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馆包扎了伤口回到王府时,天已经黑透了,乌沉沉的天空仿佛我此刻的心情,寂辽而压抑,看不见一丝光亮。
我拖着冷乏的身体来到了静园。
静园还是那么安静、清幽,叠叠重重的树影就象这园子的主人,一半显在亮堂处,一半隐在黑暗里。
如以前一样,还没走近书房,我就被人拦住了。不过这一次我没有停下脚步,书房里的那人已经不值得我再为他站立等候了。
眼前的人无奈地侧开身回避我径直走向他的身影,门很容易就被我推开了。
“王爷,小人……”
“你先下去。”徐滑的声音打断了那名下人急急的话语。
我安静地立在门口,君凰越端坐在书案后,脸上依然戴着那张银色面具,身后的窗户旁挂着我那幅“赛龙舟”,我原以为李庆是为了讨好我才积极地讨要这幅画,结果是为了讨好另一人。
“给我一个解释。”我的声音很平静,之前的愤怒仿佛不曾有过。
他沉默着,端坐的身体没有丝毫动摇,望着我的眼睛漆黑如墨,眼底沉寂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缓缓地走近书案,轻瞥他一眼后,往书案上看去,许多明黄色锦帛包裹的折子垒在案上,其中有一份正摊开摆在他的面前。
心里浮出某种意识,不过很快便被我抛在了脑后,不管他是什么身份都即将与我无关了。
我拿起砚台旁的笔递给他。
他没有接过去,仍然沉默地望着我,眼底越发地寂静深邃。
“既然不想说那就写吧。”我淡淡地说道,“如果我的右手不受伤,我倒是很乐意帮你写的,不过我想区区一封休书应该难不倒连闯六关抱得美人归的北洛吧?”
他的瞳孔有一瞬间的紧缩,眼睛里的视线恍如利刃,直直地割在我的脸上。
我冷冷地看回去,毫不掩饰眼底的决然和不屑。
书房里静得只闻彼此的呼吸声。
“你,还是知道了……”良久,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飘散在空中很快便散了。
“有的人下午表现得太耀眼了,让我想装着不认识他都难。”我凉凉地说道。
“……对不起,这个计划在娶你进门之前就有了。”他的声音变得无比低哑,话语里隐隐透露了秘密,似乎并不怕被我知晓。
“先利用周家,再拉拢莫家,不管你背后有什么打算,我都没兴趣知道,我有兴趣的是请你赶快写好休书。”
我眼底的不屑更明显了,追求权势的男人从来就没几个心肠好的。
他深深地看着我,低哑的嗓音里带着执拗:“我不会写的。”
“莫思攸说过,只嫁未婚男子,我这是在成全你。”
“即使我死了,你都永远还是荣亲王王妃。”
“你错了,不管你死不死,我都不会是荣王妃了。”我语气冰冷地说道。
“不管怎样,你都摆脱不了我妻子的身份。”他说得十分笃定。
“似乎有人就快要摆脱面具人的身份了。”我忍不住讥诮他。
下午的愤怒似乎又充满了我的胸腔,这个男人不仅无情而且自私,自私地抓住他不配得到的东西不肯放手。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狼狈,扭过头不语。
“你也会不好意思?我真想看看面具下这张虚伪的脸有没有脸红。”心里的愤怒全部化为了带刺的字眼,“不过我想无耻的人脸皮都很厚,大抵是什么也看不到的。”
“周韵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了我的名字。
我嗤笑:“恼羞成怒了?”
他紧抿着嘴唇站起身俯视我,眼神里除了愤怒竟然还夹着感伤,我的心有些退却,不自觉地又想起了这半年来他对我那些沉默的关心和无声的包容,甚至偶尔出现的绮旎和温柔。
就是那些安心和感动让我渐渐接受了他丈夫的身份,无关乎爱与不爱,我对他多了一份尊重和重视,甚至毫不回避地亲口对他说,他是我的丈夫。我知道自己是个很有原则的人,既然对他说了那样的话,就表示我以后将会真正地用妻子的身份去面对他,而不是象之前那样只做表面工夫。
对于爱情我向来矜持,但这不代表我的心是硬的,对于别人给我的温暖我很珍惜,可是君凰越却在我面前彻底打碎了我对他的那份珍惜。
想到这里我不再心软,重新拾起冰冷的眼光盯着他。
“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他的声音里饱含感情,语调压抑。
“那我的心意你明白吗?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和别的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
“可我必须这样做,我隐忍了十五年,决计不会在关键时候放弃。我知道你的个性很刚烈,我也并不指望你能原谅我。”
我的心里瞬时升起一股怨恨,他明明知道我不会原谅他,可他还是做了,而且还说得冠冕堂皇。我要怎么做?煽他一耳光然后骂他卑鄙无情、自私自利?象战斗女神般,气势高昂地对他说我一点也不在乎他?
