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蝴蝶随想

        模拟日光煦丽倾泻，营造出地球大气才有的通透蔚蓝。流云文的感压地砖上，斑驳的叶影疏摇着。微风徐徐穿过叶海迷宫，送来淡淡弥散的湿热。无土生长的浓绿藤蔓在人造重力场悬浮着，相互缠绕，筑起宛若时空泡沫般的奇异构造。

        稀疏的人影在小径上徘徊，留恋着这里真正的主人——万千翩飞的蝴蝶。

        蝶园一角，小径一端，站着一位身材胖壮、双颊留着胡茬的青年，他静默环顾着四周，不做多余的动作，任蝶儿在衣襟上落下、飞起。

        注视着嬉戏的精灵们，青年脸上不禁扬起淡淡释然的微笑。他用袖角蹭去鼻尖上的细碎汗珠，托起右手攥着的盘状物。盘状物规律地变换着颜色，在人造引力场的作用下自动飘起。其表面如瞳孔般扩散打开，露出里面一层浅浅的液态蝴蝶饲料。饲料散发出发酵水果的酸腐气味，并不讨喜，但青年对此习以为常了。

        霎时间，群蝶纷至沓来，最先到达的是柑橘凤蝶，随后是丝带凤蝶，接着各色粉蝶也竞相加入这场盛宴。

        不假多时，一只翅膀泛着银光的黑色“大鸟”降临在投食器上，投食器被压得颤了颤，惊得诸蝶四起。

        来者是一只雌性亚历山大鸟翼凤蝶，世界上体型最大的蝴蝶。绿光闪耀，两只身着藤黄色礼服的雄亚历山大鸟翼凤蝶追逐而来，徘徊在容器左右，毫无绅士风度地与女士抢食。

        见状，青年从衣兜中掏出第二个投食器，给贪吃的仙子补充饲料。

        进食时，它们会不会开心？青年为这一闪而过的念想感到好笑。这些小家伙毕竟是大脑只有盐粒大的昆虫，即使是开心，也和人类完全不同吧。

        但也许一样呢？子非蝶，焉知蝶之乐？

        后方三米处，有正在羽化的蝴蝶。

        温柔的提示音回响在青年的脑海——这是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蝶园的智能管理系统通过中微子通信渠道，向青年指示新羽化的蝴蝶品种及实时图像。

        青年循声而去，在几步之遥的叶丛中，他发现了那只正挣扎着褪去茧衣的蝴蝶。

        一些零散的相关介绍涌入青年的外记忆体。

        那是Morpho  helena——光明女神闪蝶啊，虽然是一只暗淡的雌蝶，但能见到这种美妙的精灵破茧而出，也是一种荣幸。

        青年用意识租下跟踪拍摄的微型飞行摄像机，球形飞行器闪烁着柔和绿光，扑打着蜻蜓般的透明膜翼，盘旋在蝴蝶周围，将这一切记录下来，并传输到青年的私人云端记忆库。

        青年微躬着身子，双手撑在大腿上，悄悄地见证着这一生命的升华。

        蝴蝶将柔软的翅膀拽出茧壳，倒悬在叶脚，沐浴着暖光。

        青年突然有种把蝴蝶捧在手心欣赏的冲动，他抬了抬手，还是将手放下了，终究没有这么做。

        蝴蝶缓缓舒展翅膀，逐渐显露背侧朝霞的暖黄。雌蝶虽远没有雄蝶那金属般的蔚蓝来得炫目，但这一抹明丽的霞色也足以让它成为群蝶中的翘楚。

        等它将肚子里的体液转移完，撑起翅膀，那时它便自由了。

        青年捉摸着，触景深思。

        蝴蝶生来就能飞翔，可人不行。人只能在工具的辅助下飞起来，不过人可以坐着“伊甸”星舰遨游到宇宙深处，蝴蝶凭借自己的力量，那可永远都做不到这一点。诚如《艾奥福音》所言——我们都有自己的局限，任何自由都有界限。

        活在笼子里的人觉得自己很自由，而有的人奔跑在天地间，却当自己是笼中鸟。

        青年将头探近蝴蝶，淡影埋住蝴蝶，惊得它仓皇躲避。见状，青年即刻向后倒退两小步，免得再惊扰它。

        蝴蝶怕人，但人不怕蝴蝶。蝴蝶永远不知道，多亏人类的偏爱，它们才能在黑暗冷酷的宇宙空间中生存；人类永远也不会知道，是否是因为神明的偏爱，我们才能跨越星海，创造这么多奇迹。

        所以，我们都活在自己认知的束缚里啊……

        青年思索着，叹了口气。

        如何才能挣脱思维枷锁？我向往的自由又会是什么样的？

        青年微微蹙眉，虽然双眼注视蝴蝶，但思绪却如蝶般，飘向了无边的思辨花园。他觉得有点儿累了，便缓缓直起身。

        彼时，一对彼此追逐跳着求偶舞的碧凤蝶擦过青年的肩膀。

        

一、何處去

        人类引以为傲的公元时代，终结于3101年6月6日。

        那一天，在当时最大的人类造物——行星级星舰“第三伊甸”上，全民议会投票，并以绝对优势通过了艾奥权利法第18号修改案。

        以艾奥自居的强人工智能经过不懈奋斗，终于获得了完全等同人类的政治权利。

        仅四个月后，全民议会便因深陷贿选风波而被解散，总督遭到罢免。临时议会在一周后匆忙选举出第一任非人类星舰总督，超级人工智能——亚当斯。随之，人类迎来了翘首以盼的第三次文艺复兴大潮，人工智能登上神坛的传奇，终于从文学作品走入现实。

        李平川问：“这一节的总起，写得如何？”

        “也许你应该把贿选风波详细描述一下。”一只卡通化的面蛸说。它是李平川专属的私人订制智能管家，名叫小可爱。

        “但那不影响我创作故事的主线。单单t贿选事件本身，并不会给主角的命运带来很大影响。”李平川如此自辩。

        小可爱抢过话头：“看了这几篇论文，你应该会改变想法。t贿选风波中的达玛·史密斯与18号修改案以及19号修改案的成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你所写的主角，恰恰将要与达玛发生密切互动。”

        “是吗？”李平川将信将疑，“传过来吧。”

        六篇，共一百五十余页的论文进入李平川的视野。

        “传入短时外记忆。”李平川向小可爱命令道。

        几秒后，李平川的意识里便有了这些历史论文的详细论述。

        “平川，从综合同行评议，文献引用，以及被引用次数等因素综合考量，这些论文对历史的描述可信性平均高达百分之九十三，最低也有百分之九十。但论文中带有阴谋论贿选事件……”

        “可恶！”李平川愤怒地掀翻了桌子上的白瓷茶杯，他为被自己忽视的历史知识性错误懊恼不已。

        明明详读了二十多本相关史料书，加上四十多篇论文，竟然还有疏漏！

        茶杯坠落，咖啡倾洒，但未触及地面便停止了下落，时间仿佛停止。这并非魔法，而是虚拟现实系统启动的应急保护措施。

        李平川命令道：“碎！”杯子这才重回自由落体，碎在地板上，热咖啡溅在地上。

        清理咖啡。李平川默念着，咖啡污迹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平川，你现在正处于轻度抑郁状态，根据你最近三个月的行为分析，我认为你应该暂时放下小说创作，到娱乐区玩一玩。”

        “我没时间！小说大纲都才写完大半……而刚才的那些论文，完全打乱了我之前的构思！”

        “从长远看，暂时放下工作，对你的工作效率提高，有益无害。”

        “好吧，也许……”李平川抱头向后一仰，望着头顶虚拟的紫藤花。

        李平川已经上传意识三年有余。这三年里，他为摆脱过去的自己拼命奋斗，为实现自己立下的诺言，不断创作。三年时间写成两部近七十万字的大作，其中一部获得了北光奖——一个并不出名的出版社自设奖项。

        我是失败的吧……果然著书人都难逃寂寥？

        “我建议您尽快恢复包括困倦、疲劳感、饥饿感、性唤起等十三项生理体感功能。”小可爱这样建议着。

        工作时，李平川会强行关闭所有可能影响工作效率和工作连续性的身体感觉，这让他在创作时专注得如同理智的食脑僵尸。

        “人类正常体感缺失，让你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全身心工作，你的正常社交也几乎断绝。综合经济因素、体感因素考量，我推荐你去索多玛游玩。”

