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出租车,把手提箱拎到人行道上,神情黯然地抬起脸,望了望美国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我真是难以相信这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直到这最后一分钟,我还在心中拼命地暗暗希望,有人会改变想法,要我去他们那里工作。或者卢克会恳求我留下来。每次电话铃响,我都会一阵紧张,心里希望着会有奇迹发生。但希望落空了,奇迹没有发生。
我向卢克道别,感到自己仿佛是在演戏。我很想哭着纵身扑到他身上,用手打他的脸,做些感情宣泄的事。但我又做不出来。我得保持那么一点尊严。因此,从美国回来几乎是在按公式办事,我打电话给航空公司订了票,收拾好我的行李,叫了辆出租车。我没法在向卢克道别时让自己去吻他的嘴唇,只是在他两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在我俩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时转身就走。
此时,已是12小时后了,我精疲力竭。在一整夜的晚间飞行中,我坐在座位上根本无法入睡,怎么也感到不舒服,心里沮丧,可说失望至极。几天之前乘飞机去美国时,可说是心情舒畅,踌躇满志,认为自己将会在美国开辟出一片崭新的天地来。可事与愿违,往回飞时却蓦然发现,此行非但一无所获,并且搞得处境一团糟,弄得人人皆知。出机场在等待行李送出来时有几个姑娘显然认出了我,她们偷偷望着我,交头接耳的,不时发出哧哧的笑声。
哦,天哪,我知道我要是她们的话,我也会那样好奇的。可在那时,我羞愧难当,几乎要失声痛哭起来。
我垂头丧气拎着行李包走上门前石阶,开门走进屋里。我站在屋里门边,看着四周的一切。有凌乱的衣服,散乱的信件,一只碗里放着钥匙。客厅还是老样子。生活还是老样子。重新回到了起点。客厅镜子里突现出我憔悴的面容,我不忍心地赶快把目光移开。
“嗨!”我喊道,“屋里有人吗?我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苏西穿着睡衣从她屋里走了出来。“贝克斯,是你?”她惊奇地喊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回来!你好吗?”她走到我面前,用睡衣裹紧身子,望着我,脸上露出不安的神情。“哦,贝克斯。”她咬着嘴唇说道,“真不知该怎样向你解释这事。”
“没事的,”我说道,“我很好。是真的。”
“贝克斯--”
“真的。我很好。”我转过身去,伸手去旅行包里摸索,因为我怕看着苏西一脸焦急的神情会忍不住想哭。“你看……我替你带来了你喜欢的克莉尼克牌美容膏,还有你母亲喜欢的美容膏……”我把美容膏瓶递给她,又伸手去旅行包里摸索。“还有要送给你的……”
“贝克斯--不要忙那些了,快来坐下,快。”苏西握着我给她的美容膏瓶子,犹豫地望着我,“你要喝杯酒吧?”
“不喝!”我让自己露出微笑,说道。“我很好,苏西。我想这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过日子,不要去想发生了什么。事实上--我更希望我们根本不要再去提起这事。”
“真的吗?”苏西说道,“嗯……好吧。要是你认为这样更好些的话。”
“我想是这样的。”我深深吸了口气,“真的,我没事的。那么,你好吗?”
“我也很好的,”苏西说道,但她望着我的眼神里仍然露出了焦虑的神情。“贝克斯,你脸色很苍白的。你吃过什么东西了吗?”
