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我最早接触这部世界讽刺文学名著的经过,真是有点失敬,同时也说明我对欧洲文学史有多么孤陋寡闻。
四十年代初,我住在伦敦西北郊一所公寓里。每逢伤风感冒,我总找点轻松的读物,经常买的是企鹅丛书,因为当时每本仅六个便士,而且封面分别用不同颜色标志着其内容。譬如小说的封皮是桔黄色的,回忆录则是蓝色的。则被列为幽默类。
书拿起来就再也放不下了。当时我被帅克这位绝妙人物整个吸引住了。我对这本书有了相见恨晚之感,并且责怪把它列为幽默类,未免太轻率了。后来才知道,这部奇书是捷克有史以来的杰作之一,已经被译成近三十种文字。作者哈谢克曾被欧洲批评家与十六世纪的拉布雷(的作者)和塞万提斯(的作者)相提并论。这是个节译本,原作要长上三倍。我之所以挑这个节本来译,是因为它节得很高明,略去了原作借用天主教繁琐教规或捷文双关语一些费解的笑料,保留了原作的精华。
一个极端残暴、腐败透顶的帝国(奥匈帝国)为了在欧洲争夺霸权,就凭借武力奴役另一个弱小但是倔强的民族(捷克人民),并驱使其成员参加一场由于分赃不均而引起的大屠杀(第一次世界大战);而以帅克这个无与伦比的人物为代表的捷克民族,由于处在劣势,表面上唯唯诺诺,屈从效忠,甚至口呼“万岁”,内心却充满了鄙夷和憎恨,从而采取种种使反动统治者哭笑不得的方式进行顽强的抵抗;通过主人公帅克这个普通士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从应征入伍到开拔前线的经历,作者以笑骂的笔锋对这个色厉内荏的帝国内部的强横暴虐、昏愦无能加以无情的暴露与控诉——这就是这部杰出的讽刺小说的基本内容。的作者、捷克的民族英雄、卓越的反法西斯战士伏契克曾经对帅克这个人物所产生的影响作出这样高度的评价,说他“仿佛是一条虫子,在蛀蚀(奥匈帝国)那个反动制度时是很起劲的,尽管并不是始终都很自觉的;在摧毁这座压迫与暴政的大厦上,他是起了作用的。”
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一部历史小说,因为它从内部描写了欧洲近代史上一个最古老的王朝——奥匈帝国崩溃的过程。作品几乎是严格按照第一次世界大战编年顺序写的,从第二卷(帅克入伍后由布拉格开拔前方)起,战局、事件、路线,都与当年的奥匈军队作战史基本吻合,甚至帅克所在的联队番号以及作品中有些人物(卢卡施、万尼克、杜布等)也不是虚构的。然而此书的价值并不在于它如何忠于史实,而在于作者哈谢克以卓绝的漫画式手法,准确、深刻地剖析了奥匈帝国的政府、军队、法院、警察机关以至医院、教会的反动而又虚弱的本质。通过手里拿着“叛国者”帽子到处寻找拘捕对象的特务布里契奈德,以及那草菅人命的军医,我们可以看到奥匈帝国是怎样一座黑暗、残暴的监狱。
为了揭露所谓“神职人员”这种寄生虫,作者在卡兹和拉辛两个神甫的形象上着了浓重的笔墨。这个帝国的一切残酷、肮脏、荒谬与丑恶,都没能逃脱哈谢克那支锋利、辛辣的笔,他无情地揭露了这个庞大帝国所加于捷克民族的种种灾难,并塑造出帅克这个平凡而又极富于机智的不朽形象。
当然,这部小说暴露得最彻底、抨击得最有力的还是奥匈帝国所炫耀的军队。反动统治者为了驱使人民替他们那腐朽政权去当炮灰,不得不制造一些虚伪的“军人荣誉感”,鼓吹“忠君爱国”的黩武思想,用宗教麻醉、政治欺骗以及特务和集中营等强制手段,硬把包括老弱病残在内的人们推上火线。作者形象地描写了那个军队中主权式的官兵关系和掠夺者与被掠夺者之间的军民关系,揭示出临阵拼凑起来的“友”军之间互相倾轧,以至职业军官对后备军官和自愿军官的轻蔑。这样的军队既谈不上效率、纪律,更没有“士气”可言。军官们以彼此贻误对方的公事来报私仇,士兵比赛着怠工;列车开走了,军官还躲在车站后面同妓女讲着价钱。这样的军队对“自己人”是那样残酷,对待俘虏和敌方老百姓更不如禽兽。
这部小说的力量就在于:它以生动有力、令人笑破肚皮的情节,富于说服力地告诉我们:一个不义的军队,无论它在数量上如何庞大,到头来只能失败,灭亡。
