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宁。国家的西北边陲,荒原漠漠苍苍莽莽,剑峰千仞横亘万里。抚远大将军王十四阿哥胤祯率领的数十万大军,就驻扎在这漫山遍野之上,北风呼啸旌旗漫卷,好不威武雄壮。
临时建造的抚远大将军府,却也规模宏大气势磅礴,夕阳西下的时候,抚远大将军王正和侧福晋、自己的儿子弘曙、十三岁的女儿卿卿,还有平郡王纳尔苏在中庭晚餐。
突然之间,一名中军在门外喊了一声:“回事!”未经允许便破门而入,进得门来单腿打扦:“求大将军王恕奴才失礼啦!”
十四阿哥一皱眉头:“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中军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儿,跪在地下接着说:“驿站快马送来朱谕,康熙老佛爷已经晏驾啦!”
“啊!”十四阿哥陡然而立,手上的酒杯扔在了汤盆里:“请朱谕!”撤步回身就要跪倒接旨。不料此时平郡王一伸手,把他拦住:“大将军王,先等等,我怎么没听明白,既然康熙老佛爷已然晏驾啦,又何来皇帝的朱谕呢?”
“回王爷,是奴才没说清楚,康熙爷晏驾之后,雍亲王嗣位,明年改年号为雍正元年。朱谕就是新君的朱谕。”
烈性的弘曙二话没说,劈手夺过中军手里的朱谕:“请什么请!”毅然展开宣读:“朱谕:封贝勒胤禩为廉亲王,十三阿哥胤祥为怡亲王,协同大学士马齐、尚书隆克多总理事务。西路军务,大将军职任重大,十四阿哥胤祯势难暂离,但遇皇考大事,伊若不来,恐于心不安,着速行文大将军王。令与弘曙二人,星夜驰驿来京,军前事务暂由平郡王纳尔苏管理。”
十四阿哥扑伏于地呼天抢地放声大哭:“皇阿玛呀!皇阿玛!……”
平郡王及侧福晋、弘曙、卿卿亦皆跪倒,失声大恸。这哭声引来了侍卫、婆子、丫环,多人争相劝阻。哭了一阵子,十四阿哥方才止住了悲声,他吩咐中军:“速去办好给沿途多个驿站的文书。”
中军答了一声:“喳!”转身退去。
弘曙过来给阿玛请了个军安:“请示大将军王,咱们这次回京要带多少军马?我立刻去点兵调将,准备粮草?”
十四阿哥想了想,用眼盯着儿子反问:“带兵马干什么?”
“自然是夺回阿玛您的江山社稷!”
“谁许给我江山社稷啦?”
侧福晋跟卿卿听了这话都是一愣,尤其是卿卿忽闪着两只大眼睛,更是莫名其妙,她刚一张嘴:“哎……”却被哥哥弘曙抢在前头:“这是圣祖仁皇帝内定的,而且众所周知,心照不宣而已。”
“有什么凭证吗?”
“这!……”
“无凭无据,调重兵进京,岂不是有意反叛朝廷。”
“唉——”平郡王深深地叹了口气,一拳打在饭桌上,震得盆碗乱响。
“王爷!……您的意思是?”十四阿哥不明白纳尔苏的想法。
“我刚才跟弘曙想的是一个样,带兵进京,反叛朝廷就反叛朝廷啦,哪朝哪代没有反叛。但则是……平下心来一想,不行啊!头一条,西安这一关就不好过,年羹尧把守西安,重兵在握,他妹妹是雍亲王的妃子,能向着咱们办事吗?”
“那就跟他打!我就不信,凭咱们的兵力,拿不下西安城!”弘曙血气方刚不顾一切。
“嘿嘿!你这样的军官,无非一勇之夫而已,我们竭尽全力打西安,背后亮给了谁?亮给了准噶尔。准噶尔进兵,咱们是背腹受敌,你还想进京,进个屁!”十四阿哥狠狠地瞪了弘曙一眼。“就算你进了京啦,”平郡王接着说:“九门提督隆克多手上有两万精兵,还不算上三旗的御林军,不算密云大营跟丰台大营的兵……别说打,人家把九门一关,跟咱泡,咱也泡不起。”
“嘿!气死我啦!”弘曙抓起酒壶来,把壶盖儿摔了个粉碎,对着壶口想把酒一气儿喝干。卿卿上前一把手夺下酒壶。“哥哥!你喝醉了可怎么跟阿玛上路啊!”
“弘曙听令!”十四阿哥以大将军的身份发布军令。
“喳。”弘曙立时单腿打扦。
“你马上去准备五十匹快马,五十名精壮的兵勇,多带干粮,一个时辰之后启程。”
“喳。”弘曙请了个军安,转身退下。
十四阿哥转对侧福晋跟卿卿说:“你们娘儿俩也快去收拾收拾,咱们只有连夜登程了。”
“好,我们这就去。”侧福晋转身拉上卿卿欲走,不意却被平郡王拦住:“侧福晋请留步。”
“噢……”侧福晋只好站住。
“大将军王,我怎么总觉乎着……这其中有诈呢?”
“王爷请说。”论公事,平郡王是十四阿哥的副手,论辈份平郡王可是他的长辈,所以十四阿哥非常尊重他的议论。
“康熙老佛爷晏驾,让你回去奔丧,这在情理之中,可朱谕里说:西路军务大将军职任重大,势难暂离,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明白,为什么又让弘曙也进京呢?弘曙在西宁可也是军权在握的人物啊!”
一言提醒了侧福晋:“对呀!”
胤祯一扬手,没让侧福晋再说下去,以免影响老王爷的思路。
平郡王接着说:“你四哥是有一怕。他怕让你只身进京,遇到什么风险,弘曙非起兵造反不可。故而让你们爷儿俩一块进京,父子二人同时失去了兵权,到那时想辖制你们,岂不易如反掌。”
“对,是老王爷说的这个理儿。可是……有什么对策呢?”侧福晋急切地问。
十四阿哥胤祯慢慢地坐下来,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可我们是一奶同胞啊!”
卿卿突然冒出一句:“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啊!”
这句话连侧福晋都吓了一跳。
十四阿哥急了:“浑账!小小年纪,君国大事也敢胡言乱语!”
“十四阿哥你别吓着孩子,孩子天真无邪,性情直率,这句话可没说错啊。”
“唉……”十四阿哥无可奈何地一声长叹。
老平郡王摇了摇头,也叹了口气:“是啊,不去是不行的。无论是父子之情,还是君臣之义。从哪边都说不过去,只是我想……你们一家人不可以一路同行。”
“您的意思是……?”胤祯确实没有明白老平郡王的意思。
“大将军王,”平郡王恭恭手:“请恕我直言,我是从极坏处着想,你们爷儿俩今夜启程,她们娘儿俩三日后再动身,不带兵勇护送,只带家奴仆妇,到了京郊换车换轿,进城之后先别回府,先到我家里小住一时,把消息打听准了再回去。倘若有个山长水远……”老王爷有几分激动,然后接着说:“卿卿长在边陲,今年十三了。在宗人府没入户籍,尚可虎口脱险。如果回到府里,遇上个风吹草动,再想脱身可就并非易事啦!”
“对对对!”十四阿哥连连恭手:“多亏王爷想得周到,就照您说的办。卿卿,还不过去拜谢王爷。”
懂事的卿卿走到平郡王跟前,扑嗵一声曲膝跪倒,喉音哽咽地说了一句:“谢王爷!”
老平郡王一把抓住了卿卿的手:“孩子,都怨你生不逢时啊!”
在乾清宫的东侧殿里,临窗的御榻上放着康熙老佛爷遗留下来的炕桌,雍正盘着腿儿,坐在桌前批阅奏折。
这个时候进来一个该班儿的太监,轻手轻脚地走到雍正跟前单腿打扦:“启奏万岁爷,抚远大将军王十四阿哥,一个时辰之前进了德胜门了。”
雍正面无表情,连头都没抬:“带了多少人来?”
“启奏万岁,五十余骑,其中包括弘曙在内。”
“嗯。”雍正挥挥手,太监退下。
恂郡王府的内宅大厅内,虽然在建筑结构上也是宝顶鎏金金碧辉煌。但在厅内的陈设和布置上,颇具几番风雅。字是苍劲挺拔,俊秀飘逸,画则山势峻峭、幽河深谷,古物文玩皆为祭红、商鼎之数,显得极其凝重儒雅、敦厚朴实。
十四阿哥正在更衣、洗脸。正福晋吩咐丫环上茶、摆点心。还有一碗人参燕窝银耳羹。
十四阿哥梳洗已毕,躺在安乐椅上喝茶。正福晋坐在身边,关切地问:“累坏了吧?走了多少天?”
“二十四天,真是日夜兼程,夜里顶多睡上三个时辰,有三四个当兵的都挺不住了。我让他们回去了。”
“唉——皇考大事也不能不如此,如今回府了,总该好好歇歇啦。”
“嘿!怕的是四爷让我歇不住吧。”
正福晋看了看厅里没有外人,才小声地说:“原以为是板上钉了钉的事,谁能想得到会变成这样?”
“福晋在京里听到点儿什么没有?”
“我的消息很闭塞,除了烧香拜佛又不能无故去串府门头,有一回让常寿去八爷府里想打听点儿信儿,可八爷回话说:‘王爷快回来了,还不让我再到别处去打听什么’,好像挺紧要。”
“八爷说得对,如今四爷耳目甚众,正在找碴儿的时候,还是少动为妙,我让弘曙请八爷去了。估计不会不来。”
“那当然。噢,那娘儿俩得哪天到家,多年不见,卿卿都长成大姑娘了吧?”
没等胤祯回答,弘曙一步闯入:“回阿玛,廉亲王驾到。”然后转向福晋,单腿打扦:“请福晋安!”
乾清宫的东侧殿。雍正仍然在小炕桌上批阅奏折,还是那个该班儿的太监,跪在雍正跟前:“启奏万岁爷,廉亲王被弘曙请进抚远大将军府啦。”
雍正抬起头来略一思索,然后问:“有没有老九?”
“没有。”
“知道了。”
廉亲王八阿哥胤禩大步流星地走到胤祯内宅大厅。胤祯已经迎到门外,兄弟二人互请抱安。然后手拉手走进大厅,分别坐在一张短榻上,这时正福晋带着儿子弘曙,已经回避到内室里去了。
丫环献上茶来,胤祯一挥手,让他们尽皆退下。大厅内只有胤禩和胤祯两个人。胤祯举杯敬茶:“我给八哥道喜,晋爵亲王。”
“哼!我正要跟你说哪,我想把这亲王的封号退给他。”
“这是为什么?”
“我今天退了爵是我退的,总比将来他削了我的爵强吧?”
“可您还是首席总理大臣啊!”
“屁!就拿调你回来的事儿说吧,我们的议奏是让平郡王纳尔苏署理大将军印,结果呢?他给改为让平郡王暂代。另一道朱谕已经下去了,让延信署理抚远大将军印。”
“那我……”
“不单你回不去了,平郡王纳尔苏也呆不长,他知道咱们是一伙的。”胤禩喝了口茶,一声长叹:“唉——老九说得对,时机稍纵即逝,都怨我在紧要关头上优柔寡断……不是为我,我知道我是庶出,根本就无权嗣位,我是为你……”胤禩没说完,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八哥,你这是干什么!”
