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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二

        二

        马弟雅思摇摇头,不知道应该开开玩笑好,还是表示同情好。女店主并不把这件事过分放在心上,可是她也没有笑;她的神气完全是中立的——一方面很明白她所说的是什么,但又并不予以重视——脸上隐隐带着干她这一行的人惯有的微笑,仿佛在谈论天气好坏一样。

        “看来她是很难弄的。”旅行推销员说。

        “真是一个捣蛋鬼!她姐姐骑着自行车一直踏到这儿,想问问有谁看见过她没有。如果她不带她回家,那就难有事情发生。”

        “有了孩子可真麻烦。”旅行推销员说。

        为了压倒磨咖啡的声音,他们俩都不得不抬高嗓子说话。说话稍一停顿,磨咖啡的声音立刻占了上风。玛莉亚要到黑岩村去,必然是在马弟雅思访问那对脸色疲乏的夫妻的时候经过大路的。在这以前,从大路越过旷野、赶到悬崖上羊群吃草的地方,她走的不可能是他走的那条小路,一定是从大路拐弯的地方叉出去的那条小路。事实上,年轻的姑娘从大路到悬崖来回一趟,又在那里稍微逗留一下,是需要相当时间的。这段时间大大地超过了马弟雅思卖出一只手表所需要的几分钟时间,马弟雅思是在通向马力克农舍的叉路口和村子之间的路上访问一家孤零零的房屋时卖出那只手表的。从叉路口到那所房屋之间的距离,并不能说明时间的差异,何况这段路不到五六百公尺,而且是他们俩——她和他——都要走过的。

        那么,玛莉亚是在他还没有骑上自行车以前走向悬崖的。如果她去时走的是和马力克农舍相反的那条小路,她就应该发”现马弟雅思停在路中心和那个老太太谈着话一一一一Mh者马弟雅思在注视自行车的链条,天上的云,或者亮蛤模的尸体——因为他停在那里好半天的那个地点,是从叉路口上望得见的,可以说是离叉路口只有两步远(这个假定一一一一一一定年轻的姑娘到悬崖去时走的是马弟雅思走过的那条路——也不能说明她在他停下来以前就经过叉路口,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她就应该在小路上遇到马弟雅思了)。

        她一定是从另一条路上来的。可是她为什么对女店主谈起他呢?由于旷野的地势高低不平,她似乎不大可能——根本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从一条小路上望见他在另一条小路上,即使她往悬崖去的时候,他刚从悬崖上回来。在羊群吃草的那个洼地上,她一定是比他只迟了一步。她在那里匆匆忙忙地向周围搜索了一下,反复地喊了几声,又迟疑了几秒钟,就回到大路上来——这一次大概走的是他走过的小路(他只知道有这条小路),可是小路上车辙很多,自行车的痕迹也不深,她不可能认出哪些车辙是属于那一辆车子的。看来在羊群和黑岩村之间,也很难会有一条新的捷径——至少不是一条十分有用的捷径,因为在灯塔西北部弯进陆地的那个港湾的面积很小。

        马弟雅思在前面的层层推理中,忽略了最后这个可能性,这时候他害怕又要把全部推理重演一番。可是经过思索以后,他认为即使真有这条不大可能存在的捷径,也不足以改变他的结论——虽然毫无疑问可以推翻他的推理。

        “我一进村就上这儿来了,”他说,“如果玛莉亚比我早一点儿到过这里,那么她一定是走到我前头去了,而我却没有看见她——我那时在访问主顾:在路边的那间小房子里,那是村子和二公里转弯角之间的唯一的一间房子。在访问这家人家以前,我到老朋友马力克家里去过——我在那农舍的院子里等了很久:屋子里没有人,我得向他们问问好,打听打听每个人的近况,谈谈本地的情形,才能离开他们那里。您知道,我是生在这岛上的。罗拔?马力克是我童年时代的同学。他今天早起到镇上去了。他的母亲——还是那么壮健——到这儿黑岩村买东西来了。也许您遇见她了?巧得很,我在她回去的路上遇见了她,正好在十字路口上——我的意思是在叉路口上——不过那也真是一个十字路口,因为从农舍出来的那条路在越过大路后可以接上一条通到旷野去的小路。如果玛莉亚是从那里走的,她一定是我在农舍等待的时候走过的。您不是说过吗,沿着大路一直到转弯角后面可以到达悬崖——到达悬崖的那个地方——就是她放牧羊群的那个洼地?”

