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举步向前,可是我发觉,脚竟然在发抖。
那一定是既紧张又兴奋的关系,因为我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而学姐却只是站在当地,没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我偷偷深呼吸了几次,心跳平稳后,又想举步向前。
可是脚好像被点了穴,只好用全身的力量想冲开被点的穴道。
眼角的余光正瞄到两位学长向学姐走近,在千钧一发之际,我终于冲开穴道,踉跄地跑到学姐面前。
学姐大概是觉得很好笑,笑得频频掩嘴。
挺胸收小腹、面带微笑、直身行礼、膝盖不弯曲。
这些邀舞动作的口诀我已经默背了好多遍了。
“学姐,我……我可以请妳跳舞吗?”
右手平伸,再往身体左下方画一个完美的圆弧。
说完了话,做完了邀舞动作,我的视线盯着学姐的小腿。
如果学姐答应邀约,她的右手会轻拉裙襬,并弯下膝。
我只好期待着学姐的膝盖,为我弯曲。
“真是的。腰杆没打直、膝盖还有点弯,动作真不标准。”
我耳边响起学姐的声音:“笑容太僵硬,不像在邀舞,好像跟人讨债。”
我不禁面红耳赤,心跳又开始加速。
“但是,我却想跟你跳夜玫瑰。”
学姐说完后,我终于看到她弯下的膝。
我抬起头,学姐笑着说:“下次动作再不标准,我就罚你多做几次。”
然后拉起我右手:“我们一起跳吧。”
我们走进男内女外的两个圆圈,就定位,学姐才放开手。
在人群依序就定位前,学姐靠近我耳边,低声说:“这是恋人们所跳的舞,所以任何踩踏的舞步都要轻柔……”
不等学姐说完,我立刻接上:“千万不要惊扰了在深夜独自绽放的玫瑰。”
“你的记性真好。”学姐笑了笑,给我一个赞许的眼神。
“外足交叉于内足前、内足原地踏、外足侧踏……”
我口里低声喃喃自语舞步的基本动作,很像以前考联考时,准备走进考场前几分钟,抓紧时间做最后复习。
“学弟。”学姐见我没反应,又叫了声:“学弟。”
“啊?”我突然回神,转头看着她。
“想象你现在身在郊外,天上有一轮明月,你发现有一朵玫瑰在月色下正悄悄绽放。你缓缓地走近这朵玫瑰,缓缓走近。
它在你眼睛里愈来愈大,你甚至可以看到花瓣上的水珠。“
“学弟。”学姐微微一笑:“你想偷偷摘这朵玫瑰吗?”
“当然不是啊。”
“那么,你干嘛紧张呢?夜玫瑰正开得如此娇美,你应该放松心情,仔细欣赏。不是吗?”
我的身躯遮住了从背后投射过来的光线,眼前的学姐便完全被夜色包围。
是啊,学姐正如一朵夜玫瑰,我只要静静欣赏,不必紧张。
夜玫瑰的口中哼着夜玫瑰这首歌,跳着夜玫瑰这支舞。
夜玫瑰在我眼睛里不断被放大,最后我的眼里,只有在月色映照下的,黑夜里的那一朵红。
我待在夜玫瑰身边,围绕、交错、擦肩。
脚下也不自觉地画着玫瑰花瓣,一片又一片。
直到音乐的最后:“花梦托付谁……”。
舞蹈结束,我仍静静地看着娇媚的夜玫瑰。
直到响起众人的鼓掌声,才惊扰了夜玫瑰,还有我。
“学弟,跳得不错哦。”
“真的吗?”
“嗯。”学姐笑一笑,点点头。
那天晚上,离开广场后,学姐跟我说:“学弟,你已经敢邀请舞伴了,我心里很高兴。”
“谢谢学姐。”
“以后应该要试着邀别的女孩子跳舞,知道吗?”
