌时,声音特有的频率、振幅引发的空气波动传递到自己全身皮肤感官上,竟能形成比性高潮强烈数倍的快感。

        于是它们决定停止清除行动,修建地下城,将所剩无几的人类豢养起来。

        如今,集体到礼堂“听”歌童唱歌,体会声带振动空气带来的快感,已成为它们习以为常的休闲享受方式。

        

        “所以,我们的孩子能为它们唱歌,竟是因为……性快感?”

        “夫人,你不必惊慌。其实按照上世纪初弗洛伊德的理论,我们欣赏音乐时得到的,又何尝不是呢……”

        “这就是你所谓的致命的弱点?”

        “不是。夫人,刚才说的,只是一个作为前提的常识……”

        “那你来找我,又是需要我做什么呢?”

        “我需要的是芳雪。”

        大人的谈话忽略了芳雪,他正无聊地站在一旁。此刻听到自己名字,不由精神一振。

        兰斯洛特转而对他说道:“芳雪,你是个很了不起的孩子。我游历了四十二个区,你是我见过的所有孩子里,唱歌最好的一个。不止比别人好一点,是好很多。让人惊艳。”

        “您过奖了。”芳雪换上敬语,但语气仍旧冷冰冰的。这个突兀闯进家里的人让他感到不安,他提醒道:“妈妈,政府一直在通缉这个人,说他要破坏当前的和平。兰斯洛特,您凭什么让我们相信?”

        “夫人,这孩子和春和大人的性格,还真是相似啊。”兰斯洛特朝妈妈说道。此刻的妈妈双眼失神,正六神无主地拿着那枚戒指,套上无名指又摘下来,再套上。如此往复。兰斯洛特叹了口气,接着说:“夫人,芳雪,我没别的办法让你们信任我了。我发现外星人的致命弱点后曾写论文向政府科学官汇报,希望政府出面征集人选,结束人类的鼠居生活。可惜我的结论只是一个推论,并无十全把握,政府不愿冒这个险。他们否决了我的计划,而且禁止我再进行一切研究,将我驱逐出科学院并通缉……这些日子我东躲西藏,但一直没放弃张罗此事。即使不信我,也希望你们信春和大人,是他帮助我走到今天的。与其永远蜷缩在地下,不如放手一搏。为了自己,为了春和大人,为了全人类,信我一次吧!”

        “兰斯洛特先生,”妈妈又将戒指摘下来放在桌上,“你口口声声说春和大人,如果他心里真的还有我们母子,上次大考明明有机会带我们上去,为何竟……”

        兰斯洛特别过脸,无比悲伤地说:“芳雪,当有一天你上去了,你就会明白春和大人为何不希望你上去了。大人他是不忍心啊!这次来请你担任人选,也是我们实在走投无路……”

        “他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这时候便想起了我的孩子?”

        “夫人……你要怪,就怪我不会说话吧。你的孩子,不也是他的孩子吗?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惦念着你。当初他无意间从一个药厂老板的妻子那里看到这枚戒指,硬是费了不少工夫,才重新将它追回,此后就一直挂在身上,时常握在掌心摩挲。春和大人年轻有为,相貌英俊,联络队里不少女孩子对他嘘寒问暖,他却从不理会。他的心里,一直只装着你啊!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他吗?你如果深爱他,就应该坚信他的品格,他曾经是哪种人,你不是最清楚吗?”

        “世事难料,白云苍狗,人心易变。”

        “妈妈,从我出生到现在,您不是一直跟我说父亲是全世界最好、最正直、最温柔的人吗?”

        “我……”

        “夫人,孩子都这么说了,你嘴再硬,却骗不了自己的心,你心里也愿意再相信春和大人一次,对吧?我以我兰斯洛特的人格以及性命担保,你不会信错人。”

        “如果信错了呢?”

        “日子总不会比现在更糟。”

        “那芳雪呢?芳雪按你说的去做,他的安全能得到保障吗?”

        “这……”兰斯洛特正思考着措辞,芳雪接上话,“妈妈,我愿意去做。我受够这样的生活了,赌一次吧!”