伤口已经划下了,再怎么痛骂拿刀的人也抹不掉伤口上的疼痛,再怎么高傲也掩盖不了既成的伤害。
可我就这么算了吗?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对我冷漠不理,我现在无话可说。可他却再三地撩拨我的心弦,一边说着动人的情话一边做着暧昧的行为,当我终于肯敞开心扉接纳他时,他却要转身再娶,前后行径加起来简直就是对我赤裸裸的背叛,叫我如何能够大度地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叫我如何能够风轻云淡地接受自尊心被践踏的事实?
“确实,不会原谅你。”我冷漠地对他说道。
他的眼光闪烁,眸子里明暗不清,半晌才恢复平常的沉寂。
“我不会让你难堪的,但我也不会写休书,不管你走到哪儿都是我的妻子,没有人可以取代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他缓缓地说道,语气十分坚定。
我很想叫他闭嘴。
昨日感动我的誓言此刻听来却是那么的虚伪刺耳,字字似乎都在嘲笑我这些日子以来对他盲目的依赖和信任。
“你戴面具是对的,我很庆幸此刻看不见你那张丑陋的脸。”
说完后,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半夜时分,我被无数嘈杂的声音给惊醒了。
“姐姐,府里失火了!”来喜砰地把门推开。
“什么?!”我无比震惊。
“真的,就在静园那个方向,我都看见那冲天的火光了。”
我趔趄地走出门外,果然,静园失火了,熊熊的火焰照得王府的上空亮如白昼。
我默默地望着那片窜腾在空中的火光,心里有些奇怪,静园里隐藏了那么多高手怎么还会失火?
“姐姐,你怎么这么平静啊,王爷住在静园里呢,虽然他和你……”
“放心吧,他死不了。”我有些不耐地打断了来喜的话。
“可是那么大的火……”
“有人救火的,你快回去睡觉吧。”
我催促着来喜,自己也转身躺回了床上。
迷迷糊糊地我听见门外有人在大喊“王妃”,声音高亢凄厉。我突地清醒了,听出来是李庆的声音。
看看窗户外面,天还没亮呢。
他满身黑污,头发散乱,眼睛泛红,满脸的悲痛欲绝。
“怎么了?”我疑惑。
“王妃,王爷他,王爷他……”李庆呜咽着,“我们把火扑灭后在书房里找着了王,王爷,可他已经……”
我大骇,这怎么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不要说书房周围隐匿了那么多高手,就凭他能够轻松地把莫思攸从垂帏里救出来的身手也可以及时从大火里避开。
想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了,这场火是他自己故意放的,“君凰越”不死,他怎么能分身乏术地扮演好“北洛”。我早该想到,他不会以君凰越的身份去娶莫思攸。
难道这就是他所谓的不会让我难堪?外人只道荣亲王死了,而且死之前只娶了我这么一位妻子,不会有人知道真正的荣亲王其实已经抛弃了原配再娶了。可是他却给了我心理上的巨大难堪,他就这么突然“死”了,让我一辈子都得顶着荣王妃的头衔。
兰朝允许被休的女子改嫁,却对死去丈夫的女子要求颇为严格,虽然没有立令阻止寡妇改嫁,但几乎全社会的人都认为寡妇应该抱着块贞洁牌坊过完余生。
他不同意写休书是想我为他守寡一辈子吗?他竟然因为心底对我有了爱恋就自私地妄图禁锢我一生的幸福。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并没有狂怒愤恨,心里反而出奇地平静。既然他对我这么“用心良苦”,我就做点事回报他吧……
今日一早,京城里就传开了两件大事:一是镇南大将军的掌上明珠将会在八月十二日也就是两日后嫁给一名叫北洛的俊雅男子;二是定安亲王唯一的儿子荣亲王君凰越今晨葬身在了王府突起的大火中。人们一边赞扬莫思攸和北洛的天造地设,一边感叹君凰越的人生毁在了两次火灾中。
我穿着一袭明黄色衣裙,在脑后偏右的地方挽了一个活泼俏丽的百花髻,斜斜地插上一支飞凤吐珠白玉钗,凤嘴里衔着长长的金丝珠串,并在鬓旁贴了一枚金色菊花钿,再抹上淡淡的口红,整个人看上去明媚耀眼、容光焕发。
我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并阻止了来喜要换上一身白色丧服的行为,人又没死还穿什么丧服,他对我做得这么绝,别想我还会为了他去顾及那些礼仪。
在下人们惊疑的眼光中,我昂首挺胸地跨出了王府大门。
来到玉府的时候,我刚好看见玉无间从大门里走出来,他也望见了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我,眼睛里闪过一抹迟疑和不信。
我朝他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立在马车旁没动。
他扬起了嘴角向我走来。
“我正想去王府看望你呢……”
“我刚死了夫君,你这个单身男子就找上门来,恐怕传出去不好吧?”我挪谕他。
“我从来都不在意别人怎么议论我,你不也一样?不然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他俊逸的脸上张扬着洒脱不羁的笑容,眼睛亮亮地盯着我。
我开心地笑了,他果然没让我失望。
“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打扮得这么鲜亮,而且脸上看不出丝毫悲痛,这似乎不象一个新寡之人的表现。”
“你不喜欢我这样?”
