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给一位顾客看了塞尚两幅绘画的初稿,他立即说:“我可不想买这些裸露着白纸的东西……”
昂布鲁瓦兹·沃拉尔德
画商昂布鲁瓦兹·沃拉尔德同样不欣赏毕加索蓝色时期的绘画作品。
他是通过马尼亚克发现毕加索的,并且在1901年和从1906年起一直销售他的绘画作品。在那个时期,他为马奈、雷诺阿、塞尚、凡·高以及高更的绘画作品举办过画展。他是画商,从事的活动完全不同于旧货商。旧货商人只是颜料商贩,贝尔特·韦伊在20世纪初正是属于这类旧货商。而沃拉尔德却在黄金地段拥有一家很出名的店铺,他是最早购买德朗和弗拉芒克的作品,以及对雕塑家马约尔Aristide Maillol(1861—1944),法国雕塑家、画家。感兴趣的画商之一。他同毕沙罗Camille Pissarro(1830—1903),法国画家,印象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联系密切,正是毕沙罗使沃拉尔德发现了印象派画家。
昂布鲁瓦兹·沃拉尔德于1895年举办了迪朗-吕埃尔和贝尔南兄弟均拒绝举办的塞尚画展。这一不同凡响的举动再次抬高了他的身价,使他进入了画商界的贵族行列。在回忆录中,他详细地描写了他花费了多少精力才找到画家的隐居处,因为塞尚精心地隐瞒其地址不让外人知道。寻觅到画家的家之后,昂布鲁瓦兹·沃拉尔德同画家的儿子有过一次约会,他向他详细阐述了举办画展的计划。几天之后,他收到画家塞尚寄来的好大的一卷画,共150幅。由于缺乏资金,在用比较粗糙的画框简单地裱过之后,沃拉尔德便将它们展出了。从此,他和塞尚二人都在绘画界名声大振。这次画展促使沃拉尔德在画展之后,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所喜爱与欣赏的画家的作品上,同时开始了他酷爱已久的出版发行活动:他精心选择最好的纸张、最优秀的制版工,出版有关艺术与艺术作品的书籍。
久而久之,沃拉尔德画廊便成了现代艺术的中心。此画廊位于巴黎绘画市场的主要街道——巴黎第九区的拉菲特街。迪朗-吕埃尔和贝尔南的画廊也在同一条街上。马蒂斯、鲁奥、毕加索以及其他许多年轻艺术家经常来此闲逛,寻觅先辈们的优秀作品。
沃拉尔德画廊的橱窗不同于其他画廊的橱窗。看过展示在拉菲特街的雷诺阿、毕沙罗以及马奈的作品。夏加尔Marc Chagall(1887—1985),祖籍俄罗斯的法国画家。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发现沃拉尔德画廊的橱窗十分肮脏,到处都是破烂报纸,而且沃拉尔德的衣着打扮酷似僧侣。推开门,来人看到一张办公桌、一个炉子、马约尔的一件雕塑作品、靠墙根反扣着一些油画以及几幅未裱糊的塞尚的作品,并且到处都盖满尘土。此时,他便彻底明白了弗拉芒克的话,当他在沃拉尔德画廊举办首次画展时,每天都派自家的用人去擦洗家具和展品。
一个男子坐在办公桌的后面昏昏欲睡。这是一位出生于留尼汪岛的克里奥尔人(白种人后裔),年纪刚满40岁,既高又胖,短胡须,秃头。后来雷诺阿将此人比喻为“黑猩猩”。顾客们认为,他对绘画作品没有任何兴趣,因为沃拉尔德懒得搭理那些进到他画廊的人。他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问他们想要什么,欠欠身子,接着重新坐下,回答道:“明天再来吧。”
第二天,他将从其堆满财富的“阿里巴巴”山洞里取出一些绘画作品,接着重新坐回办公桌后,直到来客指着一幅画问这问那,他才动弹一下。
“这一幅呢?”
“50法郎。”
“40法郎吧。”
“我说过了,50法郎。如果您要是再还价,我就要70法郎。”
“但是……”
沃拉尔德摇摇头,表示再说什么也没有用。
“怎么可以证明这不是假的呢?”
“无法证明。”
“怎么?无法证明?”
“这是1830年的作品,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呢!……不信您就去问画家自己吧!”
顾客以疑惑的神情仔细端详着这位古怪的画商,接着问:
“您可以给我看一两幅塞尚的作品吗?”沃拉尔德拿给他后,客人问:
“这一幅卖多少?”
“200法郎。”
“您认为塞尚的作品要涨价了吗?”
