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赫萝这样做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观察罗伦斯的这种内心活动,借此获得乐趣。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笑容已经变成了奸笑。
“汝怎么不生气地跟咱说‘别布下这种性质恶劣的圈套’呢?”
“要是我生气的话……”
“那么,这次不是圈套了。你就好好练习一下撒娇呗?”
“……你就会这么说吧?”
罗伦斯耸了耸肩膀,赫萝马上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够之后,她就把脸枕在自己的臂膀上。
“竟然被汝读懂了心思,真是有损贤狼的名誉。”
“不管怎么说,这么久也自然会习惯了。”
赫萝并没有笑,也没有觉得不甘心。她只是把笑容的余韵留在脸上,用手指了指床边。
也就是说叫罗伦斯坐在那里吧。
“但是,汝那烂好人的特点还是一直没变……”
看到罗伦斯坐到床上,赫萝就坐起身子继续说道。
“就算咱把汝套进圈套里大笑一场,汝最多也只会生气,而不会对咱不加理睬。”
罗伦斯笑着回答道:
“谁知道。以后可不一定哦。”
正当他打算接着说“所以你要小心注意自己的言行”的时候,却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他本以为赫萝会以诡谲的笑容回敬自己,却没想到赫萝露出了有点悲伤的笑意。
“当然,我想也会这样。一定会这样吧。”
然后,她自言自语地说着,采取了出乎意料的行动。
赫萝坐起身子,爬到了罗伦斯身边,然后横着坐到了他的大腿上。最后甚至毫不犹豫地把双手绕到罗伦斯背后紧抱着他。
脸正好就搭在罗伦斯的左肩上。
罗伦斯当然看不清她现在的表情。
只是,就算她做出这么明显的举动,罗伦斯也并不觉得她是怀着什么不轨企图。
“所谓人很善变,的确是真的。如果是以前的汝的话,在这种状态下应该就会全身紧绷起来才对。”
即使是无论何时也能装出冷静态度的赫萝,也无法控制耳朵和尾巴的动作。
根据声音和左手的触感,罗伦斯可以感觉到她的尾巴正在不安地晃动着。
于是,他轻轻握住了尾巴。
就在这一瞬间,赫萝仿佛大吃一惊似的绷直了身体,罗伦斯慌忙放开了手。
还没等他道歉,赫萝就用额头撞了过来。
“别随便乱碰。”
虽然赫萝偶尔会说“作为奖励就让汝摸摸尾巴”之类的话,不过看来这好像是一个弱点。
不过,这样做的目的也并非为了确认什么,同时也不是纯粹的恶作剧。
虽然不知道原因为何,但是看到赫萝的反应,也并不是发自心底感到沮丧,罗伦斯这才放下心来。
“汝这大笨驴。”
赫萝接着骂了一句,然后叹了口气。
两人间出现了一段沉默。
赫萝的尾巴断续地传出啪嗒啪嗒的声音,烧着动物油的灯芯发…的噼啪声也偶尔混入其中。
就在罗伦斯心想还是由自己主动发话的时候,赫萝却同时开口了:
“要是接受汝的这种关照的话,那就真的有损贤狼的名誉了。”
看来她是察觉到自己想开口说话的意向了。
只是,从这句话中却只能感觉到赫萝在故作精神,这恐怕不是罗伦斯的错觉吧。
“真是的,要是咱撒娇的话不就倒过来了,明明说是汝向咱撒娇的嘛。”
赫萝抬起了靠在罗伦斯肩上的脸,挺直腰身,视线的位置也稍微比他高出了一点。
她以琥珀色的眼眸俯视着罗伦斯,一脸不高兴地扭着嘴唇说道:
“汝什么时候才会大乱方寸啊?”
“如果你把出心中所想的事说出来的话。”
瞬间,赫萝就像吃了什么苦果似的,皱着脸挪开了身体。
即使如此,罗伦斯也还是保持着不慌不忙的神态。赫萝马上就露出悲伤的表情,低声说道:
“汝啊。”
“怎么啦?”
“咱想看到汝大乱方寸的样子。”
“知道了。”
听罗伦斯这么回答,赫萝又再次把身体靠在罗伦斯胸前,一边扭动着身子一边说道:
“就在这里结束旅途呗?”
