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
桓魋是宋国的大夫,曾经想要谋杀孔子。学生们得到消息,告诉孔子怎样逃避,可是孔子满不在乎。事实上在那种政治社会环境中,也无法逃避。孔子就有一种自信,像宗教家一样坚定。他对学生们说,上天生下了我,把历史、文化的责任放在我身上,桓魋怎敢,又怎能伤害于我?结果当然证明了桓魋无法把孔子怎样。这是不是傲慢?不是的,是自信。我们要由这里了解,有时候对某些事要有绝对的信心。假如没有这种自信心就不行。学过中国武功的人就知道,学军事的更知道,如果丧失了自信,功夫再好,也会被打垮的。看《荆轲列传》,他的剑术并不高,有一次他去看一位剑术高手。荆轲举起剑来,那个人不动,只两眼盯着荆轲,结果荆轲还剑入鞘,回头就走。如果以现在的武侠小说来说,那个人的眼睛已经炼就了一种特有的刚毅之气。事实上是宁静、自信的精神把对方克服了,这是以武术来说明自信心的重要,尤其个子矮小的人与体格魁梧的人打斗,如先自失去了信心,一定失败。自信在很多地方,对很多事情,都是很重要的。
刚才讲了这一大段孔子作人、处世、作学问的修养,下面便再转到他在教学方面的教育法。
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
这等于说:诸位,你们以为我讲学问,还会保留秘密,不传给你们?我绝对没有丝毫隐瞒,所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们作学问,为什么都不懂呢?作学问容易犯一个毛病,都怕老师会留一手。尤其中国古代学武功的人,老师很可能会留一手。留一手,以防徒弟打老师。可是这一留,留到最后就都没了。孔子说,我并没有保留,我的学问很简单,本身就是教材,表现在平时作人、处世、言行间。学问就在这里面,告诉了你们,千万不要只在书本上死念书。换句话说,这一节书,显示了孔子的教育法是在日常生活行为上,处处表达无遗,不要有神秘感,不要有好奇心,他随时随地都在教学,学问就从生活经验得来。书本上是求知识,求前人的经验,和前人的见解与心得。但是要把这些知识、见解与心得用到自己身上,就要加以体验了。所以他说“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没有哪一次、哪一个地方不表现学问的道理。你们要在这方面去了解、去学习。
跟着下面又提出来孔子的教育宗旨: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现在有些研究孔孟学说的人,跟着新时代走,他们说孔子是非常科学的,在当时孔子就有分科教育了。他对学生们分有文、行、忠、信四门类别,好像现在分科分系的教育法。这是说笑话了。
孔子教育的宗旨是这四项。第一“文”:包括了知识、文章——广义的文章。文章的文采、字句和条理,章是连起来的一大篇文理。狭义的是指文字作品叫文章,这是后世观念。在春秋战国时候,文应该是广义的文章,包括了一切知识及文学。第二“行”:文章好,知识好,充其量变成文人。学者们要注意,古人早就有“文人多无行”的说法。所谓文人多半无行,就是说,知识多了,正理、歪理,条条有理,因此凡事满不在乎,便成了“名士风流大不拘”。还有,往往文章写得好的人,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功业。看中国三千年来文学史,文学造诣高、诗辞歌赋都行的人,在事业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之处。以诗人来说,社甫、李白等在其他方面,没什么大成就。在功业上有成就的人,不一定文学是好的。不过像唐代几个皇帝,文章诗词都非常好,尤其唐太宗诗作得非常好,不过他不肯作,书法也好。所以唐代文学好,是帝王们提倡的。宋朝的儒家,理学讲得好,推其原因,也是受宋太祖的影响。赵匡胤本身就内行,所以说转移社会风气在于一二人者,但不是你我一二人。这从历史上可以得到很多证明。但有功业的人,他的丰功伟业又往往盖住了文学上的才气。所以孔子四教中的“行”,也不是单指普通的操行,而是指一生事业的成果。 然后讲到第三的“忠”:不是唐宋以后所讲的忠于某一个人的意思。孔子讲的“忠”,是对国家、社会、父母、朋友,任何一人、一事,答应了的话,就贯彻到底,永远不渝的诚心;对一事一物无不尽心者谓之“忠”。第四“信”:就是有信义。这是孔子教育的四个重点,不能够分开的。如果说他是分科了,那就是笑话。
谈到这里,我们对于中国现代教育,感慨很多。尤其每年联考之前,常谈起这个问题,照过去的猜题方式,今年(一九七四年)的作文题,一定是向十项建设这个方面猜。而今年的作文题爆出冷门,出对了,是来自《荀子》上的:“荀子曰: 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不料有一家大报的社论批评说,现在已经到了科学时代,还出这样古老的题目,不合时宜。我看了这样的社论,连叹一口气都觉得浪费。报章是领导文化的先锋,居然有这样的观点,天下事可知矣!
