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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寂寞带我去散步那时(I have changed my name so often ……)

那时(I have changed my name so often ……)

        他在退伍的时候,就听过这张唱片了。那时候雷射唱片还没有面市,所以那真的是一张唱片,黑压压的一张塑胶片。

        在一个冬天偶有的晴朗里,朋友献宝一样的从山下带来的。那时候很背,什么事都做不来,成天关在鸽子笼似的房里,听那些老唱片。买不起新的唱针,喇叭艰涩沙哑的唱着。

        “I en……

        I    my wife & children……

        But I have many friends

        & some of th me.”

        “真扯!妈的。这家伙真扯。”很不以为然的。那时,自己什么都没有,这家伙还有几个朋友哪!“真扯!妈的。真扯!”那时候真是这样想的。朋友从巴黎回来,给他带了这张CD,他以为他忘了。那艰涩沙哑的嗓子,又在夜里一个人时陪着他。

        现在,他什么都有了。也不再说。

        “真扯!妈的。真扯!”那时候真的都这样。

        他走到窗台前。对街的人,警觉的放下窗帘。

        “真紧张,这城市。”他想。

        他把这两个艰涩的声音圈住的这几年,都忘了。却想起了十九岁那年,要去部队报到的日子……

        他从高雄骑了五个小时的车,风尘仆仆的赶到国小礼堂去抽那张兵签。以前奇怪为什么人们要像老太婆到庙里去求神似的,叫那件事做“抽兵签”。他迟到了。刚巧看见乡长走到台前,伸手进筒子里去捞。陌生的乡长,决定了他人生那三年的去处。乡长决定了他的命运,他楞在礼堂门口。没有办法申诉或答辩的,就是楞在那儿。像摆在门口的一株椰子树盆景,一点情绪都没有……

        为了要赶上八点开始的抽签,他半夜就从高雄出发。骑了太久的车,脸上麻麻的……在嘉南平原开阔的田原上,温吞吞地走着,是最慢的普通列车,国家不给阿兵哥好的车子坐。像是说二十岁的男人了,不该再白吃社会的米饭了似的,给了最慢的普通列车坐。他搔搔头。心里想:

        “有的是时间,要去保家卫国了,一去要三年,慢车就慢车,叫它慢慢地晃吧。”头发很长,长到肩头上了,这辈子最长的一次,在那时是叛逆的表征,不是很想去……。却在三月天里穿了一件旧货市场买回来的军用破夹克,也是叛逆的表征。一只钢杯,一把牙刷,一条毛巾,一个脸盆,一床被。钢杯用来刷牙洗脸,吃饭,浇花,还要冲厕所。没什么卫生不卫生的,却也长了十公斤的肉,在两个月的时光里。

        黄昏里托着长枪,从靶场漫步回来,班长说就要分发到单位去了,也算老兵了。就偷偷懒吧。

        一伙人或坐或躺的摊在旧机场长满了草的跑道上。五月的黄昏,风凉凉的。嘉南平原的夕阳很美,他挑了根草在嘴里嚼着,抓抓头。头上没了半根毛,凉飕飕的,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长得怎么样了。

        头枕着M-1长枪,刚刚才击发过的枪机,散放着火药的烟硝味。这用来杀人的玩意儿,跟他睡了两个月,现在像刚发泄过的小弟弟,乖巧虚软的枕在自己的臂弯下。夕阳慢慢的隐没在长长短短的草堆里了。前途是一片没有被应许之地,等待着自己要去开发,而十九岁那年,陌生乡长的手,决定了他现在的命运,所以人们叫从筒子里抽起来的东西叫“兵签”。

        现在懂了。生命中小小的一个意外,都可以改变人生。像玩连连看的猜谜游戏。怪不得我们都对人生着迷。

        “I en……”

        现在他有了一切,却突然在夜里想起了一只钢杯的日子。还有那一床被,那封远地寄来用词很怪的短信。

        “真扯!妈的。真扯!”那时候真是这样想的。还不到两个月,就跟自己的朋友跑了。“兵变!”班上的同志们都是这样说的。

        她在给他的信上说:

        “我想……我们还是朋友……。”很多男孩,就在夜里偷偷的跑到厕所里哭泣。因为没有人天是一个样子的。所以这很扯的家伙在夜里唱着。“I en……”

        名字也就是名字。他想。其实没有人应该用一个名字用两天。而他把两个艰涩的歌声中间的那段日子都忘了。

        那夜里,他轮值站岗,岗哨就在跑道尽头上。夜里很凉。他把他的M-1揣在怀里。这样令他觉得心安。小时候他很怕黑。而现在岗子里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灯。几只飞蛾绕着灯在打转。他看着表,两点整。说这里以前是刑场,枪毙过一些人。“真扯!这地要荒凉些,人们就会说这里死过人……。”他熟稔的拉开了M-1的枪机。练习着装填子弹的动作,太无聊了。无聊得暗自里希望有什么东西从草丛里窜出来,他好给它一枪。

        枪机在深夜里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上膛!”啪嚓。

        “下膛!”啪嚓。

        子弹躺在机身上,发着亮黄的冷光。

        他相信疯狂有千千万万种的面貌,但是他没有办法相信,这揣在怀里冰冷的金属组合,是用来杀人的。

        螳螂杀了蜻蜓,蜻蜓杀了飞虫,他明了都是基于一种生理上的饥渴,而人杀人的理由令他觉得异常的痛楚、疑惑。

        所以那嗓音艰涩的家伙才会这么唱。

        “I en……”

        因为今天的自己,杀了昨天的我,而明天等着要过来杀了自己。我们应该每天都换一个名字,好去面对不断的变化,越来越狰狞的自己。或许,成长真是一种失落,这人们说得太多了。年纪越大一些,就掉了些什么,或许,生命之初才是丰富的。结束的时候,就空无了。或者说,生命已经空无了。所以气息也就枯竭了。

        他记得那时,他把那封叫他在夜里哭过好几回的诀别信挂在岗哨前的草枝上。端起他的M-1。准星就瞄住信封上自己的名字。来回的扣着扳机。还挂上了刺刀,将它揣到泥地上死命的戳着……。唉!那时……。

        他的朋友从巴黎回来。给他带了这张说是已经绝版了好几年的CD。献宝似的要他仔细的去听这家伙用艰涩沙哑的嗓子唱着。

        “I en……”

        许多年了。有些事懂的。有些事依旧不懂。或许……懂了就失落了。就这样。他开始害怕去懂更多的事。害怕知道人竟然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失落一切。也就开始习惯性的说。

        “那时……那时……。”

        那时。真像是个烙印。怎么洗也洗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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