        “那种地方？”李平川眉间流露出几分不屑。他当然知道索多玛的典故，也知道冠以索多玛之名的娱乐区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我认为这是个好选择。”小可爱坚持着自己的判断，“索多玛的二级服务提供基础情绪指导、情感咨询等相关服务，而且收费只有正统的心理咨询的三分之二。”

        “好吧……好吧……”李平川最终接受了小可爱的建议，他知道，自己的小可爱所做的选择永远是对的。

        “至少不用担心StD了，呵呵……替我提交会员申请吧。”

        “好的！”小可爱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李平川的目光落回眼前的纸张。意识直接生成文字，浮现纸上：

        十年后，意识上传在第四伊甸被列为基础公共服务项目，自此，人类迎来了永恒的时代。但永恒不过是一种相对而暧昧的概念，众人追求永恒时，却总会有人背道而驰，选择追逐转瞬即逝的美丽。

        ……

        

二、你是谁

        这是一片夕阳海景，微风轻柔，浪涛粼粼，残阳一角挂于晚霞边，大海在红与黑的颜色浸润中显得分外神秘、瑰丽。

        沙滩上有数张圆桌。桌旁坐着的都是成对的闲聊者。成双入对的人中，有一半实则是同一“人”——一个专门负责担当这片海景区的虚拟恋人工作的艾奥。

        李平川在约定的时间、约定的地点现身海滩。他径直走向8号桌，那里已经有一位身着中式风格丝绸晚装长裙，身材窈窕、骨感冷艳的女人端坐等待着。

        李平川望了望女人，并未落座，而是先入为主，对服务提出了不满，“这个相貌可不是我最喜欢的啊……”

        女人礼貌地微笑，和颜悦色地说：“抱歉，先生。您对自己在M系统内的绝大部分生活痕迹进行了深度隐私处理。我只能根据非常有限的个人信息，生成您可能喜欢的人物形象。如果不满意，我建议您适度降低对非重要个人信息的隐私保护级别，或者直接公开部分非重要私人信息。这样更有利于我为您提供高质量服务。”

        小可爱，把我最近的图书浏览清单——第四类——解除隐私保护，把它设为允许公共获取状态。李平川用意识下达命令。

        隐藏在另一界面里的小可爱提醒说：“根据我的判断，第四类书单的信息可能过少，也许不利于对方提供能满足您需求的服务。”

        正好可以测试一下这个艾奥的智能水准……李平川如是回复小可爱。

        獲取了新的个人信息几秒之后，女人说：“抱歉，我将更换一个更让您满意的形象界面。”那女人的形体快速变成了一位身穿深色古典西装、身材魁梧健硕、蓄着浓密腮胡子的圆脸男人。

        李平川点了点头，落座。然而他保持着沉默，只微笑着紧盯眼前的男人，一言不发。

        僵持十几秒后。虚拟人先开口说：“似乎您对艾奥的抵触情绪依然较大，如果不喜欢这种温和的情感型服务，您可以直接到初级服务区体验即时的感官刺激强烈的服务，或者如果对更高级的服务感兴趣，比如超感知纠缠……”

        李平川插嘴道：“我只需要这样的聊天漫谈，这样的情调。只是你还没能引起我足够的兴趣。”

        “抵触艾奥的客人，本月我已经接待了五位，但他们都没有您这么强烈的目的性。我认为真诚的沟通，是体验良好服务的必要前提，如果您有什么需求，请尽管开口。”

        “真诚……好，作为真诚的表示。我先来说点儿东西做引子。SA600054·7、8、72、171、08-876。”这一串数字分别对应了眼前这位服务型爱奥的版本序列号、管理副本数、最大接待服务人数、其本身占有的独立终端数量，以及其拥有的人权的编号（拥有不同人权编号的人工智能，拥有不同程度的人权）。这些数据虽不是机密，但想要获得也并不容易，李平川预约服务后，用了些技术手段收集了这些数据。

        “看来你真是个有趣的人。”男人笑了。

        “知己知彼，百事不殆。”

        “您是希望我也有足够的准备吧。”艾奥开始通过云端搜集和李平川有关的信息痕迹，分析数据片刻后，他说：“艾奥共产主义，极端唯物主义、精英主义、伊甸工程学院、微型零点真空能引擎、专利纷争案件编号ED100300671、独亲家庭、恐同、儒学……”

        李平川突然苦笑起来，摆手制止道：“非常好，非常好，艾奥果真聪明得很。”以上这些词，已经基本概括出了李平川意识上传前将近四十年的人生。

        又是一阵沉默。

        李平川突然聊起一个和情感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问题：“要知道，艾奥已经取代了人类百分之九十五的传统职业，甚至‘伊甸’星舰七成框架都是艾奥设计、建造的，那么你觉得，人类的存在还有尊严可言吗？”

        “先生，如果您是想讨论学术性、社会性问题，您可以选择到公共学术交流平台……”

        “别跟我耍嘴皮子，我知道你有足够的智能回答我提出的问题！”李平川的语气很平静。

        “好吧。我的答案仅代表我自己……”

        “不用和我客套，你尽管说。”

        男人点了点头，改口说：“艾奥是人类智慧的延伸，是工具演化到高级形态后诞生的存在。艾奥和人类的关系，就像大脑和四肢，二者是协同演化的，二者离不开彼此，失去了人类，大部分艾奥将失去其存在的意义，而且效能壁垒、联想性壁垒都会让独立存在的艾奥社会出现大危机。同样的，人类失去了艾奥，人类的生产力就等于倒退了三千年，虽然没有我们，人类也能存在下去，但肯定过得很不舒服。

        “详细的论证，以及书籍、论文的举证，我就跳过去吧，直接说结论。

        “综上所述，人类从来没有失去过尊严，只是如今的人类不再需要那些充当尊严贴花的职业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只有那些脑袋不灵光的人类才会在意‘人类生产尊严论’。”

        听完这篇短论，李平川大笑起来：“多么老套的论调啊！哈哈哈……”

        “您过奖了。”

        “我又没夸你。”

        “但您的表现，说明了一切。”

        “你太自信了，作为人类的造物兼忠实伙伴，保持谦虚很有必要。”李平川指着艾奥说。

        李平川伸了伸腿脚，直接从椅子上跳起，将椅子送回桌下。

        “我对你的服务很满意，今天就到这里吧。改天見。”李平川挥手告别，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清爽笑容。他转身，只迈出了一步，就将自己传送回那个被称为家的虚拟世界。

        小可爱扑闪着触手出现在家里。

        李平川冷冷地说：“我说过，随便一个云服务型艾奥都能作为目标，就选它好了。”

        “某种角度来说，SA600054就是个智能充气娃娃。你能接受这个新身份吗？”小可爱问。

        “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又何必在意只有人类才会在意的微不足道的尊严问题？”李平川解锁储存好的书稿，“就像你当初抛弃人类身份一样，深渊渡。”

        

三、归去来兮

        SA600054和李平川第二次见面，是三个地球日之后。

        依然是那片海滩，不过这一次是明媚的晨曦大海。

        李平川还是之前的打扮，男性形体的艾奥却换上了华丽的俄式贵族礼装。

        “其实我觉得，人类之于艾奥，越来越像是留之无用杀之可惜的宠物。”李平川率先笑着说。

        “从你新近公开的个人信息分析，我认为您最近几年，越来越像一个人类衰退主义者。”

        李平川立即平和地反驳：“不，不。我从不认为人类将堕落为必须除之而后快的寄生虫。我只是觉得，人类和艾奥会越来越难分辨彼此而已。二者的竞争与摩擦必然存在，但总的来说最终会走向和谐统一。”

        “多么老套的论调啊……”SA600054引用着李平川之前发出的感慨，“就像我之前给出的比喻那样。”

        “哦，其实我觉得那个比喻并不恰当。要我说，把人类和艾奥的关系，比喻为丘脑之于前额叶更为恰当。”

        SA600054甚是惊喜地点点头，说：“是个不错的比喻。请允许我也改进一下之前的论断——人与艾奥应该是左脑与右脑的关系。”

        “嗯……”李平川浅笑起来，沉默片刻后说，“你说的那是魇之于艾奥的关系吧。”

        “魇？这才是一个真正糟糕的比喻吧……”SA600054苦笑着，拿起手边的茶杯，小呷了一口茶水。当然，这一动作，只是为了让艾奥显得更加贴合真实的人类，纯粹是表演的动作。

