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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在位于北方大草原上的阿瑟·考利营和其他几千个倒霉蛋一起接受了新兵训练。我得强调一下,它的确是个营地,那儿仅有的一座永久性建筑是用来存放设备的。我们吃住在帐篷,但却在外头生活——如果那种日子称得上生活的话,当时我可不这么认为。我习惯了温暖的气候,那儿给我的感觉是北极点就在营地北方几英里处,而且有越来越近的趋势。毫无疑问,冰河期又回来了。

        但是运动能使你保持温暖,他们会想方设法使你得到足够的运动。

        到那儿第一天,没等天亮他们就把我们叫醒了。我因为无法适应时差,好像那时才刚刚睡着。半夜三更把人叫起来,我简直无法相信有人当真能干出这种事来。

        但他们就是干出来了。一个不知道设在什么地方的喇叭大声播放军队进行曲,响得能把死人吵醒。一个浑身长毛的讨厌家伙从连部走来,一路高喊:“所有人都出来!站起来!马上!”当他回过头来又叫喊一遍时,我刚刚戴上帽子,接着便被我的衣服绊了一下,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他对于我的处境毫不在意,甚至没停下来看看我会不会摔下去。

        十分钟之后,穿着裤子、内衣和靴子,我和其他家伙高高矮矮站在一起,准备开始训练。太阳刚从东方的地平线上露出脸。面对我们的是一个肩膀很宽,表情阴沉的家伙,身上的穿着和我们一样,只不过我看上去像是个活死人,而他则脸颊刮得发青,裤线笔直,靴子可以当镜子使,精神抖擞,完全清醒,像是经过了完全的放松,充分的休息。你会产生这样的感觉,那就是他永远不用睡觉,只需要每十万英里检查一下,时不时掸掸灰尘就行。

        他咆哮着:“全连注意,立——正!我是职业中士兹穆,你们连的连长。你们跟我说话时,先敬礼,说‘长官’——要向所有拿着教鞭的教官敬礼,称呼他们‘长官’。”他现在就拿着一根其大无比的藤杖,在空中一挥,以此显示他所说的教鞭是什么。昨天晚上刚到这儿时,我注意到有人拿着它们,还以为自己也会领到一根哩。现在,我的想法变了。“——我们这儿没有足够的军官来教你们。所以,我们训练你们。谁在吸鼻子?”

        没有回答——“谁在吸鼻子?”

        “我。”一个声音回答道。

        “‘我’什么?”

        “我吸了鼻子。”

        “我吸了鼻子,‘长官’!”

        “我吸了鼻子,长官。我觉得冷,长官。”

        “喔!”兹穆走向那个吸鼻子的人,在他鼻子底下一英寸处挥了挥他的大藤条,发问道:“姓名?”

        “吉金斯……长官。”

        “吉金斯……”兹穆重复着,仿佛这个词让人恶心,甚至是一句下流话。“我想,今后你晚上巡逻时,也会因为流鼻涕吸你的鼻子,是吗?”

        “我希望不是,长官。”

        “我也不希望。但是你觉得冷。嗯……得想想办法。”他用棍子点了点,“看见那儿的军械库吗?”我向那边望去,除了草原之外什么都看不到,只是几乎在天尽头处有一座孤零零的建筑物。

        “离队。跑个来回。我说的是跑。快!布鲁斯基!给他计时。”

        “是,中士。”五六个拿着藤杖的人中有一个离开队列向吉金斯跑去,轻易追上他,用教鞭打了几下他的屁股。兹穆又转过身对着我们,我们仍然颤抖着保持立正姿势。他从头至尾走了一遍,逐个瞪着我们,满脸不高兴。最后,他站在我们面前,摇着头,仿佛在自言自语,但是声音响到足以让我们听清:“这种破事儿怎么老是落在我头上?”

        他看着我们。“你们这些猿人——不,不是‘猿人’,你们还没有那么高等。你们这群有缺陷的病态猴子……一群关在围栏里、胸部塌陷、挺着松垮垮大肚皮的难民。我这一辈子里,从来没见过这么可耻的妈妈的小宝贝——你,说你呢!收起你的肚子!抬起头!我在对你说话!”