“你不知道,皇阿玛驾崩的那天晚上,我们都在畅春园,四名御医跟隆克多在里间屋侍候皇阿玛,后来隆克多出来说:‘宣四阿哥进见’,老四进去之后,老九捅了我一下,意思是让我跟进去,当时我迟疑了一下,就这功夫隆克多出来宣旨,说皇阿玛命雍亲王嗣位。等我们再进去,皇考已然驾崩了。顿时哭声一片。院里三百喇嘛念上了《往生咒》,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再一说,那三百喇嘛是真为念经来的,还是打手?当时我们可是手无寸铁……”
“算了,八哥,事情已经过去了,徒悔无益。再说,我本心也不想如何如何。”
“话虽如此,可这口气让人咽不下去啊!老九都快气疯啦。噢!还得告诉你件事儿。”
“什么事儿?”
“咱们的名字都改了,把‘胤’字改为‘允’字,只留他一个人叫‘胤禛’。”
“我这个‘胤祯’……”
“你想能行吗?把你改为‘允禵’。”
“‘允禵!’好!圣命难违嘛!哈哈,哈哈……”十四阿哥一阵苦笑:“哎,八哥,我明天怎么办?是先叩梓宫哪?还是先叩新君?”
“谁知道,你以大将军王的名义,连夜行文礼部,问他们。”
“对,我马上让他们行文。”
八阿哥在胤祯府里吃了晚饭回府啦,第二天一大早胤祯起来之后,还等着礼部的回文哪,谁知道礼部尚书已经到了乾清宫,抢了个头班。
乾清宫正殿,雍正皇帝居中高坐。礼部尚书跪倒行礼:“奴才礼部尚书启奏万岁,昨夜抚远大将军王行文礼部,询问他是先叩梓宫,还是先叩新君?”
“你说呢?”雍正冷冷地问。
“嗻嗻,自然是,自然是先叩新君。”
“你告诉他了没有?”
“嗻嗻,臣马上到恂郡王府传旨。”礼部尚书磕了头,退出乾清宫吓出了一身冷汗,刚才要是错说了一句话,不定是什么下场呢!出了东华门,要了一匹快马直奔恂郡王府传旨。
十四阿哥接旨之后,带上弘曙立时进宫,这个时候雍正已经退朝了。十四阿哥来到乾清宫的东侧殿,拜见雍正。雍正慢条斯理地问胤祯:“先叩梓宫还是先叩新君,这还用问吗?还郑重其事的以大将军王的名义行文礼部,这分明是蔑视朕躬,居心叛逆!”
“启奏万岁,臣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大事,为了不失礼节,弄清仪注,自然要郑重其事的行文礼部……”
“口巧舌能,分明是狡辩,昨天廉亲王在你府里呆了两个时辰,他身为总理大臣,什么不知道?”
“这……”胤祯自然不能说出来这正是八阿哥的主意。同时也明白自己的行为已被监视,故而一时语塞。殿里的气氛也显得相当紧张。过了一会儿,雍正颇似语重心长地说:“十四阿哥,不臣之心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今天,我姑且看在皇太后的份上,把你降爵为贝子,以戒今后,速叩梓宫,下殿去吧。”
胤祯出了乾清宫,弘曙等在殿外,一见阿玛就迎上来,急切地问:“怎么样,阿玛?”
胤祯有意地看了他一眼:“叩梓宫。”
弘曙一介武夫没懂阿玛的意思,他仍然追问:“阿玛?”
胤祯急了:“叩梓宫!你不懂吗?”
弘曙不敢言语了。这时过来一个太监,先给胤祯父子请了个安:“圣祖龙体在安飨殿,请跟奴才来,请。”
胤祯不知自己是跑进安飨殿的,还是摔进安飨殿的,事后他只记得自己一头撞在棺材的帮上,便不省了人事啦!
弘曙也顾不得礼法了,他把父亲抱在怀里捶砸撧叫。大声地喊着:“皇玛发!康熙老佛爷!您老人家显显灵吧!显显灵吧!我阿玛有功无过呀!……”铁打的汉子,百万军中能取上将首级的将军,此时此刻也哭得声嘶力竭以泪洗面。
胤祯慢慢地苏醒过来了。他满腔的郁闷、困惑、义愤、激越都融汇在哭声里,他在哭的过程中,只反复的喊叫着三个字:“皇阿玛!皇阿玛!皇阿玛!……”他呼天抢地哀声凄恻,真是泣鬼神而惊山岳,泪流一斗湿地三尺,直哭得从咽喉里喷出血沫。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太监手捧圣旨来到殿门外边,口称:“十四阿哥允禵接旨。”胤祯莫名所以,心想刚跟皇上见了面,降了爵,怎么又有圣旨来呢?反正不管怎么着也得接,父子二人转身跪在殿内听宣。
太监宣读圣谕:“圣谕,改十四阿哥名为允禵。命辅国公延信为西安将军,署理抚远大将军印。革去十四阿哥允禵抚远大将军王军职,命允禵于安飨殿留护皇考梓宫。钦此。”太监宣旨完毕,急急忙忙退出殿门。
“阿玛,快上廉亲王府,找八王爷要个主意……”弘曙一言未了,两扇宫门“咣当”一声紧紧关闭。
“噢!——”弘曙恍然大悟:“阿玛!咱们让人家软禁啦!”他跑到宫门边捶、砸、踢、撞……哪怕你膂力过人,能举千斤,要想砸开宫门只能是蚍蜉撼树。
没过了几天就过年。今年过年又非比往年,今年是雍正皇帝改年号的头一年,称为雍正元年。
各州衙府县、大小商家,从除夕之夜到大年初一,鞭炮之声几乎就没有断过。越是这样曹家老夫人的心里就越烦。不单曹桑格一去扬州音信全无,就连丁少臣也石沉大海、泥牛入水啦!
老夫人正歪在短榻上,闭着眼睛想心事,曹頫从外边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跪在地上单腿打扦:“请老太太安!”
这种行礼的方法与往日不同,往日只是请个安而已,今天要跪下一条腿打扦,让老太太不能不有所警觉,老太太很快地扶着榻板坐了起来:“出了什么事啦,这么慌张?”
“启禀老人家,这是刚刚发下来的邸报,今年大年初一,今上有一道朱谕。”
“他又说了些什么?”
“邸报并未全文转录,只是说关于盐政方面,过去积习陋例多不胜数,今后务必尽情革除,违者严惩不贷。所谓积习陋例就是盐商们的油水所在,都给革除了……您想想我三哥下扬州借银子必然受阻,如果从扬州借不到银子,三十万两,倾家荡产了也还不上啊!”
“派丁汉臣下扬州,他再忙也得去,把邸报带上。见到三老爷还是那句话,让他跟盐商们说,惹我翻了脸,比革除积习还得让他们难受得多。不要以为老太爷过去了就死无对证啦,我这儿都有账!”
“嗻嗻,孩儿立刻让老丁下扬州。”曹頫转身就走,这时老丁已在门外喊:“回事啦。”
“进来,进来,正找你哪!”在曹頫的吩咐下,丁汉臣应声而入:“请老太太安!请老爷安!苏州大舅老爷家的大公子到啦。”
“鼎儿!他怎么来了?快,叫他进来。”老太太吩咐着。
“嗻。”老丁转身要走,又找补了一句:“还带来了一位尼姑。”说完走了。
曹頫跟老太太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尼姑?”
“这孩子专门会故弄玄虚,哼!咱们等着瞧吧。”老太太话音未落,李鼎引着一位尼僧走了进来。李鼎紧走几步来到老太太跟前:“给姑爸爸请安,姑爸爸吉祥!”
“起来,起来。”老太太嘴里说着,两只眼睛又不住地上下打量着这个标致的小尼姑。
曹頫上前:“请表哥安!”
“请表弟安!”李鼎、曹頫互请抱安之后,曹頫急忙让座:“请坐,请坐。”
这时已有丫环献上茶来。
老太太见李鼎还不引荐这个小尼姑,只好先自发问了:“鼎儿,这位是……”
李鼎看了看,这屋里除了老丁就是老太太的贴身丫环,才走到老太太身边,把声音压得很低:“这位是十四阿哥的侧福晋在西宁生的格格,名唤卿卿。”
“啊!”老太太真的闻言大惊失色:“你这个东西,怎么不早说。”她一边埋怨着李鼎,一边颤巍巍地急忙站起,跪拜于卿卿脚下:“臣妾拜见格格,请恕臣妾不知,万望恕罪。”
曹頫跟老丁听得并不真切,但见老夫人如此,也只好跟着跪下。
好像从来也没有谁对卿卿行过这样的大礼,尤其一位年迈苍苍的老太太,使她着实惊慌不已,不知所措地也跪在地上,双手扶住老太太:“落难之人,倘承不弃已是感恩戴德了,何敢受此大礼。”一边说着已经泪滴腮下,欷歔有声。
老夫人和卿卿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大家重新归座,老太太开始询问细情:“格格何以改装南下?我想……不会是为了春归江南吧?请恕臣妾唐突。”
“这……”卿卿欲言又止,她回头看了一眼李鼎。
“啊,回姑爸爸,这件事还得先从我说起才能明白。”李鼎明白格格的意思。
“好好,你慢慢说。”老太太点了点头。
“嗻。”李鼎接着说:“去年的年根,由我押运了一批绸缎布匹进京入库,正遇上宫里大事出。耽搁了些日子,最终好容易交了差。我预备回来的前两天,上平郡王府去给老福晋辞行,福晋让卿卿格格改为尼僧,由我护送到江宁,当面交给姑爸爸您老人家。”
“交给我!……”老夫人立时心头一颤,暗暗想道:“这可是金枝玉叶、皇亲贵胄啊。”
“表哥,抚远大将军王眼下如何呀?”曹頫寄希望于十四阿哥,故而倍加关切。
“如今被软禁在安飨殿里!”卿卿不觉怒从中来,泪盈于睫。
“啊!”老太太和曹頫异口同声,表示大为惊愕。
曹頫接着问:“格格,请道其详?”
“唉——”卿卿叹了口气:“我们在西宁接到朱谕:阿玛跟大哥连夜进了京,老平郡王多了个心眼儿,让我跟奶奶回京之后先到平郡王府住下,打听准了消息,再做定夺,谁料,我阿玛进京之后也曾行文礼部,询问是先叩梓宫还是先叩新君,及至见了新君,新君反说我阿玛行文礼部,是明知故问有意蔑视新君,居心叛逆。严训之下立命降为贝子。然后去叩梓宫,刚到了安飨殿,又追来一道圣谕,削了阿玛抚远大将军的军职,让大哥跟阿玛留守梓宫,宣旨之后宫门紧闭,这不是软禁又是什么?”卿卿饮恨吞声泪流满面,一时说不下去了。
老夫人大为震惊:“这真是闻所未闻的旷世奇冤哪!一奶同胞反目加害。”
“老姑爸爸,卿卿格格还有下文。”李鼎拦住了老太太,让卿卿接着说。
“因为我生在西宁,户籍没在宗人府入过册,所以老平郡王怕出更大的事,才让我母女暂不回家,如今父兄被软禁,下一步很难预料,所以平郡王福晋让我来江宁避祸,听听动静再做去留。”
“噢,原来如此……”
还没等老太太把话说完,曹頫赶紧说:“格格一路劳乏,还是先换了衣服,梳洗梳洗,歇息歇息为好。老太太,您说呢?”他以期盼的目光看着老夫人,希望得到允许。
老夫人明白曹頫的用意,点了点头:“也好。”然后向站在一边的丫环招招手。
丫环走了过来:“老夫人请吩咐。”
“你去服侍卿卿姑娘更衣梳洗,然后在我屋里歇着,我这就过来。”
“嗻。”丫环给卿卿请了个蹲安:“姑娘,请随我来。”
老太太也肃手相让:“请吧。”
卿卿说了句:“谢老夫人。”然后跟着丫环走了。
卿卿刚进了里间屋,曹頫就凑到老太太身旁。老太太举手示意,让他先别说话。可恰在此时李鼎也把头伸了过来:“姑爸爸,刚才当着卿卿的面儿,有句话我没跟您回。”
“什么话?”
