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在她的胳膊上爬来爬去,她能感觉到,但却只能偶尔看到它们。小小的红色蚂蚁,红得像糖豆,像甘草汁,在她的胳膊上,在汗毛之间,像水流一样蠕动。当她拍打时,它们就张口咬她,不远的某处,有人大笑。这人在帐篷的另一侧。她努力忽略这些昆虫。米莉安用自我催眠的方法假装它们不存在,可它们的存在真真切切,于是她转而思考:它们为什么会在这儿?她无法感知身体的所有部位。她的双脚毫无知觉,像一块烤肉搁在她身体的另一头。这些蚂蚁饿了吗?她被抛弃了吗?他们放弃了基地,留她一个人在这里自生自灭吗?
这时她忽然想起:药。
我有药。
我得吃药。
我得吃药才能活下去。
她一只手滑到身体下面,没被铐住的那只手。她大部分身体都已麻木,连手指上的触觉都消失了。
而更糟的是,她找不到私藏的那些药片。
有人拿走了。
我死定了。
然而就在这时,她的手指碰到了什么东西。
纸巾的边缘。找到了。她把手伸过去,抓住,拖出。她的手指能感觉到纸巾里的硬物。四颗药片。吃——吃几片来着?
两片。一天吃两片。
她开始用参差不齐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摊开纸巾,拇指和食指摸索着捏起两片药。圆圆的药片摞在一起,像块超级迷你的三明治,不含任何甜美之物的冰激凌三明治——但说句实话,有什么能比活下去更甜美的呢?——她伸出舌头,犹如展开一张砂纸。药片放在舌头上,粘得倒挺牢固,任她如何使劲吞咽,竟岿然不动。这时她开始尝到了甜味,越来越甜,嘴巴里仿佛含了一颗糖。
戴维骗我,这些根本不是药。
而他妈是几颗糖果,嘀嗒糖或别的之类。
妈的!
为了打败她,他们可谓费尽心机。他们太清楚怎么能让她不爽了,怎么能一点点击碎她、打垮她:一个研钵,一根杵,慢慢把她捣成粉末。
可接下来,甜甜的味道突然变得苦不堪言——药片的糖衣融化在舌头上。是药,她告诉自己。可她心里又不敢确定。
反正米莉安横竖把两个药片吞了下去。它们艰难滑下她干涩的喉咙,半路上还卡了一会儿。与她的食管相比,它们似乎巨大无比,就像硬把鹅卵石塞进吸管中。
她像只要死的狗一样呜咽起来。
她痛恨不争气的自己。
“你弱爆了。”韦德·齐说。他站在那里,浑身上下惨不忍睹,活像一根烤过头的热狗香肠。他最外面的一层皮肉已经被烧焦了,一片片脱落下来(在某些脱皮的地方,她看见裸露在外的红色的血和肌肉)。他的牙齿亮晶晶的,眼睛也一样。
他说:“为了你,我忍受了非人的折磨,看来我那么做不值得。没想到你这么,你得坚强起来。”
“我做不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坚强起来。”
“那你只有死路一条了,不然还能怎样?”
他笑了笑,随即消失不见。
帐篷外有动静,似乎是两个人在说话,也许三个。
“坠机了。”
“6757航班。坠毁在沙漠里……把骨头挑干净。”
“玉米就行,玉米最吸血。”
笑声响起,“这可不仅仅是血,这是钢铁,是灵魂。”
“灵魂就像分币一样不值钱,它们数量虽然多,但实际上等同于垃圾。量大,但廉价。”一声咳嗽,湿答答黏糊糊的咳嗽。
“深蓝色的林莺。”
“深红色的唐纳雀。”
更多的笑声,又有人咳嗽。
“我怀疑她听着呢。”
“小山雀。”一个人含混不清地说。胡言乱语。
有人笑。她想喊叫,可叫不出声。她的下巴仿佛被铁丝捆住了一样。
“欢迎来地狱,对吧?”
哈哈,“没错。”
“她知道咱们已经抓到路易斯了吗?”
“她很快就会知道的。”
“他差不多都快死了。”
米莉安奋力挣扎起来。蚂蚁在啃噬着她。她想:看来这次我在劫难逃了。细菌感染,这就是我的下场,或者被蚂蚁咬得过敏,总之死在这该死的沙漠里。
“嘿。”停顿。“嘿。”拍打。“嘿。”
米莉安感觉到肩膀上有只手。哦,是奥菲利亚,异能者之一。会……她会干什么来着?催情。她能刺激人的性冲动,让对方或自己欲火焚身。“你?”米莉安虚弱地说。
“这里面是有故事的,”奥菲利亚说,她既没有咬自己的拇指指甲,也没有用拇指指甲剔牙缝,“不是托赫诺族的故事,有点像霍皮人的故事,我也说不清楚。”指甲又开始剔牙了,就像拿块玻璃刮黑板。米莉安的身体僵住了。
“你……你在说什么呀?”