“这跟我没有丝毫关系!”
客人犹豫不决。沃拉尔德决心给他解释一下:
“我在去年花12法郎买了这幅画,我以差不多20倍的价格卖给你……”
“这说明它涨价了!”
“这说明它今天是涨价了!但明天,它或许连12法郎都不值!”
沃拉尔德在其粗鲁、令人厌恶的态度后面藏着一个狡猾的灵魂。他如同一只躲在黑暗处窥视的猫。他如果看中哪个画家,就发誓一定要征服他。不是买他一两幅作品,而是收罗他的全部作品。他同德朗及弗拉芒克的买卖正是这样做成的:由于迷恋野兽派画家绘画中粗犷有力的风格,沃拉尔德亲赴一个又一个画家的室,仔细琢磨那里的作品,然后粗鲁地说:
“我买。”
“您买什么?”
“全部。”
大多数时候,他不同画家签署购买合同,只达成口头协议。
每当他愿意劳大驾卖画家的画时,他便不再是一只猫,而摇身一变成了一只狡猾的狐狸。阿丽丝·道格拉斯逼真地为我们描述了他是如何同两位美国人格特鲁德·斯坦及莱昂·斯坦兄妹俩玩猫捉老鼠游戏的。
现在让我们想像一下当时的场面:初来乍到法国的两位美国人推开了沃拉尔德的家门。她,既粗又壮,像个伐木女工,脚穿系鞋带的皮凉鞋,过短的头发使她更加显得像个短腿男人,两只拳头像贴身保镖,不苟言笑,说起话来大嗓门、干脆利落、滔滔不绝。而他呢,穿坎肩、戴礼帽,红胡须,说话态度严肃、口气生硬,与其妹妹相比,显得稍瘦。沃拉尔德仍然穿着他那件传奇式的大衣,脚上穿一双犹如伊斯兰国家人穿的拖鞋似的脚尖上翘、又大又旧的鞋子,窝在办公桌后昏昏欲睡。
他一动不动,不知道站在他对面的是巴黎最大的科技、文学艺术事业的资助人。从1930年来到巴黎起,斯坦兄妹两人走遍了巴黎的大街小巷,仔细地查看过所有的画廊与画室。他们有一大笔钱要花出去,他们打算用它来收购艺术作品。
沃拉尔德对他们的到来无动于衷,仍然处于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状态,他在等待来人先开口。莱昂·斯坦问是否可以给他们看看塞尚的风景画。沃拉尔德笨重地站起身来,沿着台阶向存放其财富的地窖走去。五分钟后,他拿着一幅画上来给他的两位顾客看,然而,画布上画的却是一只苹果。
格特鲁德快言快语地指出:“请原谅,这不是风景,是一个水果……而我们要看的是一幅风景画。”
“对不起。”沃拉尔德喊道。
他再次踢踢踏踏地走向通往地窖的台阶,消失了。两位美国人笑了。
画商回来时,手里拿着的画比第一幅大些。他将画递给两位客人。他们以更大的兴趣观看那幅画。这一次,莱昂说话了。他说:“沃拉尔德先生,我们并不想难为您……可我们想要的是一幅风景画,而您给我们的却是裸体画!”
此时,沃拉尔德才看了看他交给客人的画,确实是一个裸体背影。
“请原谅,我马上就来……”
他第三次踏上刚才的那个台阶,返回时,拿着很大的一个画框。
“你们是想要风景画吗?这是一幅风景画!”
然而,油画还未画完。上面确实有风景,但非常小。剩余的部分全部是空的。
格特鲁德·斯坦说:“这一次好一点儿。如果我们能够看到一幅小一点儿但已经完成了的画,我们将会更加高兴。”
“那么,就让再去看看吧。”沃拉尔德咕哝道。
他又走了。兄妹二人耐心等待着。他们听见一阵脚步声,但不是画商。从台阶出口走出来的是一位上了点儿年纪的妇女。她十分热情地同他们打过招呼后,在街角处消失了。
莱昂与格特鲁德相互对视片刻,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笑了。又听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又一个女人出现了。
“先生们,女士们,你们好!”