“好。”
学姐笑了笑,跨上脚踏车,离去。
往后的日子里,我遵照学姐的吩咐,试着邀别的女孩子跳舞。
我的邀舞动作总是非常标准,甚至是标准得过头,常惹得那些女孩们发笑。
偶尔我也会邀学姐跳舞,但那时我的邀舞动作,却变的很畸形。
“腰杆要打直,说过很多遍了。来,再做一次。”
“笑容呢?要笑呀。再笑一次我看看。”
“膝盖不要弯呀,邀舞是一种邀请,并不是乞讨。”
学姐在拉着我进入圆圈时,总会纠正我的动作。
然后罚我多做几次。
我被罚得很开心,因为只要能跟学姐一起跳舞,我便心满意足。
我期待夜玫瑰这支舞再度出现的心情,比以前更殷切。
但这次等的时间更久,超过一年三个月。
当夜玫瑰这支舞终于又出现时,我的大三生涯已快结束。
“夜玫瑰”〈12。1〉Byjht。星期六那天,我比叶梅桂早起,一个人坐在客厅,看电视。
等了很久,她还没走出房间,我看了看时间,觉得应该要出门了,便去敲她的房门:“喂!起床了!”
“别敲了,我早就起床了。”
叶梅桂的声音,从关上的房门内传出来。
“我们差不多该出门了喔。”
“可是我很累,想再睡呢。”
“回来再睡,好不好?”
“不好。”
“别闹了,快开门吧。”
“求我呀。”
“喂!”
“喂什么喂,我没名字吗?”
“叶梅桂,快出来吧。”
“叫得不对,所以我不想出来。”
“玫瑰,请开门吧。”
“叫是叫对了,可惜不够诚恳。”
“玫瑰,妳好漂亮。请让我瞻仰妳在早晨的容颜吧。”
“嗯,诚意不错。但可以再诚恳一点。”
“混蛋。”我看了一下表,低声骂了一句。
“你说什么?”
叶梅桂用力打开房门,大声问我。
“我……我说……”我吃了一惊,没想到她耳朵这么好。
“你再说一遍。”
“我说妳好漂亮。”
“你才不是这么说。”
“我刚刚有说妳好漂亮啊。”
“我是指最后一句。”
“最后一句?”我歪着头,做出努力思考的样子:“我忘了。”
“你骗人。”
“别为难我了,不要再用妳的美丽来惊吓我。”
“你……”她指着我,似乎很生气。
“好了啦,别玩了。”我指着我的表:“该出门了。”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转身进房,拿了皮包后再出来。
“走吧。”她说。
到了机场,我稍微找了一下,便发现叶梅桂的爸爸。
我拉着叶梅桂走过去,他看见我们以后,很惊讶地站起身:“玫……玫瑰。”
她点了点头,动作有些僵硬。
他再朝我说:“小柯,不好意思。还麻烦你跑来。”
“伯父太客气了,这是应该的。”
我转头指了指她:“是玫瑰自己要来的,我只是陪她而已。”
“喔。”他看着叶梅桂,很关心地问:“公司方面不是要加班吗?会不会很困扰?”
叶梅桂并没有回话,我只好接着说:“公司老板苦苦哀求玫瑰加班,但玫瑰坚立不为动。我猜没了玫瑰,公司大概会瘫痪,也没必要加班了。”
她听完后,瞪了我一眼:“你少胡说八道。”
“我在那里……”我笑了笑,摇指着远处的公共电话:“如果有什么事,看我一眼即可。”
我再跟他点个头,转身欲离去。
她拉一下我的衣袖,我拍拍她肩膀:“没关系的,妳们慢慢聊。”
我走到公共电话旁,远远望着他们。
叶梅桂坐在她父亲的右手边,大部分的时间,头都是低着。
大约过了20分钟,她抬起头往我这边看一眼。
我往他们走去,快走到时,他们也几乎同时站起身。
“小柯,我准备要登机了。欢迎你以后常到加拿大来玩。”
“好。我会努力存钱的。”
他笑了一下,再跟叶梅桂说:“玫瑰,爸爸要走了。”
“嗯。”她点点头。
他张开双臂,似乎想拥抱叶梅桂。但随即放下手,只轻拍她肩膀:“我走了。妳要多照顾自己。”
提起行李,他笑了笑,再挥挥手,便转身走了。
看了父亲的背影一会,叶梅桂才说:“我们也走吧。”
搭车回去的路上,叶梅桂一坐定,便靠在椅背,闭上眼睛。
“妳睡一觉吧,到了我再叫妳。”
“我不是想睡觉,只是觉得累而已。”
“又觉得累?”