“飞机上吃了点航空点心。飞机上送的那种。”我用微微颤抖的手指脱下外衣,挂在衣钩上。
“旅途……还好吧?”苏西问道。
“旅途还很不错的,”我勉强挤出笑容说道,“飞机上还放映了一场比利?克里斯特尔比利?克里斯特尔(Billy Crystal):当今美国电影演员、导演、制片人、剧作家。--译注的新片。”
“比利?克里斯特尔的新片!”苏西说道。她迟疑地瞥了我一眼,仿佛我是个精神病人,需要特别仔细护理似的。“那影片……好看吗?我很喜欢比利?克里斯特尔的。”
“很好看。是部好片子。看了挺开心的,真的。”我用力咽了咽口水。“看到一半时我的耳机突然坏了。”
“哦,是吗!”苏西说道。
“当时正放到紧要关头。其他旅客都看得哈哈大笑起来--而我却什么也听不见。”我的嗓音开始有点走调了。“因此,我……我叫住了一位空中小姐,要她替我换副新的耳机。但她听不明白我的意思,而她当时在替旅客端饮料,因此显得很不耐烦的……就这样,我也懒得再麻烦她了。因此,这影片看完后也不知道其中的奥妙。但除此之外,这旅途还是很愉快……”突然间,我再也忍不住了,开始抽泣起来。“你知道,我以后还是可以买张光碟看一遍……”
“贝克斯!”苏西痛心地扭曲着脸,她松手把美容膏瓶子掉在了地上。“哦,天哪,贝克斯。过来。”她拥抱住我,我把头倚靠在了她的肩头。
“哦,真是太可怕了,”我抽泣着说道,“真让我感到羞辱,苏西。卢克对我也这么凶……他们把我的试镜也取消了……突然间,就像……就像我得了什么传染病似的。没人再想理我了,我再也不搬到纽约去了……”
我抬起脸,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苏西的脸上泛着红色,一脸难堪的样子。
“贝克斯,我很不好受。”她喊道。
“你不好受?你怎么感到不好受了?”
“这都是我的过错。我当时真是个傻瓜!我让报社的那个女人进屋来,还去替她倒了杯见鬼的咖啡,肯定是她趁我走开的当口偷看了放在这里的什么东西。我是说,我为什么还要用咖啡招待她?这都是我的过错。”
“不能说是你的过错!”
“你会原谅我吗?”
“我会原谅你?”我呆呆地望着她,脸上微微颤抖着。“苏西……应该是我要求你原谅我!你一直在提醒我,告诫我,但我却没顾得上打回电给你……我当时真是……太傻了,太没头脑了……”
“不,你不是那样的!”
“我是那样的。”我说着又大声抽泣起来,“我真不知道在纽约时发生了什么事。我当时真仿佛在发疯。真仿佛……一家连着一家商店,那些约见会面……一切是那么让人兴奋……我还想马上会成为大明星,赚许多许多钱……但是突然间,这一切都消失了。”
“哦,贝克斯!”苏西也哭了起来。“我真感到难过极了。”
“不是你的错!”我伸手拿了张纸巾,擦了擦鼻子。“要是说是谁的错,是《每日世界》的!”
“我真恨他们!”苏西咬着牙齿说道,“真应该把他们吊起来,用鞭子抽。塔欣就是那么说的。”
“哦,是那样的,”我停了一会儿说道,“这么说,他……他也看到这报上说的了,是吗?”
“说实话,贝克斯--我想人们大多看到了。”苏西不情愿地说道。
我觉得心头一阵抽痛,想到贾尼丝和马丁在读这报上的文章。汤姆和露西也在读。我那些过去的同学和老师也在读。我认识的人都在读,读那些令我羞辱万分的难堪事。
“好了,不要难过了,”苏西说道,“把行李放着吧。我们来喝杯茶。”
“好的,”我停了一会儿说道,“那样也好。”我跟着苏西来到厨房里,坐在一张椅子上,身旁是个取暖器,暖洋洋的,很舒服。
“你说说,卢克的计划进展得怎样?”苏西把茶壶放在炉上,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太好。”我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实际上,可说是没什么进展。”
“是吗?”苏西脸色凝重地望着我,“天哪,贝克斯,发生了什么?”
“嗯,我的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的……”
“那篇文章?”