        最好还是不要说下去。这种对时间和路线的详细说明——不管是主动提出的或是别人向你提出的——是没有用的,甚至是可疑的,更糟的是,一笔胡涂账。何况那个胖女人从来没有说过玛莉亚从二公里转弯角走过,只说勒杜克家的羊群在“转弯角后面”吃草——所谓“转弯角后面”,意思是含糊的,谁也不知道她是从她自己的村子这方面来说,还是从勒杜克家所在的市镇那方面来说。

        女店主并没有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她没有再望旅行推销员。马弟雅思认为自己的声音抬得不够高,没有压过磨咖啡的声音,使她听明白自己的话。他不再坚持下去,只装做把杯子里剩下的一点酒喝下去。他后来甚至于怀疑自己是否曾经高声说过话。

        他因此感到庆幸:如果他为开脱自己而说的这番详情细节,对于这些漠不关心的听众不起什么作用的话,那么,在这段话中捏造一些和那位姐姐有关的情节,就只有引起危险,因为她可以完全记忆起她真正走过的路线。事实已经证明,她是从另一条路走到悬崖的,不是他走的那条路——是一条捷径,女店主是应该知道有这条近路的。在这种情形下,要提什么年轻姑娘的确是到了十字路口就走了另一条路,那是愚蠢的。

        这时候旅行推销员又想起了胖女人没有说过在“转弯角后面”。她说的仿佛是在“转弯角下边”——这句话的意思也是不明确的——或者甚至是毫无意义的。他还剩下最后的一个办法是……他不得不集中精神思索了一下,才清楚地发现:在这方面也一样,一切弄虚作假都是没有用的,因为控羊群的地方是无可争辩地确定了的。也许羊群总是在这个地方放牧,而玛莉亚经常到这地方去。不管怎样,她今天总有时间详细观察过这地方。何况单独留在那里的羊群,也构成无可否认的标记。此外,马弟雅思也和任何人一样熟悉悬崖下的这个洼地。他显然不可能装做误解一个间接证人的话而把这个地点搬到别处去。

        另一方面,这种种关于地点和路线的论据,并没有丝毫的重要性。华一需要记住的是,玛莉亚不可能看见他越过旷野,否则他自己就可能看见了她,尤其是因为他们肯定是沿着相反的方向前进的。他的所有论证都是要达到一个目的:解释他们为什么没有遇见,甚至当他停在大路中间,离那个干瘪的癫蛤模尸体很近时也没有遇见她——会不会在这样一个地方遇见是无关紧要的。如果想进一步证明他们没有遇见的原因是由于这时候他在马力克农舍门口等待,这种证明是无用的。

        下面这样一个说法也许比较合情合理,可能使人相信:远在他没有到达转弯角以前,玛莉亚?勒杜克就追到他前头去了;而他呢,那时正在另一家人家——例如磨坊的那家——拿商品给人看。实际上马弟雅思在马力克家只耽搁了短短几分钟,再加上在小路上一来一去的时间,并不能够使年轻的姑娘有足够的时间走遍悬崖的各个角落去找寻她的妹妹。

        马弟雅思没有到农舍去过——这是事实——可是在十字路口和老太太谈话的那段时间似乎比去农舍一次的时间更短些。因此毫无疑问,在磨坊那里的说法更合理些。

        不幸得很,这种说法也是完全虚假的,因而必须加以抛弃。原因至少有两个,其中之一是,马弟雅思并没有到过磨坊,也没有到过农舍。

        另一个原因是,在这种情形下,必须认定玛莉亚的找寻时间只等于卖掉一只手表的时间——在十字路口附近卖的——或者说,所需要的时间只能用以修理一辆新自袍子行车,辨认出一只青蛙的皮肤和癞蛤蟆的皮肤不同,在变幻不定的云朵中发现海鸥的固定的眼睛,凝视尘土中一只蚂蚁的触须怎样动作。