        我缩起肚子,尽管我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我。他不停地说呀说呀,听着他的咆哮,我慢慢忘记了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他这一大堆话里连一句重样的都没有,也没有使用亵渎神灵或是淫秽的下流话。(后来我发现,只有在非常特殊的场合下,他才会使用它们。今天晚上的这次算不上。)但是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我们的缺点,身体上的,智力上的,道德上的,还有基因上的,说得详细极了,极具侮辱性。

        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没有感到自己受了侮辱。我开始对他的遣词造句产生了强烈的兴趣。要是他能加入我的辩论小组就好了。

        终于,他停止了,好像快哭了。“我受不了了。”他痛苦地说,“非得活动活动筋骨,发泄一下子不可。我六岁时那套玩具木头兵都比你们强。好吧!你们这群丛林虱子中有没有自认为能打垮我的?你们当中有没有男人?说话!”

        整个现场一片寂静。我没有开口。我毫不怀疑,他会反过来打垮我的。我坚信这一点。

        我听到队列的远端,个子高的那头,传来一个声音。“我想我能……长官。”

        兹穆看上去挺高兴。“好!站出来,让我瞧瞧你。”那个新兵站了出来,他看着挺吓人的,比兹穆中士还要高上三英寸,肩膀也比他宽。“你的姓名,士兵。”

        “布莱金里奇,长官——我的体重有两百一十磅,决不是什么‘松垮垮大肚皮’。”

        “你想怎么跟我较量?”

        “长官,想怎么找死你自己挑吧。我可不是好对付的。”

        “好的,没有规则。你准备好了就开始。”兹穆把他的藤杖扔在一边。

        较量开始了——紧接着又结束了。大个子新兵坐在地上,右手攥着左手腕,一声不吭。

        兹穆冲他弯下腰。“骨折了?”

        “可能是吧……长官。”

        “对不起。你冲得太快了。知道医务室在哪儿吗?别管了——琼斯!把布莱金里奇带到医务室。”他们正要走,兹穆轻轻拍了拍他的右肩,轻声说:“咱们过一个月左右再试一次,让你瞧瞧今天我用的这一招。”我觉得这种话应该私下说,但是他们站的地方离快冻死的我还不到六英尺。

        兹穆走了回来,道:“好的,这个连里至少还有一个带种的,我感觉好点了。还有一个吗?那就来两个吧。你们这帮癞蛤蟆中出来两个,跟我比划比划。有吗?”他将我们来来回回看了几遍。

        “胆小鬼,没有脊梁的家伙——哦,哦!是吗?站出来。”

        队列中肩并肩站着的两个人一块儿走了出来。我猜他们刚才已经小声商量过了,但是他们远远地站在个子高的那头,我没有听到。兹穆朝他们笑笑。“姓名,包括你那位同胞的。”

        “海因里希。”

        “什么?”

        “海因里希,长官。”他飞快地冲着另一个新兵说了一声,恭敬地加了一句,“他说不了几句标准的英语,长官。”

        “叫梅耶,长官。”第二个人补充道。

        “没什么。很多人刚到这儿时都说不了几句,我自己也是。告诉梅耶不要担心,他会赶上的。他知道我们要干什么吗?”

        “Jawohl①。”梅耶回应道。

        “当然,先生。他听得懂标准英语,只是说不好。”

        “好的。你们脸上的伤疤在!哪儿弄的?海德堡?”

        “Nein——不是,长官,在科尼斯堡。”

        “一回事。”和布莱金里奇较量过后,兹穆已经捡起了他的藤杖。他挥了挥它,问道:“或许你们都想借一根这玩意儿?”

        “对您太不公平了,长官。”海因里希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如果您允许的话,空手。”

        “随便你。科尼斯堡,嗯?按什么规则?”

        “长官,三个人打架还谈什么规则?”