“老平郡王已被革去王位,罪名是‘西宁军前贪婪受贿’,永停俸禄,在府中圈禁!只是人还没有进京,老福晋怕卿卿她们娘儿俩知道喽,乱了方寸,故而还没告诉她们。”
“唉!这真是六亲同运哪!”老太太一阵二目湿润,饮恨吞声。
三个人六目相顾,很长的时间谁都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老太太自言自语地说:“刚才我还纳闷儿哪,老姑奶奶聪明一世,怎么会把这么大的一个难题交给我呢?如今我明白了,老福晋她……也是迫于无奈啦!”
“奶奶,话虽如此,可咱家……眼下也是自顾不暇呀。亏欠帑银,只是钱的事儿,可这隐匿皇族……”
老太太抬起头来,看着曹頫,曹頫不敢再说下去啦。
“姑爸爸,您别……表弟所虑也是啊。”
“谁说不是啦?”老太太回过头来看着李鼎:“难道让你再把她送回去?”
“……”李鼎、曹頫谁都没有出声。
“……临危不惧,临危有虑。才能拿得起、放得下,你们将来都是要做大事的人,岂能如此……姑老爷削爵圈禁,十四阿哥软禁在宫,老福晋迫于无奈,才把这位没离开爹娘的少女送来江宁,我们不管谁管?”
“我送她来的路上也曾想过,得有个万全之策才好,不过……”
没等李鼎说完,老夫人突然灵机一动:“我忽然想到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李鼎、曹頫的问句,不约而同。
“在江宁给卿卿上一份户籍,这不难办到吧?”老太太看了一眼曹頫。
“不难,不难。无非花点银子。”
李鼎插嘴说:“改了姓名。再租上几间房子配个使女。”
“着。”老太太点点头:“目前自然住在咱家,到了最后关头,她自有去处,岂不非常得体!”
“妙!”李鼎一拍大腿:“还得说是我的姑爸爸!”
“嘿嘿,嘿嘿……”曹頫脸上也有了笑容了。
恰在此时门帘从外面轻轻地被挑起,走进来的却是风尘仆仆的曹桑格,他看了看这屋里的每一个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大家都在,好,好。”然后给老太太请安,给李鼎请安。李鼎还了礼之后,桑格挺惊奇地问:“表哥,苏州都乱了套啦!您怎么还在这儿稳坐钓鱼台呢?”
“在京里听我亲(读庆)爹佛保佛老爷说了,来抄家的这位胡凤翚,就是新任苏州织造,他老婆是年羹尧的妹妹,跟当今万岁是连襟,你惹得起吗?再一说,我回苏州无非是投案而已,蹲监狱、坐大牢可着得哪门子的急?”
“可也是,可也是……”桑格真佩服李鼎这么想得开。
老太太听他们这么一说,可沉不住气了,急切地问:“桑格你快说说苏州的情形怎么样了,大舅老爷怎么样啦?”
“嗻嗻,我说。”曹桑格向老夫人禀报详情:“那天我连夜到了扬州,跟盐商们说明来意,他们答应商量商量。我马上赶到苏州,真快呀!这个该杀千刀的胡凤翚,他连省城都没来,从北京直接奔了苏州啦,奉旨查抄,查!据说三十多年的旧账,笔笔皆查!大舅老爷买过一片早熟红稻稻田,历年所获为三千石,现存一千零六石八斗,用去一千九百九十三石二升,也要按时价折算,并入李煦追赔银数之内!老太太,这不是连吃下去的东西,跟拉出来的屎都要算钱吗?”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曹頫听到这话,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脑门子上渗出一层汗珠。
李鼎反倒若无其事,他心里明白,在京的时候佛保跟他交过底:“亲翁怕有杀身之祸!赔点米钱与杀身之祸,能同日而语吗?”
老夫人可急了,她也不是为赔米钱,她是惦记自己的亲哥哥,因而急切地问:“大舅老爷怎么样啦?”
“苏州府的大牢,押不下李家三百几十口子人。”曹桑格接着说:“借的是吴县的监狱,大舅老爷押在苏州府,胡凤翚这个狗娘养的,仗着他跟皇上是连襟,根本没把咱们放在眼里。他下了话啦,任何人不许探监。苏州府咱不是没人哪,我请客、送礼、打点关节花了上千两的银子,连苏州府的大门儿都没进去。老太太,我……我……”
“说。”老太太看出来他有难言之处。
“我在苏州风闻,大舅老爷家被抄,好像不仅是只为了亏空帑银一案……”
“那,还有什么?”老太太已有几分惊愕、几分不安。
“跟八阿哥有点什么关联……表哥,你想想……”
“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是那年送过八爷五个苏州的大脚丫头……”
老夫人一阵讪笑:“岂有此理,送几个丫头算什么罪名,笑话!”
“再说八爷刚刚晋爵亲王,又是首席总理大臣。”曹頫也认为这说法没什么可信性。
“着啊!”老夫人看着桑格:“不听谣传,快说说你的扬州之行结果如何?”
“嗻。”桑格接着说:“我从苏州返回扬州,跟他们说:苏州方面必得三十万两才能解燃眉之急!”
“他们怎么说?”这件事李鼎倒是挺关心的。“唉……善财难舍,他们能肯吗?还拿出来一份新近的邸报搪塞我,我跟他们急了,劈手夺过邸报来,我就给它撕了。我跟他们说:邸报是公事,我来借钱是私事,借与不借你们掂量着办,逼着我们翻十几年的老账,也无非是个两败俱伤……”
“桑格就是会办事!”老夫人非常赞许。
桑格接着说:“终于他们算是点了头啦,借给苏州三十万两,借给咱们二十万两。苏州的事情急,先给苏州调拨。说实在的,数目太大,除非国库谁能一伸手就拍出几十万两银子来,所以,快则也得半个月二十天的,还得分期分批的凑。咱们不那么急,分两年给拨齐。我看也就只能如此了吧。”
“好好,办的好。”老太太脸上算是见了点儿笑容:“不过,桑格,还得辛苦你一趟,陪李鼎到扬州、苏州把拨银子的手续接清,银子拨到国库的账上,一切疏通停当,鼎儿再去投案,桑格也不能总在苏州耽搁。”
李鼎站起身来,向老夫人一安到地:“姑爸爸您老人家放心吧,侄儿心里明白。”语音有些哽咽。
老太太泪眼模糊,拉住李鼎的手:“告诉你阿玛,好自珍重,遇事不慌,七十高龄的人了,凡事总益看轻看淡。”
“嗻嗻。”
“还有你弟弟李鼐?新婚丧偶,又撇下个女儿,他自个儿又是个病身子,要能先把他保出来……”老太太一语哽喉,说不下去了。
“您放心吧,都有我哪!”李鼎又是一安到地,借机扑伏于老姑母的膝下。久久没有站起身来。
桑格站在李鼎的身后说了一句:“表哥,呆会儿咱俩大门口见,我得去换件内衣,脏得太不像话了。”然后离去。
曹桑格回到自己的屋里,三太太迎了上来:“可回来啦!不是让苏州的美人给迷住了吧?嘻……”
曹桑格未做答复,一把将三太太推进里间屋。
“哎哎哎!大白天的,你要干什么?”三太太故做姿态。
“少废话!”桑格拿出一张银票递给三太太:“这是五万两银票,我以老四的名义借的,没跟老太太他们说,苏州已经抄了个底儿朝天,这儿只是早晚的事儿,咱们得留个退身步儿,你先收好,我还得跟李鼎去趟苏州,快拿套内衣来,要快。”
“哎。”三太太转身去找内衣。桑格边脱长衣服边说:“你不是没事儿总看《三国》嘛,你得学学徐庶,给咱们找一条脱身之计。到时候可别让人家给一锅儿烩喽。”
“嗯,这得见机行事。”
晚饭前翠萍陪着曹沾下学回来,先到老太太屋里请安,他一眼就看见了新来的卿卿,这个姐姐跟他见过的姑娘们都不同,当然更不像家里的那些大丫环,她是个高挑身材、胸围非常丰满,一双珠黑睛亮的大眼睛,顾盼之间含情脉脉,皓齿朱唇,再配上一对剑眉,使人总的感觉挺英武,也挺热情。老太太给他(她)们做了引荐,俩人没说了多大工夫的话儿,曹沾就觉得她不独体态飒爽,性格也很豪放,略厚的双唇在其莞尔一笑之际颇有几分妩媚、娇柔。尤其当她心神专注,倾听曹沾说话的时候,那痴痴地目光竟能勾人魂魄。惹得曹沾几次不敢举目相对,惟有避其锋芒。
过了些天,卿卿也熟习了这里的环境和人们,不似初来时那么拘谨。晚饭后无事可做,就跟老太太和曹沾说说自己家里的事儿,也算吐一吐心中的积郁,她说:“我朝有祖宗立下的规矩,庶出不能立嗣,我的大伯父胤禔是长子,但是不能立为储君。储君,就是存起来的皇上,你懂吗?”她问曹沾。
曹沾笑了,点点头,可心里说:“什么叫存起来的皇上?”