        马弟雅思开始重温一下他骑着租来的自行车离开那家咖啡店兼停车房以后的行动。那时候是十一点十分或者十一点一刻。把以后停过的地方—一顺序排列起来并没有多大困难;可是确定每处停留的时间就不那么容易了,因为他并没有记下来。至于从一处到另一处在路上所需要的时间,对他的计算并没有任何影响,因为从市镇到灯塔的总距离不到四公里——换句话说,就是全程所需要的时间几乎不超过十五分钟。

        从开始到第一次停车的那段路程,几乎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可以把停车的时间确定为十一时十五分正。

        现在要计算的是在镇口最末一家人家所耽搁的时间。勒杜克太太几乎是马上就替他开门的。开头的一切进行得很迅速:弟弟在轮船公司做事,他的价廉物美的手表胜过任何别的牌子的手表,从中间把屋子分成两半的走廊,右边的门,宽大的厨房,屋子中间椭圆形的桌子,印着彩色小花的漆布桌面,手指撒在小箱子的扣锁上,箱盖向后反弹开来,黑色的备忘录,说明书,摆在食具柜上面、有着闪耀发光的金属撑脚的长方形相架,照片,下山的小径,悬崖上那个风吹不到的洼地,那里既秘密,又安静,仿佛有一堵很厚的墙把它和外界隔绝了……仿佛有一堵很厚的墙把它和外界隔绝了……屋子中间那张椭圆形的桌子,印着彩色花朵的漆木桌面,手指狱在扣锁上,箱盖像被发条开动一样向后弹起,黑色的备忘录,说明书,闪耀发光的金属相架,上面的照片……上面的照片,照片,照片,照片……

        磨咖啡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女店主从凳子上站起来。马弟雅思假装喝着林里还剩下的一点酒。在他的左边,一个工人对他的同伴说了些什么。旅行推销员注意倾听;可是又一次听不见有任何人在说话。

        那句很短的话结尾有“喝汤”字样;也许还有“回家”两个字。合起来有点像是“……回家喝汤”,再加上:“这是……的时候了”,或者“是应该……的时候了”。这种说法大概只是习惯的说法,因为好几代以来渔民们吃午饭时都不喝扬了。女店主拿起两个工人的两个空酒杯,浸在洗碗盆的大木桶里,很快地洗干净,放在水龙头下面冲了冲,然后放在架子上让水滴干。靠近马弟雅思的那个工人把手伸进裤袋里,摸出一把输币。

        “这一次我们回家喝汤又晚了。”他一边说一边数钱,钱就放在他面前的锌皮柜台上。

        旅行推销员看了看手表,这是他离开市镇以后第一次看表:一点钟已经过了——现在是一点零七分正。他在岛上登陆以来,已经过了三小时零一分钟。而他只卖掉两只手表,每只一百五十五克朗。

        “我得赶快一点,”第二个工人说,“因为孩子们要上学。”

        女店主用迅速的手势收了钱,还微笑着说了一句:“谢谢二位!’她又拿起咖啡磨子,把磨子放回橱里。她磨完以后并没有把磨好的咖啡粉倒出来。

        “真是,有了孩子可真麻烦。”马弟雅思又说一句。

        两个灯塔工人一边向周围的人打招呼,一边走出去。他想,向他们推销手表倒是比较合情理的,可惜现在已经太迟了。他还有两点情况得弄清楚:玛莉亚?勒杜克离开黑岩以后到哪儿去?为什么她要提起他?他捉摸着应该怎么样说法才能使得这些问题显得与己无关。

        “有时孩子们也使您高兴。”胖女人说。

        旅行推销员点了点头:“是的,当然啦!”沉默了一阵,他又开口说:“人们的不幸……”

        他不再说下去了。这句话根本不合适。

        ‘玛莉亚回到家里去了,”女人继续说,“她走的是沿着悬崖的那条小路。”

        “这可不是一条近路。”马弟雅思说,想要弄明白究竟有没有一条近路。

        “如果步行,那就是一条近路;可是骑着自行车,那就比走大路更费时间。她想看看雅克莲是不是在魔鬼洞附近的岩石里玩。”