        妈妈皱着眉犹豫了一会儿,最终点了下头。

        兰斯洛特突然像个老顽童般兴高采烈起来,手舞足蹈地说,“芳雪,我教你怎么做。”

        此后的日子,兰斯洛特一直秘密训练芳雪。

        “你知道,人类的六十七个区,对应地面上外星人的六十七个区域。而外星人除六十七区之外,还有个中枢城。唱歌最好的孩子,将被送进那里,为外星人中的达官贵人而唱。我要你进中枢城。”

        “进去之后呢?”

        “找到它们的泵。”

        “泵?”

        “是的。春和大人作为联络官,有幸进入过中枢城几次。他见过那个……泵是外星人的生命之源,它将各种其他类型的能量转换成外星人需要的‘生命能’,这个原理很难解释,我也没摸太清,你可以理解为机器需要的电源。‘生命能’通过波的形式覆盖大片区域,为外星人的存活蓄能。失去泵,外星人将在二十四小时内衰竭而死。”

        “你要我去毁了它们的泵?”

        “是的。”

        “怎么做?”

        “我教你唱一首歌。这首歌你要好好学,不能出现任何音准、节奏方面的问题,必须完美无缺地演唱它。有几个音很高,会比较难。下次大考,你一定要入选,然后再伺机进入中枢城。中枢城太难进了,三十年来,只有两个孩子进去过。是要像你这么有天赋的孩子,才能进去的。”

        这首歌由对音乐一窍不通的兰斯洛特谱曲。说它是“歌”有些牵强,音符的组合毫无章法,没有任何美感可言。但它却是破坏“泵”的终极武器。

        在唱出此歌曲时,声波将与“泵”发出的波产生共振,从而将“泵”击碎。

        目前世界上共有七个泵,每洲各一个。芳雪所需破坏的中枢城之泵,位于大洋洲中部。其余六位人选也已安排妥当。待到芳雪进入中枢城、有机会接近泵时,由春和大人领导的蛰伏于联络员中的组织,将通知每位人选,约定一个格林威治标准时间,集体开始“破泵行动”。

        而七人当中有任何一人失败,人类将遭到该区域存活下来的外星人反扑,有可能会导致灭顶之灾。

        并且,所有的这一切,都建立在兰斯洛特的推论之上。这首歌对泵到底有无作用,尚未得到过实际验证。

        芳雪以过人的天赋很快学会了这首“歌”。

        新一次大考,也出乎意料的到来得快。距上次不到三月,联络官又对十七区下达了大考通知。名额仅有一个。

        大考前一晚,兰斯洛特跪在芳雪和母亲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母亲连忙去扶他。

        兰斯洛特仍旧跪着,眼瞳神采奕奕地闪烁,“芳雪,谢谢你。夫人,我自大地代表一次全人类,谢谢你们。”

        此次大考,芳雪凭绝对优势入选。

        上次评审团里那个黑发黑眼的男人,这回也坐在评审席上。芳雪演唱时曾注意看他,发现冷峻如他,竟流泪不止。

        有一瞬间,芳雪想冲上去叫他:“爸爸!”

        啊,爸爸。是你吗?爸爸。

        但最后他并没有这么做。至于理由,他也说不上来。

        他只是如提线木偶般被工作人员操控着,不出所料,获得第一,被联络员带进升降梯,被升降梯托着往上,运行好几分钟后,升降机慢慢停定。

        自动门打开,光芒铺天盖地涌来。一个红彤彤的圆盘挂在远处。

        

        芳雪被带到一幢带花园的洋房里。一楼的大厅中有钢琴房、练唱室、食堂、厨房。二楼三楼是房间。

        芳雪被分配到二楼的一间房中,联络员告诉他以后这里就是他的住处。这里有柔软的白色大床,床上放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制服。带独立卫生间和浴室。

        拉开窗帘,房间里亮晃晃的。空气没有霉味儿,带着阳光的味道。

        芳雪推了推房门,并没有锁。他索性走出去,好奇地在花园里闲逛。院子带有铁门,铁门倒是锁住的。这并不奇怪,能有整个花园这样的活动区域已经够出乎芳雪意料了。他朝铁门的反方向走,花园很大,有很多交叉小径。

        步行十几分钟后,看到花园后方乱糟糟的垃圾场。

        再往前几步,腐臭迎面扑来。

        芳雪忍住呕吐的冲动,在好奇心驱使下小心翼翼走上前看。乱七八糟的厨房、生活垃圾堆里,一头火红的短发异常夺目。红头发的主人僵硬地歪斜着身体和垃圾混在一起,脸上的皮肤呈青灰色。

        啊,希尔维亚!