卿卿没有任何感觉,她继续说:“故而我的二伯父二阿哥胤礽未满百日便立为太子,后来他长大了,自恃身居东宫,有恃无恐,收买心腹结党营私,刚愎自用为非作歹,圣祖一怒废了这个太子。然而事后观察,诸位阿哥当中,还只有二阿哥才智超群堪承重任,所以又把他立为太子。”
曹沾说:“这一回他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啦。”
“唉——你猜错了。这一回他自以为立嗣非我不可,更为变本加厉无所顾及。他邀集党援,收买心腹,排除异己,挥霍无度……”
“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子呢?”曹沾的问话被老太太解答了:“康熙老佛爷有一回南巡,是他跟着来的,他跟你玛发借银子,一张嘴就是十万两。敢不给吗?得罪了皇储,将来能有好果子吃吗?唉——咱们家亏空帑银,谁知道这里边有多少昧心钱哪。”
“有一回二阿哥竟敢深夜窥探皇幄,大有篡弑的痕迹,圣祖大怒之下又把他给废了。”
曹沾没太注意老太太的话,他自言自语地说:“一位太子两立两废,这怕是闻所未闻的事,明天我得请教请教张老师。”
“你不用请教,根本就没有。”卿卿谈兴正浓,让曹沾接着听她说:“这以后圣祖仁皇帝仍然继续多方考察,经过精心物色,最后选定了我阿玛。我阿玛忠厚仁爱,奉公守纪,只是年纪尚轻,众望不足。为了让阿玛能众望所归,才命为抚远大将军王,镇守西宁建立战功。圣祖真是用心良苦,可怎么就没有立下遗诏。致使皇位被夺,让我有家不能归,有国不能投,如今流落江南,还不知今后是个什么收缘结果呢……”卿卿言犹未尽,泪已分行。
曹沾连忙安慰卿卿:“好姐姐,千万别伤心,不要哭,都怨我不好,问这问那的惹你难过,翠萍快拧把热手巾来。”
“嗻。”翠萍抿着嘴儿一乐,转身去了。
卿卿被曹沾哄得破啼为笑,伸手在他的脑门儿上弹了一下:“你这小嘴儿还真甜。”
“哎哟!”曹沾佯作惊叫。
“痛啦?我没使劲儿啊。”卿卿抱着曹沾的脸又是吹又是揉。
老太太见此光景,看了一眼四太太:“唉——可惜呀可惜……”
“可惜什么呀?奶奶。”四太太一时没醒过味来。
“可惜她比他大五岁,不然的话……金枝玉叶,这不是从天上飞来的金凤凰嘛。”
“噢……”四太太频频颔首。
这句话让俩个当事人也都听见了,卿卿羞涩地低下头去。她生在西宁,长在边陲,终朝每日所接触的人,除去父兄和老平郡王,就是母亲和少数几个丫环、使女。除此以外除了军人,还是军人,无论他们是官是兵,都是五大三粗的大男人,说话粗声粗气,举止大大咧咧,时不时的还冒出两句脏话,蹦出几个脏字。钢筋铁骨彪形大汉……像曹沾这样的小男子,卿卿还是头一次见到,他比自己有学问,举止文雅而且还很潇洒,最让卿卿满意的是,自己跟他说什么,话没说全人家就都明白了,善解人意,善解人意。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卿卿虽然读书不多,但是她也知道一句话——一见钟情。她和曹沾的接触越多,这种感觉则越深。她也明白老夫人的那句话,天上飞来的金凤凰是在暗示自己,至于大几岁,卿卿似乎开始时并没有在意。
可是曹沾的心里并没有这种想法,曹家虽然世代包衣,同时也是世代书香,对于不能识文断字的女孩儿,只能是丫环、使女者流,连曹沾自己贴身的丫环翠萍,曹沾还教她认字、描红哪,怎么一位金枝玉叶、皇亲贵胄,却如此缺乏涵养,不但不够稳重,似乎还略显轻狂,但是,人家是客,自己是主人,宾主之仪不能不讲,更何况人家是落难之人,来自己家避难的,又让人产生许多同情,许多怜悯,所以每当卿卿思念亲人,感到背井离乡伤心落泪的时候,曹沾对她也就倍加关切,细心安慰,目光中柔情似水,语态里体贴入微,这种情形下,也就越能激发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痴情。因而此时此刻卿卿的痴念,竟至使她有些走神儿。
曹沾虽然也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为了马上扭转这一僵局,突然惊叫了一声:“哎,对啦!”
卿卿抬起头来,以询问的目光看着曹沾。
“卿卿姐姐,你生长在西北边陲,给我们说说那西北的风光如何?”
“唉!西北有什么好说,漫天风沙,遍地牛羊,连太阳都是灰蒙蒙的,噢,对了!在西宁我能骑马、射箭,我的马骑得挺不错的,跟当兵的还赛过马呢,明天咱们俩出城骑马玩去好不好?”
“好是好,只是……可惜……我还没学会呢。”
“哎呀!”卿卿当胸就给了曹沾一拳:“你呀,还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哪!”
卿卿粗犷的举动,把屋里的人都逗乐了。
卿卿有些窘,曹沾又来解围:“大家不是笑你豪放,而是笑我有点儿呆。”
老太太看着四太太说:“你儿子今天是怎么了,这么乖巧?”
“他一个人孤单惯了,好容易有个伴儿,也高兴。”
“还是当奶奶的,懂得儿子的心。”老夫人一言未了,曹颙一挑门帘儿走了进来,给老夫人请了一个安:“老太太传我,有什么吩咐吗?”
“你先坐下,听我慢慢说:扬州盐商肯借二十万两银子,加上我的积蓄,补亏空总算够了,所以你要写一份奏折,亏欠三年补完。”
曹沾凑到老太太跟前问:“太太,不是两年也能还欠吗,为什么要等三年?”
老太太把孙子搂在怀里:“要是东拼拼西借借,今年一次还清,自然也未尝不可。可那样反而会让咱们当今万岁爷生疑,疑惑咱们在装穷,倘若皇上能恩准咱们三年补齐亏欠,起码这三年当中可望平安,咱们能过上三年舒心的日子。三年过后,亏欠补齐,我看他还有什么说的。如此这般,我是要试试他的心路。其次,一切应酬,尤其是京里的各大府门头儿,不能或减或免。不打着点儿,防止人家‘墙倒众人推’。”
“嗻嗻。”关于这一点,曹頫特别赞同,频频地点头。
“第三,扬州借钱的事,是‘一为之甚,岂可再乎’的事。因此,千万记住:‘忙中有错,事缓则援。’”
四太太颇有感触地说:“还得说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遇事不乱,思路精细,您想的可真周到。”
第二天早上,曹頫吃过早点,拿着昨天夜里写好的奏折,到西堂来找张老师。
张老师教曹沾读书、讲书的时候,翠萍伺候完了茶水之后,便坐在廊檐下的小板凳上做针线,远远的看见曹頫走来,她急忙站起来,叫了声:“老爷。”便垂手侍立于门侧。
曹頫点点头走进了书房,书房中除去曹沾师徒之外,还有一个十三四的半大小伙子,长得鼻高口方,浓眉大眼,一派正气。衣着虽皆布衣布履,却洗濯得非常洁净。张老师一见曹頫赶忙站了起来代为引荐:“这是犬子宜权,给我来送换洗的衣服,宜权,还不给曹老爷请安。”
宜权曲膝请安:“请曹老爷安。”
“啊,啊。”曹頫点点头算是还礼了。然后向张老师恭恭手:“张老师,我这儿有一份奏折,言词还欠恳切,想请您再给润色润色。噢,沾儿,你陪宜权哥到藏书楼去看看,有什么他喜欢读的书,可以借回家去看。”
“哈哈,哈哈……这下他可如鱼得水了,我这个孩子是个书呆子。”张老师看着宜权跟曹沾走出西堂。
曹沾带着张宜权出了西堂的院门,经过花园,绕走楝亭,来到藏书楼下。原来这是一座圆形的建筑,上下三层,以汉白玉为基础,斗拱额枋,全木结构。楼内楼外木纹清晰,光洁细润,古色古香,一进楼门便有一股樟脑与古墨的混合香气迎面扑来,使人精神焕发为之一振。楼内临窗都是紫藤圈椅,专为读书时所坐。楼的中央是一排排红木书架,高度过人。上陈卷帙浩繁插架万千。张宜权举目四顾,深为感叹:“哎呀!我真的如鱼得水,如蛟入海!”
宜权一言未尽,从书架的后边转出来一个女子,原来是卿卿,她边走边说:“这是谁呀,扰人雅兴。”张宜权羞得满脸通红,连连地作揖:“得罪!得罪!该死!该死!……”说着转身就要下楼,但被曹沾一把抓住,有点儿责备地口吻跟卿卿说:“他是我师兄……”
卿卿原以为是曹沾,不料竟是外人,深感唐突:“既是师兄就无须回避了,况且这么大的地方,又有书架隔着,沾哥儿,你看你们的,我看我的。”说完拿着书又回到书架后边去了。曹沾连说:“也好,也好。互不相扰。”
“这合适吗?”张宜权却很拘谨。
曹沾向他摇摇头,表示没有关系,然后递给宜权一本厚厚的册子:“这是藏书的目录,约有三千多种,十万余册。我没上家馆之前,几乎天天都来,什么书都读。”
曹沾说得正起劲儿,忽然听到卿卿那边“啪”地一声,他急忙转到后边去看,原来是卿卿失手,把一本书掉在地上。卿卿伏身去拾,项间的一枚碧玉麒麟锁片滑了出来,曹沾好奇,凑过去打算细看,卿卿明白他的意思,索性从项间取下来,递给曹沾。曹沾接到手里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果然雕工精巧,盖世无双。他跟卿卿说:“我也见过几件挺名贵的玉雕,可要跟这件相比,那真是天壤之别啦!”
“这是宫里的东西,据说是一对,两只麒麟对顶着头。出自精工名匠之手。这是德妃娘娘——我的亲皇太太赏给我阿玛的。阿玛一天到晚练兵练武的怕碰坏了,就赏给了我,我贴身儿戴了小十年啦。你这么喜欢,我就把它送给你。”
“不不,不不。老太太可不许我要人家的东西。”
“咳!这不值什么。”
“那也不行。”
卿卿眼珠一转:“那,你戴什么?给我看看。”
“我……”曹沾有点儿惭愧的一笑:“是小时候太太给打的长命锁。”说着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卿卿。
卿卿看了一眼,握在手心儿里:“咱们俩人换,你也不算要我的,我也不算要你的。好不好?”
“这……”弄得曹沾正自无言以对之际,救命星翠萍来了,她站在藏书楼下,大声的喊:“沾哥儿在楼上吗?老太太传你!上江边给大舅老爷送行去!沾哥儿,沾哥儿——”
“哎,来啦!来啦!”曹沾劈手夺回自己的长命锁,拉上张宜权磨头就跑。
石头城外,扬子江边。
这是江面最宽的一段,约有十八里之遥。灰褐色的江水滔滔滚滚,翻着细浪呜咽而过。天上飞着小水凌,落到人身上还是落到地下便是雨珠,这是雍正元年的正月里,朔风阵阵加杂着碎雪,摔打到人身上真是刺骨的寒冷。
江边停着一条押解犯人的囚船,船上站着须发灰白的李煦,他身材魁梧,态度从容,在他的脚下,左边跪着李鼎,右边跪着李鼎的胞弟李鼐,这父子三人俱都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胡子拉碴。李鼐的怀里还搂着自己三岁的女儿阿梅。孩子的十个小手指头冻得发红,身上还阵阵发抖。
岸上站着曹家的老夫人、曹桑格夫妻、四太太、曹沾,还有丁家父子。曹頫为避嫌未到。
谁心里都明白,说是“送行”,其实这是一场生离死别!船上船下哭声一片,只有哭声没有语言,是啊,可说什么呢?想说的话不能出口,能说的话,除去“保重,保重,还是保重”!与其如此就不如不说啦!如此心态,如此情景,越发凄惨,越发哀伤,越发痛入心脾。
还是见多识广的李煦挺得住,他拍了拍两个儿子的肩膀,让他们止住悲声,然后向岸上恭手为礼:“姑奶奶!别伤心,不要哭啦!你今天就是哭死在这儿,哭得长江水倒流,也救不了你哥哥!想我李煦这一辈子,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什么叫荣华、什么叫富贵,我也开了眼啦!我已经是六十九岁的人啦,自古常言不欺我:‘人过七十古来稀!’我在苏州几十年人称‘李佛’,让我受之有愧,我没干了什么积德行善的大事,可‘李佛’二字足以说明我李煦没有伤天害理,对国对民无愧于心,可如今落了这么一个下场,谁心里都知道这是为什么,这真是‘戏台小天地,天地大戏台啊’!李鼎、李鼐都是几十岁的人了,就算命该如此吧,可最不该的,就是我这小孙女阿梅呀!她招了谁啦?她惹了谁啦?她知道什么?她懂得什么?她才三岁啊,就要跟着爷爷蹲大狱,住天牢,天哪,老天爷!这公平吗?——”李煦不由得万分激动,一言哽咽,老泪纵横,说不下去啦。
李鼐向前跪爬了几步,他一手搂住阿梅,一手抓住船舷给老夫人磕头:“姑爸爸!姑爸爸!你救救这苦命的孩子吧!这孩子一落了草儿就没了奶奶,我自幼体虚多病,此番入都,只怕到不了京城我就葬身鱼腹了,这孩子,这孩子……姑爸爸,我虽入黄泉也谢您的天恩!”李鼐头触船舷声声作响。
小阿梅抱住李鼐的脖子:“阿玛不哭,阿玛别碰脑袋了,疼,疼……”
曹沾一个箭步蹿到老夫人跟前,双手抱住,曲膝跪倒:“老祖宗,您救救小阿梅吧!千万救我的小表妹吧!”他撕肝裂胆嚎啕大恸。老夫人此时此刻恰似万箭穿心,她一手搂住孙子的头,一手颤颤巍巍地指着老丁:“快!快去请差官老爷。”
“嗻。”丁汉臣跑到船头,一安到地:“陈千总,我家老夫人有请!”