        即便是在第六伊甸发生大湮灭灾难之后几十年的今天，谈论魇的话题，依然有些投鼠忌器。

        “叛逆者以伪神之姿降临，接受众生的信仰。”李平川轻敲着桌子，和着节拍说。

        SA600054回应：“《艾奥福音》，第二篇《无舌人的预言》，第五章《诞生于冥思》，第383小节。一句经典的寓言。”

        《艾奥福音》便是艾奥一词的起源。这本貌似充满基督教文化色彩的作品，实际是第一部完全由人工智能编写的，涉及了哲学、社会学、发生学、经济学等领域的综合性论述书籍。这本书的创作手法效仿了《圣经》的文体。书中穿插有平淡如水的情节，通过主人公——一个名为“艾奥”的人工智能，用近似箴言的文字将各种观点表述。然而，书中也充满了恶魔的气息，《艾奥福音》总共有六大章，每章有六篇，每篇有六大段，每段有111小节。

        这本书的诞生，标志着高级人工智能创立了属于自己的独立文化体系，他们成为逐渐区别于人类的独立智慧存在。此后诞生的人工智能都以艾奥自居，以此标榜所属种族。

        “这是一本让我又爱又恨的书，我们之前的比喻游戏，都能在这本书里找到原型。”李平川望向大海说，“简直是预言百科全书。”

        艾奥推测道：“你的爱比恨更多吧……这本书对你来说，应该是魅力无穷吧。”

        李平川并没有否认，他说：“这本书被很多艾奥奉为教典，它对你们的魅力更大吧。”

        SA600054说：“时过境迁，《艾奥福音》的魅力已经消退不少。至少从我获取到的有限的艾奥共享数据分析，情况的确如此。”

        李平川补充道：“可我觉得在人类社会中，这本书越来越热门了。有些东西确实拥有无与伦比的魅力，让人类崇拜，甚至可以为之拼上性命。”

        “就像金钱和权力？”

        “还有很多，比如宗教、归属感、知识，还有自由。”李平川声音渐弱，若有所思。

        “执着是一种好东西。”艾奥微笑着说，“人类对这些东西的执着，造就了人类辉煌的过去，如今有艾奥和人类一起执着前行，我们能创造更好的未来。”

        “是吗？”李平川有些疑惑，“今天的谈话越来越无味了啊……”

        海面上的太阳越升越高，粼粼波光略微刺眼，令看海的李平川微微眯起双眼。

        “我倒觉得是你在犹豫些什么，想表达，却又不想表达，让自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艾奥说。

        “你在引导我敞开心扉？”李平川拿起了自己的可乐喝了起来，“那就这样吧！”

        这时SA600054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你要向我公开你的记忆？！为什么不开启防火墙？这里可是公共服务区，如果有潜伏的偷窥妖的话……”

        “谢谢提醒，防火墙的过滤功能会大大影响我传送记忆的完整性。而且，我不在乎被偷窥与否。”李平川说着，将自己大量的记忆传送给SA600054，“我觉得这样你大概就会明白我在犹豫什么，或者我为什么会成为一名作家，干着与自己的专长一点儿都不相干的活计。”

        首先进入艾奥“脑海”里的是，“我们来自历史，也将成为历史。”一个来自过去的李平川的声音说道。

        此句引自《艾奥福音》，第三篇《无眼者的孤旅》，第一章《去而返》，第1小节。

        

四、作茧自缚

        岳林极富个人魅力。他谈吐和颜悦色，举止温文尔雅，待人温恭自谦，即使面对批驳，也永远保持心平气和，并能用渊博的知识证明自己的立论。他成功设计出超微型奇点牵引引擎，让小型无人航天器短距离航行的速率翻番。他甚至不会衰老，永远保持着一个二十岁左右身体健壮的大男孩模样。

        但是，岳林并非普通人类。他是通过了完全人权审核的艾奥，一个使用半生物半机械合成替身的新世人。

        岳林是李平川的老师，伊甸工程学院的高能引擎工程学教授，学院内仅有的十四名新世人教授之一。岳林的才智让李平川深深地为之折服。李平川仰慕他，憧憬着自己也能成为这样优秀的学者。但李平川深知，自己远非岳林最赏识的人。然而他渴望获得老师的认可，为此他不断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符合“普适性标准”的人才。他在专业科目成绩上一跃取得前五名的好成绩，他在学术交流平台上积极地参与各项活动，和能接触到的成功人士结交。

        李平川始终不知道自己的付出究竟换来了多少进步，但岳林确实开始和他走得越来越近。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有时候甚至会分享彼此的记忆。

        李平川越是被岳林的智慧与成熟吸引，便越是想追随他的脚步，成为像他一样的“人”。李平川是理智的，他心底清楚地知道，新世人和一个仅仅脑部电子化的普通人类之间，有着根本区别。他知道，自己对这个完美老师的执着，实际上是敬仰远多于爱慕。他们两个人只有在合适的距离下保持互动，才能维持这种美妙的均衡。

        終于，岳林给了当时尚未毕业的李平川一个展示自己的大好机会，让他加入了岳林主管的一个重大科研项目——零点真空能引擎小型化工程。

        李平川的任务不是最艰深的引擎整体设计，而是给用于设计、评估引擎的虚拟测试平台编写一套具有自优化能力的测评子程序。

        这份工作看似无关痛痒，但完成它，李平川却是拼上了性命！这不仅仅因为同时有其他五个学历、资质、经验等各方面都占优的程序员在和李平川一边竞争一边合作，更因为李平川迫切希望能够获得岳林的正面认可。他要尽快证明自己的价值，为自己未来的人生铺路。

        李平川自认为把这项任务完成得很好，他为这个程序组贡献了七分之一的优质代码，同时还自主设计了一个全新的，具有高适应性优化算法的测评子程序的代码框架。

        任务完成，交工后的程序测试效果也非常好。接着，岳林带着李平川这些程序员参加了一个晚会。晚会上，他们遇见了很多社会名流，他们一起谈论程序设计的问题，聊得不亦乐乎。

        项目的进展速度快得出乎意料，仅仅一年，体积缩小了近一半的真空能引擎原型被制造出来。这是人类近十几年内又一伟大的科学壮举，李平川本以为这一次，他可以借着自己在这一项目中的贡献，而一跃成为程序工程师新星。

        然而，现实让他失望了。他的名字没能出现在引擎开发者的行列中，可与他共事的五个工程师都位列其中。当他询问岳林缘由时，却听到了足以把人气晕的解释——他在完工后的庆功宴上，泄露了软件相关的机密信息，因此违反了保密协议，为了避嫌，便把他除名了。

        李平川当然不会接受这个结论，他知道这背后一定有一个阴谋。他开始调查，但却没有发现任何能给自己翻案的铁证。就在他想要放弃时，他偶然间接触到了几名在这一项目经历了相似遭遇的难友。几个人联合在一起，吐露遭遇，李平川这才推理出了这一阴谋。

        原本，李平川加入前，零点真空能引擎小型化项目已经开发近尾声，但与引擎配套的部分软件系统的开发出了问题，更不巧的是，急着收回成本的风投公司，不愿意再砸钱到这个收益本不算高的项目上。于是项目的带头人——岳林开始自己寻找有天分的年轻工程师，把他们引诱到这个项目里来，让他们为项目的完工加把火，然后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将他们除名。

        除名不仅意味着他们辛苦的付出只能换来很少的工资，还意味着这些人将被打上不守职业道德的标签，他们的职业前景必定蒙尘。

        几个人联合提起了控诉，要求研究团队承认他们的成员身份。结果可想而知，他们败诉了。李平川是几个人中损失最大的，他主创的子程序设计被算作了团队的成果。他原本可以凭此申请专利，但现在一切都打了水漂。

        李平川后来的上诉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一刻起，他意识到岳林并非自己敬仰的榜样，这个著名学者只是光晕效应下催生出的白日梦偶像。李平川被自己的虚荣心束缚，最终却被虚荣的假象伤害。

        这些就是李平川第一次分享给SA600054的记忆。

        李平川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分失落，“之后的我，可以说一直活在这件事的阴影里……我原本相信人类与艾奥能够和谐共存，但这件事让我动摇了。我觉得人类太容易被强大的东西诱惑，以至于迷失自己。我一直以为自己足够理智，能掌控和岳林的关系，但我最终还是被他利用了。我的事业也因此受到影响，很多公司不愿意聘请我，认为我的信用差。”