“不是的,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如此张扬,连稍微的掩饰都没有。”他低低地说着,眼睛里的笑意并没有减少。
“我今日来找你是有一件很喜庆的事想对你说,当然得穿亮眼点。”我淡淡地说道,心里有些害怕他会拒绝我即将说出的话。
“那我们进府再说吧。”
我点了点头,留下来喜和张禄在马车上,跟着玉无间进了玉府。
“什么!我没有听错吧?”玉无间高高的声音里扬着不敢置信。
我保持着脸上灿烂的笑容道:“你没听错,我要你两天后娶我。”
“这,这太让我惊讶了。”他的眼睛大睁,“他,他今晨刚刚……你就要改嫁?”
我微微拉下笑容,道:“你若不愿意,我就去找别人。”
“愿意,愿意,我高兴都来不及了,怎么会不愿意。”他忙不迭地回应我,声音里满是激动。
“但是我们可不可以晚些时间,两天太赶了,我来不及准备好大婚的物品。”他的脸上略有羞赧,眼睛明亮得宛如钻石在闪耀。
“你只需要请个司礼人就好,别的都可以不准备。”我慢慢地说道,“我一定要在两天后大婚。”
他的面色有些担忧:“兰朝历来都很反对新寡再嫁,定安亲王能答应吗?而且才过去两天的时间……”
“他一定会答应的,你就等着到时候来城北的清澜小筑娶我吧。”
清澜小筑是基金会成立那天外公送我的一处宅子,就在基金会的旁边,说是方便我以后管理基金会的事务时休息。
“怎么要去那里?”
“因为我将会以秦澜的身份嫁给你,荣亲王的王妃则会一辈子留在王府里为荣亲王守牌位了,没人会再见到她。”
其实我最想以荣亲王新寡的身份嫁出去,但考虑到玉无间是个骄傲的人,为了不让别人伤害到他的面子,我还是选择了一个保守的方法。
“那次在李皇妃举办的宴会上,大皇子和李皇妃还有很多夫人小姐都见过你了,你还是用周韵芯的身份吧,我不在乎的。”他微笑着对我说道,眼睛里迸发出明显的爱意。
我的心被他眼底的灼热煨得滚烫,几乎有点不忍说出下面的话,不过我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就用秦澜,大不了以后见着他们时我抵死不承认,世上长得象的人又不是没有。”
我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你和我成亲后须得入朝为官,可不能象如今这样只挂个没有品衔的封号,而且在朝堂上只能忠于皇帝,不能结党拉派。”
终于说出口了,这也是我选择嫁给玉无间的最大原因。
想到我在君凰越书案上看到的那些只有皇帝才能批阅的奏折以及他拉拢镇南大将军这位军方重要人物的举动,我对君凰越的真实身份已经有十足的肯定了。
他就那么爱我吗,爱得妄想禁锢我的下半生,我偏偏不会让他如意,我故意要在他再娶的那天再嫁,而且嫁了一个以后即将在他身边天天出现的人。我若没料错的话,他得到了那个位置后将会竭力铲除几位皇子背后的家族势力,而玉无间的才能以及对新生派政治力量的号召力都是他所需要的。
他对我的感情越深,面对玉无间的时候就越嫉妒也越痛苦,俗话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我要的就是这种对他心灵无声的折磨。
“好的,只要你肯嫁给我,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我一定会在朝堂上好好表现的,让你以我为荣。”玉无间抓着我的左手,满脸幸福地说道。
我的心里止不住地涌出了不安和愧疚,他对我这么好,我却利用了他,但我绝不是君凰越那样自私自利的人,我一定不会辜负玉无间的一片真心,一定会在婚后好好对待他的,也一定会尽全力去爱上他,我的第二次婚姻绝对不会象第一次那么失败了,我一定要把它经营得完美幸福。
中午过后,京城里又爆出了今日的第三件大事:当朝太傅的长公子、去年的新科状元玉无间也将会在两天后娶亲,而且他要娶的竟然是一年来名震画坛、神秘莫测的秦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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