        “有道理。好吧,咱们定一条,如果有谁把别人的眼睛挖出来,

        打架结束后必须还给对方。告诉你的同胞我已经准备好了。你们想什么时候开始都行。“兹穆把他的藤杖扔向一边,有人接住了它。

        “你在开玩笑吧,长官。我们不会挖眼睛的。”

        “同意,不挖眼睛。‘准备好了就开火,格雷德里!②’”

        “什么?”

        “要打就上!不然滚回队列里去!”

        【①德语:是。】【②美西战争中美舰队司令杜威的名言,格雷德里是舰队旗舰舰长。】

        这一次我确信自己看清楚了。在今后的训练中,这几招我也差不多学会了。但在当时看来,我觉得整个过程可能是这样的:这两人分别向我们连长的左右两边扑去,绕到他的两侧,这时几个人还没有交手。在这个位置上,单独作战的人有四个基本选择,这些选择可以有效地利用他的机动性和更高的协调性——两个人的协调性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一个人。兹穆中士后来说过,一群人要比单独一个人来得弱,除非他们受过训练,配合默契(他是对的)。例如,他可以佯攻其中一人,紧接着出其不意迅速攻击另外一个,使之失去战斗力——比如打折他的膝盖骨,随后再对付头一个。

        他却让他们先进攻。梅耶率先向他扑来,想抓住他把他摔倒在地。海因里希则从上三路进攻,用脚使劲踹去。战斗就这样开始了。

        我认为下面就是我自己看到的格斗经过。梅耶根本没能抓住他。兹穆中士迅速旋转身体面对他,同时一脚踢在海因里希肚子上——随后梅耶也飞了出去,兹穆中士协助他完成了这个冲刺动作。

        整个过程中,我最拿得准的就是:战斗刚一开始,两个德国小子就安静地躺在那儿,头对着脚,脚对着头。兹穆站在他们身旁,脸不红气不喘。“琼斯,”他说,“不,琼斯已经走了,对吗?默罕默德!拿个水桶来,把他们浇醒。谁拿了我的教鞭?”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醒了过来,浑身湿漉漉的回到队列中。兹穆看着我们,客气地要求道:“还有人吗?要不就开始仰卧起坐练习?”

        我想不会再有人了,我猜他也这么想。但是在队列中矮个子的左端,一个小伙子站出来,走到中间。兹穆看着他。“就你一个?想挑一个同伴吗?”

        “就我自己,长官。”

        “照你说的办。姓名?”

        “岗田,长官。”

        兹穆的眼睛瞪大了。“和岗田上校有什么关系?”

        “身为他的儿子我感到十分光荣,长官。”

        “是这样!好!黑带?”

        “不是,长官。还没有。”

        “我会很乐意看到你取得这个资格。好吧,岗田,我们是按比赛规则来呢,还是先叫辆救护车来?”

        “您来选吧,长官。但是,如果我有选择权的话,使用比赛规则更谨慎些。”

        “不知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同意。”兹穆又将教鞭扔在一边,两人后退几步,面对面鞠了个躬。

        随后,他们半蹲着转起圈来,手上做着试探动作,样子像两只公鸡。

        突然间碰在一起——小个子朝地上一倒,兹穆中士从他的头顶飞出去。但他没像梅耶似的结结实实砸在地上,而是打了个滚,等岗田站起来时,他也已经站在地上,看着他。“好!”兹穆用日语叫道。

        “谢谢。”岗田回答道,笑了笑。

        没有任何停顿,两人再次缠在一起。我以为兹穆中士又要飞了。他没有,而是一个滑步抢进去。有一阵子,只见一片胳膊和腿扭打在一起。动作慢下来了,这时才看到兹穆将岗田的左脚扭到右耳旁。擒拿成这样,对方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岗田用一只空闲的手拍了一下地面,兹穆马上就让他起来了。

        双方再次互相鞠了一躬。

        “再来一次,长官?”