        “她也许没有走那么远。由于风向的关系,她也许听不见姐姐的喊声。他们就会发现她在老地方安静地看守着羊群的。”

        乖乖地、安静地待在安静的洼地里。

        “也许,”女人说,“他们会发现她在灯塔这一带路助。也许还不是单独一个人。只有十三岁,嗯,真叫人不相信。”

        “算了!她不会做出什么太坏的事的……她不会走到太靠近边沿的地方玩吧,那里的岩石是危险的?在那一带,有时岩石会坍下来。可得要注意踏脚的地方。”

        “这一点,别担心,她是灵活的。”

        灵活。她的确是这样。灵活。活的。活活地被烧死。

        ‘谁也不能保险不会失足。”旅行推销员说。

        他从上衣的内口袋里摸出皮夹于,拿了一张十克朗的纸币出来。他趁这机会把一张剪报放好,因为那张剪报的边沿比其余的纸片稍微突出一点。然后他把纸币递给女店主。女店主找钱给他的时候,他看见她是用左手把一个个钱币放在柜台上的。

        接着她拿走了他的酒杯,也用很快的速度进行了一系列洗摆动作:大木桶,周围洗擦一圈,水龙头下冲,放在架子上滴干。现在三只外形相同的酒杯又排成一行放在架子上面了——就像它们刚才排成一行放在卖酒柜台上面一样——不过这一次放的地方显然比较低,几只杯子彼此也比较接近,杯子都是空的(就是说,是透明而无颜色的,不像刚才那样不透明;刚才那种褐色的液体恰好不多不少把它们装得满满的),都是倒过来放着的。可是它们的形状——无脚、中间隆起的圆柱形杯子一一一一htu它们随便宜放倒放,看起来外表都差不多。

        马弟雅思的情况仍然没有改变。他自己的推理也好,女店主的说话也好,都没有使他弄清楚主要的一点:为什么玛莉亚说到她的失踪的妹妹时,要提起他也在海岛上?这是他唯一要知道的一件事,可是他尽管反复推论在纵横贯穿整个悬崖的无数小径中是否有几条捷径,对这个问题却没有进一步的了解。

        为什么年轻姑娘要提起他呢?难道不是因为她看见了他在旷野上走着——在“转弯角下面”——而那是他没有理由要走的地方吗?他自己没有看见她,那是十分容易解释的。他们走的两条小路,中间隔着一片起伏得很厉害的土地。只有很少几处地方是双方能够望得见对方的。在特定的时刻中,他和她都处在可以互相望见的位置,可是只有她把头转向他这一边来,因此,双方的视线并没有相遇。在这一刹那间,只要马弟雅思的眼睛转向别处——例如俯视地面,或者仰望天空,或者瞧着任何方向,却偏偏没有朝她这边望,那么双方的视线就不能相遇了。

        年轻的姑娘却相反,一看见他那辆亮闪闪的自行车和她母亲告诉她的那只采色小箱子,马上就认出了她望见的那个人。那是万万不会弄错的。现在也许她还希望他知道她的妹妹躲在哪里,因为他看来好像是从她妹妹应该在的地方回来的。玛莉亚如果认为她母亲记错了旅行推销员预定要走的路线,她甚至可能确信他是从悬崖那里回来的。事实上他也想起来当他在考虑怎样才能不失礼貌地离开那位健谈的勒杜克太太时,这位太太曾经说过他可能遇见她的最小的女儿。这种说法当然是荒唐可笑的。他到那条难走的小路上去做什么呢?那里既没有房子,那条小路又是一条源头路?——除非他要到海边去,到陡削的岩石那里去,到一个狭小的洼地那里去,在那里风吹不到,五只挂在木桩上的羊在那里吃草,一个十三岁的姑娘在多余地看守着它们。

        他马上就认出了维奥莱,她穿着照片上的那套农村小姑娘的服装。她的薄薄的黑布施子——就是照片上的那一件——在盛夏时穿着更适宜,可是在这小山谷里也很热,简直像在八月里一样。维奥莱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半坐半跪着,两条腿屈在身下,身体其余部分挺直,有点扭向右边,姿势不甚自然。她的右踝骨和右脚离开屁股伸出来;另一条腿自膝以下完全被遮没。两臂上举,手肘向上,两只手收拢在颈后——仿佛在整理后面的头发。一件灰色的毛线外套放在她身旁的地上。她的那件没有袖子的袍子使人看得见她的腋窝。

