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孟子打形意拳式的讲话,大概说得齐宣王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于是有一次和孟子谈起来,他问孟子,商汤把夏桀放逐到南巢去,武王出兵牧野攻伐纣王,有这件事吗?夏朝的末代皇帝桀最暴虐,弄得民不聊生,于是他的大臣成汤兴起,把桀赶到蛮荒的南巢去,汤取而代之做了君王,称为商朝。而殷商的最后一代后帝纣王,也是因为暴虐,而周武王起兵把他杀掉,也取而代之,这是大众都知道的过去两次历史上所谓真正的革命。现在齐宣王对这历史革命发生了怀疑,而提出来问孟子,是不是真的有这回事。
怀疑历史是件有趣的事,写的四川人李宗吾,又自称是“厚黑教主”。
所谓“厚黑”,脸厚心黑也。这位“教主”也是我相识中的老一辈朋友,其实他本人一点也不厚黑,可以说还很厚道,只是喜欢写反面文章来讽世而已。这位怪才,也是怀疑尧舜之为圣人的问题,还说这是他的发明,其实他前辈同宗明朝的李卓吾,已经开其先例。还有明朝末期的一些名士,也曾提出尧舜的禅位问题来讨论过。
《木皮散客鼓词》里也是怀疑尧舜的,其中有一段就说到尧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无能,怕他将来保不住江山,被不相干的人夺去,就太可惜了,而见到舜很孝顺,又有能力,所以就把自己两个女儿嫁给舜,把舜收为了自己的女婿,女婿是有半子之分,由女婿即位做了皇帝,那么自己的儿孙,还是可以享受荣华富贵的。而李宗吾的立论,却完全是从李卓吾和《木皮散客鼓词》上学来的,可惜他死了,如果还在的话,见了面,我可一定要骂他不老实,侵夺了别人的着作权。其实对于历史的怀疑,由本文便可证明齐宣王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提出来了。
孟子碰到这个问题,知道不大好答复,但是他答得很高明,完全用外交词令说,在古书上是这么说的。言外之意,还可能“待考”呢!齐宣王说:这不是臣属的叛逆行为吗?为人臣怎么可以杀国君呢——齐宣王可忘记了,他回家的上代田和,何尝不是这样把姜太公的后代吕贷——齐康工送到海边,而篡了王位而当起齐威王来,吕氏主祀就此断绝的。
但孟子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作了历史性的解释,对中国文化的政治哲学,提出了两个观念。他说,这不是巨弑君,不是叛逆。只要一个国家的领导人违反了仁道,就算是坏人,就叫“贼”,不够资格做领导人。违反了毁坏了义理和道义的,就叫做“残”,他是冷酷无情的、是心智不完整的、精神有缺陷的人。这种贼仁残义的人,就是“独夫”。所以汤、武的革命,只是去掉一个独夫,并不算是叛逆的行为。这是中国历史文化的政治哲学,儒家大部分都强调这一点,在我看来,这是历史上的问题。司马迁虽然没有标明,但隐约间也透露了,他并不同意孟子这种看法。
除了司马迁以外,后世写历史的人,一直依照孔孟的这种思想,不敢有丝毫违反。不过,中国几千年来,对这个历史采怀疑态度的人很多,只因在儒家的权威之下,不敢过分反抗,所以这一方面留下来的文字,并不太多,现在提几则小故事来看看。
在古人的笔记资料里,提到唐代名臣高定,他在幼年七岁时,读《尚书·牧誓》
这一篇,里面说周武王集合诸侯,在牧野这个地方,誓师讨伐纣王的故事,也就是孟了这里所说汤、武革命的事。高定就对他父亲高郢说,做臣子的怎么可以用兵杀国君呢?高郢说,这件事是应天命顺人事的事情,不比一般的叛逆。孩子都是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于是他追问父亲说,听话的人,连他已经死的祖宗三代都会得到奖赏。不听话的人,就要被杀掉,这难道也叫做应天命顺人事的事吗?结果他的父亲答不出话来,拿出不任何理由对他解释。
这高定的思想,也不能说他不对。所以后世有些人,对于儒家过分强调标榜的思想,往往持高定这一类的态度。人类的思想观念,在有了怀疑时,提出来讨论,才可获致真理,否则过分强调某一思想的权威性,另外又过分压制别的思想,则并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另外一个故事,宋代的名儒李靓(字泰伯),是一位很有风格的人,文章也写得很好。但他素来不喜欢佛,也不喜欢孟子,常常骂佛,骂孟子。他喜欢喝酒,有一天,一个政坛上地位很高的朋友,送了他许多高级名酒,他自己家里也做了些好酒。有一位读书人很想喝他的酒,但又喝不到,知道他喜欢骂孟子、骂佛,于是作了几首骂孟子的诗送给李泰伯,第一首诗是关于孟子说尧舜事:“完凛损阶未可知,孟轲深信亦还痴。岳翁方且为天子,女婿如何弟杀之?”他说历史是很难相信的,有许多舞弊不光彩的事情,未必会写上去,但孟子偏偏去相信历史,真是不够聪明。
有些史料,是否有问题,还不得而知。至少在《孟子·万章篇》中记载完凛捐阶的事。是说,唐尧当皇帝的时期,自己非常俭朴节省,住的也只是“茅茨土阶”而已,但赐给舜仓凛和牛羊。以后,舜的父亲与异母弟弟象,想害他,叫他爬上仓库顶上去整修仓顶,却在下面放火烧他。结果舜在事前已受到两位太太的指教,把预先穿上去的大衣服张开,像飞鸟一样地跳了下来,安全地逃出这场火灾。后来,又教他去凿井,然后投井下石想压死他。结果,舜又经太太的设计,预先在井的内壁旁边,打通遂道,压阶而上,安然无恙地出来。这首诗说,舜是尧的女婿,岳父作皇帝,舜的弟弟怎么敢去杀他。所以孟子相信历史的记载,实在很傻!
