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都是某种超仿真的拟像,一切——无论是爱、战争、生命,还是大海、冰镇啤酒、托尔斯泰——都是幻觉。
——波德里亚《冷记忆》
事情是从这个无可救药的夏天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的。
那是一个和以往别无二致的星期六,我和托托照往常一样在临近中午时分起床。结束了一周的工作,用托托的话说,睡眠是我们对资本社会所能进行的最卑微报复了。我们用手机APP迅速查找了一家口碑美好的餐厅。餐厅所在的区域是城里一处新兴的文创街区,主打理念是设计和生活方式。吃完饭后去到一家精美的“生活方式”店。我突然想起来给我们的出租屋添置点什么,我们已经有了一些起码的设施。
是这样的,托托和我老早就商量着买一台黑胶唱机。为了要买金属机身还是塑料机身我们争吵起来,我执意要金属的,因为那样更有质感,虽然明明决定播放效果的是唱针。托托坚持要买塑料的,因为我们总是在搬家。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买音箱买电视买空调都是,由于我们总是要搬家,所以托托总是主张要买次一等的机器。但其实这个城市里像我们一样的恋人比比皆是,托托管这样叫做现代游牧人。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也有类似的争执和烦恼。
最后一次类似争吵,是因为我妈妈已经给我们付了首付,在城外买了一套房。托托却坚持我们可以继续租房,尽管我们已经在一起五年,眼看就要步入婚姻了。我的父母和托托的父母都表示了自己的一点心意,只等着我们最后板上钉钉,但托托总是垂着眼一口咬定他不要这样的生活。于是我摔门走了,去找朋友倾诉。
“你说,我们明明有钱,为什么他就那么喜欢买塑料的劣等货。”
“比如?”朋友问我。
“所有啊,只差租一个塑料的家了。”
“你看,我们明明可以买房,为什么他就要租房呢?”
“托托搞不好就是塑料的人啊。”
“我看也是,这段关系他妈的也是塑料,从来就不是钻石。”
说起钻石我就来气,上次和托托去商店看戒指,店员拿出来很多不同克拉的钻石,托托的眼睛压根都没有注意到过柜台上面。他死死盯着脚底方圆半米的地面,裤管摩擦出不耐烦的抗议声音。
“我们真的需要这个吗?”他问我。
“需要”。店员眼皮底下,我脸刷地红了。但我决定很坚决。
钻石恒久远啊,我告诉他,钻石和女人的眼泪有关。
“说起来,买回家的话这就是我们最坚固的东西了啊。”
“你是说金刚石吗?”
最终不出所料我们还是没有买。为这我也生气了好几天。
和朋友谈完心我还是不想回家,于是转身走进酒吧。这是一家从前我和托托常来的酒吧。太久不来已经没有熟人。“你那个小男朋友呢?”酒保还认得我。他们以前很喜欢托托,那会托托喜欢夜以继日在这里玩,有几回还拉上乐队在这友情演出,后来渐渐地就不怎么来了,托托现在很少出入热闹的场合。
我喝太多酒了,以至于最后不记得是跟谁回了家,酒保还是别的客人。我们一起聊天很开心。后来应该是去了那人的家,也是城市里另一个出租的房间,我只记得出租车从城市的灯红酒绿里穿过,有很多种霓虹灯的颜色,最后回到一个窄小的房间。我们太醉了所以什么都没有干。
在认识托托以前,我也偶尔和不同的男人回家,但托托是我带回家的最后一个男人。他之前是乐手,在认识我之前过得混乱,现在在一家演出场所做调音师,据他说跟我在一起之后再也没有跟别的女人回过家了。这几乎也是五年以来我第一次跟别的男人回家。
第二天醒来,身旁已经没有人。我穿上衣服,简单地洗漱,扣上门回家。托托不在家里,房间里塑料黑胶唱机上唱盘还在转。是我们喜欢的Jesus and Mary 乐队的歌。歌词反复呢喃:
alking back to you
Is t t
I do
t I do for you
For you
I''ll be your plastic toy
I''ll be your plastic toy
For you
Eating up the scum
Is t thing for
Me to do
回到你身边
是我所能做到的最艰难的事情
但是我能为你做
为了你
我甚至可以变成你的塑料玩具
变成你的塑料玩具
这首歌托托曾经在一次演出时翻唱过,我站在观众的前排,和他眼神相接,还记得他当时的眼神,因为动情而灼灼燃烧,那时我们在一起还没多久。
我想他应该放上唱盘才走没多会,就在沙发上躺下来休息。像是睡了很久,整个夏天都快睡过去了,醒来托托还是没有回来。
三天之后,或许是五天,托托回来了,起初我只当他去了别的女人家,但是天气太热已经没有力气吵架了。窗外的蝉鸣和着出租屋里空调发出的嗡嗡声,一切都像是和几天前没有区别。但他脸上看上去心事重重,告诉我发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变化”——他“塑料化”了。
“什么叫塑料化?”