        她转过头来望着他,他走过来时她也没有动,她的睁得大大的眼睛大胆地迎着他的视线。可是,仔细地考虑一下以后,马弟雅思不禁自问:她望着的到底是他,还是他身后的什么东西——一件体积非常庞大的什么东西。她的眼珠凝固不动;脸上任何一处也没有丝毫变化。她没有垂下眼皮,也没有改变她的那种不自然的姿态,只把上身向左边扭过来。

        他无论如何得开口说点什么。架子上那三只酒杯已经差不多完全沥干了。女人一只一只地把它们拿过来,用抹布很快地指干净,把它们放进钱柜底下,她刚才就是从那里把它们拿出来的。它们又在那里排成一行,排在一长列同类杯子的末尾——顾客是看不见它们的。

        可是排成长行用起来很不方便,因此它们是排成长方形的。那三个刚放过去的酒杯排在另外三个同样的酒杯旁边,构成了第一行的六只酒杯;它们背后另外六只酒杯排成第二行;然后是第三行,第四行,等等?,…?后面几排沉没在黑暗中,在壁柜的最深处。在这一组酒杯的左右和上下架子上,都排列着另外的一组组长方形的酒杯,都是按照杯子的高矮和形状排成一组的,很少按照颜色来排列。

        当然,随处也可以发现一些微小的变化:用来喝含酒饮料的那种杯子,在最后一行缺少了一只;另外两只杯子不是同一类的产品,它们带点微红色,这就是和别的杯子的略有不同之处。因此这一排不同种类的杯子包括(从西到东):三个同类型的杯子,两只微红色的杯子,一个空位子。这一组的杯子是没有脚的;它们的形状有点像小型的中间凸出来的圆桶。旅行推销员刚才喝过的那一个杯子——毫无颜色的——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抬起头来望望那个灰头发的胖女人,发觉她正在注视着他——也许已经注视了好一会儿了。

        “那么,玛莉亚…他找我干吗?刚才您说……她为什么提起我?”

        女店主继续在打量他。她等了将近一分钟才回答:

        “不为什么。她不过问问有没有人看见过您。她希望在村子里能见到您。这也是她到这儿来的一个理由。”

        又停顿了片刻,她继续说:

        “我相信她是想瞧瞧您的手表。”

        “原来是这样!”旅行推销员说。“您自己来瞧瞧,就知道这几公里路跑得值得。一定是她母亲告诉她的。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如果想欣赏一下名贵的手表,请准备吧……”

        他一边用一种近乎演滑稽剧的声调继续吹嘘,一边从两脚之间拿起小箱子,转过身来走过去把小箱子放在三个水手喝着酒的那张桌子的旁边桌子上。三个水手都转过头来向他这边张望;其中一个把座位挪动一下,以便看清楚一点。那女人绕过柜台,走到桌子旁边。

        掀开镀铜的扣锁,箱盖,黑色的备忘录,一切都很正常地进行,既没有走弯路,也没有遇到阻碍。同往常一样,说话总是比不上动作有效,不过总的说来,他也没有说过什么叫人太听不进去的话。女店主想试试好几种样式的手表,只好把手表从硬纸板上摘下来,然后又费劲地再装上去。她把手表一只只地戴到手腕上,把手向各个方向伸来伸去,以便观察哪一只手表更合适;从她的外表看来,谁也想不到她是这么爱漂亮的,这下子她的个性突然流露出来了。最后,她买了一只体积庞大的手表,表面有很多装饰,连钟点都不是用数字写出来的,而是一些纠缠在一起的小圈圈所构成的乱七八糟的小图画。在开始时也许画家是按照十二个数字的形状来画的,到后来十二个数字简直不留一点形迹,叫人实际上看不出钟点——除非仔细研究。