“有那么一点关系。”我伸手拿了一张纸巾,用来擤了擤鼻子。“他说那篇文章搞砸了他的计划,我对购物走火入魔。我说他才对工作走火入魔,说他母亲是……头令人恶心的母牛……”
“你说他母亲是头令人恶心的母牛?”苏西一脸惊愕的样子,我咯咯笑出声来。
“嗯,她就是那副模样!讨厌极了。她连对卢克的爱心也没有。而卢克却睁眼看不见……他一门心思想把他的宏大计划搞上去,取悦他的母亲。除了这么一个念头外,其他的话一概听不进去。”
“那随后又怎样了呢?”苏西问道,她递给我一杯茶。
我抿着嘴唇,想起了我在酒店门口等出租车去机场时,我们那次痛苦的谈话。我俩都显得很矜持,说话的语气很客气,都没有用眼睛正视对方。
“我走之前,我对他说,我认为他现在还没时间考虑确立我俩的正式关系。”
“是吗?”苏西睁大了眼睛,“你提出了要跟他吹?”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嗓音低微得像是在耳语,“我是想让他说他有时间的。但他什么也没说。这真是……糟透了。”
“哦,贝克斯。”苏西捧着茶杯瞅着我,“哦,可怜的贝克斯。”
“没关系的,”我说道,尽力让语气显得轻松欢快些。“这样可能反而好些。”我呷了口茶,闭上眼睛。“哦,天哪,这茶喝了真舒服。真让人觉得暖和舒服。”我沉默了一会儿,让捧在嘴边茶杯里的蒸气缓缓升上来,暖和着我的脸颊,让浑身的筋骨放松舒展开来。我又慢慢呷了几口,睁开眼睛。“美国人连茶也不会煮。我在一个地方喝茶时,他们竟然给了我这么……一大杯热水,和一包茶,而杯子还是透明的。”
“哦。”苏西做了个鬼脸。“呸。”她拿来一只饼干筒,拿出了一些零食。“谁稀罕美国的东西,真是的,”她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是说,谁都知道美国人的电视都是些垃圾货。你还是不去那儿更好。”
“可能也是。”我呆呆地望着手中的茶杯,一会儿后深深吸了口气,抬起脸来。“你看,我在飞机上想了整整一晚。我决心要重新来过,把我在电视台的节目做好,把那本书写完,真的要认认真真--就是要……”
“让他们瞧瞧。”苏西替我把话说了出来。
“就是。要让他们瞧瞧。”
回到家里,感受到家的温馨,对精神会有这么大的安抚作用,真令人感慨。这么过了半个小时,喝了三杯热茶,我已经感觉好多了,甚至有了点兴致,向苏西讲起了纽约的种种趣闻,和我在纽约的经历。当我讲到去美容院,那儿的美容竟然要在我身体那么隐私的部位做透明的图案印花,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几乎要哽塞住。
“嗨,”我突然想起了说道,“你那些奇巧巧克力都吃完了吗?”
“还没,没吃完。”苏西说道,她用手抹了抹脸上笑得掉出来的泪水。“你不在家,我也没吃掉多少。那卢克的母亲怎么说的?她要你让她看看这透明图案做得怎样吗?”她说着又开始咯咯笑个不停了。
“等一下,我去拿些奇巧来,”我说着迈步向苏西的房间走去,奇巧巧克力是放在苏西房间里的。
“其实--”苏西说道,她的笑声突然止住了,“不。不要进去。”
“为什么?”我问道,惊讶地站住了脚。“你房间里有什么……”我看见苏西的脸颊慢慢泛红了,不由得没再说下去。“苏西!”我又说道,一边从她房间门口悄声退回来。“怎么,你这房间里有人?”
我呆呆地望着她,她用手拉扯着睡衣,紧紧裹住身子,没说一句话。
“真想不到!”我扯着嗓音尖声喊道,“天哪,我才走了那么几天,你就闹出了这么可怕的事!”
这对我实在是太意外了。这种带有强烈刺激性的敏感话题最能振奋人的精神了。
“不是什么可怕的事!”苏西终于说道,“根本算不上可怕。”
“那么,他是谁?我认识吗?”
苏西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好吧,这事……我得解释一下。你……你不要急于下结论,哦……”她闭上眼睛。“天哪,这真太难了。”
“苏西,出了什么事?”
苏西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我俩相互望着,一声不吭。
“好吧,你听我说。这只是一次性的,”她话说得很快,“只是一时性起,很蠢的……我是说……”
“究竟怎么了,苏西?”我扮了个鬼脸。“哦,天哪,不会是尼克吧?”
尼克是苏西最近吹了的男朋友--那个人老是愁眉不展,喝得醉醺醺,对苏西骂骂咧咧的。说实话,苏西与他的交往完全是场恶梦。但我是说那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
“不,不是尼克。是……哦,天哪。”
“苏西!”
“好吧!但你得保证不会--”
“不会什么?”
“不会……感到太意外。”
“为什么我会感到太意外?”我说着又笑出声来,“我是说,我又不是个假装正经的人!我们谈的是……”
我的话音渐渐消失了,因为此时苏西的房间门打开了--出来的是塔欣,他的模样看来还不坏,穿着丝光黄斜纹裤和我给他的那件套衫。
“哦,”我惊讶地说道,“我还以为是苏西新的--”
我的话音戛然而止,扭过头微笑着望着苏西。
苏西没对我微笑。她咬着手指甲,避开了我的目光--她的脸颊越来越红了。
我瞥了塔欣一眼--他也避开了我的目光。
不。不可能的。
她不会是--
不。
但……
不可能的。
我的脑子转不过来了。肯定是有什么地方短路了。
“嗯,塔欣,”苏西提高着嗓音说道,“你到外面去买点面包来吧?”
