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丢了迷谷枝丫,再则夜色又黑,能在入更前绕出东海已是近年积了大德,如此,我倒并不指望天明前可赶回青丘。
然东海乃是四面水路。我从四只爪子着地还是个狐狸时,就活在陆地上,自是看这四条路皆是模样一致,无甚区别。是以出得水面,才发觉竟生生搞错了方向,将北方那条路误作了东方。
现今耳目下,天上朗月皎皎。我坐在东海北岸的礁石上,却委实发愁。
原路返回,从东海泅回去固然不难,可再碰上夜华君,面子上总不大好过。左思右想,今夜还是在这北岸上生生受一晚,明早再做打算罢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白日里倒还暖和,夜里却十分寒凉。身上衣裳甚单,海里腾腾的白气迫得我连打了三个喷嚏。终于还是跳下礁石来,一头扎进旁边的林子里。
这林子虽不如折颜的好,那树枝高而嶙峋,铺下一层一层叶子来,挡风却是不错的。既然挡风不错,挡光自然也不错。是以九重天上虽挂了轮清月吐辉,林子里却伸手不见五指。我将缚眼的白绫取下来叠仔细了,再从袖子里摸出来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琢磨着找个三枝的树杈躺一夜了事。
林中着实杂乱,虽也是个走兽,又有夜明珠照明,我这眼睛却显见得比不过一般同类。才不过跌跌撞撞走了三丈路,不留意便滚进了脚底下一个大洞。
四哥跟着折颜写书,四海八荒曾搜罗了不少荒唐故事。
有一回便是说东荒众山中一座叫焰空的孤山,山脚下立了座牌楼,牌楼下一个无底洞中,住了个美貌的妖孽。那妖孽烟视媚行,倒是个善妖,不幸爱上一个修真的凡人,奈何凡人一心飞升,妖孽却执着,扯出好一段恩怨纠缠,到后来毁了自身修行,也连累了满山性命。四哥将这个故事放在所著书史的训诫篇中,以此警戒后辈的小神仙。
如今坑我这洞和四哥书中所描的无底洞颇为类似。但此山非是焰空山,此洞也不该是无底洞。不过,洞底下却保不准不会住个美貌痴情的妖孽。若能见上一见,将她点化了,送给四哥照管他那毕方鸟的坐骑,也算此番出青丘结了趟善缘。
想到这一层,心中踏实许多,任由身子无休无止地朝底下落。
半炷香过后方才坠到洞底,令双腿踩了实地。
眼前豁然开朗。术法造的天幕上月朗星稀,下面一弯曲觞流水,水上立了座草亭,比阿爹阿娘的狐狸洞略宽敞些。
草亭里正有一双男女做交颈鸳鸯。
我本意是来寻个尚未作恶的妖孽点化,却不想活生生撞见别人闺阁逗趣,一愣,一尴尬。
男子背对着我,看不清形貌。女子半张脸埋在男子肩窝,清清秀秀的眉眼,看不出是个妖。许是乍然瞧见我从洞里灰扑扑落下来,一双杏眼满含惶恐。
我朝她亲切一笑,以示安抚。她却直勾勾只管盯着我。
因这一双幽会的男女乃是抱作一堆,那男子许是感受异常,也侧身转头来看。
隔了大半个水塘,这一眼,却让我譬如大夏天被活生生浇了一道热滚滚的烫猪油,又腻又惊。
许多年来刻意忘怀的一些旧事,纷纷从脑子里揭起来。
男子的眉间似有千山万水,定定瞧着我,半晌道:“阿音。”
我垂下眼皮,肃然道:“原是离镜鬼君,老身与鬼君早恩断义绝,阿音二字实当不得,还是烦请鬼君称老身的虚号吧。”
他不说话,怀中的女子颤了两颤,倒让我望得分明。
我有些不耐。然近年小字辈的神仙们与鬼族处得不错,总不能因了我个人的恩怨,毁了好不容易建起来的情谊。有这么一层顾虑,脸色究竟不能做得太冷。
他叹道:“阿音,你躲我躲了七万年,还准备继续躲下去?”口吻甚诚恳,仿似见不到我还颇遗憾,很是令人唏嘘。
我大感好奇,明明我两个的关系已鱼死网破到了相见争如不见的境地,他倒如何再能说出这么一番体己话来的。
再则,说我躲他,却着实是桩天大的冤案。虽说活的时间太长就容易忘事。我揉着太阳穴切切回忆一番,却依然觉得,七万年来我与他不能相见,绝不是我有心躲避,此乃是缘分所致。