“你放心。”她睁开眼睛:“身体虽然累,但心情很轻松。”
“嗯,很好。”
“刚刚我跟爸爸在20分钟内讲的话,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多。”
“嗯,这样也很好。”
“时间过得好快。”
“嗯。时间过得快也是好事。”
“一些不想记起的事,现在突然变得好清晰。”
“嗯,清晰很好。”
“喂!”她坐直身子,转头瞪了我一眼:“你就不能说些别的话吗?不要老是说很好很好的。”
“妳知道李冰吗?”我想了一下,问她。
不过她没反应,将头转了回去。
“妳知道李冰的都江堰吗?”
她索性把眼睛闭上,不想理我。
“妳知道李冰的都江堰是中国有名的水利工程吗?”
“我知道!”她又转头朝向我:“你别老是不把话一次说完。”
“那妳知道妳的声音很大吗?”
她似乎突然想起人在车上,于是瞪我一眼,再低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快说。”
“都江堰主要可以分为三大工程:鱼嘴分水分沙、飞沙堰排沙泄洪、宝瓶口引进水源并且控制洪水。由于都江堰的存在,使得成都平原两千多年来水旱从人、不知饥馑,四川便成了天府之国。”
“然后呢?”
“都江堰确实是伟大的水利工程,但妳不觉得,它伟大得有点夸张?
它竟然用了两千多年,而且到现在还发挥引水和防洪的作用。“
“好,它伟大得很夸张。然后呢?”
“然后我累了,想睡觉。”
“你说不说?”叶梅桂坐直身子,斜眼看我。
我轻咳了两声,继续说:“都江堰的工程原则是正面引水、侧面排沙。鱼嘴将岷江分为内江和外江,引水的内江位于弯道的凹岸,所以较多的泥沙会流向外江。
再从坚硬的山壁中凿出宝瓶口,用以引进内江的水。因此便可以从“哦,所以呢?”
“为了防止泥沙进入宝瓶口,所以在宝瓶口上游修筑飞沙堰,过多的洪水和泥沙可经由飞沙堰排回外江,但仍有少量泥沙进入宝瓶口。
也由于宝瓶口的壅水作用,泥沙将会在壅水段淤积。“
“你的重点到底在哪里?”
“如果放任这些泥沙的淤积,妳以为都江堰还能用两千多年吗?”
说完后,我靠着椅背。然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喂,你怎么又不说了?”她问。
“李冰真是既伟大又聪明,我正在缅怀他。”
“你少无聊。”她瞪我一眼:“你还没说,那些淤积的泥沙怎么办?”
每年冬末枯水期时,会进行疏浚和淘淤的工作,清除这些泥沙。“
我转头看着她,再接着说:“这就是都江堰能顺利维持两千多年的原因。”
“你干嘛这样看我?”
“妳在心里淤积了十年的泥沙,现在开始动手清除,我当然会一直说很好很好,因为我很替妳高兴啊。”
“嗯。”
过了一会,叶梅桂才微微一笑,然后低下头。
“夜玫瑰”〈12。2〉Byjht。“其实每个人都像都江堰一样,过多的泥沙虽然可由飞沙堰排出,但剩余的泥沙,还是得靠自己动手清除。”
“嗯。”
“玫瑰。”我又看了看她,拍拍她的肩膀:“我很乐意当妳的飞沙堰,但妳还是得亲自清除剩余的泥沙。”
叶梅桂仰头看了看我,我发觉,她已经愈来愈像夜玫瑰了。
不,或者应该说,她原本就是一朵夜玫瑰,只是绽放得更加娇媚而已。
“妳如果定期清除淤积在心里的泥沙,搞不好也能活两千多岁喔。”
说完后,我笑得很开心。
“你有病呀,人怎么能活两千多岁。”
“总之,妳不要再让泥沙淤积在妳心里面太久,记得要常清理。”
“我现在心里面就有一个很大的泥沙堆着。”
“那是什么?”