“哦,啊……好的,”塔欣有点不自然地说道,“贝基,早上好。”
“早上好!”我回答道,“很高兴……见到你。很高兴……这套衫很好看。”
塔欣走出了厨房,谁都没吭声,我们听到外边大门砰然关上了。我慢慢地转过身去,看着苏西。
“苏西……”
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跟苏西谈。
“苏西……那人是塔欣。”
“是的,我知道。”她说道,她的目光滞留在厨房的台面上。
“苏西……你和塔欣是否打算--”
“不!”她喊叫道,仿佛是被火烫到了一般。“不,不可能的!我们只是……只是……”她说不下去了。
“你们只是……”我应着她的话,期待她说下去。
“一两次的……”
随后是久久的沉默。
“与塔欣吗?”我说道,只是为了更加确信自己没搞错。
“是的。”她说道。
“好吧,”我边说边点着头,仿佛认可了这完全是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但我的嘴却不自然地扭曲着,又觉得身体里仿佛鼓着一股气--像是震惊,又像是歇斯底里地在笑。我的意思是,竟然是塔欣。塔欣!
我不由自主地咯咯笑出声来,又马上用手捂住嘴。
“不要笑!”苏西哀嚎道,“我知道你会笑我的!”
“我不是在笑你!”我争辩说,“我是认为这太奇妙了!”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但马上装作是在咳嗽。“对不起!真对不起。那么--这是怎么发生的?”
“是在那次苏格兰家庭聚会上!”她依然哀叫般说道,“那时全都是上了年纪的奶奶辈人物。除了我之外,塔欣是另外一个年纪在90岁以下的人。就这样……他那时看上去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他穿了那件很帅的Paul Smith牌运动衫,发型也很酷--就像是,那是真的塔欣吗?我那时着了迷似的--你也知道这对我的影响。那时他真是……”她无可奈何地摇着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他当时真是……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天知道怎么会那样!”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我觉得自己的脸颊开始发烫了。
“你知道的吧,苏西,”我终于腼腆地说道,“我想这可能有点是……我的过错。”
“你的过错?”她抬起了头,眼睛直直地望着我,“是怎么回事?”
“那件运动套衫是我给他的。还有那发型。”我看到她的表情不禁有点畏缩。“但是我要说明,我没想到竟然会导致……这样的结果!我原来只是想让他打扮得整洁些!”
“好了,这许多都是你替他打理的!”苏西哭着嗓子说道,“自那以后我就一直很紧张。我一直在想,我肯定是个变态人了。”
“为什么?”我说道,我的眼睛一亮。“他要你做了什么吗?”
“不是的,真傻!因为我俩是表兄妹。”
“哦哦。”我扮了个鬼脸--随即又意识到这么做不合时宜。“但我的意思是,这也不违法呀,并不违反什么的,是吧?”
“哦,天哪,贝克斯!”苏西哀嚎道,“你这么说,让我觉得好多了。”
她拿起她的和我的茶杯,拿到水池旁放下,打开水龙头。
“我只是难以相信你真会与塔欣有这种事。”我说道。
“我们并不打算真的这么保持下去!”苏西尖声说道。“关键就在这里。昨晚是最后一次了。我俩都同意的。以后不会再有这事了。永远不会了。你不要对任何人讲。”
“不会讲的。”
“不,我是认真的,贝克斯。你一定不要对任何人讲。任何人都不行!”
“我不会讲的。我保证。哦,我想起来了,”我说着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我有件东西要送给你。”
我快步回到客厅里,打开一只行李箱,摸索翻找着那些贺卡。我从贺卡中找了一张,翻开折叠页用笔写好:送给苏西,好友贝克斯。随即我回到厨房里,把装了信封的贺卡放在苏西前面的桌上。
“是送给我的?”苏西惊喜地问道,“是什么呀?”
“打开看看!”