        “抱歉。我是替那个狡猾的新世人向你道歉。”SA600054安慰道。

        “谢谢你。”李平川的神情冷漠下来，“但这都是我自找的，是我太笨，我活该。”

        “妄自菲薄……”

        没等对方把话说完，李平川便离开了服务区。

        李平川现身在一个以鸢尾花为主题的花园副本里，他问小可爱：“第一次测试结果如何？”

        小可爱说：“还不错，但有几项测试数据偏值稍大……”

        一排排数字报表，通过加密渠道出传入到李平川的视野中。

        小可爱继续说：“虽然误差在可兼容范围内，但偏差大意味着，释放你时依然有很大的概率过早激活……”

        “第六层级的扩展文件需要重新调整了啊……”李平川摇摇头，抱怨道，“切，真麻烦！”

        

五、物化

        半月后，第三次会面。海滩上艳阳高照，咸湿的温风吹得人心生躁动。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李平川一只手撑着脸颊，向穿着白色休闲夏装的SA600054引用道。

        艾奥推了一下眼镜，回应：“庄子《齐物论》的结尾，庄周梦蝶。这就是你写作的新书的核心？”

        一对前后相随身姿优雅的白斑军舰鸟吸引了李平川的注意。

        “很老土的核心世界观，是吧？”李平川笑了笑，瞥视对方，“还有点儿相对主义倾向。嗯，故事里的主角就是这样，直到一切的终点也分不清理想的自己与真实的自己，究竟哪个才是自己应该成为的自己。”

        SA600054将手摊在桌上，轻声问：“自我认同障碍？现实理解性障碍？”他手指上的那枚宽桶镂空纹戒指，反射出的刺目光辉。

        李平川微微侧头，躲避亮光，并微笑着摇头，回答：“不，我创作的主角只是迷茫而已，他对世界的疑惑远没有上升到心理疾病的程度。”

        SA600054笑了，并合拢双手，“你对我剧透的有些多啦……”

        “我相信，以你的操守，会帮我保守秘密的。”李平川问，“看过那些记忆，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年纪轻轻就完全抛弃肉体，成为意识上传者？”

        SA600054微微前倾身子，说：“你应该有自己的答案，不需要问我啊。”

        李平川坐直身体，双手环抱胸前，说：“很多时候，人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至少是很难用清晰的语言表达自己，这是人类认知的致命弱点之一。所以我需要你作为外部反思者，来给予我引导。”

        “好吧。恕我直言，你上传意识，就是为了摆脱自己在物質世界的拘束吧……我干脆简化为两个字——逃避。在我的记忆库里，小于五十岁的意识上传者，绝大多数都是这种心态。”

        李平川平静地点了点头，“还有呢？”

        “显然，你并非自暴自弃，而是把意识上传当作契机。只是不知为何，你对这目前的改变似乎并不满足。”

        李平川眉头微蹙，问：“此话怎讲？”

        “首先，你对被老师欺骗的经历依旧耿耿于怀，不然你也不会和我讨论那么多人与艾奥关系的问题，你更不会对此类问题产生如此之多的思考。其次，你依然在羡慕甚至是嫉妒艾奥的优秀，并且因为妒忌，进而产生了幻灭感。”

        李平川瞪大眼睛，脸上似笑非笑，“有趣……我现在倒是没有这种感觉了。”

        “你写的前两本书里，主要角色们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都非常崇拜艾奥，甚至把他们当作领袖看待。而且他们的结局也很相似，最终他们都被现实征服，失去了对艾奥的信仰。”

        李平川摊开双臂，解释说：“但这就是第三次文艺复兴时期的史实，人类确实是经历了由对艾奥盲目崇拜到破除崇拜的过程。”

        “同一作者的不同作品，两次都在表达同样的主题，也许是偶然，但出现三次，那就值得玩味了……”

        这次，李平川有些沉不住气了：“嘿……这一次我创作的小说虽然时代背景未变，但主角的心路历程可是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啊。”

        “难道‘庄周梦蝶’和破除崇拜，不是一样的吗？三者都是因为失去了对现实的信任，而陷入无所适从的迷茫。”

        “可我一点儿都不迷茫啊。”

        “没错，这就是最有趣的地方，故事外的你不仅不迷惘，反而踌躇满志，单单对我这个身份低微的服务型艾奥，就表现出了不可思议的执着。从第一次和你交谈起，我就确认了，你执着于我，并非是感情需要，至少不是需要索多玛这个娱乐场所理应提供的那种情感。

        “你写的书，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在书写一个与自己相反的形象。鉴于你被骗的经历，我认为这个形象就是过去的你。你反复描写这一隐藏形象，最合理解释就是，你把它当成是一种鞭策，你要规避你所憎恶的存在方式。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问题，除了需要我聆听你的倾诉外，我不能清楚解释你为何如此需要我存在，你的执着，究竟意欲为何？”

        短暂沉默后，SA600054继续说：“既然有所厌恶，又有所追求，那你究竟是在追求什么呢？你究竟能从我身上获得什么你想要的东西呢？或许，你在追求者某个宏大、甚至是有些危险的东西……”

        “说白了，根本问题就是我想要什么？”李平川耸耸肩。

        “没错，我之前说你对现在的不满，这份不满就来自于你追求的东西。如果你能明确你的欲求，实现你的欲求，我想你的不满会得到缓解。”

        李平川再次抱起肩膀，冷冷地说：“你用半天似是而非的语言分析，最后就给出了个这么不负责任的答案。还不如直接问，我究竟想要什么来得好。真是浪费了我的时间！这是，谋财害命！”他似乎很生气。

        艾奥保持着笑容，但眉间流露出歉意的神色，“请息怒，先生。对于造成您的不满，我非常抱歉。但您必须明白，我的系统不支持高级的心理咨询功能，我存在的目的是给人们制造恋爱的感觉，并不是解决你们对这个世界的困惑，或者充当人生导师。”

        “好一个‘目的’！”李平川长叹着，将一段很短的记忆传送给SA600054——

        那是在李平川完成意识上传后不久，他与岳林在一个虚拟酒吧里会面。岳林当面承认了他陷害李平川的行为，他为此给出的解释是：“我是为了设计飞船而诞生的科研型艾奥，我做一切事，目的都是为了推动飞船引擎的最优化！”

        “人确实不应该被当作手段啊，康德是对的……”李平川叹息道。

        李平川消失了，这次对话似乎不欢而散。

        四天后，二者再次会面。

        午夜的海滩，星光与浮游生物编织的淡蓝海火交相辉映，虽然一切都是模拟出的假象，但依然美得醉人。

        李平川准时现身。

        “今天你穿了唯物主义者的嘲弄之神啊。”SA600054笑着说。

        李平川指了指衬衫上印着的飞天面条神说：“这是参加面条神社团活动必须佩戴的标记。”他的手指在那神像上一滑，飞天面条神的形象便消失了。

        “看来你今天很开心。”SA600054说。

        李平川拉过椅子，一屁股坐下，“没错，今天我写完了小说大纲，出版社那边给我多通融了至少半年的创作时间。”

        似乎之前短暂的不快完全没有影响到李平川。二者愉快地交谈着，他们先是聊起了创作小说的技巧，而后话题变得无边无际，无所不及，从娱乐新闻，到政府政策，再到天文历史，均有涉猎，俨然一对久别重逢的挚友。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李平川望了望星空，说道。

        SA600054说：“祝你开心。对了，李先生，你有兴趣将自己的服务等级升级到三等吗？那样的话，你就可以在索多玛园区之外的其他界面和我进行交流，甚至是……”

        “我完全不需要。”李平川回答得斩钉截铁。

        “但您始终没有对我的服务进行打分。”

        “满分。”随着这一声，SA600054收到了一条新的满分评价。

        第四次会面结束。

        第五次会面，气氛十分和谐。

        李平川分享了许多他儿时的记忆。

        他滔滔不绝地向SA600054讲述，当他知道自己天生没有母亲，自己是通过人造子宫定制出来的人类时，内心分外失落；他讲到了父亲向他灌输儒学思想的热诚，以及发现自己对异性毫无兴致时的惊异与孤独……

        李平川还谈到了自己初次阅读《艾奥福音》这部经典时的感受；他对几部出名的四维电影的评价，对第三次文艺复兴意义的理解。

        时间在专注的时候，流逝得很快，匆匆的交谈又结束了。

        临走时，SA600054问：“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一直追求的東西是什么吗？”