        “对不起,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做。另找个时间吧,嗯?为了娱乐……为了荣誉。或许我应该告诉你,我是你那位可敬的父亲训练出来的。”

        “我猜出来了,长官。另找时间。”

        兹穆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归队,士兵。全连注意!”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我们做了一遍早操,我从刺骨的寒冷一下子进入了汗流浃背的燥热。兹穆担任领操员,亲自做每一个动作,嘴里还喊着口令。就我所见,他那身衣服还是整整齐齐,收操时也不像我们喘得那么厉害。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领过操。(我们再也没有在早餐前见过他,军衔还是有其特权的。)但是那天早晨的确是他领的操。做完时,我们已经累得不行了。他领着我们小跑回帐篷,一路上扯着嗓门高喊:“快点!跑起来!别拖尾巴!”

        在阿瑟·考利营,去任何地方我们总是一路小跑。我一直没弄明白这位考利究竟是何方神圣,准是个田径运动员。

        布莱金里奇已经在营帐里了,手腕打着石膏,只露出手指头。

        我听见他说:“不要紧,不过是个小骨折。我早就习惯了。等着瞧,总有一天,我会给他点颜色看看。”

        我不相信他的话。岗田可能有这个机会,这只大猿人肯定没戏。

        别人比他强得太多了,可他就是瞧不出来。第一眼看到兹穆时我就不喜欢他,但这个人挺有性格的。

        早餐还算不错,一日三餐都不错。传说寄宿学校专门在吃饭时想方设法收拾你,这里倒没有那种事。如果你想狼吞虎咽,用两只手往嘴里塞东西,没人管你。这倒不错,因为吃饭时是惟一一段不会有人吆喝你干这干那的时间。早餐的品种和我在家吃惯的完全不同,我母亲要是看见食堂那些老百姓是怎么做饭的,非脸色发白逃进房间不可。不过饭菜是热的,分量充足,如果不挑剔,味道还算可以。我的饭量比过去的四倍还多,用一杯又一杯大量放糖大量加奶的咖啡把它们灌下去。我能吃下一条鲨鱼,连扒皮都等不及。

        我们刚开始吃,吉金斯和布鲁斯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他们在兹穆单独享用的桌子前停了一会儿,随后吉金斯整个倒在我身旁的一张空板凳上。他看上精疲力竭,脸色惨白,呼吸急促。我说:“哎,来点咖啡?”

        他摇了摇头。

        “你最好吃点。”我坚持道,“来点炒鸡蛋,很容易消化。”

        “吃不下。那个混帐,那个混帐王八蛋。”他开始低声地用单调的毫无起伏的声音诅咒兹穆,“只不过请他允许我不吃早饭。回帐篷躺一会儿。布鲁斯基不答应——说我必须去见连长。所以我去了,告诉他我病了,我告诉他了。他只摸了摸我的脸,数了数我的脉搏,然后告诉我看病时间是九点,不让我回帐篷。噢,那只老鼠!哪天半夜非干掉他不可,我会的。”

        不管怎样,我还是往他碗里舀了些鸡蛋,又给他倒了杯咖啡。

        让人高兴的是,他开始吃了。我们中的大多数还在吃时,兹穆中士起身走了,临走前在我们身旁停了一会儿。“吉金斯。”

        “嗯?到,长官。”

        “0—9—0—0,看医生去。”

        吉金斯腮帮子上的肌肉都扭曲了。他慢慢回答道:“我不需要药片——长官。会撑过去的。”

        “九点钟,这是命令。”他离开了。

        吉金斯又开始了单调的诅咒。终于,他停了下来,咬了一口鸡蛋,大声说起了别的。“我实在忍不住,真想捉摸是哪个娘生出了这么一个东西,我只想见上她一面,这就够了。他有妈吗?”

        只不过是个用于加强语气的修辞性反问句,但有人回答了。在桌子另一头,离我们几张凳子远的地方,坐着一位下士教官。他已经吃完了,正在抽烟,剔牙。他显然听见了我们的话。“吉金斯——”

        “嗯——长官?”

        “你知道中士们的事吗?”

        “嗯……我听着呢。”

        “他们没有妈。只要问问受过训的新兵就知道了。”他向我们喷了口烟,“他们都是靠裂变生出来的……跟细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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