“你早上骂我的那一句混蛋。”
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像亮出一把剑,或者说是亮出夜玫瑰的刺。
“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我唱了起来。
“喂!”
“我正在唱歌,不要转移话题。”
“转移话题的人是你!”
“先睡一下吧,我们都累了。”说完后,我闭上眼睛。
“喂!”
“玫瑰。”我睁开眼睛,叫了她一声。不过她反而转过头去。
“我只是急着叫妳出门,不是在骂妳。我现在跟妳说声对不起。”
“哼。”她又转头看着我,哼了一声。
“对不起。”
“好了啦。泥沙早清掉了。”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下车后,我们一起坐出租车回家。回到七C时,大约下午两点半。
我们都有点累,因此各自回房间休息。
我在床上躺了一下,但是睡不着,于是起身坐到书桌前。
当我正准备打开计算机时,叶梅桂敲了敲我半掩的房门,探头进来说:“你没在睡觉吧?”
“正如妳所看到的,我现在坐着啊。”
“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吧。”
“妳不是都习惯一个人出门?”
“我现在习惯有你陪,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
“那你还坐着干嘛?”
“不可以坐着喔。”
“不可以!”
我看了她一眼,站起身,走了两步,便往床上躺去。
“躺着也不可以!”
“哈哈,开玩笑的。”我立刻站起身:“我把东西收一下就走。”
叶梅桂走进我房间,四处看了看,说:“你房间好脏。”
“因为没人帮我打扫啊。妳要帮我吗?”
“柯志宏。”她走过来拍拍我肩膀:“我很乐意当你的飞沙堰,但你房间的泥沙还是得靠你亲自清理。”
说完后,叶梅桂很得意,咯咯笑个不停。
我很仔细地观察叶梅桂,我发觉她变得非常明亮。
夜玫瑰在我的眼睛里愈来愈大,我已经可以看清楚她的每片花瓣。
这一定是因为我很靠近她的缘故。
我突然又想起第一次在广场上跟学姐一起跳夜玫瑰时的情景。
那时学姐的身影在我眼睛里不断被放大,最后我的眼里,只有在月色映照下的,黑夜里的那一朵红。
但现在是白天啊,我怎么会隐约看到学姐的脸呢?
“喂!”叶梅桂出了声,叫醒了我:“走吧。”
叶梅桂并不是没有目的地般乱晃,她应该是有特定想去的地方。
她载我在路上骑了一会,停下车,然后示意我跟她走进一家咖啡厅。
“咦?”我指着远处的路口:“从那里拐个弯,就到我公司了。”
“嗯。我以前也在这附近当老师。”说完后,她走进咖啡厅。
“真的吗?”我也走进咖啡厅:“真巧。”
她直接走进一张靠窗的桌子,落地窗外对着一条巷子。
巷内颇有绿意,下午的阳光穿过树叶间,洒了几点在桌布上。
拿MENU走过来的小姐一看见叶梅桂,似乎有点惊讶,随即笑着说:“叶老师,很久没来了哦。”
“是呀。”叶梅桂回以温柔的微笑。
那位小姐也朝着坐在叶梅桂对面的我笑一笑,再问叶梅桂:“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小姐妳好,我姓柯。”我立刻站起身,伸出右手:“我是玫瑰的男朋友,妳叫我小柯就行。请多多指教。”
那位小姐笑得很开心,然后伸出右手象征性地跟我握一握。
“妳别听他胡说,他才不是我男朋友呢。”
“玫瑰。”我仔细地看着叶梅桂:“妳怎么脸红了?”