        有两个水手想征求妻子的意见,他们请求旅行推销员吃过午饭以后到他们家里去一趟。他们住在村子里,村子的地形其实一点不复杂,可是他们却作着十分冗长的叙述,想十分正确地把他们住所的位置描述出来。看来,他们提供了给他一大堆无用或者多余的细节,可是他们说得那么准确又那么一再重复,使得马弟雅思完全给弄胡涂了。即使在叙述这些住所的时候故意弄错也不会把他弄得更胡涂;实际上他有点怀疑他们把一大堆自相矛盾的话和许多废话混在一起了。有几次,他觉得其中一个水手似乎随意地、毫无区别地使用“左边”和“右边”这些字眼。只要把村子的房屋画成一张简图,就能够把一切弄清楚了;可惜两个水手身上都没有带着纸和笔,女店主又只顾到自己刚买_的手表,没有想到要给他们一张纸,马弟雅思则绝对不想让他们在他用来记账的备忘录上乱涂。既然他准备访问村子里的每一家人家,他很快就决定装出听懂的样子,不断地点头,而实际上他并不是在继续听下去,只是他们说一阵,他就回一个“对”字或“是”字,以表示同意。

        从咖啡店所处的角度看来、他们俩的住所都在同一方向。两个水手起初轮流发言,住得较远的那个等他的同伴一停下来就开始叙述。第一个感到还不够放心,等到第二个一讲到目的地以后他又从头把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当然,这些对于同一路程的不同描述是有差异的——这些差异似乎很大。可是后来谈到怎样开始走的时候,两个水手之间才突然有了不同意见;他们开始同时说话,每个人都想使马弟雅思接受他的看法,而马弟雅思却连他们的看法之间有什么不同都弄不明白。如果不是午饭时间到了,逼使他们暂时休战,他们还会争论不休的。他们同意由旅行推销员到了现场的时候选择一条较好的道路,来决定哪一个意见对;既然旅行推销员的一生都是在道路上过的,在这方面他应该是一个专家。

        他们付了酒钱,走了出去;第三个水手——他始终一言未发——跟着他们走了。马弟雅思要在一点三刻或者两点钟才能开始访问顾客(因为岛上的作息时间显然比大陆迟些),因此他有充分的时间来吃掉他的两块夹心面包。他仔细地把小箱子整理了一下,关上箱子,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等待走进内室的女店主出来,好再要杯酒喝。

        现在店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向前面望着,透过玻璃门,望到那条穿越全村的路。路很宽,布满泥尘——而且间无一人。另一端有一垛没有门的石墙,比一个人高,墙后面一定是灯塔的一个附属建筑物。他闭上眼睛,想要打瞌睡了。为了赶乘轮船,他起得很早。从他家里到港口并没有公共汽车。在圣雅克区的一条胡同里,从楼下的一个窗口望进去,里面是一间很深的房间,虽然已经是大白天,房间里仍然相当昏暗;床头上一盏小灯的光线照射到凌乱的床单上;一条举起的胳膊被光线从侧面和下面照射,把扩大了的影子投射到墙上和天花板上。可是他不能误了乘船;到海岛上推销一天可能把一切都挽救回来。即使把他在上船以前在城里售出的一只手表计算在内,他还只卖掉四只手表。待会儿他要把数字记在备忘录上。他觉得很疲倦。没有什么来扰乱当前的静寂,咖啡店内和咖啡店外都是如此。可是他突然发觉他听见了——虽然距离很远而且店门又关着——海浪有规律地冲击灯塔前面的岩石的声音。这声音一直传到他这里,又响亮又清晰,使得他惊讶早些时候为什么没有发觉。

        他张开眼睛。这里当然看不见海。只见一个渔民站在玻璃门外边朝咖啡店里面张望——他的一只手握着门的把柄,另一只手拿着一只空酒瓶。马弟雅思以为他是刚才喝酒的水手中的一个(始终没有说话的那个)走了回来。可是等到那渔民走进店里以后,旅行推销员才发觉自己弄错了。他还发觉这位新来者看见自己就露出十分高兴的脸色。事实上那个渔民一直走到他身边,大声地问:

        “真是你吗?我没有眼花吧?”

        马弟雅思站起来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他尽可能缩短握手的时间,赶忙握紧拳头把手缩回来,使得他的指甲藏在掌心里。

        “是呀!”他说,“是我呀。”

        “马弟雅思老朋友!真是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了,嗯?”