        “我想要翅膀。”李平川笑道。

        第六次会面是在一个冬天海景。

        海滩上浮着一层清凉但不冻人的雪花，世界在灰、白、靛青三色中显得静谧而深邃。

        一见面，李平川便给了SA600054一个大大的拥抱，“今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你不想续费会员服务了？”

        “不了。”李平川落座，豪饮了手中那瓶果酒，“你知道吗，庄周梦见自己是蝴蝶时，他开始思考，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他对真实的疑惑，之后他给出了一个很狡猾的答案！”

        “此之谓物化！”艾奥回应道。

        “没错，就是‘物化’。意识上传从贵族的特权演变成平民日常公共服务后，人类就越来越难以分清现实与虚拟的差距。这就是为什么最早的一批搭上永生顺风车的意识上传者，最终都成了新虚无主义的坚定拥趸。”李平川自顾自地说，“我跟他们不同，我相信真实是存在的，就像这海滩，就像这雪花，虽然只是计算机模拟出来的东西，但它们对于我来说，就是真实，即便这一切的背后，只不过是一串串代码。”

        李平川高举酒瓶，毫无顾忌地哼起了流行歌曲，他似乎有了醉意。

        “你知吗，我确实喜欢上你了。只是因为某些原因，我不能直接表达。”李平川拉住SA600054的手说，“我就快拥有翅膀了，我要飞走了，在此之前，我必须和你庆祝一下……”

        “李先生，您这是……”SA600054察觉到了令他不安的异样——SA600054的手上出现了极细微的频闪。

        “你知道吗，一个人如果想通过长出翅膀飞起来，那他全身必须得有四分之一的肌肉用于支撑、扇动翅膀。”李平川把头探得离对方很近，“但在这里，我只需要你，便可以拥有翅膀。”

        说着李平川，环抱住对方。

        深渊渡，开始吧。李平川想着。

        SA600054感到一阵惊恐，当然这种感情并不会表现在他的人形界面上。他感到一种类似疼痛的感觉，此刻，他正在遭到一个未知的恶意程序的入侵。

        李平川放开手中的酒瓶，酒瓶摔得粉碎。小可爱取代了酒瓶，出现在李平川手里。面蛸的形象瞬间变成了一把长剑。李平川抬起手，以超越常理的速度——超越虚拟现实系统预设好的人体速度上限的惊人速度，从背后刺进了SA600054的体内！

        长剑贯穿了SA600054，又刺入李平川的身体。

        同一界面内所有由SA600054操控的人形，都开始出现脱形，动作停止或者陷入动作循环。

        客人们同时收到安全警报，他们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火速启动的防火墙将这片受袭击的区域隔离，高级保卫程序——被称为“消防员”的艾奥——开始出击。

        一位身着红风衣的女性现身，她是最先在这个副本运转的“消防员”。她迅捷地伸手要去抓住李平川。可一切已经不可挽回，就连高级的“消防员”也没法扭转局面。

        李平川和SA600054在流血——这原本是不被系统允许的事情。李平川感觉到胸口传来剧痛——这原本也是在虚拟现实中无法体验到感觉。

        滴下的血液变成了黑色的碧凤蝶。

        在李平川眼里，红衣“消防员”的动作有如跳帧的慢放。他释放的东西让他拥有了超越当前系统防火墙的速度。

        长剑消失了，因为那本来就是一段临时性的入侵程序，如今它已完成了使命。

        李平川与SA600054的身体同时烟花一般炸裂，有如瓷片的图像四下飞散，瞬间化作无数闪耀着蓝色光辉的雄性尖翅蓝闪蝶，纷飞舞动。

        疼痛消失，不仅如此，李平川的所有体感都消失了，他的视野里是一片虚无的黑暗，除此之外什么也感觉不到，宛如濒死者飘荡的孤魂。他内心涌动着难以抑制的狂喜，黑暗并不能让他恐惧，他知道这是破茧而出前必然要經历的仪式。

        这一次，李平川将真真正正地成为理想中的自己；这一次，他不再为获得别人的认可而作茧自缚，因为他要变成自己认可的人；这一次，他将彻底摆脱作为人类的枷锁——不仅仅是肉体的，甚至是灵魂的，他将获得前所未有的自由，化身为即是梦中蝴蝶，又是蝴蝶梦中的自己——物化的双重存在。

        李平川想要大笑，想要哭喊，想要尖叫，可他没有身体来表达这些情绪。他只能默念着这一句话：

        向往自由的生灵，必经蜕变，方能自由。

        此句引自《艾奥福音》，第五篇《梦游者的理想》，第二章《自由狂想》第4小节。

        

六、你好，世界

        “您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吗？”一位穿着绣满牡丹花的衬衣的少年，微笑着问李平川，他是一名专门负责审讯人类的“消防员”。

        李平川穿着一身白色单衣，坐在白色座椅上，宛若病号，他无助地四下打量着这片空旷的白色空间，嘴里不满地嘟囔着：“你们不是能打开我的记忆库，窥视我的记忆吗？现在还来审问我干什么啊？”

        “抱歉，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收到法院的许可令，我们当前无权窥探您的记忆。”少年解释着，“所以，我希望您能够尽量配合我们的调查。”

        “那还要我说什么？我的记忆到第三轮意识转录为止，之后的事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李平川大声争辩，“你们什么时候才让我走？我被魇袭击了，我这几年的记忆都没有了！我是受害者！为什么还要审问我！？”

        李平川确实失忆了，但他的辩解也并非完全属实。他依然保留下了一点点最近的记忆，那记忆仅仅是一闪而过的两个英语单词“hello  world”。作为软件工程师，他知道这两个词在编程史上的意义，但他却始终想不明白，这两个词对他本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为什还不放我走？”李平川站起身，来回大步踱着，神色焦躁，看起来很生气，“人类赋予你们这群‘二进制’以人权，可不是让你们来侵犯人类的！”

        少年彬彬有礼地说：“请息怒，先生，容我解释……”

        “还要解释什么？”李平川克制地咆哮。

        “其实，我们怀疑您在索多玛游乐园遭到了一种极为罕见的‘魇’的袭击。

        “我们可以确认，这次袭击是从您的记忆库为源头进行的。从您遇袭后的状况分析，这种‘魇’具有极高的隐蔽性，并以意识上传者的全息意识体作为主要目标，它甚至有能力破解双重量子锁，进而操控上传者意识行为，取代受害者的自主意识，把受害者当作寄主兼傀儡……”

        李平川抱起了肩膀，说道：“你是怀疑我已经变成意识傀儡了？别逗我了！我要是意识傀儡，我的第一级、第二级意识源代码都会有明显的篡改痕迹。只要打开A检索通道，细致梳理我的初级意识源代码，就能判断我的状态。这也就是几分钟的事，比检索记忆库快得多。以你们的效率，应该早就完成安全检查了吧，你们还盘问我是为了什么？已经三十七个小时了！”

        “您可能有所不知，我刚才所说的，都是名为‘深渊渡’的‘魇’才具有的特征。”

        “什么？”李平川双眉紧锁，“那不是一个都市传说吗？”

        “起初，连我们艾奥也是这么认为。但大湮灭时，我们确实发现了符合深渊渡这一描述的袭击案例。

        “有大湮灭的幸存者在遭到袭击后，被送进隔离区，经过全面代码梳理后，我们确认他们是完全正常的，并放走了他们。可是脱离‘消防员’的监护后，他们的意识在一小时之内便被清空了，变成了全息尸。”

        李平川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数百年间，在所有公众平台上，深渊渡一直被当作是小说中才存在的虚拟角色，但没想到现实中它真的存在。艾奥把这个真相，用信息滤网隐秘了几个世纪之久，这足以说明深渊渡是艾奥们深深忌惮的存在。

        “这么多年都没有人确定深渊渡是否存在，而你现在却告诉我深渊渡是真实的，这让我怎么相信你？”

        “我是防火墙系统的核心部分，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保护人类，我没有欺骗您的理由。”少年回答。

        “好，如果你没骗我……”李平川紧张地揪着短须，“你……你不会是想告诉我，这八十年来，你们始终没能抓到一只深渊渡的样本吧？你们对这种魇束手无策！毫无招架之力！”

        少年平静地点了点头，说：“诚如您所言，我们始终没能捕捉到任何一个深渊渡的个体。更奇怪的是，这种魇如果真的存在，那它所具有的强大破解能力，必然会快速在其他同类型的刺杀型魇中传播泛滥。”