“我才没有!”叶梅桂很用力地瞪我一眼。
小姐笑了笑,问叶梅桂:“还是点一样的东西?”
叶梅桂点点头:“嗯。不过要两份。”
小姐双手收起MENU,将MENU由内往外,逆时针转360度。
她走后,我问叶梅桂:“今天不用扮演妳的男朋友吗?”
“当然不用。”叶梅桂又瞪我一眼。
“那妳干嘛脸红?”
“我说过我没有!”
叶梅桂提高音量,在柜台的小姐闻声回头看一看,然后笑一笑。
“你很欠骂哦。”叶梅桂压低声音说。
“喔。”我转移一下话题:“妳帮我点什么?”
“她们这家店的特调咖啡,还有手工蛋糕。”
“妳常来这家店?”
“嗯。以前下课后,常常会来这里坐坐。”
“难怪那位小姐会认识妳。”
“这家店的老板是一对姐妹,刚才来的是妹妹,我跟她们还算熟。”
叶梅桂顿了顿,接着说:“考你一个问题。”
“喔?什么问题?”
“你猜她们是什么人?”
“女人啊。这一看就知道了啊,难道会是人妖吗?”
“废话。我的意思是,她们来自哪个国家?”
“嗯……”我仔细回想刚刚那位小姐的样子,然后说:“她们是日本人。”
“你怎么会知道?”叶梅桂很惊讶。
“身为一个工程师,一定要有锐利的双眼,还有敏锐的直觉。”
“你少胡扯。告诉我,你怎么猜到的?”
“妳想知道吗?”
“嗯。”
“今天妳请客,我才告诉妳。”
“那算了。”叶梅桂说完后,拿起窗边的一本杂志,低头阅读。
“好啦,我说。”
“今天你请客,我才要听。”她的视线仍然在杂志上。
“好,我请。可以了吧?”
“嗯。”她放下杂志,微微一笑,抬头看我。
“夜玫瑰”〈12。3〉Byjht。“妳仔细回想一下她刚刚收MENU的动作。”
“没什么特别的呀。”叶梅桂想了一下。
“我做个动作给妳看,妳要看清楚喔。”
我将双手五指并拢、小指跟小指互相贴住,让手心朝着脸,距眼前十公分左右。然后双手由内往外,逆时针转360度。
最后变成姆指跟姆指贴住、手心朝外。
“看清楚了吗?”
“嗯。”叶梅桂跟着我做了一遍。
“这是日本舞的动作。她刚刚收起MENU时,顺手做了这个动作。”
“哦。”叶梅桂笑着说:“难怪我以前老觉得她们收MENU时,好像把MENU转了一圈。”
“嗯。不过她的动作还是有些瑕疵,并不标准。”
“哪里不标准?”
“叶老师,这是妳们的咖啡和蛋糕,请慢用。”
那位小姐把咖啡和蛋糕从托盘一样一样拿出,摆在桌上,笑着说:“还有,这是我们新做的饼干,也是手工制的,姐姐想请妳们尝尝。”
她再从托盘拿出一碟饼干,朝我们点个头,然后收起托盘。
又做了一次日本舞的动作。
“谢谢。”我和叶梅桂同时道谢。
“真的耶。”等小姐走后,叶梅桂笑着说。
“嗯。她做的动作很流畅,拍子也刚好是三拍,抓得很准。”
“那到底哪里不标准?”
“嗯。喝完咖啡再说。”
“我现在就要听。”
“乖乖喔,别急。哥哥喝完咖啡就告诉妳。”
“喂!”
“咳咳。”我轻咳两声,放下咖啡杯,接着说:“关键在眼神。”
“眼神?”
“嗯。”我点点头:“这是日本女人的舞蹈动作,不是男人的舞步。”
“所以呢?”
“所以眼睛不可以直视手心。应该要稍微偏过头,斜视手心。”
“干嘛要这样?”