        旅行推销员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他不知道采取怎样的态度才好。起初他怀疑对方在玩弄欺骗手段:这家伙只不过装着认识他罢了。可是他看不出这个渔民采取这种手段能够得到什么好处,他马上就放弃了开头的想法,无条件地表示同意:

        “对呀!真是可以说过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厂

        这时候那个胖女人回来了;马荣雅思倒也感到高兴:这一下能够向她证明他在岛上不是一个陌生人,而是有许多朋友,人们应该信任他了。渔民指着女店主当作人证,说:

        “我到这儿来打一公升酒,居然会碰到这个老朋友马弟雅思,我和他没有见面已经不知多久了。可真想不到!”

        旅行推销员也不知道有多久没和他见面了;他也觉得想不到。可是他徒劳地在记忆里搜寻,甚至连应该搜寻些什么也不知道。

        “这种事情是常有的。”女店主说。

        她拿掉那只空酒瓶,换了满满一瓶酒给他。水手接过酒后,对女店主说“最好”是“和别的几瓶”一起记在他的账上。女店主很不满意地撅了撅嘴,可是并没有提出异议。水手带着一种含糊的神气望着墙壁说:再来一公升的酒他就可以请“老马”到他家里吃午饭了。他的话不是对任何特定的人说的。没有人回答他。

        毫无疑问,这时候应该由马弟雅思出来说话。可是那汉子已经转过来对着他,开始用更大的热情问他“分别以来”的情形。如果首先不能确定所谓“分别以来”是指的哪一个时候,这个问题似乎是很难回答的。不过这问题也没有使旅行推销员伤脑筋伤得太久,因为对方显然丝毫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他的新认识的老同学说话越来越快,两条胳膊作出种种手势,范围很大而且很用力,使人害怕他不要打碎了夹在左臂下面的那瓶酒。马雅思不久就不再想从他的滔滔不绝、意义却不连贯的说话中,找出某些线索,可以说明所谓他和这个人过去共同度过的日子。他的全部注意力还来不及追随对方用一只空着的手和那一公升红酒所作的动作——这些动作有时是分开的,有时是合拢的,有时是表面上看不出有任何关系的。空着的手比较灵活,带动了另一只手;如果像左臂一样也给右臂以同样的负担,那么两条臂膀的动作就会缩小到几乎没有——只有一些小动作,更慢,更有规律,范围不那么大,也许更合乎需要,总之,可以使一个细心的观察者更容易分辨出来。

        可是要做到这样,首先得使他的说话和动作停顿一下,而他的说话和杂乱无章的手势却每分钟都在增加强度,越来越叫人吃惊。其中即使偶然有些小小的停顿,都是不能加以利用的,因为只有离得远些才能觉察得出来,这样一来就太迟了,滔滔不绝的洪流又接上去了。马弟雅思后悔刚才有明显的机会时,自己没有提出再买一瓶酒请他喝。现在要这样做需要十分迅速的反应,他觉得自己完全不能做到这一点。他闭上眼睛。在这个水手的后面,越过他那瓶具有威胁性的——或者使人得到解放的酒,超过玻璃门,越过大路和矗立在那边的石墙,就是大海。大海继续很有规律地冲击悬崖。每一个浪头冲击了凹凸不平的岩石以后,就响起了像瀑布似的从各处一齐落下来的水声,接着是无数白色的小瀑布从岩石的凹洞里向岩石突出的地方流下来,那种温湿的声音逐步减轻,一直延续到下一个浪头冲上来为止。

        太阳已经完全消失。只要稍从海岸望开去,就觉得海水是一片绿色,没有光泽,不透明,像凝固了似的。波浪似乎是在离岸很近的地方产生的,突然间就涨成巨浪,一下子就淹没了突出在海岸边上的巨大岩石,在岩石背后坍溃成扇形的白沫,继续沸腾着冲进堤岸的凹口,从意想不到的洞里涌出来,在渠道和洞穴中间和别的浪头互相撞击,或者突然像翎毛似的以意料不到的高度直冲上天空——可是每一个浪头在同样的地点都会重复这样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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