他的第二首诗说:“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他批评孟子的话说:孟轲说齐国有一个人,在外面讨饭为生,而家里却有一妻一妾,哪里有讨饭的能娶得起两个老婆,而且邻居们哪有这许多鸡给他偷呢?还有孟子那个时代,中央政府,周朝的天子还在那里,他应该和孔子一样尊周而讲王道,何以他不到周天子那里去帮助中央政府推行仁政,反而去游说齐国、魏国的诸侯,还想把他们培养成功,取周室而代之,这不是不对么?我们知道,孟子是赞成汤武革命的,并不像孔子是主张尊周的,这也是事实,而这位读书人就凭相隔几千年的习惯和想象来骂孟子。李泰伯读了他这两首诗,引为知己同志,大为高兴,请他喝酒,一边喝酒,一边谈话骂孟子,连过几天,也骂了几天,把所有的酒都喝完了,这位读书人也走了。
几天以后,又听说有人送酒给李泰伯,于是这个书生不作诗了,作了三篇文章,名为《仁义正论》,都是骂佛的,送去给李泰伯。李泰伯看了他的文章后,知道这书生又是想来喝酒的,于是笑笑说,你的文章真好,可是上次的酒都被你喝光了,弄得我自己好久都没有酒喝,非常难过,对不起,这一次你尽管骂佛,请原谅我再不敢留你喝酒了。
金、元时期的名诗人元遗山,有一次,经过殷商的首都朝歌,也对武王伐纣的历史,兴起怀疑的感慨,他曾作了《北归经朝歌感寓三首》诗。其中的两首,也牵连到尧舜的“茅茨土阶”和纣王的造九层台,以及后来的墨子,因路过朝歌,对地名常有歌乐意味的反感,就立即回车、不肯经过朝歌的历史故事,提出怀疑的评论说:“黄屋何曾上作阶?祸基休指九层台。书生不见千秋后,枉为君王泣玉杯。”
“墨翟区区不近情,回车曾此避虚名。采薇唯有西山老,不逐时人信武成。”
其实,对于尧舜禹三代禅让传位的怀疑,以及有关汤武革命地批判,都是后世人吃饱了饭很无聊的闲事。尧舜禹三代的禅让,在古文的记载上,明明告诉我们是“禅”,是“让”,已经很明显地说出“禅”,就是退位递补的意思。“让”,就是让送的意思。既然又让又禅,其中多少有些过节,但在过节当中,毕竟很坦率自然地把自己一手所掌握的天下权位交出去,并没有恋栈而不舍,也没有交了以后有怨恨的,这就不是一般常人所能做到的。他们所以能够如此做,当然道道地地可称之为圣人的行为,又何必多此一举,用后代世道人心的不古,而反证古人也必如后人的勾心斗角,而且是必须要把它拉到和自己当代同样的坏才算是合理?这岂不是读书人思想上的癌症,是多余的致命伤吗?
对汤、武革命的疏解,也是一样,古书上明明告诉我们这两代的历史事件,是革命性的,事实上,也说明是出兵去征伐的。可见古人并没有文过饰非,故意加上那些好听的名词来骗后世的人们。只因为桀纣不道德,虽为全国之君,而弄得民不聊生,水深火热,劝又劝不听,谏也谏不了,要他改又不肯改,谁也阻止不了,那么,汤、武不起来革命,难道要全国的人民生命财产完全毁于一个精神不正常的暴君手里,才算对吗?所以汤、武起来革命,充其量,也只能说出于被迫,不得已而倒行逆施,然后归之于正。何必另加曲解,硬认为他是蓄意图谋叛逆,早就想取而代之了。例如现代历史,孙中山先生领导全民革命的全盘经过事实,也便可以证明真正革命的意义,确是出于不得已,确是抱有一种悲天悯人、救国救民的志愿。如果硬要说汤、武的革命早已别有用心,则也可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也是读书人思想上的恶性瘤。至于后世的儒生们,硬要把汤、武征诛,汤、武革命,加上极其冠冕堂皇的文句,强调应天顺人,那也只能视为秘书人才的文告手法,必须如此写作罢了。有人善用文词,便写成了应天顺人。读通了书,懂了道理,这些只是文字上的花枪,又有什么稀奇。不过,自从汤武用过“革命”一词之后,后世的变乱,甚至是抢劫、残杀,也便借用了什么革命等等的名词,这就等于老子、庄子们所说“仁义”一词,被后人假借乱用之过,两者实在不可一概而论。
所以我们要知道,凡是这些问题,都只是思想上、文词上、论理上的是非——逻辑问题,并非人事上实际的善恶问题。如果把文字逻辑的是非问题,硬用到实际人事上的善恶问题,有时候,会使你产生无可挽救的偏差。不过,这个专题的确也很不简单,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得完的,必须另作一个专题,在此只好打住,不再多做讨论了。
孟子见齐宣王曰:“为臣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
有一天,孟子再见齐宣王,对齐宣王说,假如你要建筑一座巨大的宫殿,一定会命令负责工程的人,先去找很高大的木材——古代还没有钢筋、水泥,只有找大木材了——负责工程的人,找到了高大的好木料,你一定很高兴,认为他了不起,能够胜任这件工作。当然,从森林中砍伐来的原木,还不能立即拿来作梁、作柱,一定还要经过加工整理,用斧用锯,修整到合用为度。结果你看到他们把得来不易的大木头削小了,你一定很生气地认为他们没有善尽职守。一个人从小学一样东西,等长大了,要施展所学的时候,你对他说,不要管你所学的那一套,跟我走,照我的办法就好了。你齐宣王想看看,结果会是怎样呢?
再假定现在有一块很好的玉石在这里,虽然价值达二、三十万两黄金之巨,也一定要“使”琢玉的工人依他的学识技术,把它雕琢好才可以。你现在虽在寻求治理国家的人才,但你却要求那个人放弃平生所学,跟着你的方向,照你的办法去做,这样岂不等于叫琢玉的人,放弃他所学的技术,照你的办法去琢玉一样,这怎么行得通呢?
这一段的背景,是孟子在齐国已经逗留好几年了,很不得志,孟子很着急,不得不像下象棋一样,要将上一军了。他对齐宣王说了这么多话,齐宣王一动也不动,没有听他的意见实行仁政,似乎有一点点震动了孟子的浩然正气,好像胡子都翘起来了。
说到这里,可看清一个事实,凡是一个知识分子,有了学问以后,想实行他的理想,有所作为,在际遇不好,机会不来的时候,都是这般痛苦。过去如此,将来也还是一样。读了这段书,仔细想想,真令人不禁有许多感慨。中国过去有句俗话:“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古人对于文学、武学,叫做文艺、武艺。古人这个“艺”字用得非常好,不管是文学、武学,或任何学问,修养到了艺术的境界,才算有相当的成就。学武也是一样,学到了相当的程度,才称得上武艺,入于艺术境界,也就是所谓“化境”。不像日本人,有所谓一段、两段,一直到九段。
日本武术的分段法,是由中国佛家禅宗的“浮山九带”蜕变而来的。)上面引用的这句古话,相当深刻,从这句话来看,人都有不满现实的情绪,尽管学问好,本事大,卖不出去,也是枉然。孟子卖不出去,孔子也是卖不出去,在中记载着孔子说的:“沽之哉!沽之哉!”结果到了流动摊位上,还是卖不出去,永远是受委屈的一副可怜相。孟子也一样,现代和将来的人也是一样,卖不掉的时候,都很可怜。这就是世间相。过去是将学成的文武艺卖给帝王家。现在呢?是卖给工商巨子、大资本家。中国的知识分子,几千年来都是如此。沿街叫卖闹莲花的,又岂止是我们位亚圣夫子而已。
另一方面,那些大老板的买主们,态度都很令人难堪,不但是讨价还价,苛求得很,有时候对知识分子就像对上门兜售的小贩一样,看也不看一眼,一挥手,一个劲儿地比着:“去!去!去!”你把黄金当铁贱卖给他,他也不理,就是那么个味道。
我在小的时候,父亲告诫我两副语体的对联说:“富贵如龙,游尽五湖四海。