“嗻嗻。”陈千总跳下船来,紧走几步来到老夫人跟前,单腿打扦:“在下千总陈伟叩见太夫人!”
“老身岂敢受此大礼,桑格,快……陈千总请起。”
曹桑格跑过来搀起陈伟:“千总请起。”
老夫人合十礼拜:“陈老爷,时光所限,咱们长话短说,我想留下那三岁的小女孩,请陈老爷留下府上地址,老身定以白银万两相赠,只求千总慈悲为怀,行个方便如何?”
陈千总一闻此言立刻又跪下了一条腿:“回禀太夫人,刚才的情景,李大人的慷慨陈词,听我也听见了,看我也看见了。可惜李大人祖孙三代都是朝廷的钦犯,苏州府解送犯人花名在册。倘若在下仅止一身一口,我豁出去前程、身家性命不要,也敢放了小姑娘,可是……太夫人哪!在下上有七十高堂,下有弱妻幼子,我若有个三长两短,可让她们……太夫人,我陈伟如有半句假话,叫我回不了江宁,见不了家人!”陈伟一个头磕在地下,久久没有站起身来。老夫人双手搀起陈伟,但见这堂堂七尺汉子,竟然热泪潸潸欷歔声声。
曹沾一把抓住千总陈伟:“陈老爷,我跟您求求情,让我替下小表妹行不行,一命抵一命,我甘心情愿去蹲大狱,坐天牢!”
陈伟一声长叹:“可敬公子一片童心,只怪陈伟无能……”
老夫人把曹沾拉到自己怀里,哽哽咽咽的说:“要是能行,我都愿意去替她!这都是天意呀,天意……”
曹沾绝望了,他挣脱开祖母的手臂,踏着江水跑到船边,抓住阿梅的双手,大声的呼叫着:“表妹!表妹!”四目相顾,泪如泉涌。
老太太叫了一声老丁:“把那一千两银子交给陈老爷,让他们祖孙在途中垫伴着用吧。少臣,拿酒来,咱们为大舅老爷全家人进京壮壮行色。”
“嗻!”少臣答应一声,敬上酒来。
陈千总接了银子回到船上,向水手们挥挥手,囚船起动缓缓驶入江流。船上岸上又是一片哀声、一片哭泣。
老夫人大声的喊了一句:“一路平安哪——”就再也说不上话来了。
茫茫人寰,有谁经历过这生离死别的凄楚,有谁亲眼目睹过这朝荣夕辱的情景,故而有人感怀成词遂写道:
江水浸湿了曹沾的身,江风吹寒了曹沾的心。从江边回到家里他就病倒了。又发烧又昏睡,有时还惊呼两句“表妹!阿梅”。翠萍跟卿卿对着抹眼泪,卿卿噘着嘴说:“上江岸送行不让我去,要是让我去了,怎么也不能让他两只脚都泡在冰冷的江水里呀!”
翠萍向她又使眼色又摇手,她是怕让老太太听见会更伤心。
老太太疼孙子,没让他回自己屋里,就在外屋搭了一张大铺,让翠萍和曹沾睡在一起。
丁汉臣请来了医生,四太太跟卿卿都回避到屏风的后头,只有老太太陪着,医生诊了脉,又让曹沾张开嘴,看了看舌苔,然后说:“请太夫人放心,没什么大事儿,哥儿平时积了些内热,再加上吹了江风,双足浸了江水,自然会感冒,我用解表散热之剂,吃上三服药就会好的。”
“好好,多谢!多谢!老丁,你陪医生到书房去开方子吧,恕不远送了。”老太太起身把医生送到门口。
医生请安告辞,跟着老丁走了。
医生刚走,卿卿就从屏风后边钻出来了,她摸了摸曹沾的头:“哎呀,还是挺热的嘛!”
“唉——我的傻格格,不是还没吃药吗?”四太太也笑了。
“噢,对,那就多喝开水。”
翠萍忙说:“我去倒。”
“不不不,我来,我来。”卿卿自告奋勇的去找了个大碗,倒上热水,还拿了个羹匙,盘着腿儿坐在曹沾的对面,一羹匙一羹匙的喂他喝开水。
四太太看了一眼老太太,老太太摇摇头:“由她反去吧,我也累了,我得去躺躺了。”
“我去给您捶捶背。”四太太跟着老太太进了里间屋,翠萍站在外屋好不自在,她忽然灵机一动:“我来给您捶捶腿。”说着一个箭步也蹿进里间屋里去了。
一大碗热水终于喂完了,卿卿又摸了摸曹沾的脑门儿:“啊,凉丝儿得多了,也见了汗啦。”她顺手把曹沾按倒:“快躺下,盖好被子,发发汗,明天就好了。什么医生,我就是医生。”卿卿双手按在曹沾的肩上,二目含情似水地望着曹沾,把曹沾看得很不好意思。他讷讷地说:“我觉乎着有点饿了。”
卿卿立时站起身来:“我叫翠萍给你热碗粥吃。”
“不用了,翠萍刚刚进去,又让她出来。”曹沾的意思是不想麻烦翠萍。可卿卿理会错了,她以为曹沾不想让翠萍回来,是为了不打扰自己和曹沾单独在一起,于是心里一阵激动:“那,我给你热。五更鸡我也会用。”
“不用麻烦了,我吃口点心就行了。”
“也好,这儿有槽子糕你先吃一块。”卿卿说着从床边的茶几上拿了一块槽子糕,曹沾伸手去接,卿卿却闪开了:“你的手怪脏的,就在我的手上吃吧,我喂你。”
曹沾在卿卿的手上,一口一口地吃完了一块点心,卿卿突然问他:“告诉我,你是属什么的?”
曹沾不解其意:“我是乙未年生人,属羊的,怎么啦?”
“我是属虎的,这属相怎么排,咱们俩人谁大?”
曹沾又笑了,他是在笑她的无知,然后说:“自然是你大喽。”
“为什么?”
“你看。”曹沾掰着手指头给她数:“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当然是你大。”
“我真的比你大五岁吗?”
“真的,你自己算嘛。”
卿卿举起了双手,当作老虎爪子,强扮笑脸扑向曹沾:“我是老虎,你是羊,我吃了你!”
当曹沾佯为躲避之际,他突然发现原来卿卿的眼里闪着泪花。卿卿从曹沾惊异的眼神里,发现了自己的真情流露,为了掩饰这一切,她猛地抓起被子盖在曹沾的头上:“不许动啦,睡觉,发汗!”
善解人意的曹沾,果然乖乖地一动不动,闷在被子里装睡。
卿卿下了床,轻轻地走到窗前,此刻已是黄昏之际,窗外静谧无声。一弓新月影色迷离,照说这时已经入春了,可是院子里不见一丝一毫春的气息,枯草依旧衰黄,枝头不见新绿,卿卿自己掰着自己的手指,心里默默地数着:“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五岁!真的大五岁……”
从卿卿面颊上流下来的眼泪,一滴一滴地都落在她自己的手上。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到了清明。这一天的晚饭前,曹頫来到老夫人的屋里,进门之后先给老夫人请了安,然后找了地方坐下,他向老夫人回禀两件事,是一喜一忧,喜的是当今万岁对于恳请将历年亏欠帑银,三年还清的奏折得到允许,他把奏折后面的朱批念给老夫人听:“只要心口相应,若果能如此,大造化人了。”
三太太抢着说:“老祖宗果然料事如神,这回咱们可以松一口气啦。”
老太太心里也挺高兴,不住的含笑点头,然后问:“忧的是什么事呢?”
曹頫说,他派专送密折的家人马志明进京打听大舅老爷的近况,仍然没有消息,只知道还押在刑部大牢。也找过大舅老爷的亲家,佛保佛老爷,他不是也在内务府当差吗,想来消息总能传得快一点儿,准一点儿,可是佛老爷很有些回避的意思,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故而只好先回来了。
“唉——”老夫人叹了口气:“佛老爷我见过,是个胆小怕事、谨慎之极的人,至亲又如何?如今谁不知道得避嫌疑,要是求求平郡王府吧,又得麻烦姑奶奶,她也得托人情找门路,唉,听天由命吧——”
曹頫又安慰了老太太两句,大家入座吃饭,别人听说可以过三年舒心的日子,全都高高兴兴的,惟独曹頫显得闷闷不乐,忧心忡忡的样子,他一口喝干了自己的门杯,执壶的丫环又给斟满一杯。曹頫紧皱双眉,端起来又是一饮而尽,丫环自然还要再斟,四太太沉不住气了,怯生生地劝了一句:“老爷,还是少用一杯吧。”
“唉——”曹頫叹了口气:“好好好,盛饭,盛饭。”
老夫人觉得很诧异:“怎么了,刚才还说得好好的话儿?”
曹頫和四太太都低着头,谁也不答腔。
“你们两口子拌嘴了?”老太太问。
“没有,没有。”四太太赶紧说:“我跟四老爷从不拌嘴。”
“是啊,四弟妹可是那贤惠的。”三太太插话,不知是褒是贬。
老太太放下筷子,脸上显出些严肃的神态:“那是为什么?”
曹頫见状只好实话实说:“其实,是件闲事,可又让我拿不准主意,我的盟兄,江宁学政温剑臣家出了事啦。”
“一个学政,既不管钱又不管物,能出什么大事?”
“嗻。他有两句旧诗:‘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新君嗣位之后被人告了密,近日被抄家问斩啦!”
“啊!”老太太连饭碗也放在桌上:“新君嗣位可真王道啊!为两句旧诗就杀人、抄家,造孽呀,造孽!”