她撕开信封,拿出贺卡。贺卡上的图案是一只紧闭着的嘴唇,贺卡上花体印刷字写道:
亲爱的室友--不用担心,我会替您保密的。
“哇哦!”她大声喊道,两眼睁得大大的。“真是酷死了!是你特地为我买的?但是,我是说……”她皱着眉头,“你又怎样知道我会有这么个秘密的?”
“嗯……是猜的,”我说道,“第六感。”
“哦,贝克斯,这倒提醒我了,”苏西说道,她用手指翻弄着信封盖,“你不在家时,你有许多信。”
“啊,是吗。”
在听到苏西和塔欣有那么一层关系后,我感到十分震惊,暂时忘了其他事。现在,那种兴奋劲儿缓缓过去了。苏西从屋里捧来了一大叠相貌恶狠狠的信件,我的胃不由得又抽搐起来。哎,要是不用回来有多好。至少不在家时,不必为这些事烦心。
“好的,”我说道,让嗓音尽力显得满不在乎,随手翻了翻最上面几封信,其实并没认真看,随即又把它们放下了。“以后再看吧。等我以后有空了再说。”
“贝克斯……”苏西拉长了脸。“我想你最好现在就看看这封。”她从那堆信中抽出一只黄褐色的信封递给我,信封正面印着“传票”的字样。
我睁大眼睛瞪着它,身上一阵发热又一阵发冷。是份传票。这是铁一样的事实。我被法院传唤了。我从苏西手中接过信封,又不敢抬头看苏西,用颤抖的手指撕开了信封。我一言不发地读了传票,觉得背脊上透过一股寒流。我不敢相信真会有人要把我告上法庭。我是说,法庭是用来对付犯罪分子的,比如毒贩和杀人犯之类的,不是用来向有几张账单没付清的人发难的。
我把传票塞回信封,把它放在柜台上,微微喘着气。
“贝克斯……你准备怎么办?”苏西说道,她咬着嘴唇。“这事你可不能置之不理。”
“我会管的。我会把账单付了的。”
“但你有钱付吗?”
“我总会想办法付的。”
我俩都沉默着,厨房里只有水池上水龙头在滴水的细小滴答声。我抬起脸,看见苏西一脸焦急的神情。
“贝克斯--让我借些钱给你吧。或是让塔欣借些钱给你。他手头比较宽裕。”
“不!”我说道,语气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坚决。“不,我不需要别人帮助。我会……”我用手搓了搓脸。“我会去银行见那个家伙的。今天去。现在就去。”
我在自己这番决心的激励下捧起那堆信,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我不会被眼下这些困难击垮的。我要好好洗洗脸,仔细化妆一番,重新打理好我的生活。
“你怎样去跟他说?”苏西跟着我在走道上说道。
“我会向他如实说明我目前的处境,请他给我更多一点透支额度……从那儿重新开始。我会靠自己努力,奋力拼搏的。我要自己脚踏实地。”
“贝克斯,真是好样的!”苏西说道,“真棒。靠自己努力,奋力拼搏。真是太棒了!”我用微微发抖的手指摸索着打开手提箱,她在一旁看着。我在第三次尽力想打开搭扣时,她走过来,用手握住我的手臂。“贝克斯--你想让我陪你一起去吗?”
“嗯,好的。”我底气不足地小声说道。
苏西哪儿也不让我去,一定要我坐下来歇着,喝上几杯白兰地酒,鼓鼓勇气。她对我说,她有一天读到过一篇文章,说去跟人见面谈事情的时候,最好的武器首先是外貌--因此,我去见约翰?加文时,一定要精心挑选服饰。我们翻箱倒柜,结果选定了一条全黑的裙子和一件灰色的羊毛衫,我觉得这身打扮可称得上是“简朴、自然、稳重”。随即,苏西也费心挑选了她的服饰,那是海军蓝长裤和白衬衫。以体现她是我的“理和坚定的朋友”。我们临出门时,苏西又提议说,要是还不行的话,那我们就使出与他大胆调情的手段。这样,我们又换穿了更性感的内衣。我照了照镜子,突然觉得我的穿着显得死气沉沉的。因此,我又换了一件粉红色的外衣--同时重新涂了相配色调的口红。
我们终于走出家门,来到了恩德威齐银行富勒姆分行。我们走进银行,就看见了德里克?斯米兹原来的秘书艾里卡?帕内尔正在送别一对中年夫妇。老实说,我与她从没真正谈得来过。我总觉得她显得不够有情趣--我每次见到她时,她都是穿着同样的那种海军蓝的皮鞋。
“哦,你好,”她不甚友好地瞥了我一眼说道,“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约翰?加文先生,”我说道,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公事公办的样子。“他有空吗?”