        芳雪心脏狂跳,终于没忍住吐了出来。因为没吃什么东西,他只吐出一些酸水。

        他擦了擦嘴角,跌跌撞撞跑回房间,用被子捂住头。

        希尔维亚死了。三个月前,她还活生生的,为了来到地面而努力练唱。三个月后,她就成了一具即将腐烂的尸体。

        再见了,没有呼吸、没有温度、像被主人遗弃的旧玩偶般东倒西歪的红发女孩……

        芳雪蜷缩在被子里,一股强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下午六点,电子合成音响起,通知去食堂就餐。

        芳雪机械地穿上统一制服,去了一楼食堂。长桌上分两侧整齐地摆着八份牛排,其他孩子来后,自顾自挑了个座位坐下去,拿起刀叉开始进食。

        芳雪学着他们的样子,也坐过去,笨拙地切了块牛排放进嘴里。

        咀嚼。

        看见尸体带来的不适感瞬间消失了。他迫不及待吞下这块美味的嫩肉,重新切下更大的一块咬下去。黑胡椒混合柠檬汁的香味在口腔里翻滚、旋转、破碎。因吃得太快,有好几下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可芳雪还是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盘中的食物,包括一个摊鸡蛋、胡萝卜丁和西兰花,以及拌着西红柿肉酱的通心粉。

        吃完后忍不住舔干净了盘子,这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

        坐对面的那个人同时放下餐具,也抬起头。

        芳雪叫出声,“菊池中彦!”

        像溺水的人突然抓住救命稻草般激动,芳雪挪到菊池身旁的座位,“菊池,见到你太好了……”

        菊池的嗓音一贯冷冰冰,“第一名啊。你上次不是说什么也不来的吗?”

        芳雪不顾菊池语气里的嘲讽继续问:“菊池,你知道希尔维亚已经死了吗?她怎么会……”

        菊池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她一生蜷缩在地下也能活,偏偏自己要上来找死……”

        芳雪看着八个已被吃光的空盘,“之前通过大考上来的人也不少,为什么这里只有八个……”

        “你还不明白吗?”菊池阴沉着脸,“希尔维亚的死并不是个例,她只是到时候了。所有人到时候都得死。一台坏掉的自动唱片机留着干什么呢?扔掉就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

        “是的。”菊池脸上浮起一抹诡异的笑,“它们不需要成年人的嗓音。变声期一到,死期就来了。”

        “三个月前希尔维亚明明还没变声的。”

        “很不走运。她年纪太大了,本不该上来。才在这里待了两个月,她就开始变声。毕竟这是无法隐瞒的事。坏了的唱片机,注射氰化钠后和垃圾一起扔出去就行了。”

        芳雪想起第一次见到春和大人时他哀伤的眼神,原来如此。“所以,以前上来的那些人,也都死了吗?”

        “对。他们都死了。我们——也都会死。”菊池脸上的笑愈发诡异和扭曲,“第一名,你知道吗?我们努力练习唱歌,力争要当唱得最好的那个人。我一直嫉妒你的天赋,如果没有你,我一定是所有少年里最优秀的歌者。可笑……哈哈哈……太可笑了。我们这是在比赛谁先去死!哈哈哈!”笑着笑着,菊池的声音变成哭腔。他往日的桀骜不驯被击碎,此刻他丢盔弃甲,重新成为一个感到害怕的男孩。他紧咬嘴唇,双肩剧烈抖动。

        “中彦君,不要哭。”芳雪感到一股力量涌入自己体内,他想起兰斯洛特神采奕奕的双眼,还有听自己唱歌时春和大人流下的两行眼泪。他握住菊池颤抖的双肩,四下环顾确认没人后,悄悄对菊池说:“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我们不会再死了。”

        孤傲的菊池此刻变得像婴儿般柔软。他睁大眼睛问芳雪:“真的吗?”