贫穷如虎,惊散九族六亲。”另一副说:“打我不痛,骂我不痛,穷措大(现在叫穷小子)肝肠最痛。哭脸好看,笑脸好看,田舍翁(现在叫有钱人)面目难看。”
活了几十年后,对人间事阅历多了,回头再想这副联语,的确是世间的淋漓写照。
孟子的仁义之道,在齐宣王那里兜销不出去,他也不想再看这副脸色了。
在古代,尤其春秋战国间,知识分子第一个兜销的好对象,当然是卖给人主——各国的诸侯,执政的老板们。如果卖出去了,立即就可平步青云,至少可以弄个大夫当当。其次,卖不到人主,就卖给等而下之的世家,如孟尝君、平原君等四大公子,一般所谓卿大夫之流,能够作他们的座上客,也就心满意足了。实际上,名义虽称之谓“宾客”,也不过是一员养士而已。如弹铗当歌的冯谖,即是如此。到秦始皇统一天下以后,曾经下了逐客令,当时李斯也在被逐之列,临行之时,上书劝谏,秦始皇觉得有理,于是收回成令,李斯后来因而得以重用。虽然如此,各国诸侯的灭亡,对养士风气不能说不是个打击,这一阶段的读书人,是比较凄凉悲惨的,大多流落江湖,过着游侠的生活,这就是汉初游侠之风盛行的主要原因。
汉代的初期,差不多也还有秦代轻视读书人的风气。秦始皇焚书坑儒,固然杀了很多读书人,但留下来的读书种子仍然不少。例如为汉代初创政治礼仪最着名的叔孙通,在汉高祖起义,到处征伐的时代,叔孙通便盯着他,跟来跟去的,很想把他的学问卖给汉高祖,可是总是卖不出去。当时汉高祖看见读书人就骂,甚至把儒生们的帽子拿来当便器用。叔孙通和他身边的许多学生,只有忍耐。有时学生们急了,催促他走了算了,叔孙通一直劝学生们忍耐等待。
等到汉高祖统一天下以后,中央政府里,都是和汉高祖一道起来打天下的好汉们,其中有许多还是地方上的流氓地痞。上朝、开会,都没有秩序,更没有气度。
在朝廷开会的时候,饮酒争功,吵闹咒骂,甚至有当场拔剑击柱的,乱七八糟,没有一点体统,倒很像一群流氓在聚会生事。
乱无章法的朝廷会议,使汉高祖感到头痛之极,就采用了叔孙通的建议,颁布一项重要的律令,叫做“朝仪”。本来,汉高祖对儒生是看不起的,也没有信心,但聪明的叔孙通,看准了汉高祖烦厌廷臣不守秩序的心理,就对他说:“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这下只好依叔孙通了。
于是叔孙通召集了一百多人,照规范排练了一个多月。就像今天庆典,先要学生练习排字,或大会操、团体舞一样,等精娴熟练了,才请汉高祖观礼。汉高祖看了大为高兴,于是命令群臣学习,这是汉高祖六年的事。第二年,高祖七年十月大会群臣,皆依朝仪行事。并由御史做监督,若有哪个举动不合礼仪的,立刻抓起轰出去。
于是举朝秩序井然,无人再敢喧哗失礼。汉高祖坐在龙位上,高兴极了,得意洋洋地说:“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当皇帝是何等威风啊!
他高兴之余,马上拜叔孙通为“奉常”,等于礼部大臣,并赐黄金五百斤,并且封他的学生们也都为郎官。
后来,陆贾又屡次建议汉高祖,推行诗书礼教。汉高祖听得不耐烦了,就破口骂道,你罗嗦什么?老子的天下是马上打来的,什么诗啊书的,有屁用,“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陆贾说,不错呀!你的天下是骑在马上打来的,可是你不能够还一直骑在马上当皇帝,“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应该坐在宫廷的大位上治理天下了。
陆贾这个人很会讲话,很有办法,也很高明的,他曾先后代表汉高祖、汉文帝出使南越王赵伦,稳住了两广、南越一大片属国。并和陈平、周勃联手,平定吕氏诸王,拥立了汉文帝。
当时汉高祖听了陆贾的这句话,认为很有道理,要他详细报告,后来陆贾一连提了十二次建议——上奏章,汉高祖都说好,全部采用。这十二次奏章后来编在一起,就是有名的陆贾《《新语》。
由这两件事看来,可见历史上许多读书人,大多同叔孙通一样,功名富贵必须靠嘴巴游说,或靠别人的推荐。运气好,就推销得出去,否则便穷愁潦倒一辈子。
当然,有不少是例外的,如孔孟之圣,如高士之高,隐士之隐,名臣大臣之精忠亮节,有许多可歌可泣之事。但在汉初那个时候,知识分子的功名富贵,还是靠嘴巴来游说,或者靠别人的推荐。
到了汉武帝以后,才有了选举制度的创立。那时的选举,是真正的选举,不像现在,竞选是竞而选之,靠竞争,那已不是中国文化的选举精神了,所以只可以依着西方文化叫做“竞选”。汉朝的选举,是由地方官和地方人士,平常就对贤良方正、孝。涕忠义等品行加以考察,凡是有学识、德性高超的人,由地方官推荐称贤,向朝廷保举上去,称为“孝廉”。清初的博学鸿词征召,也是套用这个制度而来的,这样叫做“选举”。这种汉代初期的选举,一直延用到汉末,但也变了质,人才推荐的出路都由世家门第把持,由平民出身的读书人,很不容易飞黄腾达。即使同是平民读书出身,到了权位关头,竞争排挤,也事所难免。例如汉武帝时代的名相公孙弘,结果也会排挤董仲舒,所以元人李过庭的诗说:“古来好客数平津,我道真龙未必真。一个仲舒容不得,不知开阁为何人?”
在南北朝混乱的时代,读书人的出路就靠门第,靠名士们的榆扬推荐。所谓“门第”,就是有祖先父母的余荫,同时还带有现代人所谓“学阀”的那种味道。
由于仕途受了这类世族子弟的专横把持,所以天下事也就不问可知了。
在唐代的时候,唐太宗确立了考试制度,于是读书人埋头苦干,十载寒窗,一朝登第,一步一步,钻到功名场中。一直到现在,都在隋唐时代所创立的考试制度的精神下,使得考试成为知识分子求得功名富贵的必经之路。因此在隋唐以后,有很多的文学作品,赞颂由考试所取得的功名科第。社会上,每个家庭,每一个读书人都在祈求,希望由科第而考取功名,来光耀门媚,荣宗耀祖。到了清朝,甚至连作皇帝的乾隆,还想暗地化名来参加考试,偷偷尝试那考取进士的味道呢。所以以前教育儿童的读物,使有“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的格言。当然,这些话到了现代工商业的社会,完全变成落伍的陈腔滥调了。现在应该可以将它改为:“社会重金条,技能须学高。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糟。”
其实,在从前,考取了科第功名是一回事,有了功名,能不能在宦途上飞黄腾达,又是另一回事。许多人就是有了功名,没有门第,没有背景,没有人提拔,还是一样的清寒一生,只比那没有考得功名的白丁略胜一筹而已。例如在唐代诗的文学中,大家都读过秦韬玉的《贫女吟》,便是感叹这种宦途不遇而发泄的无奈和悲哀。同样的情形,借贫女来作寄托,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诗,还有唐末诗人李山甫的一首名作:“平生不识绮罗裳,闲把簪珥益自伤。镜里只应谙素貌,人间多是重红妆。当年未嫁还忧老,终日求媒即道狂。两意定知无处说,暗垂珠泪滴蚕筐。”
第三句和第四句,就是感叹社会人情现实的可怕。第五句第六句,是说自己在年轻时代意气飞扬,非常自负,但早已顾虑到青春逝去,年华老大,还是早点找归宿才好,所以一直托人作媒,不过,别人却笑她疯,认为以她的美丽才华,不怕没有对象。最后说,现在呢?什么都没希望了。还是一个贫女终老,每天作作苦工,只有对着蚕筐暗自滴泪了。这是读书人多么有趣的讽喻,但其中又含有多少的悲哀啊!