七万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东荒那方大泽沧海桑田二十个来回,也就到头了。
七万年前某一日,前鬼君擎苍出外游猎,看上了九师兄令羽,将他绑去大紫明宫,要立为男后。因我那时和令羽一处,便倒霉催地被顺道同绑了去。
我五万岁时拜墨渊学艺。墨渊座下从不收女弟子,阿娘便使了术法将我变作个男儿身,并胡乱命了司音这假名字。
那时,人人皆知墨渊上神座下第十七个徒弟司音,乃是以绸扇为法器的一位神君,是墨渊上神极宠爱的小弟子。绝无人曾怀疑司音神君原来却是个女神。
我与令羽虽同被绑架,因我只是个顺道,管得自然松懈些,三顿饭外,尚许四处走走,不出大紫明宫便不妨事。
后来我时常想,在大紫明宫的第三日午膳,许是不该吃那碗红烧肉。如若我不吃那碗多出来的红烧肉,四海八荒到今天,未必还是这番天地。
那时,我午膳本已用毕,厨子却呈上来这碗决定命运的红烧肉,说是擎苍上午猎的一头山猪,割下来大腿专门蒸了两碗,一碗送去了令羽那里,一碗顺道赏了我。我看它油光水滑,卖相甚好,也就客客气气,将一碗吃尽了。
须知此前我已用过午膳,这一碗红烧肉算是加餐。因而饭后例行的散步,便少不得比寻常多走两步。便是多走的这两步路,让我在人生路上初遇还是皇子的离镜,生生改了自己半辈子的运程。
有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之说,也有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之说。是以一碗红烧肉将我的人生路铺得坎坷无比,倒算不得荒唐。而今再回首,本上神却难免感叹一声。这声感叹里头,有遗憾三分,怅然七分。
尚且记得那日天方晴好,太阳远远照着,透过大紫明宫灰白的雾障,似个咸蛋黄遥遥挂在天幕边。
作陪的宫娥与我进言,御花园里有株寒月芙蕖很稀罕,现下正开花了,神君若还觉着胀食,倒可以过去看看。又给我指了道儿。
我摇着绸扇一路探过去,因认路的本事不佳,半日都未寻到宫娥口中稀罕的芙蕖。好在这御花园里虽是浅水假山,但扶疏花木中偶得燕喃莺语,细细赏玩,颇有趣味。
我自娱自乐得正怡然,斜刺里却突然蹿出个少年,襟袍半敞,头发松松地散着,眼神迷离,肩上还沾了几片花瓣。虽一副刚刚睡醒的形容,分毫掩不了名花倾国的风采。
我估摸着许是那断袖鬼君的某位夫人,略略向他点了点头。他呆了一呆,也不回礼,精神气似乎仍未收拾妥帖。我自是不与尚未睡醒的人计较,尽了礼数,摇起扇子继续游园。待与他擦肩而过时,他却一把拽了我的袖子,神色郑重且惑然:“你这身衣裳颜色倒怪,不过也挺好看,哪里做的?”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眼巴巴地瞅着他,说不上话。
这身衣裳通体银紫,因连着好几日白日里穿入夜里洗,颜色比新上身时是暗淡了些,却也算不上什么怪异。擎苍绑架我和令羽之前并未打过招呼,算是个突发事件,我也来不及准备换洗衣物,入得大紫明宫来,左右就这一身衣裳。他们备的衣物我又穿不惯,只好洗得勤些。
面前的少年拉着我转一圈又上下打量,恳切道:“我还没见过这样色彩的东西,正愁父王做寿找不到合意的祝礼,这倒是个稀罕物。小兄弟做个人情,将这身衣裳换给我吧。”话毕已拿住我,雪白肤色微微发红,羞赧且麻利地剥我衣服。
虽化了个男儿身,可我终究是个黄花女神仙。遇到这等事,依照传统,再不济力也要反抗一番。
彼时,我两个正立在一方莲池旁,和风拂来,莲香怡人。
我那挣扎虽未用上术法,只是空手赤膊的一挣一推,却不想中间一个转故,竟牵连得两人双双落进莲池。鬼族的耳朵素来尖,一声砸水响引来许多人看热闹。此事委实丢脸。他向我比个手势,我揣摩着是别上去的意思,点了点头,便与他这么背靠着背,在水底一道蹲了。
我们忧愁地蹲啊蹲,一直蹲到天黑。估摸水上再没人了,才哆哆嗦嗦地爬上岸去。
因有了这半日蹲缘,我两个竟冰释前嫌互换了名帖,称起兄弟来。