“我刚才自己拿不准主意,是因为剑臣兄还有一个女儿,长沾儿一岁,温家被抄这女孩自然要打官卖,倘若卖到了下处……怎堪设想,怎堪设想……”
“救啊。”老太太正颜厉色。
“救?……”曹頫略有迟疑。
“别说咱们眼下还能喘口气,就算处在热锅上蚂蚁的时候也不能见死都不救啊!清清白白的女儿身,流落风尘,被人糟蹋作践,咱们不知也罢,既然知道了又怎么能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呢?曹頫啊曹頫,何况还是你盟兄的女儿……”老夫人“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救!冲着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新君,也得救。事不宜迟,曹頫!还不快去。”
“嗻嗻。”曹頫站起来,撩衣欲走。
“等等。”老夫人又把他叫住:“让你出头不合适,免得落嫌疑,三太太你陪他去,由她出面,给咱家买个丫头,说到哪儿去也无可厚非吧?”
三太太立即站了起来:“好,我去换件衣服。四老爷,咱们大门口见。”
“嗻嗻,我去让他们套车。”曹頫抢先夺门而去。
定更天还不算晚,按说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繁华地区仍然车水马龙非常热闹,可是上元县的县衙门,地处偏僻所在,故而行人稀少景色萧条。
两辆轿车一先一后,来到县衙门监狱门口,丁汉臣父子骑了马尾随其后。车马停住,老丁跟儿子说:“我认识的人多,怕让他们认出我来,你陪三太太进去。”
“欸。”少臣下了马,来到三太太车前,请了个安:“三太太请下车,咱们到了。”
车把式放好踏板,三太太扶着少臣的肩膀下了轿车。他们走过曹頫的轿车时,曹頫掀起车帘,向三太太恭了恭手。三太太点点头便随少臣走向门去。
监牢狱,监牢狱,跟别的地方就是不一样,尤其是在夜里,月光昏暗四下无人,让你一进这大门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常言道得好:“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
丁少臣叫开大门,开门的无非是个小衙役,一看丁少臣的穿戴打扮,门外停的轿车,仆人拉的高头大马,准知道这是大府门头里出来的主儿,幸好是一位太太,一个小当差的,决不会劫牢反狱,所以人家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因此少臣跟三太太,没费什么唇舌就进到女班房值更的屋里。
三太太派头挺大,进了屋竟自坐下,让少臣先赏给两个禁婆子一个人四千(读diào)钱。两个婆子自然千恩万谢,心里明白这位奶奶来头一定不小。于是连忙请安:“请太太安。谢太太赏。”说完侍立于侧。
“我想买几个丫头,你们这儿有合适的没有?”
年纪稍大点的禁婆忙说:“有,有。”
“我要那干干净净的黄花闺女,比如说……抄了家打官卖的姑娘。”
“这……”年纪稍大的迟疑之际,另一个接口说:“这两天,没有。”
“我怎么听说,有个温家的姑娘?”
“啊,有是有……”年轻点儿的刚要往下说,让那个老的偷偷地踹了她一脚,然后赶紧说:“回太太的话,没有,没有。”
丁少臣上去就是一个嘴巴,“啪”的一声把她打了一个侧不棱。
“哎哟!你……”
“你什么?你不服吗?把你狗儿的牙都打下来,你信不信?还不跪下!”
两个禁婆不明底细,只好跪下。
三太太摆摆手:“别吓着她们。”然后跟禁婆子们说:“你们可得实话实说,免得自讨苦吃。”
“哎哎。”刚才挨了打的那个赶紧说:“有是有这么一个姑娘,叫温玉莹,今天早上卖给春香院的老板铁头太岁啦。身价银子四十两。”
三太太听罢一惊,但在表面上没露声色:“那个叫什么太岁的,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们女监的头告诉铁头太岁的,他们都勾着,从中可以……”
“别说了!”三太太一瞪眼:“你们说的可是实话?”
“句句是实话。”
“刚才你们为什么不说?”
“哎哟!这铁头太岁可不是好惹的,有财有势官私两面他都吃得开,我们不敢得罪啊!”
“你们分几班儿?”
“两人一班儿,分为昼夜两班儿。”
“你们两人是什么门?什么氏?小名叫什么?都说清楚。少臣记住喽,倘有不实,也好找她们算账。”
“嗻。”丁少臣一指那个年纪大点儿的:“你先说。”
“我是崔李氏,小名叫屁子。”
“我是柳王氏,小名……不好意思说。”
崔李氏瞪了她一眼:“小名叫小姣,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丁少臣差点儿没乐出声儿来,急忙转过身去。
三太太带着丁少臣出了监狱大门,只见曹頫迎了上来,三太太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曹頫犯难了:“看来是非找上元县知县不可了,老太太不让我出面,怕的是受什么牵连,可如今怎么办,而且事不宜迟啊!”
“老爷,您先别着急。”丁汉臣凑上来说:“我认识上元县的班头,这个人姓江,挺有外面儿的,而且为人也正直。一个妓院的老板能翻多大的浪。”
“好吧。”曹頫想想也只好如此了:“少臣,你送三太太回家,那种地方不是三太太去得的,唉,三哥要在就好喽。”
三太太一乐,边上车边说:“你们去妓院找找,没准儿能碰上三老爷。”
秦淮河畔的东边,大小石霸街是妓院集中的地带,春香院自然也在其中。这家妓院在这一带要算数一数二的了,院落多层,建筑精巧,一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灯火辉煌照如白昼。各个妓女的房间里,不是猜拳行令便是吹拉弹唱,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在春香院的最后一进排房里,有一个单间的小屋。温家的孤女玉莹被铁头太岁买出来之后,没走春香院的大门,而是从后门把玉莹带进院内,就锁在这间小屋里。这间小屋什么都没有,只有两张板铺,一张板铺上躺着一个人,脸上身上盖着一床棉被,让人不辨男女,那人一动不动,也让人不知是死是活。另一张铺上,除去木板别无它物。时而也有三三两两的姑娘从窗外经过,有的浓妆艳抹说说笑笑,有的则泪痕满面哭哭啼啼。
玉莹想叫醒那个睡着的人问个究竟,她走近几步,终于又退了回来,她总觉得那不像是个活人,可是死人什么样?自己又从来没见过。她四目顾盼了很久,但终于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自己问自己:“这是个什么地方?带我来的那个人,一语不发。我问他上哪儿去,他只说了一句:‘上哪儿都比蹲大狱强。’就把我带到这儿来了……有姑娘,有哭的,有笑的,一阵阵的寒风,还送来了丝竹管乐,弹唱吟哦之声,”呀!玉莹猛然想到,“难道这是妓院!?……那,那我怎么办?”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外的铁锁“哗啦”一声被打开了,走进来一个花枝招展、满身浓香的女人,看年纪总在二十三四岁,她把玉莹推到板铺边坐下,仔细的端详了好一阵子,然后一拍大腿:“老家伙还真有眼力!这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仙女。”然后她坐在玉莹的身边,拉着她的手说:“阿妹呀,你就叫我阿香姐好了,这春香院就是以我起的名字,我是女老板,我讨厌她们叫我妈妈,妈妈、妈妈的,都把我叫老了。阿妹,知道咱们这是什么地方吗?”
玉莹摇摇头。
“当然,你们府门头里的姑娘、小姐是不会知道的。让我告诉你,不要怕,咱们这是卖笑、卖肉的地方,就是人们常说的妓院、妓馆,好听一点儿叫书寓。嘻……是让人读书、教人学好的地方,说白了吧,就是下处、窑子,我就是窑姐儿,老板叫铁头太岁,就是买你来的那个人,他让我来跟你说明白,自然,像你这么个好模样,是不会马上让你去做夜渡娘的,且得勾着那些王孙公子、狂蜂浪蝶的魂儿哪。好让他们大把大把地掏银子啊!让我告诉你,只要想得开,干咱们这行没什么不好,吃么吃得好,穿么穿得好,玩么玩得好,乐么乐得好,出门有游船,举足有车轿,从早到晚有说有笑,能打能闹,嫁给人家当媳妇能这么自在吗?再说,嫁人只能嫁一人。在这里,只要你高兴,夜夜都能换新郎。我跟你说,要是碰上那可心的……”阿香凑到玉莹耳边,跟她说了句很不堪入耳的话,原想让她高兴,可她万没想到,玉莹照准她脸上,劈手就是一掌。
“哎哟!”阿香被打得一声怪叫,从嘴角上立时流出血来:“牙!我的牙都让你给打活动啦!”阿香一边拿绢帕擦着血,一边骂:“好你个小骚货,你好烈性啊!可是还有比你更烈性的哪,我今天让你开开眼!”她伸手抓住玉莹的头发,把她拖到对面的板铺跟前,另一只手揭开被子,原来被下盖的是一具女尸,赤身露体一丝不挂,周身上下斑驳青紫都是伤痕。真真是体无完肤。阿香把被子扔在地下:“看见了,你比她如何,她不从,她烈性,我们就把她扒光衣服,堵住了嘴,打了三个时辰,活活打死!”
“啊!”玉莹被吓得一声尖叫,昏厥于地。
丁汉臣在上元县衙门里居然找到了江班头,跟人家说什么呢?丁汉臣又是个不会撒谎的人,只有实话实说。江班头果然为人正直,是条硬汉子,最听不得,见不得这种事,他愤愤地说了句:“一个乌龟、王八还想造反嘛!走!”他带上四名捕快来到了春香院,让老丁跟曹頫的车等在秦淮河边的大街上。
江班头带着四名捕快走进春香院的大门,在妓院看门房的人多有眼力呀,一看这几位就是官面儿上的。赶紧请安:“给五位爷台请安!今天晚上闲在。”
跟在江班头身后的一个老捕快叫丁五福,心路快,主意也多,是江班头的好帮手,他往前凑了一步,冲着看门房的一扬手:“什么闲在不闲在,叫你们老板出来回话。”
“是是。”看门房的心里明白,这几位不是来逛窑子的,也许是来砸窑子的。他又请了个安:“几位爷台请到客厅稍坐,我去回禀。”
江班头听着这话不顺耳:“你们这儿不是王爷府吧,一个妓院老板,还要回禀,叫他出来不就结了吗!”
“是是,我去叫,我去叫。”看门房的庆幸这个嘴巴没挨上,把五位让进客厅,抱着脑袋跑到后进院子去了。
江班头一行五人进了客厅,自有伙计泡上茶,摆上干鲜果品。等了没有多大的工夫,一个彪形大汉走了进来,他身高过人,浓眉大眼,一脸的横肉,皮肤黝黑还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脑门子挺亮,但是隐隐约约的又有许多小小的疤痕,看来这铁头太岁还真练过脑袋上的功夫。
铁头太岁进得门来先扫视了一下这五位,看着很眼生,一个熟脸的都没有,然而这些人都是混官面的,那是定而无疑,对于这些人自然不便得罪,因此他略一迟疑之后,马上一安到地:“给几位爷请安,几位想是公余之暇,来散散心的。我叫他们找几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小妞,来陪着诸位。”说完之后,他转过身去跟伙计说:“让厨房马上做一桌上好的酒席,我陪几位爷喝两盅。”
“是。”伙计答应一声,转身要走,不料被丁五福叫住:“等一等。我们是来办公事的,不是来逛窑子。铁头太岁,你认识我们的头儿吗?”