“就是身体的一部分变成了塑料。”
我惊恐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是为了不买房才这样说的吗?”
托托摆了摆手,肘关节从衬衫袖口里掉了出来,我目瞪口呆,然后看着他把那一节手肘装上。我想起来我们都很喜欢的攻壳机动队,那个关于人工智能和赛博朋克的动画。
“所以你现在是人工智能吗?”我问。
问完我就觉得自己太愚蠢了。他翻了一个白眼。
我也笑了,托托这么笨怎么会是人工智能。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
“你离家出走的两天前。最先是后背,然后是左胸,再然后上臂,现在小臂也开始了。”他掀起来衣服给我看,我看到他胸膛前刺青下的皮肤已经开始变硬,繁复的纹身笔触覆盖在上面,像是某种产品滑稽的印戳。
“痛吗?”我忍不住问他,好像他身上长出来的是一块块病变的肿瘤。
他摇头。“只是知觉会变弱罢了。”
听起来这不过是像以往一样,他去剪了一个新的发型,或者是做了一个新的纹身,而不是什么更重大的变故。上网试图查他的症状,什么都没有查到。我们在房间里坐了很久,又像是整个夏天都过去了。
我努力去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并试图寻找最近这些天里任何异常的蛛丝马迹——托托不再叫嚷把房间空调开低了——因为他身体开始变冷了,他不再弹吉他了——因为他的手指敲在指板上的声音比琴声还大,他在外面越来越少喝啤酒了——也许塑料内芯会被酒精腐化,他有时候花上大半天时间睡觉——也许塑料身体本身不适宜运动,他晚上睡觉的时候不再搂着我——因为他的肢体开始变硬了,我脑子里高速运转着这些乌七八糟的幻想,他在旁边瘫坐着一言不发。
突然我想到也许托托的心也塑料化了,变成了一颗假的心。他不再爱我了!这个念头一旦窜了出来,我眼泪开始控制不住往下掉。托托在沙发上愣坐了好几秒,才像刚刚接收到程序指令一样过来揽住我。
我开始像护士一样看护托托。有时候我整夜不睡观察他的睡相,上一次发生这样子的事情还是我们的热恋时期,只有那时才有精力和爱意,才会彼此贪婪地看着对方。托托的呼吸还是那么匀称,睡眠很轻,他的脸庞和皮肤并没有发生任何戏剧性的变化,也不会半夜爬起来在房间里做奇怪的举动。一切变化都是缓慢地如常地进行着,缓慢如常到肉眼不可察觉,我想象他的血液里有千军万马,皮肤下有些什么深不可测的异动。很多个夜晚,我都不厌其烦地这样观测,像是在观察一只鸟,或者是匍匐的巨兽,他被我搞得很不耐烦。
如果说真要有些什么变化,那就是托托开始长时间的足不出户了,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沮丧沉默。他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镜子检查自己的身体有没有更多的变化,像电影里的人物一样,既垂头丧气又期待不已地看着自己的肌体变成塑料。网络上依旧查无此症,于是托托神农尝百草般地自我治疗起来,他有意识地戒烟,更少地进食,甚至用上了正念冥想的身体扫描法,像是提前进入迷信养生的中年时期一样,然而这些偏方都用处不大。
相比起生理的病变,托托在情绪上的变化更明显些:他变得毫无幽默感了,也不再在看电影的时候流眼泪,半点音乐都写不出来,拒绝和我去任何地方旅行,同样对我们的婚礼毫无兴趣。与其说他对我们的婚礼失去兴趣,不如说对我失去了兴趣。
起初我还想方设法去寻找解救托托身体的办法,但始终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再加上他也没有感觉到明显恶化的病症,就作罢了。而且习惯了他的变化之后,我有时候会把玩他的手臂,手掌,手指关节被扒拉着会发出好听的吱吱嘎嘎声,像是某种异国风情的乐器。