        “真的,你只管好好唱。”

        芳雪很快便被安排去剧场为外星人演唱。剧场是中空的椭球形,演唱舞台位于椭球的焦点之一,观众席围绕在椭球另一个焦点周围。当他开口,回声很快从四面八方反射过来,后续的演唱犹如跟数十个多声部合唱,无比艰难。

        这根本不是音乐,只是嘈杂的声波,可他必须唱好。他要成为献给中枢城的贡品,完成自己的使命。因此虽是第一次见到外星人的真面目,芳雪仍旧保持了冷静。在反复衍射的声波里,那些恶心的外星人很享受的样子,它们甚至微微战栗,散发出若隐若现的奇怪气味。

        第二天午餐时,一向不露面的厨师出现了。他推着一辆闪着银光的餐车缓缓走到长桌前,礼貌地问:“请问,谁是芳雪?”

        确认后,他将银色餐车推倒芳雪面前。在所有人好奇的目光中揭开保鲜盖,金色小盘子里,盛着一扇糕点。

        厨师将糕点端到芳雪面前,“这是对你昨晚表现的奖励。请慢慢享用。”

        “啊,浓乳酪蛋糕!”有个女孩羡慕地叫道。

        “你吃过?”

        “是他给我尝的。”女孩示好地指了指菊池中彦。

        之前还互不言语的孩子,此刻因一块糕点兴高采烈起来,“芳雪,你真厉害啊!只有特别出色的人能得到这种奖励哦。”

        “我来这儿之后,也只见过菊池君第一次去演出后,获得了这种奖励。是吧?”

        “是啊,我们都没有的。我听说这种奖励是特别少的。”

        芳雪在大家的注视下,用配套的金色糕点叉戳下一小块,抿进嘴里。甜到幸福的感觉瞬间将他环绕。啊,乳酪。

        “给我吃点吧。就一点。”一开始那个女孩祈求道。

        大家轮流刮了一点点下来,久久含在口中,等乳酪的味道弥漫至整块舌头。随后他们自觉地不再吃了。芳雪急迫地独食起来,没有孩子能抗拒乳酪如同母亲般温暖甜蜜的味道。最后为求过瘾,他甚至奢侈地将剩下一整块塞进口中,任甜味漫延。享受地咀嚼时,却感到一颗胶囊状异物。

        刚想吐出来,被美食麻痹的神经突然一惊。兰斯洛特和春和大人的脸闪进脑海。不顾其他人的诧异,芳雪赶紧回了自己房间。

        吐出胶囊,拆开,里面是一张纸条:

        “放心,你已成为献给中枢城的人选,一周后就会有人来接你过去。不过,曾和你同班的菊池中彦也入选了,这个人可信赖吗?行动时注意此人。”

        

        三十年来,一共仅两名歌童进入过中枢城。这一次却同时选入两人,不知该说走运,还是倒霉。

        夜里,芳雪已经睡下了,笃笃的敲门声响起。起身开门,菊池在门外失魂地站着。

        “芳雪,救我。我完蛋了!”

        嘶嘶的哑音,从菊池洁净凛冽的嗓音里冒出苗头。像是冰块中间有了裂纹。芳雪也是一惊,“中彦君,你的嗓子……”

        “我脖子这儿老不舒服,一周多了。今天去剧场演出,最后二十分钟嗓子一直疼。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唱三个小时都不会有问题。我也没有感冒。芳雪,我是不是变声期来了?怎么办?”

        “你这周还有演出吗?”

        “嗯,周五还有一场。”

        “先忍着,熬过去。中彦君,我们的机会就要来了。你不会死,相信我。”

        两人颤巍巍地等待周五到来。还没到周五,周四傍晚,联络员到洋房领走了菊池和芳雪。“你俩不用待在这儿了。带你们去更好的地方。”联络员冷冷地说。

        接着,两人都被戴上眼罩。菊池紧张地捏着芳雪的胳膊,问他是不是要被带去刑场。

        芳雪对这一切早有准备。他安慰菊池不用担心,仔细听外界的动静。可惜他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什么也没听出来。只感到自己像是在沉沉往下坠,随后耳边掠过呼啸的风声。在风声里竟睡着了,重新醒来,感到失重,自己像是飘浮着一般。

        再摘下眼罩时,两人身处一幢豪华宫殿之中。联络员退下,带上门,空荡荡的宫殿里,只剩下芳雪和菊池。

        没一会儿,门再次被推开了。一位身着黑色长款制服的男子身后跟着两位侍女打扮的联络员,款款走进来。

        这名男子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瞳。

        芳雪的心扑扑直跳。

        侍女端着托盘,里面装着演出服。男子不带一丝感情色彩地说:“你俩以后就住在这儿。需要演出时,我会来带你们去剧场。记得换好统一的演出服。”