“你只管听着。很久以前,人类被困在黑暗的地下。懂吗?就像地狱一样,只不过没有魔鬼。活人的地狱。他们常年栖居在黑暗中,有些人很善良,但大部分人都很凶恶。他们在巨蛇的怂恿下变得暴戾狠毒。这些人都是暴力分子、地痞、恶霸、强奸犯和杀人犯。坏人总是欺负好人,终于有一天,好人们决定:我们得离开这个鬼地方。你听懂了没有?”
米莉安想说点什么,可是嘴巴不受控制,况且药片还卡在喉咙里,于是她想:哦,妈的,这些药快噎死我了。她手里依然拿着纸巾和里面的两片药。
她悄悄攥紧手掌,像捕蝇草捉住了一只苍蝇。她不能让奥菲利亚发现药,否则一定会收回去的。
也许她只能靠那两片药才能苟延残喘个一天两天。
奥菲利亚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她喋喋不休地继续说着:“这段时间根本不存在太阳,到处都是黑暗,因此找出路有多难就可想而知了。他们不断地摸索寻找,可结果一无所获。他们试着种树和高高的向日葵,好通过它们向上爬,可没有阳光,植物干枯柔弱,根本长不高。后来,飞来了一只小鸟,知更鸟。小鸟说,我知道我很渺小,但我能帮上忙,因为我有翅膀。人们不相信小鸟能帮他们逃出去,但也并不认为它能伤害他们,所以他们说,哦,当然了,好啊,你走吧,小鸟,走吧,飞得高高的。小鸟失望地飞走了。然而呢?日复一日,一切仍和过去一样,坏人继续欺负好人。后来……”
说到这里,奥菲利亚吐了一口,吐的是被她咬下来的一块月牙状的指甲。
然后她继续说道:“后来小鸟又飞回来了,它告诉人们说它找到了一条逃出去的路。一个位于地下的洞穴,因为太高,没有人能到得了。于是,知更鸟教大家唱一首歌,所有人一起唱,树和向日葵在歌声中开始疯狂地生长,越长越高,他们就沿着树干爬上去。”她哼了一声,耸耸肩,“这只是整个故事的开始,但我想你应该能从中看出点什么了。一只小鸟帮助人们逃出了地狱。”
米莉安咳嗽一声,“姐们儿,故事不错。”
奥菲利亚又耸耸肩,“嗯,我觉得你对我有些偏见,不过没关系,我无所谓。我们了解彼此。我有点恨你,但这意味着我对你的了解已经有所深入,我恨你可能是因为我们是相似的人,而且相似的不止一点点。我们都是幸存者。所以,我能给你提个醒吗?”
“就只提个醒?”
奥菲利亚撇了撇嘴,“闭嘴。我要说的是:你是个幸存者,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会为了生存吃掉自己的同伴。Es hora de er(该吃饭了)。懂吗?告诉我们那孩子叫什么,我们不会伤害他。他是家人。我爱他。我们全都爱他。我们会保证他在这里绝对安全。”
“我这个人是很固执的,”米莉安低声说,“所以你还是省省吧。”
“固执得连死都不怕?”
米莉安最大努力地耸了耸肩。
“我看未必,”奥菲利亚说着站起身,“我告诉你吧,你得想办法从地狱里逃出来。因为导火索已经点着了。”
说完她转身便要走开。
米莉安心想:赶快把药藏起来。可转念又一想:别,别,别,还是等她出去之后再说,目前她还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可米莉安的手抽搐了一下——
两个药片从纸巾里滚出去,掉在了地板上。
“吧嗒,吧嗒。”
奥菲利亚停住了脚步。
她慢慢扭过头,目光徐徐向下,看到了米莉安手里的纸巾,而后继续向下。
“哈,”她走过来捡起药片,“你掉东西了?”
“我需要它们。”米莉安的嘴唇在发抖。
“这是什么?”
米莉安忍住哭说:“壮阳药。能让男人硬得跟牛一样。”
奥菲利亚笑着说:“真能编啊,小贱人,佩服。这是什么,抗生素吧?有人偷偷给你抗生素?”她在掌心里拨弄着药片。
米莉安闭上了眼睛。妈的!
奥菲利亚走过来,摊开手掌,“喏。”
药片躺在她的掌心。
两个。
米莉安伸手去捏。
奥菲利亚手一倾斜,药片滑落到地面上。“吧嗒,吧嗒。”
“哎哟,不好意思。”说完她一脚将药片踢到了床底下。
“你他妈的——”
“快点寻找逃出地狱的路吧,小鸟,不然坏人就要找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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