时代虽然不同,人情世态还是一样,即如现代读书人,得到了博士、硕士学位以后,同样地,也是“货与帝王家”,出卖给那能付你薪水高的人,三万五万一个月,非向他低头不可,只不过现在是由帝王家的买主,一变而为资本家的老板而已。
由此看来,孔孟以下,古今中外的读书人,大多是那么可怜,有时还卖不出去,像孟子一样。他和齐宣王这一次的谈话,就可想而知,有点类似买卖不成仁义在,讨价还价的味道。在这节书中,已可看出,齐宣王与孟子之间的往来,差不多快要结束了,同时孟子和齐宣王也都已过中年。我看齐宣王倒蛮有福气,舒舒服服地过了一生,人也蛮可爱的。老实说,孟子这样顶撞他,假如换作后世一些帝王,很可能不会接受,认为你孟某人谈了半天都是空话,我爱用你的意见就会用,我不用你,你就乖乖地领薪水吃饭,还来什么玉人、匠人、工师的,我现在不要盖房子,你工师又怎么样!假如是另一种个性的齐宣王,就告诉他,我现在不想盖房子,噗玉也找不到,你让我清静清静好吧!或者是“王拂袖而起”,以示冷落,不接受。
齐燕之战——历史战略的经验而在孟子方面来说,平生志学孔子之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而今遇非其主,言不听而教不从,“良禽择木而栖”,又何必为了生活而贪恋禄位,只是尸位素餐而已。因此他的去志已坚,只是还有老母待养,拖家带眷,不得不使他为现实生活、现实环境而踌躇再三了。
大家都知道,孟子的一生,除了他天生本质具有圣人之资以外,还有一个最大的助力,那便是一位贤母的教导。孟子不但在幼年时期、少壮时期,接受了母亲严谨的教育,即如这一次与齐宣王话不投机,决心要去齐的时候,又是接受孟母的鼓励,使他去志更加坚定。如《孟子外书》所载的母教,也正是他们母子俩在这个时期的故事。
孟子处齐为客卿,居常有忧色,拥楹而叹。
孟母见曰:子拥楹而叹,若有忧色。何也?
对曰:轲闻之,君子称身而正位,不为苟得而受赏,不贪荣禄。今道不用于齐,愿行,而母老,是以忧色。
孟母曰:妇女之礼,精五饭(稻、黍、稷、麦、寂五种饭类),幂酒浆,缝衣裳而已。故有阃内之修,而无境外之志。《易》曰:“无攸遂,在中馈。”《诗》
曰:“无非无仪,惟酒食是议。”以言妇人无擅制之义,而有三从之道也。故幼则从乎父母,嫁则从乎夫,夫死则从乎子,礼也。今子成人也,而我老矣。
子行乎子义,吾行乎吾礼。子何忧也。
孟子和齐宣王最后几次谈话,齐宣王在礼貌上虽然还相当尊敬孟子,但实际上已大有貌合神离的味道。孟子觉得不须再留下去了,心里很不自在。心有所思,容貌上不免略现愁苦之色。有一天,手搭着前门的柱头发呆,轻轻地叹息。
孟母早就看在眼里,心里有数。再次看到这种情形,就不得不问他了:
儿啊!你为什么在这儿唉声叹气的,愁眉不展呢?
孟子听到母亲在问话。不免自悔失态,但又不能欺瞒母亲,因此便答道:
儿子认为一个君子,应该知道进退之方。一个人的立身出处,必须名正而言顺,有为有守,不可以苟且求取荣誉与俸禄,贪受不义而不应该的赏赐。如今我和齐宣王话不投机,看来他是绝对不会接受王道政治思想,自然就无法在齐国实行仁政了。
在这种情形之下,儿子觉得再不能待下去,但是想到您老人家年纪大了,更不宜远游,使您老人家受苦,所以左右为难,决定不下。
孟母听了孟子的对话,又是一本正经地说:
一个妇道人家,只要安安分分地烧饭、煮菜、酿酒、缝衣裳,那是应守的本分。
妇女的德行是专重家务的操持,不应该多管外务才对。家人卦的六二爻辞说:“无攸遂,在中馈。”家庭主妇没有向外发展的必要,只需管理家务,主持中馈便好了。《诗经·小雅·鸿雁篇·斯干章》上也说:“无非无仪,惟酒食是议。”
一个贤良的主妇,平日不说什么东家长、西家短的是是非非,只要把家务和全家饮食起居料理妥当就好。这些上古的名言,都是讲到妇人不该弄权,不要对外务擅作主张的意思。
况且自古以来的传统,妇人有三从之德:一、在幼年的时代,要依从父母。二、在婚嫁以后,就要顺从丈夫。三、如果丈夫去世了,儿子已是一家之主了,就要以儿子的前途为中心,加以辅助。
这是合情合理的事。而今你已长大成人,我也垂垂老矣,你不但已是一家之主,而且你走的是顶天立地大丈夫应走的仁义之路,我当然跟着你、赞同你。即使在生活上清苦一点,也是我应该分担的分内之事。你不必为了我而迟疑不记,果敢地决定你的方针吧!