        侍女将托盘放到茶几上。

        男子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我还有事要单独跟他们交代。”

        芳雪和男子呆呆地凝视对方。男子朝芳雪伸出手,随后僵硬地停在离芳雪肩膀一寸处,旋即又将手收回去。

        “你那边,一切准备得怎样了?”男子平淡地问。

        “回大人的话,全部准备妥当了。随时可以去唱歌。”

        “那就好。安排在半个月后行吗?”

        “不……不行。”芳雪看了看菊池,“目前时间非常紧迫,我们很急。再不去唱,就来不及了。中彦君,你那边呢?”

        “我……我不知道……”菊池哆嗦着回答。

        男子听到菊池略微嘶哑的声音,很快明白过来,“好,我会尽快安排。”

        “芳雪,你疯了?我现在根本没办法唱歌,能拖就拖,你怎么跟他说越快越好呢?”男子走后,菊池焦虑地问芳雪。

        “中彦君,你想不想活?”芳雪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当然了。谁会不想活呢?”

        芳雪在心底做出一个不知对错的决定。他咬了咬牙关,一字一顿对菊池说,“刚才那男子,是我爸爸。”

        “啥?”菊池的嘴张成O型,久久不能复原。

        三天后,春和大人再次来了宫殿。

        “我们明天行动。”一见面,劈头盖脸就是这句。

        春和大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记住,泵是这个样子。明天中枢城的长官们想要听你们演唱,我会申请亲自带你们去剧场。但我会想法绕到泵的位置。因为外星人对声波没什么概念,所以也会疏于防范,加上为了让泵的能量波得以最大程度发挥,所以泵修在一个广场空地中心,很容易接近。芳雪,这块表你戴上。它已被调成格林威治时间,明天指针指向下午四点整时,位于其他大洲的另外六人会和你同时开始唱那首歌。”

        芳雪拼命记住春和大人说的每个字。

        “兰斯洛特教你那首歌,没忘吧?”

        “没忘。”

        “芳雪,全靠你了。”

        芳雪点点头。

        芳雪和菊池坐在由春和大人亲自驾驶的悬浮车上,朝着泵而去。

        “中彦君,你其实可以不来,在宫殿里等消息的。”芳雪对坐在身旁的菊池说。为了不让外星人生疑,两人仍戴着眼罩,看不见彼此。

        “第一名,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自大了?你真的认为凭自己就能完成这个任务,不需要任何人帮忙吗?可笑。”菊池恢复了之前傲慢的、冷冰冰的语气。

        芳雪了然于心,嘴角扬起一个弧度,“菊池,我的事根本不用你管。”

        “哼。”

        悬浮车呼啸而过,虽然每次都蒙着眼罩,从未见过外星人的街道长什么模样,但心里的图景,却从未如此清晰过。

        地球的街道,应属于人类。

        “芳雪,我们快到了。准备。”

        “是。”

        “芳雪……”春和大人像是还想说什么,却只是叫了这么一个名字。

        车一个急刹停下。芳雪摘下眼罩,表上显示着格林威治时间,下午三点五十五分。

        “一群恶心的渣滓。”菊池也摘下眼罩,皱眉看着车窗外四处蠕动着外星人的街道。

        “三点五十九分五十秒,你推开门下车,跑到泵旁边,开始唱那首歌。几秒钟的误差无所谓,只要在五分钟内七个泵都爆掉就行,这样外星人就来不及反扑。你不要着急,也不要紧张,就像平时那样唱歌就行了……对了,需要喝水吗?我这里带了一壶温水。还有……”一向言简意赅的春和大人此刻啰唆起来,絮絮叨叨不已。

        芳雪紧咬嘴唇,几乎听不进任何话。

        “第一名,实力再好,临场紧张可是干不成大事的哦。”菊池冷嘲道。

        “你之前不也被那群恶心的渣滓吓得哭鼻子吗?”芳雪反唇。

        “嘁——”菊池嘴里发出嘘声,一仰头很放松似的靠在椅背上,“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之前是怕死,现在是抗争。我已经变声了,很快就能长大。你这种幼稚的小鬼,是不会理解的。”

        “我才不紧张。”芳雪说。

        “注意时间。”春和大人举起表,“五、四、三、二、一。跑!快!”