“日本女人比较会害羞,这样可以适度表达一种娇羞的神情。”
“哦。”叶梅桂应了一声,点点头。
“妳刚刚的脸红,也是一种娇羞。”
“我没有脸红!”叶梅桂情急之下,拍了一下桌子。
叶梅桂拍完桌子后,似乎觉得有些窘,赶紧若无其事地翻着杂志。
翻了两页后,再抬起头瞪我一眼:“我不跟你说话了。”
然后静静地看杂志,偶尔伸出右手端起咖啡杯,或是拿起一块饼干。
我看她一直没有抬起头,似乎是铁了心不想理我。
于是我偷偷把她的咖啡杯和装饼干的碟子,移动一下位置。
她伸出右手摸不到后,有点惊讶地抬起头,然后再瞪我一眼。
“无聊。”她说了一句。
除了每天早上出门上班前的交会外,我很少在白天时,看着叶梅桂。
像这种可以在阳光下看着她的机会,又更少。
可是现在,我却可以看到下午的阳光从窗外树叶间洒进,最后驻足在她的左脸,留下一些白色的光点。
窗外的树叶随着风,轻轻摇曳。
于是她左脸上的白色光点,也随着移动,有时分散成许多椭圆,有时则连成一片。
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一朵玫瑰,在阳光下,随风摇曳。
我看了她一段时间后,突然想起,我也很少看见阳光下的学姐。
那时社团的例行活动,都在晚上。
除了在广场上的例行活动外,其它的时间,我很少看到学姐。
即使有,也通常是晚上。
阳光下的学姐会是什么模样呢?会不会也像现在的叶梅桂一样?
我注视着叶梅桂,渐渐地,她的脸开始转变。
我好像看到学姐的脸,而且学姐的脸愈来愈清楚。
那是一张白净的脸,应该是白净没错。
虽然我看到学姐的脸时通常是在晚上,但在白色水银灯光的照射下,要判别肤色显得更轻易。
而且在靠近右脸的颧骨附近,还有一颗褐色的痣,是很淡的褐色。
没错,学姐的脸就是长这样,我终于又记起来了。
广场上夜玫瑰与眼前夜玫瑰的影像交互重迭,白天与黑夜的光线也交互改变。
我彷佛置身于光线扭曲的环境,光线的颜色相互融合并且不断旋转,导致影像快速地变换。
有时因放大而清晰;有时因重迭而模糊。
我睁大了眼睛,努力看清楚真正的影像。
就好像努力踮起脚尖在游泳池内行走,这样鼻子才可以露出水面呼吸。
一旦脚掌着地,我便会被回忆的水流淹没。
我的脚尖逐渐无法支撑全身的重量,我快撑不住了。
“喂!”叶梅桂突然叫了我一声:“干嘛一直看着我?”
她的脸似乎微微一红,脸颊的红色让眼前的夜玫瑰更像夜玫瑰。
于是我回到咖啡厅、回到窗外的阳光、回到眼前的夜玫瑰。
我脚一松,脚掌着地。而游泳池内的水位,也迅速降低。
“没什么。”我喘了几口气。
“怎么了?”她合上杂志,看着我:“不舒服吗?”
“没事。”我恢复正常的呼吸:“今天的阳光很舒服。”
“是呀。”她笑了笑:“我以前最喜欢傍晚时来这里坐着。”
“真的吗?”
“嗯。这时候的阳光最好,不会太热,却很明亮。”她手指着窗外:“然后一群小朋友下课回家,沿途嬉闹着,那种笑声很容易感染你。”
“是啊。”我终于笑了笑:“可惜今天放假,小朋友不上课。”
“嗯。我好想再听听小朋友的笑声。”
“那就再回去当老吧。”
“再回去……当老师吗?”叶梅桂似乎进入一种沈思的状态。
“妳本来就是老师啊,当然应该回去当老师。”
“当然吗?”
“嗯。”
“这样好吗?”
“为什么不好?”我反问她。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再当幼儿园老师吗?”