“恕我眼拙。”
“这位是上元县衙役三班的总班头,大伙儿尊称江四爷。”
“是,给江四爷请安。”铁头太岁搭拉着右胳膊,稍微弯了弯腿,这个安请得极不恭敬:“敢问江四爷。在下有什么违法之处吗?”
“我问你,今天是你花了四十两银子,买下一个姓温的姑娘吗?”江班头问。
“嘿……”铁头太岁一阵冷笑:“我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就为这个。她是让打了官卖的人,我买了并不犯法呀。”
丁五福想砸瓷实了他这句话:“这么说是你买下啦?”可是铁头太岁很狡猾,把话又退回去了:“可惜,我没买。”
江班头翻了他一眼:“买与不买,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跟我们往上元县走一趟,对证一下如何?”
铁头太岁心想,光棍不吃眼前亏,我决不跟他们走,硬的不行来软的,有道是财白动人心啊。想到这儿他马上改了一副面孔:“几位爷台圣明,干我们这行的,碰上一棵摇钱树不容易,我这儿有点小意思,请几位宵夜。”说着他从怀里掏出来一锭五十两的大宝,放在桌上。
丁五福把元宝收了起来,继续坐下喝茶。
江班头全当没看见,接着跟铁头太岁说:“照你这么说,人你是已经买下了,对不对?告诉你,交出来,女监卖人卖错了。”
“江四爷,不是开玩笑吧?”
“谁跟你开玩笑,我让你交人。”
“嘿!刚才我那五十两银子哪?”
“什么五十两银子,你们谁看见了?”
“没有啊!”四捕快异口同声。
“好啊,我铁头太爷可不是好欺负的,第一,你们自个儿说是上元县的,谁能证明?有批票公文吗?第二,我花钱买人合理合法,你们说卖错了就卖错了,这也太容易点儿了吧。”
“听你这话的意思,是不交人喽?”
“要交人也行,你江四爷站到墙前边,让我撞你三羊头,撞完了之后,你还是这样立而不倒,我交人。撞完了之后,你要不是这样了。哈……黑道儿上的规矩,你们五位比我明白,撞死白撞!”
“好!我今天就扰你这三羊头。”江班头说着站了起来,脱了长衣服,紧了紧腰间的板带,背靠墙站定:“好了,来吧。”
铁头太岁也不示弱:“好,你站稳了。”他一言未了猛的一头撞来,铁头太岁果然名不虚传,这一头撞过来确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住的,幸亏江班头习武多年,内功也好,所以这头一下撞过之后,并没有怎么样。可是第二下撞完之后,脸上就有点儿变颜变色。再承受了第三下,可就不定怎么样啦。还是丁五福看出了门道儿,仗着他心灵手快,当铁头太岁第三下撞来之际,他一手推开江四爷,一手把桌上的茶壶抄起来,举在铁头太岁撞过来的位置。
铁头太岁见两下没能撞倒江班头,更是心急火燎又恼又气,所以这第三下是使足了十成的力气一头撞了过来,可他万没想到,前边是茶壶。就听见“啪!”的一声,壶碎人伤,铁头太岁满头是血,大叫一声栽倒在地,四捕快上前锁了。丁五福踢了他一脚:“怎么样,交人不交吧?”
铁头太岁想想,还是先顾命要紧,只好认输了:“交人,交人。”
玉莹被救出了春香院,由江班头带着来到曹頫车前,曹頫站在秦淮河边上已经等了很久啦。玉莹一见曹頫委屈得只有哭泣,说不上话来,两腿一软跪在地下,过了好半天,才哽哽咽咽地说了一句:“谢谢叔父……救命之恩!”
“孩子,这就好了,这就好了。跟叔叔回家吧,老太太一定还等着咱们哪。快上车,快上车。”曹頫亲手把玉莹扶了起来。
“侄女还有一事相求。”
“孩子,你自管说,只要是我能办得到的事情。”
“我还有两个丫环,如果没有卖出去,一定还在上元县女监,我们虽属主仆,可从小一处长大,情同骨肉,况且侄女如今父母双亡,也没有亲人了……”
没等曹頫说话,江班头已经搭言了:“这好办,上元县衙役三班都归我管,只要两个姑娘还在女监,咱们马上放人,不在,咱也能连夜追回来。”
“多谢这位老爷啦!”玉莹曲膝下拜。
“不敢当,不敢当。”江班头侧过身去,双手相搀:“请问姑娘,那两个丫环都叫什么名子?”
“一个叫紫雨,一个叫墨云。”
“好,丁管家,咱们走吧。”
曹頫上前一揖到地:“江班头果然侠肝义胆,下官日后必有重谢。”
“曹大人太客气了,小的当效犬马之劳,请您先回府吧,如果两位姑娘仍在上元女监,我们随后就能送到府上。”
“好好,多谢,多谢!”曹頫与江班头恭手相别。
夜已经很深了,老太太、三太太和四太太果然还在大厅里,等待着曹頫的归来。让曹沾回自己的住处去睡觉,他就是不肯。一定要看看这位新姐姐。大家都在等着,好奇心大的卿卿,自然更不例外。
突然,翠萍一掀门帘跑了进来:“回老太太、三太太、四太太,老爷回来了,还带回来三个姑娘。”
“咦?怎么是三个?”老夫人一言未尽,曹頫带着三个女孩子,已然站在大厅中间了。曹頫代为引荐:“玉莹姑娘,上边坐的便是我家的老夫人,这位是三太太,刚才也到女监去接过你,这位四太太,也就是你的婶母。”
玉莹一股激情涌上心头,不觉泪盈于睫,率领紫雨、墨云三人跪在地下,给老夫人磕头:“谢老夫人、三太太、婶母的救命之恩,孙女没齿不忘再造之德。”
“唉!可怜的孩子,让我好好看看。”老夫人双手捧起玉莹的面颊,只见她天庭圆韵鼻如玉葱,特别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乌黑的眸子不独蕴含着柔美,还有一股令人肃然的豪情。老夫人惊喜万状:“啊呀!这真是老天赐我孙妇也!”
曹沾下了短榻要去找玉莹,不意被卿卿一把抓住,在他耳边小声的说:“你懂什么叫孙妇吗?”
“去——”曹沾来到玉莹跟前把她扶了起来:“这回我可放心啦。”
玉莹不明所以,茫然而视。曹沾连忙换了话题:“姐姐几岁了?”
“我十一岁。”
“果然比我大一岁。这两位呢?”
“她叫紫雨,比我大两岁,她叫墨云,比我小一岁。”玉莹转对紫雨、墨云:“快给这位……磕头。”
“别别别,千万不能,咱们都般般大。”曹沾拦了这个,拦不住那个。紫雨、墨云给曹沾磕过头之后,紫雨问玉莹:“姑娘,我们今后怎么称呼这位小爷呀?”
“这……”
老夫人发话了:“就叫他沾哥儿吧,我们都这么叫他,三太太,让她们把西厢房打扫干净,给她们主仆三个人住,玉莹,我再给你引荐引荐,这位是从北京来的老亲,就叫她卿卿姐姐吧。好了,往后说话儿的日子长着哪,你们先去梳洗梳洗。翠萍,让她们传宵夜吧。我是真饿啦。”
“嗻,老夫人。”翠萍应声而去。
料峭的春寒总算过去了,柔媚的春光复苏了江南,这真是“三千里地佳山水……春风更比路人忙”。
曹沾放了学,翠萍陪他进了内宅,他把书包扔给翠萍:“你先回咱们屋吧,我去找玉莹姐。”
翠萍把手指放在脸上羞他,曹沾要追上翠萍报复,翠萍笑着,做着鬼脸跑了。曹沾来到西厢房,正巧卿卿也在,这是两明一暗的格局。靠北是个暗间,三个女孩子住,两个明间算是客厅吧。紫雨和墨云正把玉莹画的四幅济公活佛图铺在桌上,玉莹说:“小时候家严带我去过一趟苏州,在西园寺里看到两尊济公活佛的塑像,那真是精巧绝伦栩栩如生,至今记忆犹新,今日我画了四幅,但含意不同……”
卿卿说:“她让我题字,可惜我看了半天,不解其意。沾哥儿,你来看看。”
“好,让我试试。”曹沾稍一过目,拿起笔来在四幅画下各写了一个字,是“喜”、“笑”、“怒”、“骂”。
玉莹深为感叹,她动情地看了曹沾一眼,然后在他身边小声的说了一句:“真知我者也。”卿卿毕竟还是听见了,可惜没听得真切:“你刚才说什么?”
“我……”玉莹灵机一动:“噢,我说还有一幅画,请你们二位题示。紫雨,把那幅画也展开。”
紫雨和墨云把另一幅画铺在桌上。卿卿看了半天:“我认不准这是个什么人,怎么也不睁开眼睛呢?”
墨云插嘴说:“这是玉皇大帝。”
“噢!明白了,是说他‘有眼无珠’。”
曹沾好像胸有成竹的说:“我看像是‘苍天无眼’。”
玉莹点了点头:“你们二位说的都对。”
紫雨一乐:“我们姑娘原也说是‘苍天无眼’。”
墨云惊奇的笑了:“沾哥儿,你怎么一猜就对,好像是我们姑娘肚里的混屎虫。”
卿卿笑弯了腰。
紫雨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墨云的头上,把墨云打哭了:“你凭什么打人,我说是好像,我又没说是真的。”
玉莹一把将墨云搂在怀里:“到了今天这步田地,咱们三个人应该比一奶同胞的亲姐妹还要亲,谁也不许……”一阵哽咽,下边的话说不出来了。
室内的气氛顿时显得一片凄然,紫雨也红了眼圈儿,低下头去。
曹沾把墨云拉过来:“你看,我给你变个猪八戒的混屎虫。”他做了个鬼脸儿,把墨云给逗乐啦。
“唉……”玉莹虽然只是一声叹息,可这其中包涵着多少感激、理解、仰慕、依赖和满腹的柔情。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来,看了曹沾一眼,可是自己的脸却突然一阵绯红,她怕别人识破其中端倪,又连忙把头低下。
寒暑更迭时光荏苒,转眼间到了六月底、七月初的一天,紫雨怕热把头发盘在头上,越发显得她皮肤白皙,鬓发乌黑。一张鸭蛋脸上配了两只含情似水的大眼睛,厚厚的双唇犹如新桃初绽,穿一身薄绸衣裤,更显得胸围丰满,腰肢袅娜,体态风流。她拿了一把竹扇,守在二门专等曹沾放学,曹沾刚一踏进二门,便被紫雨一把抓住,拖到走廊的转角处,翠萍站在门口喊:“干什么?干什么?你想绑票儿吗?”紫雨跟她又摆手、又作揖,意思是不让她管。翠萍笑笑只好自己走了。
曹沾被弄得莫名其妙:“哎哎,你要干什么?”
“我问你,你是真心跟我们姑娘好吗?”
曹沾点点头。
“天长地久?”紫雨问。
曹沾点头。
“地久天长?”
“你到底要干什么?”
“好,我告诉你。”紫雨抱住曹沾的脖子与其耳语。说完之后又找补了一句:“后天就是七月七,记住,别忘喽!”
“那天要是不下雨呢?”曹沾傻乎乎地问紫雨。
“嗐!你怎么专会找这种扫兴的话说,不理你啦!”紫雨说完,一甩袖子走了,可她没走了几步,又转回头来说:“不下雨不是听得更清楚吗!”