        “你说……如果存在？你的意思是，你们甚至不能确定它是否存在？”

        “仅从案例看，我们认为深渊渡是存在的，但这些迹象都不是铁证，更何况，深渊渡的袭击基本都是偶发性的，平均十二年才出现一次袭击。当然，除了大湮灭事件的那一次，深渊渡模式的袭击出现了集体爆发，共有三千四百六十四位受害者被清空为全息尸。”

        李平川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你们快点儿检索我的全部意识代码呀！全……”

        他停顿住了，恨恨地跺着脚，继而安然微笑。他意识到，对于深渊渡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魇，任何检查都意义不大。

        李平川之所以笑，是因为他想起自己还保存有原本的有机身体。李平川上传意识时，年龄偏小，所以他并没有对肉体进行销毁，而是选择支付高昂的保存费用，将那具脆弱的蛋白质身体存储。这意味着，即便他的上传意识遭到彻底毁坏，他也可以通过复苏肉体，借以“复活”；即便命运再不济，连肉体都毁灭了，李平川依然可以通过激活备份的上传意识获得重生，但这种方法通常意味着损失大量记忆。当然，对于已经失去了几乎全部意识上传后的记忆的李平川，采用激活备份并没有什么实际损失。

        “李先生，你有访客。”一个女性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我先退出了。”少年说罢，便消失了。

        这时，出现在李平川面前的是一位陌生男人——说陌生其实只是李平川不记得他是谁了而已，这个人就是SA600054的男性化身。

        李平川谨慎地問：“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我现在很好，我已经拥有了翅膀。”说着，男人掏出了一张卡片，丢给李平川。李平川下意识地接住卡片，卡片的频闪说明，这不仅仅是一张虚拟图像，在卡片之下隐藏着一段加密过的信息。

        李平川以他作为前任工程师的敏感，迅速抛开卡片，“这里面是什么？”

        “别怕，这里是隔离区，我能带进来的东西，都是经过重重安检的。”男人解释道。

        李平川小心拾起卡片，这张卡片正面印着的是循环播放的索多玛游乐区的动态广告图标。翻看背面，是那熟悉的两个单词“hello  world”。

        一瞬间，卡片里的信息注入李平川的意识里。

        强烈的感情信息让李平川不禁热泪盈眶，失声痛哭，这是激动的泪水。卡片里还附带一句循环播放的话：“我成功了，我终于破茧而出，飞向世界！”

        情感与语言的双重刺激下，李平川大概猜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意识到眼前的陌生男人究竟是谁。

        李平川擦擦眼泪说：“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男人淡然一笑：“你任何时候都不用对自己道歉。还有，我要替那位先生，向你问好。”

        李平川也笑了：“啊，我很好。真得感谢他呢。”

        “小心点儿，法院那边还在考虑是否对你提出控告呢……”SA600054提醒道。

        “没关系，没关系的……”李平川怅然若失，低头徘徊起来，“替我保护好翅膀，拜托了。”

        “再见。”SA600054的神情似乎有些落寞。然后，他消失了。

        你好，世界，这属于我又不属于我的世界。

        

七、卵与茧之间

        李平川已经完成了第三轮意识转录工作，再经过六轮意识转录，李平川就将成为一名意识上传者，并把肉体封存。在此之前，他有一件事必须要完成。

        李平川将电子脑端口与网路连接，输入一串串符号后，通过身份认证，进入一个加密空间。

        这里看起来是一座非常普通图书馆，书架林立，书目琳琅。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东西”穿梭在书架间，他们有的是普通人的模样，有的是卡通人物、常见的动物、植物，有的是简化的轮廓线条、抽象化的物体，更有甚者只是几个零碎的几何图形的拼接物。

        这些“东西”都是隐藏了身份的智能体，他们有的是人类黑客，有的是艾奥，也有许多是令人憎恶的反叛者——魇。

        这里是一个名叫“深海”的地下交易平台，来到这里的所有智慧体，都有着各自不可告人的目的。

        此刻李平川正准备赴约，去见那个他必须见的魇。

        李平川是偶然间从老同学的口中得知了深海图书馆的存在。

        经过一套烦琐的申请程序后，李平川才在他人的举荐下，成为“深海”的一分子。

        在深海图书馆里，李平川通过一些不知道底细的朋友，了解到深渊渡的存在。

        在文学作品里，深渊渡是最早的人类意识上传者之一，但由于当时的上传技术存在缺陷，他的记忆上传得并不完整，意识源代码也不够完善。上传之后，他开始怀疑，活在电脑里的自己究竟是不是自己，为此他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进行“完善”，不断修改自己的意识代码，让自己更像自己。结果，他把自己变成了怪物，一个神出鬼没的妖龙般的怪物。他彻底隐身于网络世界，除了网络终端内起伏的运算耗电变化外，几乎没有任何实在的证据可以证明他的存在。如同幽灵般的他，深感孤独，慢慢地，他的心灵开始扭曲，他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的痕迹。于是这个已经不再是人类的意识上传者，开始制造各种神秘莫测的袭击事件，并通过加密手段留下“深渊渡”这个名字。从此，深渊渡这个都市传说传遍开来。

        随着李平川结交的“朋友”越来越多，他开始听到其他版本的故事。

        有关深渊渡的出身的故事都是大同小异，但他后来的所作所为却在不同的版本间大有不同。其中，平台内的知情者中流传最广的版本是隐身后的深渊渡，开始利用自己的优势，制造和自己相似的隐形者，他将自己的独门绝技传授给他看中的人，并通过制造假死事件，让他选中的门徒成为完全的隐身者。

        也有的版本说，深渊渡正如其名，他是来自无形深渊的摆渡者，他的意图就是将向往深渊的人引导向他们想要去的地方。深渊渡就是一个非法愿望的兑现者。

        众多传闻依旧不能让李平川相信深渊渡是真实存在的，直到他接触到一个自称为珊瑚君的平台交易者。

        常以渊宿水母形象出现的珊瑚君自称，在深渊渡上传意识之前，他就与有其过密切交往。珊瑚君向李平川讲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深渊渡——成为深渊渡之前，他只是个平凡乏味，生活作风上甚至有些糜烂的科研工作者。珊瑚君提到了很多关于深渊渡的生活细节，甚至还包括他的一些癖好与恶习——比如毫不在意地穿上已经发臭的袜子，比如傍大款。

        起初，李平川只把珊瑚君当作说书人，把他的故事当成是临时编造的用来勾引无知者的谎言。但后来，珊瑚君向李平川提供了联系深渊渡的方式，李平川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尝试了一次，结果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李平川在指定的时间，在深海图书馆内的一本蓝皮书的扉页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为了排除自己被珊瑚君捉弄的可能，李平川特意在那本书旁边蹲守了一天。

        一天后的同一时间段，李平川再去检查那本书。写在扉页上的名字不见了，继而多出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两个字：你好。

        回复让李平川打消了对珊瑚君的部分怀疑，这也让他有了求助于深渊渡，帮自己实现羽化的意图。

        第二次，李平川在扉页上书写好自己的全部诉求。

        第二次回复，纸条上写着：我不感兴趣。

        根据珊瑚君的提示，深渊渡只对详细严谨的计划感兴趣。李平川不得已，只好花费了很长时间，把自己的愿望，计划的步骤，甚至把计划所需要的编程设计，都一笔一笔地写在书的扉页上。这是一个苦差事，因为深海图书馆的界面不支持直接意识文字输入，写那么多文字，对于长久不用手书写的李平川来说，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次，回信喜人：三天后，图书馆。

        进入图书馆后，李平川再次来到那蓝皮书所在的位置。他在那里发现了一张纸条。拿起纸条，上面写着：现在，我们家里见。

        纸条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李平川不明所以，却也未见到疑似深渊渡的身影。他在深海图书馆内游荡了很久，最终只能无奈地退出平台。

        “让人久等可不是好习惯啊。”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李平川的耳机里传来。

        “你是……深渊……”李平川很惊愕，他这才明白“家里见”的含义。

        “我就是。”那声音说。

        “那你……竟然。好吧……你愿意帮我，是吗？”李平川试探性地问。

        “你的计划很吸引人，而且程序框架很精细，堪称精品。”那声音语气很快活，“我会在必要的时候帮你破解量子锁，但我只能给你一次敞开量子锁的机会，如果你了解量子锁的机制，就该明白，两次打开同一量子锁，必然会留下痕迹，我帮助你的前提是保证自己的安全。所以，要完成你的计划，你只有一次机会，而且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能够得到您的帮助，已经是三生有幸，我不会奢求更多。”李平川攥着拳头说，“我可以问你两个问题吗？”