托托不太喜欢我这样摆弄他的塑料身体,次数多了他就不耐烦起来,事实上,他由于冷漠显得的好脾气也没有维持多久,他开始频繁地夜不归宿,整个人像回到五年前。除了酒吧的调音工作,我不知道他都在哪些地方,和哪些人呆着,做了些什么事,也许是和不同的姑娘回家,也许是和其他同样无聊的乐手喝酒,像是他从前混乱的生活,现在只有短暂的变化的东西能够刺激到他了,他开始变得像是真正的塑料人。一旦我追究起来,他就暴躁不堪,声称我们得过一种开放式的生活,给对方足够的空间。
开放生活,这种营销广告般的字眼开始出现在我们生活中了。事实上我知道它出现在了很多人的生活中,连同塑料化一起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两者一定有些什么关联,我想。我的年轻朋友们,单身的、有伴侣的、伴侣不在身边的,都开始以此为由过上了某种秘而不宣的、狂奔的夏日生活。他们不再使用大行其道的交友软件约会,仿佛凭借人群中身体的异样就可以互相察觉。每每这时我就总是忍不住摸自己的身体部位,却没有任何同样塑料化的痕迹。我疑心是他们都开始塑料化了,才会有塑料化的速朽的夏日生活。
他妈的我简直要在每日的暴躁生活里听到廉价塑料裂开的声响了。
一个令人绝望的新时期开始了——空虚、快速、没有真正的快乐。我和托托不再做爱了,他塑料的身体和碳素的我发生了排异反应,我们在炎热的夏天总是不厌其烦地争吵,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就可以把我们点燃。彼此都开始夜不归宿。有时候——很偶尔地——我和托托同时在家,我们一言不合就扭打起来,我学会了新的宣泄技能,直接砸摔他的手臂或者手掌,而不是像以前砸他落灰的吉他。我感到有点好笑,托托买回来很多五金的工具,他费很大力气修理那些被我砸坏的身体部件,他现在用塑料胶水而不再使用沐浴露。
在托托工作的酒吧里我还听到了一些传言——这个城市在发生一些什么变化了——我在酒吧里喝酒吹空调烦闷度日,而托托已经完全不工作了,自从他的消化系统也塑料化以后,他连糊口的刚需也没有了。他不需要赚钱,终日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晃膀子,“晃膀子”,我想象着这个词的字面意思,他塑料的手臂不停晃动,发出咔咔擦擦的声音,突然觉得好笑起来。
生活以一种接近隐喻的方向在进行,城市的变化开始肉眼可见了。
起先是我们朋友开的咖啡馆餐厅的门窗都被围堵起来,为了修缮而搭建起来的脚手架遍布整个城市,我从网络上看到消息,最近将有一个重大的建设要发生了,政治性或者经济性意义上的。而更要命的是,托托开始明目张胆地往我们出租房带姑娘,他无视坐在客厅的我,和姑娘在卧室折腾整晚。
“你病了!”我冲他大吼。但是他嘴角发出似是而非的笑。
跟他厮混的那些姑娘里有一些也塑料化了,我看到她们黑色吊带裙下露出斑驳的塑料躯体,竟然有种邪典的性感味道。他们现在是同类了,拥有了我所没有的某种爱情质素。这让我不仅伤心沮丧,还嫉妒得不得了。
事实上,这种狂奔式的毁灭几乎触及每一个人的生活,妈妈打电话告诉我,正在按揭的城郊房子钥匙拿不到了,因为地基被勘察出来是塑料做的,整个楼盘都倾塌了,没有任何报道,不知道是否有人员伤亡,但是钥匙的确是拿不到了,住户们在争取退回首付金。托托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发出了怪笑——一种他整个人塑料化后专属的笑声。塑料做的地基,我再一次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不过这个夏天漫长得不可救药,任何新闻都变成了洋葱新闻。