如果要把这时候的惊讶告诉别人的话,恐怕就只能让那个人亲自看看这个场面了。
只有这样才能理解罗伦斯当时的吃惊程度。
但是,他接下来感觉到的却是愤怒。
毕竟就算开玩笑,罗伦斯也不想从她口中听到这句话。
“汝觉得是开玩笑吗?”
“觉得。”
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地作出回答,并不是由于他很冷静。
恰恰相反,他紧抓住赫萝的肩膀,看了看她的表情。
虽然那张脸在笑,但那并不是罗伦斯能生起气来的神色。
“真是的,汝太可爱了。”
罗伦斯不禁在心中沉吟道——
如果要这样子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拨弄我下巴的话,就应该像往常一样露出更坏心眼的笑容才行啊。
“咱可不是开玩笑。如果开玩笑地说出这种话,汝一定会生气的。然后——”
赫萝把手重叠在罗伦斯握着自己肩膀的手上,接着说道:
“最后还是会原谅咱。因为汝太温柔了。”
赫萝的手指非常纤细,明明没有怎么修过指甲,可是形状却很优美。
被那样的指甲毫不留情地刺在手背上的话,自然不可能不痛了。
只是,就算被赫萝的指甲剌着手背,罗伦斯也没有放开她的肩膀。
“我所接受的契约……是把你送回故乡去。”
“已经到了相当接近的地方了。”
“既然如此,上次在村里又为什么……”
“人是会变的,状况也会变。当然,咱的心情也会改变。”
说完,赫萝露出了苦笑。罗伦斯马上就察觉到,自己一定是露出了很丢人的表情吧。
虽说只是一瞬间,但自己的确是愕然了。
难道这是因心情改变就能决定下来的事情吗?
“呵呵,看来还有没被耕种过的田地呐。但是,这可不是能随便穿鞋闯进来的地方。”
虽然赫萝通过捉弄罗伦斯来欣赏他狼狈或者困惑的神态,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不过要是使用同样手段已经不能再引他上钩的话,这种方法也会变得越来越过激。
只是,这里正如赫萝所说,是不希望破别人拿来开玩笑的地方。
“但是,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那女人不是说过了吗?”
“……是埃布?”
赫萝点了点头,挪开了刺着罗伦斯手背的指甲。
看到上面渗出了一点血,赫萝一边用眼光表示歉意,一边继续说道:
“虽然相遇可以用钱来买——”
“那个……但也还是无法决定其是好是坏?”
“所以就要珍惜这种相遇。那人类的小丫头,自以为是地这么说…………”
赫萝骂了句口是心非的话,然后把手贴在罗伦斯的脸上。
“咱希望咱们的相遇是好的相遇。如果要让这句话成真,咱就觉得是不是应该在这里分别。”
罗伦斯完全不明白赫萝话中的意思。
在特列欧村里,赫萝故意避开了“到达故乡后要怎么做”的问题没有回答。
那是因为两人都怀抱着“一旦到达故乡,两人的旅途就要迎来终点”的预感。罗伦斯是这么认为的。
而且根据当初的约定,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当初罗伦斯跟赫萝相遇的时候也是这么打算的,而赫萝大概也一样吧。
只是,这佯的两人旅行的确非常快乐。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很希望能继续下去。
无论如何,都总是会受到这种小孩子气的诱惑所影响。
而且,这对赫萝来说也是一样的吧?至少从以前的旅途来看,罗伦斯也有着能确信这一点的自信。
如果这样的话,在这里结束旅行,为什么会跟“把这次相遇变成好的相遇”扯上关系呢?
赫萝把视线投向罗伦斯那难以掩饰困惑神色的脸,依然把手贴在他脸颊上,无奈地笑道:
“汝这大笨驴,难道真的不知道?”