我们读了这一节书,可以推测,孟子听了他母亲的这番话之后,宽心大放,去志更坚。不过,到正式离开齐国,还要一段时间来料理事务。因此,接着还有后文。
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代万乘之国,五句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军食壶浆以迎五师,岂有他哉?逐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从这段记载看来,战国时代虽然已经很乱了,但是比起现在世界各国,用武力征服了人家,接着就并吞占为己有的情形要好些。所以齐宣王也还是蛮可爱的,竟然把这个问题提出来问。
这件事发生在周显王三十六年,齐宣王十年之间,也正是苏秦身佩六国相印的后期。燕国的国君文公死了,他的儿子易王继位,齐宣王是乘人国丧而去趁火打劫的。
齐国派兵去打燕国,在短期间内,齐国很快就把燕国打败了,齐国获得全胜,占领了燕国十个城池。齐宣王征求孟子的意见,问孟子说,有人建议我到此为止,不要把燕国并吞。也有人建议我,现在就把燕国并吞下来算了。以我这万乘之国的齐国,而去攻打万乘之国的燕国。在相等的国力之下,竟然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把燕国打败了。这种胜利,似乎非人力所能为,看样子是天命。假如不把燕国拿下来,就是违背了天意,上天会降下灾难的。我看还是把燕国拿下的好。你孟老先生以为怎样?听听你的高见如何。
孟子告诉他说,假如你把燕国占领了,燕国的老百姓很高兴、很愿意的话,就不妨占领下来。古代曾经有这样的例子,那就是周武王。假如你占领了燕国,而燕国的老百姓不高兴,不愿意的话,那就不要占领,古代也有这样的历史经验,像周文王就始终没有起兵伐纣。
后世的说话,标榜文王是“不忍心也”。假如暂且推开王道精神不谈,只从谋略的观点来看,实际上是文王看得很准,在他那个时候,时机还没有成熟,在他自己手里来不及了。况且姜尚(太公)七十多岁才遇文王,而文王那时已经九十多岁,步入退暮了。等到他儿子手里,纣王还不能反省转变的话,那么,一切的机缘成熟,才能一举成功。所以他把这个事业,留给儿子去完成。
这个历史故事被曹操“翻了版”,有人向曹操劝进,取汉献帝而代之,曹操说:
“我其为文王乎!”下面意思就是说,让我儿子去干吧!
孟子接着又针对这次齐国伐燕国的战役对齐宣王说,如果以万乘之国代万乘之国,在相等的国力下,只有五十天的时间,就打败了对方。而对方的老百姓们,拿了吃的、喝的,来欢迎你的部队。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他们的内政大乱了,老百姓们一心想要避开水深火热般的暴政,所以欢迎你去解救他们。假如你去了,老百姓生活得更痛苦,那怎么行呢?原来的统治是暴虐的,而你又更暴虐。这样,只不过是换一个暴虐的“手”而已。——这个“运而已矣”的“运”字用得很妙,可以作“换一手”解释,也可以解释为“也会轮到你遭遇同样的失败下场”。这“运”
是运转,有如佛家说的轮回果报。
这一件事,在另外有些史书上的记载,孟子当时却是另外一种说法。因此,这件事成为历史上的一个大疑案了。
据《战国策》的《燕策》记载,孟子对齐宣王所说取不取燕国的话是:“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
但是《史记·燕世家》却说,孟子这些话是对齐宣王的儿子齐湣王说的。
但据后世考证,本书上这一次的对话,应该是孟子对齐宣王说的话。至于“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的话,大致确定是孟子对齐清王说的话。孟子第二次再到齐国,也就齐宣王当政的时代,而且居留在齐国的时间也比较前一次长久,或者有此一说?
燕齐两国之争,也是历史上的大事。这一次的战役,齐宣王虽然也征询了孟子的意见,但到底没有采用,结果还是取了燕国十城。
燕易王没有办法,就来找苏秦理论了。他说:“往日先生至燕,而先王(燕文公)资先生见赵,遂约六国从(亲),今齐先伐赵,次伐燕,以先生之故,为天下笑。先生能为燕得侵地乎?”
苏秦被燕易王这一责问,惭愧难受到了万分,他便很肯定地说:“请为王取之。”
——我一定可以为你燕国收复这十个城市的失地。
于是苏秦便转到达齐国来见齐宣王。他首先向齐宣王朝拜,庆祝他打燕国的胜利。随后站起身来,便仰起头,对着齐宣王故做吊丧式的悲悼状态。齐宣王看了他的举动,莫名其妙,就说:你何以这样举止失常,一忽儿向我庆祝,一忽儿又那么悲伤?
苏秦说:燕国虽然弱小,但也是秦王的少婿呢,你齐宣王只顾眼前的利益,侵略了他十个城市。可是你知不知道,这样一来,你便与西陲的强邻秦国,结了不解之仇了。“今使弱燕为雁行,而强秦制其后,以招天下之精兵,是食乌啄之类也。”
燕国好比一只飞行的孤雁,猎人看了,当然忍不住要射击,殊不知这只孤雁的后面,就跟着一只强有力的大猛鸳。你在前面射下了孤雁,它就趁机以保护弱小为名,来侵略你了。你这样做,不是太危险了吗?
齐宣王一听,脸都变青了,赶紧请教,该怎么办?
苏秦说:“古之善判事情,转祸为福,因败为功。”你肯采纳我的意见,马上归还从燕国抢来的那十城失地,燕国无故而收复你慷慨还他的十城,必然欢喜得不得了。同时秦国心里也很明白,知道你是为秦、燕有岳婿的关系,而卖了一个面子给他,所以归还了燕国的失地,当然也很高兴你作得漂亮。此是所谓“弃强仇而立厚交也”。
齐宣王立刻接受苏秦的意见,甘愿吞下这包泻药,马上归还了燕国的失地。其实孟子的意见,比起苏秦的理由来,崇高而伟大,深谋而远虑,只有更好,没有更坏。为什么齐宣王听不进去?苏秦一说,就立刻变色呢?因为孟子说的目标,是要齐宣王光明正大,施行大仁大义的王道精神,所以齐宣王听了,认为是读书人的迂腐之见而已。苏秦说的,是动之以眼前的利害,惧之以可怕的后果,人的眼光见地到底是短视的,眼前的利害容易看得到,长远的大利实在无法去想象。
不过,由此也可见两个要点:一是辩士、说客的作风,与真儒圣贤的态度,截然不同。二是无论善恶、是非的动机如何,要想说得动人,听得进去,临机应变的妙用,实在是不简单。所以韩非子一再强调“说难”,说话不容易啊!