这丽色少年委实与那断袖鬼君有干系,却不是他夫人,而是他亲生的第二个儿子。便是离镜。
只记得当时,我讶然且唏嘘,原来身为一个断袖,他也是可以有儿子的。
那之后,离镜便日日来邀我吃茶斗鸡饮酒。
我却委实没精神。因新得了消息,说擎苍威逼,婚期就定在第二月的初三,令羽抵死不从,撞了三次柱子被救回来,又开始绝食。
那时我人微力薄,莫说救了令羽一同逃出大紫明宫,只我一人想要逃出去,也困难得紧。因信任墨渊闭关出来后必会救我们出水火,我在这里过得倒并不十分难受。原想擎苍既对令羽满心思慕,那令羽的境况倒也无甚可操心,却哪知他会将自己弄到如此境地。
我日也心忧夜也心忧。
离镜瞧着不耐,脾气一上来,将擎着的酒杯一砸:“这么件小事,你却宁肯日日做出一副愁苦容也不来找我帮忙,分明是不拿我当兄弟。你不认我这个哥哥,我却偏是要认你这个弟弟。我管保二月初三前帮你将他运出宫就是。你对他有什么话,也好好写清,我今晚帮你带过去叫他放宽心。说是昨日他又投了一回湖。我倒从来不晓得,现今的神仙如此娇弱,投个湖也能溺得死。也只得我父王,竟还能将这看作天大的事。”
我甚无语。不将此事叨扰于他,原是想他和擎苍终归父子,与他惹了麻烦却不好。他既执意要帮忙,我也就默默地从了。
因势必欠他一个人情,后来陪离镜饮酒作乐,我少不得更卖力些。
原本饮酒我最怕与人行雅令。那时年少,玩心太重,整日里跟着几个糊涂师兄游手好闲斗鸡走狗,招摇过市徒作风流,诗文音律一概不通,每每行雅令我便是桌上被罚得最多的一个。行通令却是我最上手的,不管是抽签还是掷骰子,便是划个拳猜个数,我也能轻轻松松就拿个师门第一。这番我却是要讨好离镜,是以行雅令假装行得很愉快,只管张口混说低头喝酒便是,行通令却假装行得抓耳挠腮。
离镜很是乐呵,遂周详计划一番,决定初二夜里,助我将令羽偷出宫去。
如此,我们两个的关系简直一日千里,短短十日,便飙到了一万里,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倒并不是我同他谈婚论嫁。却说是他的妹妹胭脂,不知怎的,看上了我。
离镜这胭脂妹妹我见过一次,长得和他不大像,估摸是随母亲,虽没有十分姿色,却也是个清秀佳人。
他兴高采烈,只说亲上加亲。虽然我与他原本也没什么亲。然我这厢委实愁苦。我若生来便是个男儿身,倒也无甚可说,是个喜事。但显见得我生下来并不是个带把的公狐狸。与离镜说我一介粗人,配不上胭脂公主,他却只当我害羞,微微一笑了事。我在心中骂娘多次,全没有效用,悲情得很。
一座大紫明宫,令羽在东隅苦苦支撑,我在西隅苦苦支撑,也算和谐平衡。
一日入梦,梦见令羽当真嫁了那断袖鬼君做王后,我也当真娶了胭脂。离镜亲热地挽着我,指着令羽道:“音弟,快唤声母后。”令羽则来牵我的手罩上他的腹部,头上顶了片金光,甚慈爱与我道:“几个月后,母后便要再为你们生下一窝小弟弟来,阿音,你欢喜不欢喜?”我僵着脸干笑:“欢喜。”
待醒来时,贴身的中衣全被冷汗打湿透了。待要下床喝口凉水压惊,撩开帐子,却见离镜着了件白袍,悄无声息地立在床头,炯炯地将我望着。
我从床上滚了下去。
彼时已三更,窗外月色虽不十分好,照亮这间小厢房却也够了。
我趴在地上想,不怪不怪,他许是睡不着,来找我解闷。
就果然见他蹲下来,沉吟半晌道:“阿音,我说与你一个秘密,你想不想听。”
我思忖着,他这等时辰还不睡,专程来我居处要同我说个秘密,显见得为这个秘密熬得十分苦闷。我若不听,不够兄弟。三思后,憋屈着点了一回头,违心道:“想听,你说。”
他害羞道:“阿音,我喜欢你,想同你困觉。”
我方从地上爬起来,一头又栽了下去。
据我所知,离镜因厌恶他老子的断袖行径,风月事上素来十分正直,寝殿里储了许多美人,个个都胸大腰细腿长。彼时我化的是个男儿身,颜色虽无甚变化,胸部却着实是平的,听罢他这番言论,受的惊吓可想而知。
他自以为剖白心迹,已算与我打了商量,就来剥我衣裳。我死命护着前襟。他恼怒道:“你既已默许,又这般扭捏做甚?”