这并不是开玩笑,也不是生气。就好像看着不成器的小孩感到无奈似的,她的脸上甚至有一种慈爱的神色。
赫萝抬起脸,握着罗伦斯的手从肩上放下,又一次慢慢地抱住了他。
“这样的旅途非常开心。可以笑,可以哭,连咱这种既冷静又狡猾的人,也像小孩子一样大吵大嚷起来。对长期以来都是孤身只影的咱来说,这实在是太美妙了。也曾经觉得,希望能这样子永远持续下去。”
“既然这样——”
罗伦斯正要开口,却突然无话可说了。
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毕竟赫萝并不是人类,彼此生存的时间实在相差太远了。
“汝虽然头脑转得快,但还是经验不足。汝毕竟是个致力于赚钱的商人,咱也觉得汝应该会马上理解到……咱可不是因为不想给你送终才这么说的。那种事……咱早就习惯了。”
就好像冬季的茶色大平原上刮起的一阵风似的,赫萝轻松地说道:
“咱如果有更强的自制心的话,说不定也能坚持到故乡。在离开之前的村子时咱也有这样的自信……可是,汝却是个彻彻底底的烂好人。不管咱做什么汝都会接受,只要咱有昕期望,汝就会尽量满足,咱实在很难忍受这一切,很难啊……”
就算从赫萝口中听到这种仿佛写在骑士道物语的最后一页的话语,罗伦斯也完全不觉得高兴。
赫萝想要说些什么,虽然还完全不明白,但是至少也能理解到一点。
那就是,在这番话的最后,肯定会紧接着“所以就在这里分别吧”这句话。
“所以,咱觉得……很害怕。”
赫萝的尾巴仿佛涌上心头的不安似的鼓胀了起来。
那是吃过全烧乳猪那天晚上的事。当时,赫萝说“很害怕”,感到非常畏怯。
虽然那时候完全不明白,但是从这种情况看来,让赫萝感到害怕的就只有一件事。
只是,罗伦斯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害怕。
赫萝很希望罗伦斯能察觉到这一点。
那天晚上,赫萝说过,如果罗伦斯察觉到那一点,会让她很困扰,即使如此,她也还是在这种情况下说了出口,那肯定是由于赫萝觉得“如果他察觉不到的话就会很困扰”的缘故。
赫萝是贤狼,她不会做多余的事,也很少会做错事。
既然如此,就应该能通过目前提示的条件加以理解。
罗伦斯拼命地转动着脑筋。
凭着商人引以为豪的记忆力,拼命回忆起所有事情,并进行思考。
埃布的话,赫萝突然提出结束旅途的要求,身为商人也许会明白的事。还有——赫萝所恐惧的事。
无论是哪一件都好像没有关系,完全猜不透它们到底怎样才能联系在一起。
而且,如果旅途开心的话,“希望一直持续下去”难道不是最自然的感情吗?
虽然旅途总会迎来终点,但是赫萝应该不是在避忌着这个无可避免的结果。她应该早就理解了这一点,而罗伦斯也同样如此。在迎来旅途终点的时候,他也有自信能笑着跟赫萝道别。
所以,这样子在中途结束旅程,一定是包含着什么意义。
在旅行途中,在这个时机。因为觉得无法一直坚持到故乡……
想到这里,罗伦斯就产生了一种联系起来的预感。
快乐,旅行,时机,商人。
在这一瞬间,罗伦斯完全无法抵抗身体绷紧起来的冲动。
“……察觉到了吗?”
赫萝仿佛很无奈似的说着,然后从罗伦斯的腿上站起了身子。
“本来咱是不想汝察觉这一点的,但是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就会错过最佳的结果。汝也明白吧?这句话的含义。”
罗伦斯点了点头。
这实在再明显不过了。
不,其实之前也隐约察觉到了。也许只是自己不想去承认而已。
赫萝没有任何留恋地离开了罗伦斯的身体,走下了床。
罗伦斯在赫萝那琥珀色的眼眸俯视下,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就连你,也没有看过那个故事吗。”
“故事?这么说……就是那个意思吗?还真是个不错的比喻。”
世界上大致存在着两种故事。一种是人获得幸福的故事,另一种是不幸的故事。
不过,实际上应该分为四种故事才对。然而剩下的两种实在很难由人类编写出来,而且,说到要理解它的话,人类这种存在也实在太过不完整。
如果说有谁能创造出来、而且有人能读懂的话,那就只可能是神。实际上,教会也能提供这种死后世界的保证。
“持续着幸福的故事。”
赫萝无言地慢慢踱着步子,把房间角落里跟行李堆在一起的、装满葡萄酒的水杯拿了起来。回过头来的她,脸上绽放着笑容。
“那种东西是不存在的。当然,跟汝的交流非常开心,真的非常开心。开心到几乎要把汝一口吃下去的程度。”
被她这样眯起琥珀色的红眼睛说出这种话,如果是刚认识的时候,自己恐怕会不由自主地怦然心动吧。
可是,现在却没有任何动摇。
希望永远像当初相遇的时候一佯——赫萝的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罗伦斯的胸口。
“但是,不管是怎样美味的佳肴,一直吃着同样东西的话,会怎么样?应该会厌倦吧?而且最令人困扰的是,咱如果想要获得新的乐趣,就只能不断采取过激的行动。接下来等待着咱们的是什么,汝也应该知道吧?”