朋友们开在胡同巷子里的店铺也被置换成塑料的街道立面,据说这是一种开放式的审美,年轻活力,快速更迭。整个城市像是韦斯·安德森的电影,色彩迷幻而不真实。城市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租房了,因为出租房大多是以前建成的低楼层房子,越来越多新建的高层住宅在倒塌,原因好像是新建的地基都只能用塑料这种材质了,大家逃离高层,纷纷来到快速流通的租赁世界,出租房是这个夏天唯一稳固的东西。
在这段荒诞的日子里,唯一支撑我没有完全崩溃的,只有和托托日渐遥遥无期的婚礼了——那本来将会在夏天结束的时候发生。但是他告诉我除非我也塑料化,不然我们无法继续结婚了——他现在像是真正的机器人一样和我说话,口气毫无一点温柔。
我感到好笑,几个月前我们还想着去寻访治疗他塑料化的灵丹妙药,现在我却要徒然奔波于找塑料化的捷径。我在街道上拦住拥有塑料胳臂的路人,在五金店里问店家,在酒吧里打听,他们都笑我急吼吼地是为了赶时髦,是的,比起纹身穿孔,塑料化是新的时髦,我和托托的朋友酒吧老板把这戏称作塑料赛博朋克,在我听来真是一种不伦不类的灾难美学。是的,我在嫉妒,整个酒吧的熟客里,好像就只有我没有一丁点塑料化了。人们从起初的惊恐变成了适应,然后是欣喜和自得——一旦发现塑料的特质不仅没有危及他们的生活,反而使一切都变得令人愉快且轻飘飘。我支撑着一具不入时的肉身,在人群中格格不入极了。
我拉着过上塑料开放式生活的朋友问,她们都说自己也不知道这变化是怎么发生的,好像一觉醒来身体就有些部位变化了——他们都说“变化”,没有人用“变异”这个词,不然就会显得很不切实际似的,虽然在我看来这明明就已经很不切实际了。但你知道的,一旦事情的变化持续太长时间、太多人共同发生就不荒诞了。
房屋,街道,城市,人群,无一不在“变化”,病毒式的变化,甚至我们的身体,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爱情,所有人的爱情。
再一次外出找门路一无所获,我走在绝望的大街上,突然想起那部我和托托都很喜欢的电影《黑客帝国》,这一切都是如此廉价地相似,但是电影只是电影啊,生活怎么就他妈的不是生活了呢?
我想念生活过去的质感,想念筋肉正常的托托,想念这个城市的夏天,想念大哭大笑的朋友。我想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在夏天,白昼泛滥,香樟树叶铺天盖地,刺眼的阳光穿过层叠的树叶打在地面上,整个场景都过分明丽不太真实。然而眼前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我甚至有种错觉,这个城市的夏天好像持续了五年。因为年轻我们迅速地相爱了,那会我们有年轻的肉体和年轻的心,而现在塑料身体使他变得更年轻了,年轻而速朽。
我想起来波德里亚说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都是某种超仿真的拟像,一切——无论是爱、战争、生命,还是大海、冰镇啤酒、托尔斯泰——都是幻觉。所以这一切都是幻觉吗?
所以这一切都是幻觉吗?
我不住地问自己,越想越伤心,最后忍不住坐在路边抽泣起来,直到听到心脏里发出塑料破碎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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