“妳不说,我就不知道。”
叶梅桂喝下最后一口冷掉的咖啡,再缓缓地说:“我在这附近的幼儿园,当过两年老师。每天的这个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间。”她笑了笑,接着说:“那时小朋友们都叫我玫瑰老师。”
“玫瑰老师?”我也笑了笑:“一听就知道一定是个很可爱的老师。”
“你又知道了。”她瞪了我一眼。
“当然啊,小朋友又不会说谎,如果不是美得像是一朵娇媚的玫瑰,他们才不会叫玫瑰老师呢。小朋友的世界是黑白分明,大人的世界才会有很多色彩……”
“说完了吗?还要不要听我说呢?”
“我说完了。请继续。”
“夜玫瑰”〈12。4〉Byjht。“在我的学生中,我最喜欢一个叫小英的小女孩,她眼睛又圆又大,脸颊总是红扑扑的,笑起来好可爱。只要一听到她叫我玫瑰老师,我就会想抱起她。下课后,我常会陪着她,等她母亲接她回去。”
叶梅桂转头朝向窗外,然后说:“有一天,却是她父亲来接她回去。”
“为什么?”
“因为小英的母亲生病。”
“喔。”
“那天他跟我聊了很多,我反正下课后也没事,就陪他多聊了一会。”
“然后呢?”
“从此,她父亲便常常来接她回家。”
“喔。”
“每次来接小英时,他总会跟我说说话。有时他说要顺便送我回家,但我总认为不适当,就婉拒了。”
“嗯。”
“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他很喜欢我……”
“啊?”我心头好像突然被针刺了一下,于是低声惊呼。
“干嘛?”
“没什么。只是……只是突然觉得有点刺耳。”
“刺什么耳?我又不喜欢他。”
“还好。”
“还好什么?”
“还好妳不喜欢他。”
我松了一口气。
“如果我喜欢他呢?”
“那当然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这样会破坏人家的家庭。”
“如果是小英的叔叔喜欢我呢?”
“那还是不行。”
“如果是小英的舅舅喜欢我呢?”
“不行。”
“如果是小英的哥哥呢?”
“不行就是不行。只要是男的就不行。”
“为什么?”
“妳少啰唆。”
“喂!”
“好啦,妳继续说,别理我。然后呢?”我问。
“我听到他说喜欢我以后,心里很慌乱,下课后便不再陪着小英。”
“嗯。”
“结果他便在下课前来到幼儿园,在教室外等着。”
“他这么狠?”
叶梅桂瞪了我一眼,接着说:“我总是尽量保持距离,希望维持学生家长和老师间的单纯关系。”
“嗯,妳这样做是对的。”
“渐渐地,其它学生家长和同事们觉得异样,于是开始有了流言。”
“妳行得正,应该不必在乎流言的。”
“可是这些流言后来却传入小英的母亲耳里。”
“那怎么办?”
“我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又不想面对别人异样的眼光,便想离开这家幼儿园。”
“妳就是这样不再当幼儿园老师?”
“如果只是这样,我还是会当老师,只不过是在别家幼儿园而已。”
“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打算要离开前,就听说小英的父母离婚了。”
“啊?妳怎么知道?”。
“有一天小英的母亲跑进教室,把小英抱走,临走前看了我一眼。”
叶梅桂也看了我一眼,接着说:“我永远记得她那种怨毒的眼神。虽然只有几秒钟,我却觉得好长。”
叶梅桂转动一下手中的咖啡杯,叹口气说:“她又在小英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手指着我。小英的眼神很惊慌,好像很想哭却不敢哭,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我。说来奇怪,我彷佛从小英的眼神中,看到了18岁的自己。没想到我竟然成了我最痛恨的那种人。隔天就有人告诉我,小英的父母离婚了。”
“这并不能怪妳啊。”
“话虽如此,但我无法原谅自己。马上辞了工作,离开这家幼儿园。”
“原本想去别家幼儿园,但我始终会想起小英和她母亲的眼神。”
她端起咖啡杯,发现咖啡已经没了。无奈地笑了笑,改喝一口水,说:“后来我就搬了家,搬到现在的住处。勉强找了份工作,算是安身。”
“妳不喜欢现在的工作吧?”