本来光是牵手就会感到动摇,但是如今就算被拥抱也依然不慌不忙,还若无其事地在手背吻一下。
如果继续推算以后会变成怎样的话,就肯定会变得一脸愕然了。
自己两人能做的事,相对于漫长的时光来说,实在少得可怜。
就算一次又一次地不断变换形式,也会很快就用尽的。
虽然可以继续沿着阶梯住上登。
但是,那道阶梯却不一定会永远存在。
“最后咱们无论如何渴求也无法得到满足,所有的快乐交流都将尽数风化,只有褪色的快乐残留在记忆中。那时候就真的会想,刚相遇的时候明明是那么快乐呐。”
她投来了恶作剧般的视线,也应该是故意的吧。
“因此,咱就觉得很害怕。害怕让这种快乐加速磨灭的、汝的…………”
从水杯里喝下一口葡萄洒,赫萝仿佛自嘲般说道:
“温柔。”
贤狼赫萝。
生存了好几百年、掌管麦子的丰收、害怕孤独、能变化成人形的狼。
她对孤独的恐惧,也有着难以理解的一面。如果光是不喜欢作为神被崇拜和敬畏这个理由的话,那实在是难以理解。
当然,毕竟是生存在漫长时光中的存在,跟她度过同样时光的存在极其稀少。正是这个事实,使得她对孤独如此敏感吧——罗伦斯本来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到了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终于领悟到真正答案了。
如果讨厌孤独的话,只要找那些跟自己生存在同一时光中的人们,一起开心度目就行了。但是她并没有那样做——不,她无法那样做,其中的理由。
赫萝说过,自己并不是神。
其真正的理由,就在于此。
据说,神能把天国创造成一个没有生老病死的永久幸福世界。
赫萝却根本无法做到这种事。
她跟人一样,无论任何事都会逐渐习惯,然后厌倦,发出“以前明明是那么开心的事情啊”之类的感叹。
希望永远都那么快乐。
这个少女般的愿望绝对不会实现——对于生存了如此漫长时光的贤狼来说,是最清楚不过了。
“只要结果好,就一切都好。汝等人类真是会说话,咱以前也觉得很佩眼。虽然咱也觉得这样想的确没错,但是真正快乐的事情却很难下定决心去结束。如果就这样一直拖着同到故乡的话,也不知道会变成怎样。所以,为了让咱和汝的旅行自始至终都那么快乐,最好还是在这里分别呐。”
罗伦斯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接过了走近自己的赫萝递出来的水杯。
明明说话的内容没有包含任伺积极向前的因素,可是听起来却好像下定决心向前迈步一样。这也许是由于她的口吻跟自暴自弃差不多的缘故吧。
“正好汝也差不多能实现梦想了。即使作为汝的人生故事的一个段落,也应该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吧?”
“那样说,也的确没错。”
因此,罗伦斯并没有打断赫萝的话。
“而且,有件事咱本来打算之后再说出来,让汝大吃一惊的。”
赫萝抿嘴一笑,就像刚才的对话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以轻松的动作坐到罗伦斯身边,然后转身拿起了枕边的书本。
“书本里,还出现了咱呢。”
赫萝说完,不禁苦笑了一下。她多半是看到自己听了之后大吃一惊的样子吧。
在听到自己将要实现梦想的时候,表情明明没有任何改变啊。
“过去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不过在书中看到之前,咱都完全忘记了。”
赫萝一边说一边翻到某一页,然后把书递到罗伦斯面前。
这应该是在叫自己读一读吧?