须知本神君那时没言语,万万不是默许,乃是傻了片刻。
他初次见我便是扒我衣裳,也不过十数日又来扒一回。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子,更何况彼时我大大小小也占个仙位,封了神君。
实在忍无可忍,一个手刀砍出去,将他放倒在地。谁知力道施得过重,又恰巧砍在他颈后天柱穴,机缘巧合,他昏了,重重地压在我肚子上,从头到脚的酒气。
酒气入鼻,我琢磨着他方才那些作为皆是发酒疯,想着同个醉鬼计较什么,又想地上究竟寒凉,遂捞了床被子胡乱将他一裹,打了个卷儿推到床脚,自去床上睡了。
翌日大清早,我两眼一睁便看见他,可怜兮兮地裹着昨夜那床被子趴在我床沿边上,边皱眉边揉颈项:“我怎么睡在你这里?”
我在胸中掂量一回,又掂量一回,缓缓道:“你昨夜喝了酒,三更跑到我房里,说喜欢我,要同我困觉。”
他抓头发的手僵在半空中,脸色乍青乍白。半晌,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断袖。我……我若是那个,又怎么会把……把亲妹妹说与你当媳妇?”
我拢了拢衣襟,欣慰道:“诚然你不是个断袖。”
却不想我这拢衣襟的动作深深刺激到他。
他抬起右手来颤巍巍指着我:“你……你这样……分明……分明却是怕被我占了便宜的形容。”
我呆了一呆,涩然道:“诚然你昨夜也确实差点扒了我衣裳。”
那之后,连着几日未见离镜。先前他几乎日日骚扰于我,近时倒杳无消息。
说句良心话,离镜其人,为人虽聒噪些,带来的酒是好喝的,和他斗鸡斗蛐蛐儿也是愉快的。是以,几日不见,我甚怀念他。
胭脂公主邀我逛后花园,不经意说起她这位哥哥。我才知离镜近日夜夜眠花宿柳,过得很是放荡风流。
胭脂细心和顺,担忧道:“莫不是神君与二哥哥出了什么嫌隙,以往你两个却如连体生的般,日日形影不离的。”
我摸着后脑勺回想一番,以为除去那夜他醉酒调戏我未遂外,我同他一直处得挺和睦。再则兄弟如衣服,老婆如手足。他同他的手足们行那繁衍香火的大事,加个衣服委实多余。美人在抱实乃风雅事,旁边再站个男子虎视眈眈盯着你怀中的美人,却就有些风雅过头了。纵然我并不是个真男子,故而绝不会觊觎他怀中的女美人,他却不知,必定要防范一番。做男子不易,做个有众多老婆的男子更不易。想到这一层,我体谅他。
胭脂巴巴地瞧着我要问个究竟。我在心中揣摩一番,觉得这些话说与一个女儿家听不大好。尴尬了半日,随便找个理由,胡乱搪塞过去了。
未几,二月初一。
大紫明宫张灯结彩,我的伙食也改善不少。
自接到我那封书信,因得了宽慰,几日来令羽勉强还算安生。
不过,送他出宫却是极机密之事,我在信中并未提及,是以婚期日近,他未免又开始惶恐。光上午两个多时辰,就咬了一回舌、服了一回毒且上了一回吊,很是能折腾。
我在厢房来来回回转了十圈,掂量还是得去离镜的寝殿跑上一趟,与他商议商议,看能不能将计划提前一日。
到得离镜寝殿前,却被两个宫娥拦住,说二王子殿下携了两位夫人出外游猎,未在宫中。我思忖一番,留言于宫娥,待二王子殿下回宫,劳烦她二位通报一声,说司音神君得了个有趣的把戏,等不及耍与他看。
我枯坐在房中嗑了半日瓜子,未等到离镜,却等来了我的师父墨渊。
墨渊腋下夹了个被团,被团里裹了条人影,那形容,约莫就是自杀未遂的九师兄令羽。
我一个瓜子壳儿卡在喉咙口,憋得满面青紫。他皱着眉头将我打量一番,过来帮我拍了拍胸口。