“不算喜欢。但我总得有工作,不是吗?”她反而笑了笑:“我才不想让我父母觉得我没办法养活自己呢。”
“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应了一声。
“我每天下班回家,总觉得空虚和寂寞,常常一个人坐在客厅发呆。
跟同事们相处,也隔了一层。我喜欢听小孩子的笑声,她们则喜欢名牌的衣物和香水,兜不在一块。后来我发现了小皮……“
“就是那只具有名犬尊贵血统的小皮?”
“你少无聊。”她瞪了我一眼,继续说:“牠总是趴在巷口便利商店前,我去买东西时,牠会站起身看着我,摇摇尾巴。我要走时,牠会跟着我走一段路,然后再走回去。”
“嗯,果然是名犬。”我点点头。
“有一晚,天空下着雨,我去买东西时,并没有看到牠,我觉得有些讶异。等了一会,正想撑开伞走回去时,却看到小皮站在对街。”
“喔?”
“牠看到我以后,就独自穿越马路想向我跑来。可是路上车子很多,牠的眼神很惊慌,又急着跑过来,于是跑跑停停。我记得那时有辆车子尖锐的煞车声,还有司机的咒骂声,我心里好紧张又好害怕。
等牠快走到这边时,我立刻抛下手中的伞,跑出去紧紧抱着牠。“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小皮跟我好像好像。我只知道那时雨一直打在我身上,而我的眼泪也一直掉。”
她似乎回想起那天的情况,眼睛不禁泛红。
她赶紧做了一次深呼吸,再缓缓地说:“那晚我就抱牠回家了,一直到现在。”
她又看着窗外,光线逐渐变红,太阳应该快下山了。
“小英和她母亲的眼神,也是淤积在妳心里的泥沙,应该要清掉。”
“我知道。可是毕竟是因为我,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妳有做了什么吗?”
“没有。”
“那又怎么会跟妳有关?”
“可是……”
“我举个例子给妳听,好不好?”
叶梅桂看着我,点点头。
“有个小孩在阳台上不小心踢倒花盆,花盆落地,吓到猫,猫惊走,狗急追,骑机车青年为闪躲狗而骑向快车道,后面开车的女人立刻紧急煞车,最后撞到路旁的电线杆而当场死亡。妳以为,谁应该为开车女人的死负责?小孩?花盆?猫?狗?青年?还是电线杆?”
“你在胡说什么?”
“妳以为,只是因为小英的父亲认识妳,然后喜欢妳,才导致离婚?”
“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妳应该怪幼儿园的园长。”
“为什么?”
“如果他不开幼儿园,妳就不会去上班,小英也不会去上课,那么小英的父亲就不会认识妳,于是小英的父母便不会离婚。”
“这……”叶梅桂张开口,欲言又止。
“如果玩这种接龙的游戏,那么一辈子也接不完。”
她看了我一眼,低头不语。
“就以我跟妳来说吧,妳认为我们之所以会认识,是因为谁?”
“是因为小皮吧。”叶梅桂微微一笑:“如果不是小皮把我大学同学气走,你就不会搬进来了。”
“为什么不说是因为妳?如果妳不抱小皮回去,她就不会搬走啊。”
“说得也是。”
“那我也可以说,是因为台南公司的老板,我们才会认识。”
“为什么?”
“如果那个老板不跑掉,我也不会上台北,当然就不会认识妳啊。”
“哦。”她应了一声。
“所以啰,不要玩这种接龙的游戏。妳应该再回去当老师的。”
“这样好吗?”
“我只想问妳,妳喜不喜欢当老师?”
“喜欢。”
“妳能不能胜任当老师的工作?”
“可以。”
“那就回去当老师吧。”
叶梅桂安静了下来,窗外也渐渐变暗,太阳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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