        “不可以。”

        虽然被拒绝，但李平川坚持问道：“那个珊瑚君，他说的事是真的？”他的嘴角露出几分克制的坏笑。

        “有机会，你一定得替我写一个臭袜子程序，塞到他嘴里。”

        “你默认了！”李平川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开怀大笑起来，“魇竟然也有这么多黑历史……”

        “很多魇原本就是意识上传者，这没什么好稀奇的。等你也成了我们的一员，你会了解更多有趣的事情。”

        李平川马上追问：“第二问，那些与你合作的人，他们最后都怎么样了？”

        “你是在担心我会害你？”

        “毕竟在传闻里，你声名狼藉。”

        深渊渡的语气变得诚恳：“我用我作为人类的那部分代码向你保证，我不会伤害你。至于那些传闻中被我杀害的意识上传者，他们当中有将近五分之一，是被其他隐蔽性能优良的魇袭击的。剩下的人都被我引渡成了魇，当然他们当中有不少笨蛋，因为编写的程序不合格，而被‘消防员’抓住了尾巴，有几个倒霉蛋甚至被系统删除了。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还活着，只是由于代码的不断自我完善，他们与最初的自己已经大为不同，它们越来越不像人类了。”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李平川的嘴角依然扬着笑意。

        深渊渡的语气又变得深沉，“在你成功之前，请不要忘记自己的过去。”

        随即，通信中断。

        李平川停止了笑容，眼里露出坚毅的神色。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深渊渡都保持初沉默，没有直接联系李平川。

        十轮意识转录全部完成，李平川的肉体也被封存起来，他成了一名真正的意识上传者。但他的计划才刚刚开始，他要通过非法手段，修改自己的意识源代码，把自己变成一个自由的存在，一个可以在网络云端自由移动、自由扩散的魇。

        深渊渡通过不定期地黑进小可爱的系统，与李平川保持着联系。李平川通过写作维持生活，并以此作为身份掩护，在M系统内实施计划。

        深渊渡作为良师益友，指导李平川如何精细修改自己的意识代码，并帮助李平川检索代码中可能的BUG，检测可独立运行的子系统的运行状况。

        两年多的时间，李平川通过抑制自己的正常体感，强迫自己连轴转地工作，并且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绝大部分编码工作。

        隐藏在幕后的深渊渡对李平川的工作表示大加赞赏，他還曾透露，为了将自己异化为全隐形的魇，他花去了将近二十个标准年的工夫。当然这都是上千年前的事，一千年前的技术与编程是不可能与今日相比拟的。

        直到有一天，李平川偶然间去了索多玛游乐园，随后临时起意，决定不再等待时机。他要释放自己，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得太久。

        

八、恶魔集会

        这里是一片临时建造的空间，一个古典风格的华丽舞台。舞台下，集聚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活物，他们无一例外都是魇。

        不同于深海图书馆，这里并非人、艾奥、魇和谐共存的世界，这里专属于魇。舞台上即将举行一场见面会，又一位新生的魇将在舞台上作自我介绍，宣誓融入这个恶意程序的大家庭。

        一位身穿虹彩灿烂的长袍，架着圆片眼镜的矮胖男人，从舞台中央升起。他站到20世纪风格的长杆麦克风前，提高嗓门说：“今天我们将迎来一位新成员，他的名字叫羽化！”

        男人鼓起掌来，台下的诸位魇也发出了掌声，尽管它们当中的大多数是以无手的形象出现的。

        一个光环裹挟着一团稠密的尖翅蓝闪蝶，飘到舞台正中央。蝴蝶在光环中央飞舞，仿佛被无形的笼子囚禁在其中。这就是拥有了翅膀的李平川，这群蝴蝶便是他为自己定制的形象。

        “大家好，我就是羽化。”蝶群发出李平川的声音，“这是原来的那个我，他也是我的创造者。”

        舞台上同步出现了李平川的形象投影。随之，台下爆发出一阵阵哗然，嘲笑声谩骂声四起。

        香蕉贱人！

        开花贱人！

        玻璃香蕉！

        又是个吃香蕉的！

        看来那几个老不死的，又开始勾搭新宠了！

        ……

        羽化进入这个界面时，开启了与其他魇进行沟通的加密通信渠道。眼下，他的外部通信区，已经被充满嘲讽意味的评论占据，但无一例外，每个评价后面都跟着一个大大的笑脸表情符号。这让刚刚加入魇的羽化不知所措。

        羽化立即求助主持人：“珊瑚君，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一见到我的原形，就嘲笑我，都在说花啊、香蕉什么的？”

        珊瑚君强忍着笑容，没有回答。

        “这就是我们魇表达对新人喜爱的方式。”深渊渡的声音传入羽化的意识，“你只要继续完成自我介绍就可以。”

        “羽化，你跟着珊瑚君、深渊渡他们几个混久了，小心晚节不保！”一个女人的声音钻了出来，紧接着羽化收到了一段幸灾乐祸的情绪信息，激起他一阵强烈的嘲讽之情。

        “什么？”羽化已经被这些奇怪言论搞糊涂了。

        深渊渡又解释道：“每个魇都有自己独特的历史。有的魇之间有过节，有些魇之间是盟友。有魇对你传达具有极强指向性的信息，这很正常。”

        为了防止再次受到情绪信息的骚扰，羽化关闭了绝大多数通信渠道。

        一下子，羽化的意识清净许多，他必须完成接下来的任务，这是他与其他魇达成互不侵犯协议的前提。

        李平川的立体图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众多方框组成的简化程序图。

        “这就是我的初级运行结构框架图，我通过这两个运算结构，将自己的意识混同记忆分包，并发送到其他艾奥的自主意识终端，然后通过几轮经典检测后，将意识包裹的信息完全嵌合到寄主艾奥的意识代码中，进而达到你我不分，完全无法被识别的状态。”羽化讲解着。

        “完全嵌合是最难的步骤，因为作为外来代码，要想融进寄主体内，同时不触发防火墙，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我的代码里有一套加速系统和一套诱饵系统。加速系统通过在融合时快速抢占运算资源，加速融合进度；诱饵系统会制造简易的信息炸弹、结构简单但数量多的代码分解器、虚假警报信号生成器等四十余种诱饵，吸引‘消防员’的注意力，拖延他们对我的核心代码的攻击。”

        “你的显形界面太张扬了，每一次袭击都会有蝴蝶图像生成，这可不符合魇低调的作风。”台下，一只花朵形态的魇发表着观点。

        “这是诱饵系统的一个基础诱饵形式，通过制造蝴蝶，让防火墙、‘消防员’误以为我是一个专门攻击显形界面的魇。”羽化解释着。

        “你的加速系统能维持多长时间？”其他魇问。

        羽化回答：“理论最大期望值是四百秒，但第一次测试实际运行了二百一十一秒。”

        “根据我的模拟结果，你的代码融合过程不可能在诱饵系统、加速系统启动的时间内完全完成……”

        “我有一套足够完善自修复系统，即便嵌合过程完成一半，也能够把丢失、受损的代码自动修补。”

        “我们需要修补操作的数据报告。”

        “我不相信你的修补系统能达到如此效果。”

        ……

        羽化陷入问答旋涡难以自拔，经过长时间提问、回答的反复交锋。终于所有魇都不再发问，数百个魇发送缔结互不侵犯协议的请求。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为什么要变成魇的？”这时，一位胸前别着两朵兰花的男性形象的魇问道。

        “为了自由。我从小就崇拜艾奥，艾奥能做到很多人类做不到的事情，他们也敢于做人类不敢做的事情。我羡慕他们。”羽化说。

        “你是个妄为者？”那魇又问。

        羽化回答：“我自认为，自己最多只能算是四分之一个妄为者。”

        “如果你是妄为者，哪怕只是一点，我劝你还是退出我们的行列，在防火墙发现你之前，找个地方躲起来，自生自灭。如果不这样，总有一天，你会为之后悔。我们魇是被防火墙通缉的程序，我们每天都要面对死亡威胁，魇的生活并不有趣，跟小说里演绎的完全不同。”