“我想他不会有空的,”她冷漠地答道,“除非你事先与他约过。”
“嗯……你能去问一下吗?”
艾里卡?帕内尔翻了一下眼珠子。
“请稍候,”她说着起身走进一扇门里去了,门上钉着一块“闲人莫入”的牌子。
“天啊,他们这样子真可恶!”苏西说着倚靠在一块玻璃隔断板旁。“我去见我那银行经理时,他还为我端来一杯香槟酒,还与我聊了家常事。我看,贝克斯,我真是觉得你该换家银行了,换到库茨银行去吧。”
“嗯,”我说道,“也许会吧。”
我随便翻着一叠保险宣传册,内心有点紧张。我想起了德里克?斯米兹曾说过的,约翰?加文这人生性古板,办事很顶真。哦,天哪,我真想念原来的斯米兹先生。
哦,天哪,我也想念卢克了。
这思念的感觉就像是一把大锤在不停地敲打着我。从纽约回来后,我一直努力不去想卢克。但我此时站在银行的门厅里,心里是多么想跟他通话,希望能看见他像出事之前那样望着我,脸上带着那种揶揄的微笑,双臂紧紧地拥抱着我。
我心里暗暗想着,他现在在做什么,想着他约见方方面面的人,不知进展又如何。
“请这边来,”艾里卡?帕内尔的话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猛然抬起了脸。我们跟在她后面,情绪很低落,缓缓走过一条铺着蓝色地毯的走道,走进一间小屋,小屋里很冷,放着一张桌子和几把塑料椅子。艾里卡?帕内尔在我们进屋后返身退了出去,又随手带上了门。苏西与我相互望了一眼。
“我们是否该夺门而逃?”我半开玩笑地说道。
“没事的,”苏西说道,“可能见面后会觉得他还是个不错的人呢!你看,我父母曾经聘用了一个花匠,那个人看上去脾气很暴躁--但后来我们却发现他竟然养了一只宠物兔子!这说明了他根本不是我们原先--”
她打住了话头,门开了,走进来一位30岁左右的男子。那人稀薄的黑发,穿着一件难看的衣服,手里端着一只盛着咖啡的塑料杯子。
哦,天哪。这人看上去不像是个随和、待人友善的人。突然间,我觉得还是不来的好。
“嗯,”他皱着眉头说道,“我很忙的。你们两位中谁是丽贝卡?布卢姆伍德小姐?”
他这说话的腔调,仿佛他是在问我俩中谁是杀人犯似的。
“嗯……我是。”我紧张地答道。
“那位又是谁?”
“苏西是我的--”
“朋友。”苏西自信地说道,“我是她的朋友。”她看了看屋里四周。“你们有招待客户的香槟酒吗?”
“没有,”约翰?加文说道,他看着苏西,仿佛她是个弱智人似的。“我们没有什么香槟酒的。那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是的,首先,”我仍然很紧张地说道,“我有份东西要给你。”我伸手从手拎包里拿出了一张贺卡递给他。
这是我自己想到的,送给他一点什么东西,表示希望与他冰释前嫌。不管怎么说,这只是礼节性的表示。在日本,要谈生意时都兴这套的。
“是张支票吗?”约翰?加文问道。
“嗯……不是的,”我说道,觉得脸上在微微发烫。“是,只是……一张手工制作的卡片。”
约翰?加文看了我一眼,随即撕开信封,抽出卡片,卡片上有银色的印刷字体,四个角上粘附着粉红色的翎毛。
现在看这卡片,觉得当时应该挑选一张胭脂气不那么重的。
或者根本就不要送什么卡片。但这卡片用在这场合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朋友--我知道自己错了,但我们是否可以重新开始?
加文念着卡片上的词,脸上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他把卡片翻转过来,仿佛觉得这是玩笑。“你是买的吧?”
“这卡片很不错的,是吧!”苏西说道,“只有在纽约才有这种卡片的。”
“我明白了。我会记住的。”他把卡片放在桌子上,我们都看着这桌上的卡片。“那么,布卢姆伍德小姐,你来找我又究竟为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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