其实,孔孟圣人的仁义是正道、是正理,好比一个人的头脑。而利害权谋的运用,好比手足(手段)的运用,所以苏秦之辈,在当时的游说策辩,也非偶然,不是只凭一张嘴随便说说的。后来宋代司马光论史,曾经说过:
齐地广而民众,负沧海以临中夏,重以威宣之贤,国家富强。及潘王骄汰,不可盈厌,自取颠沛。苟无田单,齐不国矣。凡游士言从横者,虽更相倾覆,要之合者从,六国之利也。齐为三晋,燕楚之根抵。三晋燕楚为齐之藩篱。秦虽强暴,百有余年,不能一诸侯者,以其表里相钩带也。及齐王建用后胜之谋,信秦间之言,拱手以事秦,不救五国,五国已亡,而齐并为虏,理势然也。
为了研究孟子的学术思想,这里仅就流传较广的、《战国策》等资料,先约略了解孟子答复齐宣王取燕与否的时代大势。然后,便须了解孟子后来对齐湣王的一段话。
在《史记·燕世家》里,说是燕王哙读书,中了“书毒”,很想自己当尧舜,学尧舜的禅位,把国家让给别人。当时燕国有一位叫子之的奸臣,是一个大坏蛋,知道他这位宝贝老板,有如此的想法,就布置了一个局面,由燕王哙把政权让给他。
这个时候,燕国国内已经乱得不得了。
正在这个时候,苏秦在齐国被刺了,受了重伤。当时齐宣王听到苏秦被刺,非常生气,他因为爱才,特地亲自去慰问苏秦,并且追问凶手是谁。苏秦这个人真是高明,他很清楚,受伤太重,已经没有希望了,但临死时,还想出死后报仇的方法。
他告诉齐宣王,查凶手的方法很简单,只要在他死了以后,对外宣称,苏秦本来就是为燕国到齐国来作间谍的,现在把他刺死了,对国家的贡献非常大。凶手有这样的大功,应该给予奖赏。齐宣王在苏秦死后,照他的话做,果然那名刺杀苏秦的凶手,出面来领赏,齐宣王把这名凶手杀掉,替苏秦报了仇。
苏秦过后,他的弟弟苏代起来了。苏秦读了几年书,连弟弟都能教得出来游说诸侯。现代的基辛格,只能一个人玩,还玩得并不十分高明。而苏秦兄弟两人,都能够把各国放在自己手掌摆来摆去地玩弄。最初,苏代到齐国、燕国,都不大受欢迎。可是不知道苏秦写了或读了一本什么秘笈,这秘笈后来可以被烧掉了,或失传了。而当时竟然教会了他弟弟,所以苏代尽管最初不受欢迎,但经他三言两语一说,那些君主们又听他的,相信他而任用他了。
这时苏代奉了燕王之命,也到了齐国。而《史记·燕世家》及《战国策》记载,燕王哙三年,燕国大乱,百姓恫恐,构难数月,老百姓死者数万。在当时的人口,几个月死了数万人,用现代人口数字类比,就好像一个国家在几个月以内死了几百万人,这数字是不得了的。
齐国就在这个时候,开始攻击燕国。这就是为齐、燕之间的仇恨,种下的一个因。后来燕国的昭王即位以后,为了要复国中兴,就广求天下良才,交接贤能才智之士,集中人才,共谋大事。这时有一个名叫郭魄的策士,抓到了机会,去对燕昭王说,你如果要招纳天下贤士,就先把我这个并不见得有特殊本领的人高抬起来,那么天下的贤能之才,自然就都到你燕国来效力了。燕昭王问他,这是什么道理?
他说,从前有位喜欢千里马的国君,出千金的高价去找。后来派去买的人,花五百金买了一具千里马的骨骼回来。这位国君起初很生气,但派去买马的人解释说,连死马都花高价买了来,更何况活马呢!这个风声一传出去,千里马很快就会来了。
果然,他爱马的名声传出去了,不到一年,就有了三匹千里马。现在你燕昭王把我供在这里,自然天下贤能之士,都投奔到你燕国来了。
燕昭王听了他的建议,用了他,后来果然许多知名之士都到了燕国。最后昭王用了乐毅,很快就把齐国打败,连下七十余城,只剩下即墨、宫两城未下。后来齐国又用田单,以火牛阵反攻,打败了燕国而复国。
这些战役,都是齐湣王在燕王哙让国而内政大乱时,乘人之危,攻打燕国所种下的祸因。
根据《战国策》和《孟子》的记载,好像齐国在攻伐燕国之前,齐宣王(则说是齐宣王的儿子齐湣王)曾经问孟子,可不可以占领。而《战国策》与上记载,孟子说,“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意思是说,你现在去打燕国,和古代武王代纣,完成文王的事业一样,正是时候,你可以去打。假如孟子真的是这样说法,那么孟子和苏秦、张仪也差不多了。如果孟子没有说,那么司马迁和《战国策》的作者,就犯了诽谤罪,就要像最近报纸上为了韩愈的一篇文章,要打官司了。
总之,这已经为孟子上了一点颜色,有了一个小小污点。因为这句话等于鼓励齐国去侵略,这是很严重的。《孟子》本书上记载,当时便有人问孟子是不是曾经鼓励齐宣王去打燕国。孟子说,这是沈同问起,像燕国目前这样,燕王哙糊里糊涂地让国给子之,而子之把内政弄得乱七八糟,死了好几万人,燕国的老百姓这样痛苦,可不可以去攻伐。我告诉他,可以。但是我说的可以,是指顺天应人,吊民伐罪的出兵,而不是说侵略性的攻伐。正如有人问起,某人杀了人,犯了罪,可不可以处以死刑。我说可以,但并不就是说,任何人都可以去杀这个犯人。而是要执法机关依照法定程序,去判处他的死刑。
但这些话,对齐宣王说的也罢,对齐湣王说的也罢,对别人解释也好,到底孟子说了没有?是怎么说的?在《孟子·公孙丑下》,便有对沈同一段话,可作说明。
接下来第二部分疑案,是年代问题。本来孟子的年代,以及那时候许多事情的年代,是很难确定的。据记载,孟子这段话是对齐湣王说的,是孟子去过魏国,见了梁襄王,不投机,就回鲁国去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再次回到齐国来,见了齐湣王,湣王正好出兵攻打燕国。反正《孟子》这本书,不论是孟子自己作的笔记,或者门人根据资料写的,在文字上总会有多少修饰。但在语气之间,还是赞成有此“吊民伐罪”的一战,只是不像《战国策》式说得那么激烈而已。
在当时的国际背景,还有一段有趣的事。原来燕国是派苏代去齐国做间谍的,苏代到了齐国,齐湣王本来认为他是一个政客,两边跑的,不太理他。可是苏代很厉害,最后还是说服了齐湣王,暗中帮了燕国的忙,甚至于齐国要他带兵去打燕国,结果打了败仗,齐湣王还是相信他,他又利用当时的国际情势,使齐王派他出使到燕国。
燕王哙看见自己派往齐国的间谍回来了,就问苏代说,齐王可能称霸天下吗?
苏代说,不可能。燕王哙问,这是什么道理呢?苏代说:“不信其臣。”这四个字是不是实在呢?这也是实情。
我说过,齐宣王是相当有器量的。那时候天下贤能之士,如孟子、邹衍等名贤,都集中在齐国,而齐宣王也很尊敬他们。这些人讲的话,他也听,但接纳不接纳是另外一回事。他等于设立了一所研究院,用很高的待遇养着这些人。你们讲演也好,开座谈会也好,你们尽量去吹你们的,我有我自己的一套,并不偏爱某一人,也不专采某一人的建议。结果他的儿子齐湣王也和他的父亲宣王一样,但更有甚焉,“不信其臣”。
苏代把这情形报告了燕王哙以后,燕王哙知道齐国已不能称霸天下,于是放心了,同时听了别人“不信其巨”的弊端,便专任子之,让他负更多的权责。最后让位给子之,终于导致了燕国内部的大动乱。
但是还有更深一层的秘密,原来子之早就看出苏秦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所以就教他的儿子,积极追求苏代的女儿。两个年轻人结了婚,子之和苏秦、苏代之间,早已成为儿女亲家,而且在苏代奉燕王之命到齐国去做间谍以前,是有深交,苏代自然要帮忙亲戚。所以又是寥寥“不信其臣”四个字,不着痕迹地种下了燕王哙让国的前因。再加鹿毛寿说的“人谓尧贤者,以其能让天下也。今王以国让子之,是王与尧同名也。”于是就演出了一幕食古不化的丑剧。
了解了当时的国际情势和人事的背景,权臣谋士们心术品格的卑劣,再来看《孟子》这一段书就更有味道了。虽然孟子说的是可取之道,与不可取之道,谈的是理论。但是以孟子谈话的气势、口吻,和当时国际情势配合起来看,那么孟子的话,和当时的谋略家,纵横家们没有两样,他的态度是赞成的了。其实在精神内涵上,还是大有不同。
前面已经讲述,齐宣王时期出兵攻伐燕国,打了胜仗,占领了若干土地与城市。
但仍有下文: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
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彳奚我后,后来其苏。”’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罩食壶浆,以迎五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讫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上也。”
前文讲到齐国打燕国,把燕国拿下来了。可是国际上不同意,看不过去了。诸侯之间,计划组织一个联合阵线,要打齐国。这时,齐宣王问孟子,现在诸侯们要联合起来,替燕国打抱不平,攻击我们齐国了。孟先生,你看我应该怎么办?