作者雅罗斯拉夫·哈谢克(一八八三~一九二三)出生于布拉格。他的父亲是一所私立德国中学的数学教员,薪俸微薄,家境贫寒。哈谢克十三岁丧父后,就去一家药铺当学徒。
一八九七年,当哈谢克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时,他就参加了反对异族统治者的活动,常常扯掉他们贴的戒严布告,撕破奥匈帝国的国微,砸碎反动政府机关的窗玻璃,并曾因参加反德游行而被警察以“军事裁判法”名义逮捕,投入牢狱。哈谢克十六岁进了一所中等商业学校。级任老师是历史小说家阿洛依斯·伊拉谢克,他在班上时常讲述捷克民族英雄的轶事,对哈谢克的启发极大。
商业学校辍学后,哈谢克没有进银行去当职员,却选择了写作的道路。读书期间,他就经常为《人民报》写稿,一九○七年当上了《公社》的主编。他经常到内地对矿工及纺织工人演讲,不断受到奥匈帝国特务的监视,曾因反抗警察坐过一个月的牢。一九○八年他两次为警察局传讯,一次是由于他试图扯下挂在温塞斯拉斯广场上的奥匈帝国国旗,另一次控告他的罪名是“扰乱治安”。一九一○年他主编《动物世界》,次年,由于他编造了一些虚构的动物形象,被出版商弗克斯解雇了。一九○三年他一度参加过无政府主义组织,一九○七年就断然同他们决裂。
哈谢克是一位辛勤的作家。一九○○至一九○八年间,他写过一百八十五篇讽刺小品。
一九○九年开始写短篇小说,最初登在约塞夫·拉达(1887~1957,即为本书作插图的那位画家)所主编的《漫画报》上。他生平爱好徒步旅行,并喜欢深入布拉格下层社会。他在十五年的文学生涯中,写了不下一千篇短篇小说,对自己所观察到的社会上种种丑恶现象,进行了无情的鞭答。最初也是以一组短篇小说的形式问世的。此外,他写的剧本也曾上演过。
正像他所创造的帅克这个人物一样,哈谢克本人在现实生活中也干过不少令奥匈帝国当局瞋目切齿的妙举。一九一一年,当奥匈帝国大搞议会选举时,哈谢克组织了一个所谓“在合法范围内主张温和及和平的政党”,并在一家下等酒馆里发表“竞选”演说,对奥匈帝国的政治社会制度进行了猛烈抨击。事后他告诉人说,这是为了替那家酒馆招徕主顾。另一回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他住进布拉格一家旅馆,在旅客登记簿“国籍”栏填上与奥匈帝国相敌对的“俄罗斯”,又在“来此何事”栏填上“窥探奥地利参谋部的活动”。于是,蠢猪般的警察局立即派人把该旅馆密密匝匝地包围起来,以为这下可抓到了一名重要间谍。
及至真相大白后,警察严厉责问他为什么在战争期间开这种玩笑,哈谢克带着一副真诚神情回答说,他对奥地利警察的效率不大放心,是想考验一下他们警惕性如何。警方哭笑不得,罚他坐了五天牢。
一九一五年——即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的第二年,哈谢克应征入伍,参加第九十一步兵团,也就是帅克所属的那个部队。起初他们驻扎在捷斯凯—布迪尤维斯。当年九月,俄军突破防线,切断了哈谢克所属部队同奥匈帝国主力军之间的联系。哈谢克终于被俄军俘虏。
被俘后,哈谢克先在基辅,后来又转移到乌拉尔山南端的托兹克伊。在俘虏营里,他也没有间断文学活动。他当上了基辅出版的一家捷克文杂志《捷克斯洛伐克》的记者,并继续从事的写作。一九一七年,这家杂志社出版了的单行本。他还模仿英国作家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分传》,写了《匹克威克俱乐部》,内容也都是对奥匈帝国统治者昏庸腐败的讽刺。