        芳雪推开车门一跃而下,虽然嘴上说了不紧张,心却不受控制地狂跳着。

        周围的外星人注意到这个不速之客,但一时没反应过来,它们不知这个孩子要干什么。

        芳雪跑到泵旁,深吸一口气,大声唱起那首有史以来最难听的歌来,却不料牙关发抖,声音发颤。

        外星人似乎意识到什么,开始从四面八方朝芳雪涌过来。

        泵纹丝不动。

        “蠢货,紧张是没用的。第一名有什么了不起,果然还是靠不住啊。”

        菊池中彦也跳下车,找了一个高起的花台翻上去。虽然变声期嗓子一直痒痒的难受,但此刻不拼,就没机会了。

        “白痴,你好好唱啊!”菊池冲着紧张得无法连续发声的芳雪大喊。

        外星人又注意到他,纷纷涌动着。菊池清了清嗓子,唱起自己练习过无数遍、据说是公元历里流传最广的日本民歌——《樱花》:

        さくらさくら

        弥生の空は见渡す限り

        霞か云か匂いぞ出ずる

        いざやいざや

        见にゆかん

        さくらさくら

        野山も里も见渡す限り

        霞か云か朝日ににおう

        さくらさくら

        花ざかり

        所有外星人不再动了。它们呆滞在原地,身体情不自禁地发颤。

        菊池没有要停的意思。身嘶力竭、歇斯底里地唱下去。冰块般的声音:樱花啊,暮春时节天将晓,霞光照眼花英笑,万里长空白云起,美丽芬芳任风飘。

        有些外星人甚至抽搐起来。

        “白痴,我才不会输给你。”芳雪在心中暗道。

        他闭上眼睛,沉进自己的世界,调整好状态后,再次开嗓。

        不会再害怕了。不会再颤抖了。

        一遍唱罢,第二遍再唱时,泵终于迸发出剧烈的爆炸声。

        芳雪先是愣了半秒,随即朝菊池的方向喊:“看到没?我就说我一定行的吧!根本用不着你……”

        外星人反应过来事态的严重,纷纷陷入惊恐与愤怒。它们此刻还不会立马衰竭,剩下的时间弄死这两个捣蛋的人类泄愤已足够。它们蠕动着,朝泵涌去。

        菊池折下一根树枝充当武器,几步跨到芳雪面前,“站着等死干吗,快跑啊!”说着,一把将芳雪推出去好几米远。

        芳雪一个趔趄,等站稳了再往回看,只能看到蠕动的外星人,以及菊池无力挥舞着树枝的手臂。

        “中彦君!”

        “你果然还是……靠不住……最后还是我……”断断续续、沙哑的嗓音,若远若近地飘来。

        “中彦君……”

        “我……之前是很怕死。但这次,我并不是像垃圾那样被它们……处死的。这次是……抗争。你不是说我们不会死的吗?果然不值得信赖……算了……”声音越来越小。

        其实已经无路可逃了。蠕动的外星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包围圈渐渐收紧。从车上冲下来的春和大人艰难地来到芳雪身边,一把将他护住。但这并不能阻止外星人的行动。

        父子俩相视一笑。

        “春和大人。您是我的爸爸吗?”

        “芳雪,你都长这么大了。”

        “爸爸。我一直有个问题,可能很无聊,但实在是困扰了很久……为什么要给我取芳雪这种像女孩一样的名字呢?”

        “我娶你妈妈那天,我们看到了雪。地下是看不到雪的,但那天我们看到了。那天一定下了非常大的雪,雪花从地面通往地下的通道飘落下来。你妈妈是南方人,她看到雪惊喜坏了……于是我们约定,以后的孩子,要叫芳雪……”春和笑着跌倒在地上,“芳雪,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叫我爸爸。”

        “爸爸,我们会死吗?”

        黑发、黑眼瞳的男人紧紧抱着儿子,这是他第一次无所顾忌地拥抱自己的儿子,“不知道。不过,我们总算是像个人样活过吧。”

        “是呢……”芳雪闭上眼,体会活着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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