孟子说,就我所知,我只听说过以方圆七十里领土,而领导了天下,像南汤当年就是这样兴起的。可还没有听说过,拥有方圆千里的一个大国,竟然还会畏首畏尾的。
从孟子这段话的论调,可以看到,战国时代终归是战乱的时代。不管你圣人高明到什么程度,时代的趋势,国际政治风气的力量,毕竟很大,个人的思想观念终究还是会受到影响,所以这时孟子就以力的大小来立论了。
孟子又继续引经据典,用《尚书·商书》上仲虺诰文“汤一征,自葛始”的一段话对齐宣王说,《尚书》上仲虺制的诰文上记载,商汤为了除暴安良,从“葛”
这个小国开始了他的统一大业,天下的人都信服他。当商汤向东面征伐的时候,西面的夷人就抱怨,向南面征伐的时候,北方的狄族也在抱怨。他们都抱怨说,为什么不先来我们这里,而把我们摆在后面呢?
孟子说那时各方面的老百姓们,盼望商汤的王师,像久处大旱的农民,对着万里无云的晴空,盼望着能有云霓的涌现一样。
不过历史上汤武那个时候,是不是这样,就不知道了。也许是仲扈这位左丞相,在制诰时对商汤仁义的强调宣扬。
孟子继续描写商汤征伐时,部队纪律良好的情形说,当商汤的部队打来了,当地的老百姓,做生意的还可以照常做生意,种田的也照常种田,一点也不受影响。
像这样的情形是不是真的也有呢?在我们的历史上,像这样好的部队,像这样不扰民的战争,曾经发生过很多次。问题全在于这位指挥部队的司令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如历史上有名的仁厚将军,宋朝初兴时的曹彬。他奉命攻打江南,征服南唐后主——就是那位被俘解送到汴京途中、船上吟诗填词“四十年来家园,三千里地山河”的李煜。
当时曹彬围攻南京半年多,连秦淮河、白露洲、西门水寨都占领了。到最后,只要一仗就可以轻易攻进金陵——南京城了。李煜也准备要投降了。在这紧要关头,总司令曹彬突然生病了。生的什么病呢?大家都着急,都监——副总司令兼政治部主任潘美,先锋——前敌指挥曹翰等都到总司令部去探病。问起生的是什么病,曹彬说是心病。于是大家纷纷主张找医生,还要找名医。曹彬说,不必找医生,我的病医生治不好,只有你们各位能医好。大家问什么办法。曹彬说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打进南京的时候,不许随便杀一个人,也不许任何人奸淫掳掠,做不做得到?这时一班将领们只好说,你命令下来就好了嘛!曹彬说,不行,要先发誓。于是大家就发誓。发过誓后,立刻下攻击令,打进了南京城,而城里的老百姓还不知道呢!
潘美的难以控制,曹翰的好杀,都是事实。当宋太祖赵匡胤授命曹彬去打江南的时候,曾告诫曹彬最好不要多杀人,对李煜一家人,更是要加以保全。曹彬当下迟疑不答,既不抗拒命令,也没有明确的答复。他只问副将——副司令要派谁来负责。赵匡胤马上懂了他的意思,立刻召见了潘美、曹翰等人,发表他们作副司令。
不过,当着他们,交给曹彬他平日用的一把宝剑,告诉他说,你拿着这把剑,“如朕亲临”,等于我本人在场一样,凡是副将以下不听命的,我授权给你,你只管照军法办理,先斩后奏,一切由你全权作主。他一面对曹彬说,一面眼角看着潘美、曹翰。吓得这些人汗流泱背,只有禀报:“末将听命”的了。
曹彬的高明还不止如此。他又向赵匡胤请调一位将军田钦祚,来担任另一路的前敌指挥官。弄得潘美、曹翰他们都觉得很奇怪。因为这个姓田的,既狡猾,又贪污,爱争功,又不肯负责。同时又最喜欢打小报告给赵匡胤,常常忌功而倾轧同事。
曹彬所以请调了他来参加战役,作用是准备平定江南之后,送点功劳给他,免得他在后方捣乱,又增加赵匡胤的怀疑顾虑,而对前方有所牵制。这就是曹彬高明的权术大用了。
曹彬、潘美等破城以后,李后主在无可奈何之下,穿着白纱衫帽,亲自向曹彬投递降书。他先见副帅潘美,只好叩拜如仪,潘美却也答拜叩头还礼。进一步,便要上船晋见大元帅曹彬,他也设拜叩头。曹彬便叫左右告诉他说:恕我“介胄在身,拜不及答。”换句话说:对不起,我是军人,只好以军礼接见你,不能跪拜还礼了,请原谅。
行过了投降的典礼,正副元帅曹彬和潘美先自登上两只大船,很礼貌地请李后主上船饮茶。由岸上到战船上的跳板,当然是独木板。李煜素来是养尊处优,平时生活,哪里受过一点罪,今天忽然要他经过独木板上船,实在没有这个胆子,再三排徊不敢踏上去。曹彬便命令左右的副官扶他上来。
曹彬的确是很仁厚,他招待李后主吃茶的时候,他问起李煜家庭的成员,知道总共有三百多人,就替他准备一百条官船,给李煜三天时间,收拾财物,带着进京。
并吩咐他尽管多带些财物去,暗示我曹彬不要钱,可是到了京里,还是有人要钱的,得准备送红包。然后放李煜这些人自己回去,连卫兵都不派一个跟着。其他将领们很不放心,但曹彬并不在意。他说,放心!他连上船的木板都不敢走,生怕掉下水去,可见他怕死得很,哪里会有逃跑的勇气。
曹彬知道有些人是靠不住的。等李煜走了,他吩咐副将潘美代理职务,表示自己要暂时离开总司令部三天,把统率部队的责任交给他,并特别交代不许杀人犯军纪。然后带了二百名亲信,在李后主的宫殿四周布防保卫,不许任何人闯进李煜的宫中。自己则亲守在大门口,以防止下面的士兵们,以对待敌人的态度,进去危害骚扰。第三天以后,李煜带了三百多人上了船,他才进宫去,查封了宫里的财物,造册呈报给朝廷。
据宋人的笔记,另一面他的副司令曹翰,后来奉命攻打九江。打进了九江,纵兵掳掠,还要屠城。而他自己却装了二十几船的财货宝物,悄悄地运回家乡去了。
与曹彬相较之下,就有天壤之别了。
这是历史上有名的仁将。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他的后代也很好,孙女做了宋仁宗的皇后,被誉为圣后;相传还有一个孙女成了神仙,便是道家《灵源大道歌》的作者曹文逸真人。历史上仁厚的名将,当然不只曹彬一个,其他还有很多,这里只是提出最有名的曹彬作例子。
这就是王者之师、仁义之师的风范。打仗时只要屈服了敌方的领导阶层就好,而对老百姓则是慰问、关怀、救助,像及时雨一样,老百姓当然高兴。孟子说,像这样的仁义之师,所有《尚书》上仲虺在诰文上记载,那时的老百姓天天盼望着仁主到临,仁主来了,就有好日子过,就能离开水深火热的苦难。
孟子引用了《尚书》的话以后,又针对当时的情况对齐宣王说,现在燕国内政那么紊乱,又虐待他的人民,你发兵去攻打燕国,这时燕国的老百姓以为水深火热的生活可以有所转机,他们将会有好日子过了,所以他们从家里拿出吃的喝的,高高兴兴地招待你的部队。如果你反而杀了燕国的百姓,捆绑他们的子弟,拆毁他祭祀祖先的宗庙,搬走他们贵重的宝物,使燕国的老百姓受到更深的痛苦,那怎么可以呢?