她与前一位一样,在拉菲特街角消失了。
格特鲁德放声大笑起来,对哥哥说出了她的想法:画商是个疯子。刚刚从这里过去的两位妇女是在画廊地下室工作的画家。他每次下去,就要求她们匆匆忙忙地画一个苹果、一个裸背和一小片风景,而给他们看时,一口咬定那确实是塞尚的作品。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塞尚的作品。
兄妹俩越说越乐。此时,沃拉尔德回来了,他递给他们一幅全新的画:一幅全部完成了的风景画,而且十分漂亮。两位美国人买了这幅塞尚的画,离去了。
沃拉尔德或许会对朋友们讲述,他接待过两位呆头呆脑、只会不停地说笑的美国人。然而,他很快就明白这两个人笑得越多,买得也就越多。
他的判断完全正确。他越惹那两位美国人发笑,他们就越经常来光顾他的画廊。仅那年一年当中,他们就在沃拉尔德的画廊里购买了两幅塞尚的裸体画,以及一幅莫奈、两幅雷诺阿和两幅高更的绘画作品。
沃拉尔德的地窖是一个复杂的、富有魔力的地方。地窖内不仅存放着大量的优秀艺术作品,而且还有一间厨房和一间餐厅。因为画商不只是个板着面孔、十分狡诈的人,而且也非常喜欢招待客人,十分好奇。在他愿意的时间内,他也很健谈,愿意听闲话,也好传闲话,他同时还是一个民间文学的业余爱好者。他待人谦恭有礼,特别是对他敬佩的女士。但是他从未结过婚。在回答弗拉芒克一个有关他独居原因的问题时,他说一个合法妻子会经常要求他回答许多有关塞尚的问题。“您能够想像得到吧?时刻向他人作解释是多么令人烦心的事啊!”
人们在沃拉尔德家里吃的主食是他的出生地留尼汪的主菜——咖喱鸡。画商邀请的都是他喜爱的艺术家和艺术作品的购买人。特别是鲁奥和那位仇视排斥犹太人而且性格暴躁、令人讨厌的德加,每天中午都陪他用午餐。(德加永远不能原谅贝尔特·韦伊在他家的附近开办了画廊。)关于德加,沃拉尔德给人们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天,他去德加家里送一幅画,不小心将半厘米长的一张小纸片掉进地板缝中,他大喊大叫着冲过来:
“当心啊!您把我的画室弄乱了!”
那张讨厌的纸片终于被抠出来了。
一天晚上,沃拉尔德请他来家共进晚餐,德加向他提出了七个先决条件:菜中不得加黄油,餐桌上不得摆放鲜花,只能放一层透明纱,必须将猫关起来,不能有狗,妇女不得洒香水,必须在晚上七点半准时开饭。
祝大家胃口好……
客人们都知道沃拉尔德有一个习惯:每当咽下最后一口饭时,就双手交叉从后面抱着头靠在墙上,进入梦乡。
他有犯困的毛病,无论在餐桌上、马车上还是办公桌前,一概没完没了地打盹。他常抱怨说夜里没有睡好,怪床不好,发誓要把它更换掉,然而,他一直保留着。他数次发誓要在一周之内把他的大衣和鞋子扔进垃圾桶里,但它们仍然一直伴随着他。他这种整天昏昏欲睡的状态,并未对他的生意造成任何损害。他的朋友甚至他的敌人们都说,他越睡越发财。
为沃拉尔德画像的画家们,特别是雷诺阿,都恳求他切勿在他们作画期间拥抱莫尔菲Morphée,希腊神话中的睡神、夜神。。为了使他不打瞌睡,勃纳尔强行在他的腿上放只猫。更有甚者,塞尚把他固定在一只方凳上。这只方凳并不放在平地上,而是被放在一个讲台上立着的四根木桩的顶端。
“如果您倒了,方凳、木桩以及讲台必然一起翻倒!”
“那又怎么样?”
“那么,您就醒了。
这是一种酷刑。在做模特儿150次、不幸地被摔过几次之后,沃拉尔德问道:
“马上要完了吗?”
“还没有。”塞尚回答道。
“但是,起码我的态度令您满意吧?”
画家后退几步,仔细端详片刻之后,回答说:
“我对您衬衣的前襟不满意……”
昂布鲁瓦兹·沃拉尔德死于1903年的一起车祸。司机开车行驶过程中,画商一直在后座上鼾睡。对这起车祸有两种说法:一些人说那是一辆老式汽车,车轮撞到了路面一个坑边上,睡眠中的沃拉尔德没有任何察觉,一头撞到了汽车后壁上,就再未醒过来。他在昏睡中断送了性命。乔治·夏朗索尔提出另一种比较符合实际的说法:汽车失控之后,放在汽车后座上的一尊马约尔创作的铜像被甩下,恰好砸在艺术品商人的头颅上,断送了他的性命。(根据1973年出版的乔治·夏朗索尔的《两岸》)无论事情的经过如何,昂布鲁瓦兹·沃拉尔德的死确定无疑,而且是死于他的两宠:马约尔和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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