当时俄军在俘虏中间组织了一支捷克兵团与奥匈帝国作战,由于哈谢克一时认识不清,他就报名参加了。但是后来当这个兵团变质为俄国反革命白卫军的盟友——即臭名昭著的捷克斯洛伐克师团,并开往马拉河去反对布尔什维克时,哈谢克逃走了。他躲在萨马拉县沃尔霍河流域的摩尔维诺。一九一八年,哈谢克在基辅毅然参加了红军,一个月后,成为布尔什维克党员。那个反动师团宣布他为“卖国贼”,并下令通缉。据说有一次他赴萨马拉为红军办事时,曾为该师团所俘。但他又成功地逃掉了。他积极参加宣传工作,动员在俄国的捷克士兵支援十月革命。他曾在辛比尔斯克参加著名的红军第五军,并成为军队和党的干队,后任布古尔马市的部队副司令员。一九一九年他被委任为乌发市外国共产党员委员会的书记,同年任红箭印刷厂的党委书记。一九二○年任红军第五军政治部国际组组长。哈谢克在伊尔库兹克时,担任过德文杂志《狂飙》、匈文杂志《进攻》和布里亚特蒙古文杂志《曙光》的领导工作。哈谢克在一封信中曾谈到他在伊尔库兹克时结识一位参加十月革命的中国将军。
哈谢克跟那位将军学习中文,同时教他捷克文。他十分遗憾地写道,在八万六千个中国方块字中间,他只认得八十个。据说当时红军革命军事委员会还曾请哈谢克主编一种中文刊物。
一九二○年,捷克社会民主党派了个访苏代表团,他们请哈谢克回国工作。他立即同意了。同年十二月,他回到布拉格,并为社会民主党左翼的机关报《红色权力报》写文章。当时捷克是个新建立的共和国。不久,哈谢克被政敌诬蔑为“奸细”。
但他继续不屈不挠地从事的写作。由于找不到出版者,一九二一年在朋友们的资助下,自费把第一卷刊印成书,并且同友人上街去叫卖,结果大为成功。他本计划共写成四卷。开始写第四卷时,他得了疟疾。在病榻上,他用口述的方式继续创作。一九二三年,刚写完第三章,他就因心脏麻痹和肺炎溘然与世长辞。时年还不满四十。对捷克,对欧洲,对人类进步的文学事业,他的夭折都是莫大的损失!后来他的朋友卡尔·万尼克把全书续完,但因文笔有显著差别,近年来的版本多删去不用了。
捷克著名画家约塞夫·拉达为所画的插图是与原书齐名的不朽之作。事实上,哈谢克生前并没看到这些跟他的作品知此相得益彰的插图。他仅仅在一九二一年请拉达为此书画过一幅封面。一九二四年,也即是哈谢克逝世的次年,拉达才应《捷克日报》星期日特辑的编者之约,为作了五四○幅插图,在该刊上连载,每幅插图下面并由画家从原著中选摘一段作为说明。据统计,拉达先后曾为哈谢克的全部作品画过一三三九幅速写,其中仅他就画了九○九幅,每幅都是这么道劲有力,轮廓分明,疏疏几笔,就能攫住书中人物——尤其是主人公帅克——的灵魂,在书籍插图史上,别树一格。
拉达出生于一个穷鞋匠的家庭,自幼就喜欢绘画。他早期受捷克现实主义画家密克拉士·阿烈士(1852~1913)的影响颇深。十四岁在一家装订作坊当学徒,因而接触到许多附有插图的名著。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利用工余作画。一九○四年,五月出版社第一次印行了他的四幅画。
拉达还喜欢研究民间装束,搜集童谣。他的绘画的独创性是同捷克丰富的民族传统紧密结合的。他的线条朴素自然,色彩鲜明活泼,笔下充满着民间生活的诗意。
拉达最初为好几部童话作过插图,又编绘《我的字母》、《愉快的生物学》等启蒙性读物。一九二五到一九三五年间,他主编过儿童刊物《小花儿》、漫画杂志《动物世界》,为《红色权力报》作过画,并替另一讽刺作家哈沃里契克·勃鲁斯基的作品画过插图。但是拉达主要是以为所作的这批插图而闻名的。
像帅克那样一个普通的人,一向就是拉达画作中的主要题材。他从来不画没有人物的风景,在他的画面上活跃着的总是手工业工人、泥水匠、农民、磨坊工人、看林人、老太婆或小孩。他对哈谢克这部作品有深湛的体会,在插图风格上与原作达到高度的和谐,这是因为他们二人从一九○七年就结下深挚的友谊,这种友谊是建立在他们共同对人民炽烈的热爱和对反动统治者深切的痛恨上。在哈谢克创作这部小说的年月里,他们一直密切交往,一度还一道生活过。对哈谢克作品中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拉达了解得最为透彻。一九四七年,捷克政府曾颁给他以“人民艺术家”的光辉称号。
萧乾一九九○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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