至于国际上的观感与反应,你要知道,天下各国诸侯对你国势的强盛,本来就畏惧三分,现在你打下燕国,得了加倍的土地,又不行仁政,各国诸侯为了自己的安全,同时又有了口实,自然要联合起来攻打你了。这等于是你自己发动天下的兵来讨伐自己。现在你只有赶快发布命令,释放俘虏,停止掳掠,再召集燕国的臣民代表开一个会,替他们选出一个贤君来,然后班师凯旋。这样还来得及阻止各国对你的联合攻击。
从历史的资料看,齐、燕的结怨,有两件事足以启发后人的睿思。
第一是,燕王哙传到昭王以后,燕国起来复仇。要复国仇,必须要内政修明,力图强盛。而内政之修明,又以人才之争取为先。他第一个就采用了郭魄“千金市马骨”的精神原则,广求人才,得到乐毅这一批贤能之士,一战连下齐国七十二城,湔雪了国耻。
第二是,在那个时候,苏代曾对燕昭王说过这样一句话:“仁义者,自完之道也,非进取之术也。”他认为仁义的精神和行为,是个人对自己的一种最高修养。
但是如果要想取得一国的政权,治理天下的百姓,仅仅讲究仁义的道理,是没有用的。把苏代这个理论和孟子的话对照一下,则很可以作一番深入的研究。基本上,仁义的思想和精神没有错,只是在方法上,因时间和空间的不同,而有所变通。
其实,苏代的话仍然不脱纵横家的论调,把仁义限制在个人的修养上。我们知道,武王在起兵伐纣之前,曾经和姜太公商量过。据《太公金匾》的记载:“武王问大公曰:殷已亡其三,今可代乎?太公曰:知天者不怨天,知己者不怨人。先谋后事者昌,先事后谋者亡。且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非时而生,是为妄成。故夏条可结,冬冰可释。时难得而可失也。”
周武王在准备起兵攻伐纣王之前,对姜太公说,现在殷纣王因为暴虐无道,已经失去了他十分之三的国力、土地和人民,而且看来还会变本加厉,天下将更动乱,百姓将更痛苦。现在是不是可以起兵,以革命行动,把殷纣的政权拿下来呢?
姜太公对武王说:据我所知道的,凡是知天——懂得天时、地利、人事等这些客观因素和时代趋势的人,当势不利于自己,而无法实现理想时,他是不会怨天的。
一个真正了解自己的人,也能将人心比己心,以己心度人心,那么就不会轻易去责怪别人了。所以处理一件事情,先把客观的因素衡量清楚,对别人的心理也了解了,根据这些条件,作好周密的计划,然后按计划行事,一定会成功的。反过来,如果不能把这些客观和主观的条件弄清楚,盲目地先做了再说,那就必然失败无疑。而且,在客观条件已经具备,时机成熟,唾手可得的时候,你却迟疑不进,坐失良机,这样不是太可惜吗?比如田里的稻子已经成熟了,而你不去收割,这就不对了。一件事情,时机到了,大势所趋,由不得你,而你却偏偏不采取行动,这样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小事都要如此,大事业更要注意。至于时机不到,或者时机已过,却勉强去完成的,那是妄成,不会持久的。譬如夏天,枝叶茂盛,花开之后,到了秋天,自然结果。等到严冬来临,则遍地冰雪,但是到了相当的时节,又自然地春江水暖了。任何事情都有一定的时机,一个恰当的时机很难遇到,但却很容易失掉。
鬻子也曾经有这样的话:“发政施令为天下福,谓之道,谓之仁。信而能和者,帝王之器。”据《汉书·艺文志》记载,鬻子名熊,着《子》三十篇,分一卷六篇。
他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为天下福祉所作的行政措施,就是最崇高的行为,也就是所谓的仁道。能使全国上下安居乐业而心悦诚服,就是帝王之才。自己并不着意去追求争取,而自然由他人拥戴,那么你便立了信。为天下民众除害,换言之,谁危害天下人,你就除掉谁,这就是仁。如果顺天应人,自然获得权位,执政以后,全国上下亲爱精诚,和睦相处,一旦有了外患侵凌,或内在的灾祸危难,则和衷共济,同心协力。能做出这种政绩,那就真是为帝为王的材料了。
同样地,我们可以了解,孟子的赞成——至少是不反对齐宣王伐燕,并没有违背他一向所主张的“仁义”思想。而仁义也不一定如后来所说的,只是完成个人美好人格的修养而已。依照姜太公的说法,在客观条件的需要下,战争的手段可以完成更崇高的目的,则不但不违背仁义,且合乎仁义。照鬻子的理论推衍,一场为天下除害的战争,也就是仁道的伸张。
总之,孟子因为燕国老百姓生活于水深水热中,所以不反对齐国去攻伐,这并不违义。他的论调。可以说和当年姜太公对武王所说的,是同一个方向。问题是齐国之伐燕,没有做到如鬻子所说的那几个原则,也就非帝王之器了。事实上,基于当时时代趋势等因素,孟子的思想并不像孔子那样宗周。因为历经七百多年来的中央周室,实在已是一个扶不起来的破砂锅了。因此,只要有人能真正施行仁义,为民造福,他便可辅之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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