我咳出瓜子壳来,想着今日终于可以逃出生天,再不用为令羽担惊受怕,顿时欢喜。
他放下令羽来将我抱了一抱,紧紧扣住我的腰,半晌才放开,淡淡道:“不错,令羽瘦了一圈,小十七你倒是胖了一圈,算来也不见得是我们吃亏。”
我讪讪一笑,捧了捧瓜子递到他面前:“师父,您吃瓜子。”
那夜我们的出逃并不顺利。
擎苍掳了我和令羽,纵然他对令羽满心恋慕,然令羽不从,便是个强迫。墨渊顾及神族和鬼族的情谊,并不兵戎相见,只低调地潜进大紫明宫来再将我和令羽掳回去,已算很卖他面子。然他却很不懂事,竟调了兵将来堵在宫门前,要拿我们。便怪不得墨渊忍无可忍,大开杀戒。
令羽因一直昏睡,未见得那番景致。我瞧着眼前鲜血四溅的头颅们,却甚是心惊。
墨渊素来不曾败过。拎着我和令羽跳出宫门时,我回头一望,只见擎苍拿了方天画戟,站在暗红的一摊血泊中,目眦欲裂。
我一直未见到离镜。
墨渊拎着我和令羽从大紫明宫连夜奔回昆仑虚,一路无语,令羽仍昏着,便更无语。
那是我永世不能忘怀的夜晚,却永世也不愿再记起。
奔回昆仑虚后,墨渊将令羽托给四师兄照看,匆匆领我去了他的丹药房,一个劈手将我敲昏,锁在他的炼丹炉里。
从昏迷中初醒时,我思忖这许是墨渊的惩罚,警示我未将令羽照顾妥帖,害他伤情多半月,瘦了一圈。
却忽闻天雷轰轰。
此时才反应过来,这怕是我的天劫。墨渊将我安置在此处,应是让我避劫。
我虽生来仙胎,但要有点前途,路也是靠自己闯的。从一般神仙飞升成上仙,再从上仙飞升成上神,少则七万年,多则十四万年,历两个劫数。历得过,便寿与天齐;历不过,便就此绝命。
那时候,我跟着墨渊已整整两万年。按理说,推演自己的天劫将在何时何地以何种形式落下来,再提早预演些历劫之法,应不在话下。却因我素来厌恶推演之术,只觉那些印伽无趣至极,每每墨渊授课时,便积极地打瞌睡,以致学了许久,不过恍惚能掐算个凡人的命数。即便如此,十次有五六次,也还是不中的。
我深知自己道薄缘浅,以这般修为历那般劫数,譬如鸡肚里剖出个鸭蛋,绝无可能。
所幸七万年来我混日子混得逍遥。便是顷刻魂飞魄散了,也无甚遗憾。是以对这趟天劫,看得还算淡。只略略晓得就是当下一年了,其他便茫然得很。
我窝在炼丹炉里,待了好一会儿,才骤然想起,这厢我躲了,却寻哪个来替我?需知天劫之所以为天劫,自然比不得一般劫数,一旦落下来,必定要应到人身上,才算了结。
轰轰的天雷震得我头脑一片空白,使出浑身的解数想要从炉子里钻出来,却终是不能。我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这两万年的求艺生涯,活得混账。
第二日,大师兄揭开炉盖子,语重心长道:“十七,昨日师父站在这炉子旁生生为你受了三道天雷,你往后还是好生学些本事吧。下回飞升上神,却再让师父帮你历劫,就不好了。”
墨渊代我挨了天劫,在我从炉子里爬出来之前,已闭关休养去了。
我在他洞前跪了三日,一把鼻涕一把泪,巴巴地念:“师父,你是不是伤得很重?你这个伤势还休养不休养得好?徒弟实在是个混账,成天带累你。你万万不能落下病根,你若是有个万一,徒弟只有把自己炖了给你做补汤吃。”
这辈子只有那么一次,我哭得如此失态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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