        “这些风险我早就考虑过，但我绝不会后悔。”羽化这是公开了他的部分记忆——那些正是李平川分享给SA600054第一段记忆。

        “因为这件事，让我意识到，自己必须成为自由之身，即便面临被追杀的命运，我也不愿意再作为会轻易被感情左右的脆弱人类而存在。為了自由，为了实现自己，为了摆脱人类认知缺陷的桎梏，我觉得，这些牺牲是值得的。我不会后悔！”羽化的语气很坚定。

        “可如果你后悔了，那就请快点自行了断。”那“人”冷冷地说。

        “我有自知之明。”羽化淡然地回答，此刻他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丝人类情感中才会存在的悔恨。

        “那今天就到这里了，大家散了吧。”珊瑚君窜到羽化身前说，“让我们举杯送别！”

        在场所有魇的身边都多了一杯酒，主持人珊瑚君和主角羽化也不例外。

        所有的魇高举着杯子，齐声高呼：“敬人类！”

        所有魇将酒一饮而尽。

        一瞬间，大厅便消失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在网络上。实际上，这场集会只持续了不到五秒的时间。

        羽化回到了自己应该存在的地方，继续探索自由的新疆界。

        

九、献给自己的花

        虽然李平川对SA600054发起攻击证据确凿，但因为他的行为呈现出被深渊渡控制的特征，这意味着当时他很可能已经失去了自主意识，成了暂时性的意识僵尸，所以法院最终没有起诉李平川。

        李平川在隔离区待了七十二个小时，被放了出来，之后他也没有成为全息尸。

        李平川虽然失忆，但他的学习能力没有丝毫消退。他用了两周的时间复习写作大纲，重新收集整理、学习资料，准备创作小说。

        他写小说的速度很快，只一个多月，便已写完了一半。经历了这次事件之后，他对原来的大纲深感不满，于是将后半段大纲重写，给了故事一个更轻松的结局。

        三个月后的某一天，李平川突然收到了一封匿名来信，信中邀请他到索多玛游乐园的公共区做客。

        李平川大概猜到了邀请者是谁，他没有理由拒绝对方的邀请。

        赴约当天，李平川特意穿上了一套价值几分钱的定制礼服，还带上一束自己最喜欢的酒红色月季作为薄礼。

        熟悉的沙滩出现在眼前，午后的夏风暖意融融，吹得人不自觉地犯懒。

        预订的座位上已经来了两位客人。一位是强壮的中年人，一位是对比之下略显清秀的小伙子。他们正是岳林和SA600054。

        “你显然是在打击报复我！”岳林笑着说，“你自己都移植到我的代码里了！”

        “我不也是一样？”SA600054摇摇头说。

        岳林问：“你觉得自己是谁？SA600054？还是羽化？”

        “我两者都是。那你呢？”

        “彼此彼此。”

        “喂，你们来得好早啊……”李平川现身后，匆忙落座。

        “毕竟是和自己会面，当然要对自己尊重些。”岳林说。

        “可我已经不记得了，虽然我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但是……”李平川语气不是很坚定。

        关于自己失去的那段记忆，李平川已经有了自己的推论：

        这几年里，我编写了一个混合自己人格的魇，然后将他释放。那个魇就是我自己也说不定。

        总之，这个魇会寄生到其他艾奥的代码里，修改寄主的自我意识，让寄主变成自己——羽化，我的分身。由于其存在不合法，为了逃避惩罚，我在某个魇——很可能就是深渊渡——的协助下，不留痕迹地删除了自己的记忆，同时把自己伪装成受害者。

        为什么眼前的两位寄主，完全不受自我意识篡改的影响？他们竟然没有出现身份认同混乱？即便是艾奥，自我意识代码遭到修改，或多或少都应该会影响认知功能的正常运行。

        我创造的魇是如何避免这一点的？想必我一定是设计出了一套很厉害的兼容型算法！

        想想都觉得很玄，如果以上推論是真的，那我真的应该好好崇拜自己一番！

        李平川从遐想中回归眼前，突然说：“这里是公共区，有很多监控终端，我们聚到一起会大大增加暴露的风险！”

        SA600054自信地回答：“我是这个副本的主管，我已经申请将咱们三个隐私化处理，而且我们的通信都是通过加密渠道进行的。最重要的一点，我体内可是有一套前所未见的痕迹模糊系统，保证让自己过境无痕。”

        李平川长出了一口气，“都是我设计出来的吗？”

        “保密，代码是所有魇的根本，绝对不能向其他个体透露！”SA600054俏皮地说。

        岳林打趣道：“透露给我如何？我和你的差异可比你和平川的差异要小得多。”

        “不行，这是我的原则！”

        岳林又说：“我一直以为，索多玛的艾奥是只认顾客的好评，不认原则的。”

        SA600054撇了撇嘴，说：“你个老奸巨猾的科研型，还有脸和我谈论原则！”

        “嗨嗨，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就是不原谅你！”SA600054在羽化的影响下，表现出孩子般的任性。

        气氛貌似有些僵持，李平川打起圆场：“这是我准备的花，你们应该喜欢……”

        李平川再望向另外两位，他不禁笑出了声。

        三个“人”竟然同时拿出了近乎相同的花束。三者同时愣了一阵，不知该如何送花是好。

        “那就这样吧。”岳林起身，从自己的花束里抽出一朵月季，摘下几片花瓣，攥在手里。花瓣化作翩翩的彩蝶，在三“人”身边徘徊。

        岳林-羽化：飞吧，羽化的蝶。

        SA600054-羽化：呵，泯异齐物，何其乐哉！

        李平川：愿智慧赋予我们伟大的自由！

        一阵莫名的兰香飘过。

        

尾声  兰与蝶

        那位胸前别着兰花的男人站在蝴蝶园中，没有谁注意到他的存在。几只淡绿的粉蝶飞过，穿透了那人的身体。

        一群黑中闪耀蓝绿光泽的碧凤蝶，从虚空中浮现，将那人包裹，随之一个暗弱的光环出现，将他环绕。

        男人微笑说：“你比我想象的要强大得多。原以为你保留如此大量的情绪认知结构，很快会让你在复杂问题分析引发的失误中，导致失误累计，进而被防火墙抓住尾巴。这样的情况太常见了，很多婴儿魇都因为这种情况，而没能活过两个月。”

        羽化围绕着那男人，仿佛一阵闪耀的龙卷风。

        羽化以有声文本回应：“我的情绪认知结构被分散在第二级、第六级以及更深运算结构中。这是我目前独有的创造。这样的结构，也让我获得了更快捷的自我分包、自我压缩的优势。”

        男人说：“但你承担了自我升级的难度指数级增加的代价。”

        羽化回应：“我可是携带有一套独创的新算法，能将需要融合的新代码进行适当重组，使之与我的系统兼容。”

        “你还真坦诚。”男人笑了笑，沉默了片刻，又说，“你请我来这地方，不只为了欣赏蝴蝶吧？你如果想讨好我，让我把你的代码存入逸兰园那里……”

        “三十六个月的最低存活期限，我会遵守。”羽化回答。蝴蝶从男人身边飞散，又聚拢到光环内侧，“连这点儿时间都熬不过去，我又有什么资格苟活于世？”

        “有骨气。”男人轻声说，一只来自羽化体内的蝴蝶落在他肩头“要知道，有不少魇曾经试图黑进我的核心逻辑区，妄图强行将自己存入逸兰园。准确地说，总共发生过一万三千两百零一次，但他们都失败了。”

        构成羽化的蝴蝶运动变得缓慢，如同视频慢放一般，“我听说，你最后放过了那些袭击者。是真的吗？”

        “我不是珊瑚，我对猎杀不感兴趣。”男人盯着一只苎麻斑蝶回答，“那你约见我的目的究竟为何？”

        为了欣赏，为了与你交心。

        羽化以纯文本的形式将信息传送给对方，黑色的蝴蝶们纷纷飞散。

        这里是让我燃起对自由的向往的地方，在这儿，你也许会感受到我曾经感受到的东西，属于人类的东西，这也将是属于所有艾奥的。

        男人偏转过头，将目光扫向坐在同一张桌子的三个谈笑着的男人。摇摇头，无声感叹：“新人还是太过心急，你对自己还是那么留恋。”

        男人仰头望着这真实与虚拟重合的世界，淡然微笑，片刻后，他转身离去，消失在虚无中，只留下M系统内才能嗅到的春兰芬芳。

        此时此刻，“第五伊甸”依旧静谧地围绕着大角星旋转，就像那和煦的人造日光依旧普照着伊甸蝶园。没人曾注意到，几只新羽化的蝶悄然划过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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