罗伦斯放下水杯拿起书本,把视线转移到书页上。
以棱角分明的字迹写在书上的那个故事,是以“在一个所有人都依然处于无知和蒙昧之中的时代”这句话开头的。
那时候,就连教会这个名词,恐怕也只能在遥远国度的传闻中听到吧。
在那上面,记载着上次在异教徒城镇卡梅尔森那里,听年代记的作家狄安娜说过的那个赫萝的名字。
“竟然说是麦束尾巴……真是有点心情复杂呐。”
罗伦斯尽管觉得这种形容也差不了多远,但还是没说出口。
“……你从以前开始就是个大酒鬼啊。”
罗伦斯读到那个部分,不禁无奈地说道。可是赫萝不仅没有感到任何不快,反而得意地挺起胸膛哼了哼鼻子。
“到现在我也能鲜明地回忆起来。跟咱斗酒的酒鬼是个比汝还要年轻的姑娘,到了最后,咱跟那姑娘与其说是醉倒,倒不如说肚子已经装不下了。那次较量的情景简直可以说是壮观——”
“不,够了,我不想再听下去。”
罗伦斯摆摆手插嘴道。赫萝当然很顽固,不过那姑娘恐怕也同样是个顽固的人吧。最后较量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就算不想也能猜得到。
不过,上面虽然的确有写着斗酒的事情,但是实际上也只是在描写那个跟赫萝斗酒的姑娘的英雄事迹而已。
要说这是理所当然的话,也的确没错。
“呵呵呵,不过还真是令人怀念。明明在读到之前咱都忘记了呐。”
“又喝酒又吃饭又唱歌又跳舞吗……虽然这也多半被重写过许多遍,但还是能感觉到当时的快乐氛围啊。原来的传闻肯定是笑话之类的东西吧。”
“唔,的确非常开心。汝啊,稍微站起来一下呗。”
“嗯?”
罗伦斯照她的吩咐,从床上站起了身子。
接着,罗伦斯又被赫萝指了一下,于是把手里的书也放下了。
正当他想着到底这样要做什么的时候,赫萝嗖的把身体凑近过来,握住了罗伦斯的手。
“右、右、左。左、左、右。汝明白吗?”
就连思考“怎么回事?”的时间也没有。
这应该是赫萝像书上所写的那样曾经跳过的、那条村子传承下来的古老舞蹈吧。
不过,站到她身边之后,罗伦斯就理解了。
赫萝身上有着狼的耳朵和尾巴。
在这种轻松开朗的行动之后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罗伦斯肯定不会不知道。
毕竟赫萝说想要结束旅行,是由于旅行太快乐的缘故。
“这种舞如果是喝了酒的话,没跳几下就会马上头晕目眩的。”
赫萝抬起视线笑着说完,又立刻把视线转移到脚下。
“右、右、左,接着就左、左、右,懂了没有?来,要开始了哟。”
罗伦斯虽然从没怎么跳过舞,不过在异教徒城镇卡梅尔森的祭典中,他也曾经被赫萝拉着跳了整个晚上。
要是练习了那么久的话,任谁都可以跳得像模像样吧。
赫萝“嘿!”地踏出一脚,罗伦斯也配合着她的节奏跳了起来。
就像牧羊女诺尔菈为了显示出自己是真正的牧羊女而跳舞那样,舞蹈也是随处可见的。虽然舞蹈的种类很多,但舞步基本上部是非常相似的。
罗伦斯从第一步开始就配台上了赫萝的舞步节奏,眼前的赫萝顿时大吃一惊。
“唔唔。”
她多半是期待着罗伦斯出洋相而大大取笑一番吧,但是这个企图可没有那么容易得逞。
咚咚咚……两人踏起了轻盈的舞步,现在反而是由罗伦斯来引导着脚步有点混乱的赫萝。舞蹈这种东西,只要懂得自信比技术更重要这个道理的话,接下来只要大胆地去眺就没问题了。
不过,赫萝的动作因惊讶而变得迟钝,也只是刚开始的时候而已。
她很快就踏起了圆滑的舞步,偶尔还装模作样地故意错开节奏。她多半是想打乱罗伦斯的节奏而让他踩上自己的脚吧。
当然,罗伦斯没有中计。
“唔,可恶。”
从旁人看来,两人大概就像一对被缝合起来的人偶吧。
两人的节奏的确非常吻合。
右、右、左、左、左、右……尽管只是这种单纯的动作,但是两人的舞步在狭窄的旅馆房间里一直都没有停下。
本以为会永远持续下去的舞蹈,到最后还是结束了。令人出乎意料的是,结束的原因竟然是赫萝踩到了罗伦斯的脚上。
“噢哇!”