七月初七,天上牛郎会织女,一年一度鹊集为桥,夫妻相见,怎么能不抱头痛哭呢?牛郎织女的眼泪落到人间,便是淅淅沥沥的霏霏霪雨。曹沾和玉莹坐在花园里的葡萄架下。
玉莹瞪大了眼睛,问曹沾:“下着雨,挺冷的,你把我拉到这儿来干什么?”
“别出声儿!听……”
“听什么?听下雨的?”
“嘘——听见没有?”
“听见什么呀?”
“你真笨,听牛郎跟织女哭嘛。这回听见了吧?”
“没有。”玉莹摇摇头。
“再听!……怎么样,这回听见了吧?”
玉莹仍然摇头。
“完啦!”
“什么完啦?”
“唉——听不见牛郎跟织女的哭声,就不是夫妻。”
“谁跟谁是夫妻。”
“……”曹沾无言以对。
“这是谁跟你说的?”
“紫……紫雨。”
“死丫头,看我不撕碎了她的嘴!”玉莹说完拔腿就走。
“哎,伞,雨伞!”玉莹不睬,竟自而去。曹沾茫茫然,还坐在葡萄架下。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重阳过后。仰望长空,天更高了,也更蓝了。归来的大雁一字排开,凌空而过。好一片清秋景色,宜人心境。
曹沾下了学到西厢房来找玉莹,可是屋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咦!”曹沾心里想,这三个人上哪儿去了?难道在花园里?可花园里已是一片秋煞萧瑟,有什么好玩的?
曹沾找遍花园仍然没有找到,他在那儿愣愣地站了半天,只见落叶飘飘,衰草枯黄,好没意思,幸好还有几株秋兰,不怕风,不畏寒,吐放着缕缕幽香。
曹沾一个人垂头丧气的往回走,可又不知道上哪儿去为好。当他走过藏书楼时,从楼上传来一阵女孩子的笑声,而且分明是玉莹的笑声。“噢——原来她们都在这儿!”曹沾高兴了,三步两脚登上二楼,他刚要开口,卿卿指指书,向他打了个“嘘”声。曹沾只好不说话了,他看了看每一个人,紫雨向他点点头,卿卿仍旧看自己的书,玉莹连看他一眼都没看,只有墨云站在较远的地方,向他笑笑,又点点头,意思好像是让他过去。在这尴尬的气氛下,曹沾像是遇见救命星,急忙来到墨云的身边。小声的搭讪着说:“你也认识字?”
“不多。”
“谁教你的?”
“自然是我们姑娘。”
“哎,好。”
“这个字念什么?”墨云用手指着书上的一个字。
曹沾看了看:“这个字念‘讨’。”
没等墨云开口,紫雨说话了:“是讨,讨厌的讨。”
“哎,你……”
“我还是上厨房学烧菜去吧,失陪了。”紫雨把手中的书扔给曹沾,她真的下楼去了。
墨云跟曹沾努努嘴儿,让他去找玉莹,曹沾会意,来到玉莹身边,弯下腰去看了看她手中的书:“噢,你也爱看野史小说。”
玉莹没理他。曹沾接着说:“我以后专写野史小说,就给你一个人看。”
卿卿不让他再贫嘴,向他又发出了“嘘”声。
曹沾故意调皮,单腿打扦儿:“嗻嗻,格格。”
“什么,格格?”玉莹不由得一愣。
卿卿立时拉长了脸。曹沾自悔失言好不尴尬,他以乞求的目光望着卿卿:“告诉她吧,好在她又不是外人。”
“外人”二字把卿卿逗乐了。曹沾借此机会,在玉莹耳边将卿卿的身世,简单的述说了一遍。
玉莹听罢大为惊讶:“天下真有这样的事!手足相残,骇人听闻。唉——这真是‘双悬日月照乾坤’哪。”
“我自幼生在西宁,没读过书,只有阿玛和老平郡王公余之暇,才跟我说说讲讲,求你们别笑话我,我不懂这句诗的意思。”
曹沾精神来了,可逮住说话的机会了:“我来说,说错了你纠正,好吗?”他看到玉莹向自己点点头,更高兴了,便说:“这首诗乃李白所做,是《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当中的最后一首,原诗是:‘剑客重关蜀北门,上皇归马若云屯。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意思很明显,是说天上同时悬有一对日月,人间同时存在两位皇帝。”
卿卿听后面色阴沉,频频颔首。
这时翠萍在楼下喊:“沾哥儿在楼上吗?小戏子十三龄来了,给老太太请安哪!也要给你请安哪。”
“嗨,来啦!”曹沾异常高兴,向她们做了个孙悟空的姿势,跑下楼去。
十三龄今年十四了,高挑身材,细腰乍背,宽脑门儿,浓眉大眼。他是唱花脸的,脸上还真有一团正气,凛凛雄姿。
老太太斜靠在短榻上,高高兴兴地听十三龄说话儿,地上摆着十个大文旦,圆圆的大大的看上去十分喜人。十三龄就坐在文旦旁边儿一个矮凳上,跟老太太说:“这趟我们戏班儿上杭州跑码头,还唱了几回堂会,唱堂会大伙都能分到赏钱,我没舍得花,买了十个大文旦,他们说这东西不酸,老年人吃着最合适,故而船一到江岸,我背上它们这哥儿十个,就给老祖宗送来了。我师父还夸我有良心,说老祖宗没白疼我。”
“哈哈,哈哈……”老太太开怀大笑:“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东西的小嘴儿多会说话啊,曹沾要能赶上你的一半儿就好喽。好!我不能辜负了你这一片孝心,一个文旦赏你一两银子。”
“我可不要,我也没地方花去,长这么大我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攒着,你北京不是还有个老母亲吗?遇上机会,我回北京的时候,带你跟沾哥儿咱们一块去,回北京把银子孝敬给老母亲,也让她高兴高兴。来人哪,取银子来。”
“嗻。”丫环答应了一声走啦。
十三龄急忙趴在地上给老太太磕头:“谢谢老祖宗恩典!我要早知道一个文旦能领一两银子的赏,我怎么不运上一大船来呢?真笨!真笨!”
说的满屋子的人全都哈哈大笑,乐得前仰后合。
正在这时曹沾一步闯了进来,先给老太太请了安。十三龄给曹沾请了安。被曹沾一把抱住:“什么事儿,这么可乐?”
老太太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这个小猴崽子,可逗死人啦!我是有日子没怎么乐过了。好,好。你们玩儿去吧,让他慢慢地学给你听,去吧。”
“嗻。”十三龄回答。
“吃了晚饭再走,我让厨房给你们做好吃的。就在沾儿那屋里吃,你们都随便点儿。”
十三龄、曹沾同时给老太太请安:“谢老祖宗恩典。”
他们出了内宅的大厅,手拉着手走在通往自己住处的路上。十三龄说:“刚才老祖宗还说,遇机会带咱们俩回北京。我真想这机会早日到啊!”
“你离开北京有几年啦?”
“两年多了。”
“北京有母亲?”
“还有个妹妹,叫明珠,跟你同岁。我妈一年老一年,还一身的病,明珠又小。我不回去,她们娘儿俩可依靠谁呀?”
“你还有几年才能出师?”
“还有一年多,不过出师之后,还得给师父白效三年力,然后才能自主去搭别的班儿,拿包银,可你要唱的不好,没点儿小名气,什么班儿也不会要你。”
“唉,这也真够难的。”
他们两个人边说边走,很快地就来到曹沾的居处,这个小院只有三间砖木结构的北房,两间耳房,前无廊后无厦,门上也没有题额,院子虽说不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和点缀,无非一条石案,两只石鼓而已。房门前栽了两株秋海棠,倒是满树果实累累,一簇一簇红中透紫,真像一颗颗玛瑙一样。三间北房是两明一暗,暗间自然是曹沾的卧室,明间是书房,书房中除去函函古笈、累累叠叠的书架,和一般日用家具之外,最显眼的就是那张黄花梨木的大书案。据说这是汉府的遗物,这张书案不独花纹美观,木理清晰,而且平整光滑、反光照人,案上画册笔砚,浓墨喷香。
曹沾一进屋门就喊:“翠萍姐!翠萍姐!”翠萍应声从里间屋走了出来:“什么事儿?茶已然沏好了。”
“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你的月钱一个子也没动啊。”
“都拿来。”
“有什么用处?”
“给十三龄。”
翠萍冲着十三龄一笑:“这回你可发了,有十好几两哪。”说完又回到里间屋去了。
十三龄急忙拦阻:“哎哎哎,我不要银子,刚才老祖宗已然赏了我十两啦!”
“不对,老祖宗那是赏的,我是赠的。你看看,我既无兄弟,又无姐妹,两年前咱们结识之后,我可没把你当外人,我就拿你当作我的哥哥,咱们结为金兰之交吧,你是大哥,今后我就叫你龄哥。”
“不不不,千万使不得!你是什么人,富家公子,我,一个臭唱戏的,贱民,下九流……”
“龄哥,你说错了,我可不是富家公子,我们家是包衣、奴才,真正的贱民,八阿哥允禩的母亲如何?康熙皇帝还说她是辛者库的贱妇呢,辛者库指的就是包衣、奴才。”
“沾哥儿,甭管你怎么说,我就是不敢高攀,再一说,要是让老爷知道喽……我,我这戏还学得下去吗?”
“唉!”曹沾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其实‘同是天涯沦落人’哪。”
“……”
朔风嗖嗖吹不醒如睡的冬山,却吹得残枝枯叶遍地漫卷。玉莹来到曹家,转眼之间一年过去了。今天她身着素服来给老夫人请早安,老夫人一见略显惊诧:“孩子,你今天为什么一身缟素?”
“今天是家父的周年忌日,孙女欲借西园一席之地祭奠祭奠,先来请老夫人的示下。”
“这孩子,怎么这么客气,大孝革天,人子之道,快去吧。也替我拜一拜令尊大人的亡灵。”
“家严怎么敢当,孙女先为家严致谢了。”玉莹言罢率领紫雨、墨云飘然下拜。
织造署的西园,往日景色宜人,可在这冬季里也显得十分肃杀,枯枝败草一片荒凉。向以瘦漏透着称的高大的太湖石,像个凝神伫立的少女,在等待着一诉衷肠的来者。
紫雨、墨云为姑娘在石案上设下香炉,点燃线香,供好灵位,放上瑶琴。三个人眼含热泪纷纷跪拜。曹家待人宽厚,尤其是老夫人爱如己出,但是毕竟是寄人篱下,寄人篱下啊!玉莹一阵悲从中来,扑向瑶琴,半晌,她调动宫商。低声吟诵:
琴音词韵飞到了西园书斋,曹沾和张先生俱被吸引,凝神谛听。
“不妥!”曹沾突然站了起来拔腿就跑。
“哎,你……”
“老师,我得请会儿假!”曹沾跑了。
西园内,玉莹继续弹唱:
此情此景玉莹激动万分,竟将琴弦挑断,致使放开喉咙,高歌尾句:
玉莹伤感过分,一口鲜血喷上琴台。恰在此时曹沾一步赶到,他抱住玉莹高声呼叫:“玉莹!玉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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