罗伦斯这么叫了一声之后,也许应该说是幸运吧。两人都同时倒在了床上。
只有互相牵着的手没有分开。
罗伦斯还以为是赫萝故意这样做的,可是赫萝却好像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似的愣住了。
然后,她仿佛终于回过神来,跟罗伦斯对上了视线。
笑声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咱们到底在干什么嘛。”
“那种事还是不要细问比较好。”
赫萝仿佛觉得很痒似的缩了缩脖子,同时露出嘴里的尖牙。
她似乎的确很开心。
正因为这样,她才能继续这么说吧。
“上面还写着咱的故乡方向所在,是呗?”
罗伦斯仿佛沉浸在愚蠢对话的余韵中一般保持着笑容,又回想起书上的内容,点了点、大。
书上写着麦束尾巴之赫萝来自罗埃弗深山,那里是离村子约有二十天脚程的、介乎于睡眠与诞生方位之间的地方。
睡眠方位就是指北方,而东方就是诞生方位。人们给方位赋予具体含义是常有的事。
而且,更重要的是罗埃弗的深山这个记载。
这个名字,罗伦斯也曾经听说过。
那是跟流淌在雷诺斯城附近的罗姆河相连接的、其中一条支流的名字。
几乎毫无疑问,所谓罗埃弗的深山,就是作为罗埃弗河的源流的山脉了。这样的话,赫萝就算孤身一人也应该可以回去故乡了。
而且,这个预料应该不会有错。
如果说有什么弄错了的话,恐怕就只有在帕斯罗村的时候,罗伦斯把麦子堆上装货台这件事了。
“那么,你全部读完了吗?”
仿佛觉得沉默会把两人显而易见的谎言揭穿似的,罗伦斯紧接着问道。
互相牵着的手,也在坐起身子的同时分开了。
“唔,最古老的故事,就是讲述为了让这个城镇能住人而打下第一根柱子的奇怪男子的故事。”
“是你的老相识吧?”
听了这句玩笑,赫萝也笑着回答了一句“说不定真的是”。
“不过——”
赫萝也坐起了身子。
“或许还是应该趁还没把酒水污渍弄到书上之前还回去呢。毕竟也不是需要做成抄本,而且本来都是装在咱头脑中的东西嘛。”
“的确没错,说不定你在读书的时候睡着觉,搞不好把口水也弄上去了。”
“咱才不会那样。”
“我知道,当然也不会打鼾了,对吧?”
罗伦斯笑了笑,同时嗖地从床上站了起来。
同叫装出一副“要是继续留在那里的话说不定会被咬上一口”的姿态。
“汝是不是想知道自己熟睡的死后在说什么梦话?”
赫萝半眯着眼睛如此说道。
这是曾经多次让自己内心怦然一动的话语。
为什么这样的对话听起来会如此可悲呢?罗伦斯好不容易才忍着没有显露在表情上。
“大概是这样子吧。不要、不要再这样子吃下去了……”
做梦吃上了美味的东西,是常有发生的事。
只是,自从跟赫萝开始一起旅行之后,他却做过好几次被她吃掉一大堆美味东西的恶梦。
“汝不是好好赚回了食费了吗?”
赫萝发出抗议,从跟罗伦斯相反的一侧走下了床。
就好像在演绎着两人之间的吵架似的。
“这是结论吧。要是在卡梅尔森没赚到钱,我的财产就真的被你全部吃光了。”
“哼。人家都说要吃就要连碟子也吃光嘛,到时候我连汝也吃掉好了。”
赫萝仿佛演戏似的用舌头舔了舔嘴巴,以妖艳的眼神看着罗伦斯。
当然,罗伦斯从很久以前就明白到,这的确是在演戏。
但是接下来的发展却跟以往有所不同,这一点,他也同样痛切地领悟到了。
彼此的关系在某处出现了决裂。虽然那是非常可悲的事,但还没有到无法承受的地步。
然而,他却觉得这样子才是最可悲的。那一定就是神的恶作剧吧。
“真是的。那么在还了书之后,回来想吃些什么?”
听罗伦斯这么说,赫萝一边啪嗒啪嗒地晃着尾巴,一边以恶作剧的口吻说道:
“等会儿再告诉你。”
只有这番对话,就像往常一样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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