今日的教育,实在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尤其是对于我们国家民族文化的前途,更是个大问题。我经常觉得,中国这几十年来的问题,根本发生在教育上,而且很严重。甚至三千年来的历代兴衰,都与教育问题有关。古时候,我们没有明文规定教育的目标,而现在规定了实施三民主义的教育。但是,我们关起门来检讨,三民主义的教育,在学校里并不算成功。什么道理,银值得研究。过去我们虽没有明文规定的教育宗旨,但读书人根本上要把品德修好,这是公认的目的。可是近几年来,
跟着西方文化转,尤其是现在美国标榜“教育就是生活”的教育方针,大家体会到的生活就是现实,不外物质。教育的目标也因而移转,完全忽略了心性的修养。搞到现在怎么样呢?有一个学生,是前几年师大毕业的,已得到硕士学位。一天来看我,我问他认为我们的教育目的是什么?他说:“老师!我们的教育目的是考试啊!”这句话讲得很沉痛,我们只好相对苦笑。是嘛!小学毕业以后考中学,考进了中学,小学所学的没用了,丢了;中学毕业考高中,考进了高中,初中学的没用了,又丢了;高中毕业考大学;高中所学的又没有用了,当然也丢了;等考取留学又丢了大学的;留学回来,参加公务员考试;当了公务员,还有升等考试。三年一大考,两年一小考。是嘛!我们的教育就成了考试。其实,考过了又不算数。清代有人对考试的评语是:“销磨一代英雄气,官样文章殿体书。”现代科学八股的考试方法更可怕,将来很可能要变成“销磨一代精神气,电脑规程机械书。”(我们一边听,一边摇头叹息。)
前天,一位有名的建中资深的国文老师来看我,也叹说今年换了电脑教育、电脑考试,越来越不对了。现在高中三年级的教育,谈不到教学问。只是告诉学生,用什么方法应付这种电脑考试。像国文方面,一个名词除了教他们正确的解释之外,还要告诉他们四五种不正确的答法。再加上一些课本在编的时候本身就有问题,中学老师接到这种课本,发现有问题,早已向教育部提出来,但没有人理会。现在临阵了,报上才登出来说有问题。而这些地方在上课时,只有告诉学生,这是有问题
的,只要注意将来如何应付考试就好了。这就是教育!怎么办呢? 现在我们讲到孔子教育的宗旨,就是文、行、忠、信。过去向德行的路上走,对于学生知识、学问的成就,还是第二步的要求。既然受过教育,至少第一步要打好品德的基础。几千年来,我们中国人的道德为什么如此敦厚呢?就是德行教育的结果。所以文、行、忠、信并不是四科,以现代观念勉强来解释,应该是他的教育中心。文包括了文学,乃至一切学问的完成。行,狭义的是行为、品德;广义的是事业的成果。忠、信,是内心的修养,是人格的造就。
时衰鬼弄人
说到这里,引出孔子的话,对于当时风气的变动,大发感叹!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
我们读了这几句话,感想也非常多。处身现代的世风,也有孔子当时同样的感叹。在孔子那个时候,是一个变乱的时代,在变乱的时代,各种怪现象都会出来。所以孔子的忧愁,就是深恐国家民族的文化命脉断绝。他说,古代的圣人过去了,我见不到了,但是学圣人之道的总有吧!如果能看到照圣人所教的道去学,虽然没有学完全,但已经够得上称君子的,我就已经满足了。这是他无限感叹的话,可见那个时候,真正够得上称君子的人都已看不见了。紧接着,他又说,真正的善人,过去历史上有,现在没有了,至少我还没有见过。只要看到一个有恒心的人,做到“守死善道”;思想的中心确立了,随便社会怎样变更,甚至天塌下来都不管,一定走自己这个路子的,这样有恒心、有毅力的人,能够见到,也就好了。这是说能一生为历史文化牺牲下去的人,也没有了。下面相反的说当时社会的现象:“亡而为有”,亡就是无的意思。他说现代社会上的人,充壳子的多,根本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架势可摆得大,乱充蛮有学问的样子。社会到了变乱时,这种现象有的是,有人有了钱,就附庸风雅,像是蛮有学问的样子。当然那些人碰不得的,他一开口就完了。“虚而为盈”,社会变乱中,有的人内在本来空虚得很,可是还引为自满,自认为对。我们从社会上可以看到,凡是过分傲慢的人,他的下意识中,一定有很重的自卑感。要原谅他的傲慢。“约而为泰”,约是俭约。在变乱的时候,有很多人本应节约的,但很少这样,都是要充面子,讲排场。没有米下锅了也不管,排场先摆出来再说。
有了这三种情形当中任何一类型的人,一定不会有恒心向学问道德努力的。因为他的心理上就已经不健全了。这是社会的病态,也是个人的病态。不但孔子那个时候是这样,我们现在这个时代也是这样。翻开古今中外的历史来看,凡是变乱的时代,都是这个样子。所以处在这样变乱的时代中,我们就要特别注意,加强自己的修养了。
这些是说孔子的教育与方法,同时说到他对于时代的忧心。下面又说到他对生活的态度。
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
或许说,这两句话应该放在专门记载孔子个人生活的第十篇《乡党》中。为什么却编在这里呢?自有它的道理。这两句话是说明孔子作人做事的态度。他钓鱼就是钓鱼,不用机械性的方法,不用大网去网。(纲即是网。)以现代的生产观念来说,这种态度又是落伍的了!如果说光是用钓竿去钓鱼,连企业公司都不要设立。这简直与经济政策完全相违背。但这个话不是讨论生产问题,是个人作人的原则。就是说他钓鱼也好,做什么也好,不喜欢用机心来整人。“弋不射宿”,打猎的时候,拉弓射箭,不射宿鸟,就是对还巢的鸟,栖息在那里的鸟,他是不射的。这一点也代表中国过去文化的一种精神,这种精神现在当然也还保留。我们从旧体小说就可看到了。中国人打斗很不喜欢用暗器,常用的暗器是所谓“镖”。万不得已要用镖时,必定同时大喝一声:“看镖!”表示先打了招呼,通知了。这虽然是一个小动作,也就是民族性的特征,是我们民族的传统道德。
现在说起这些中国文化,从另一方面看,都是落伍的思想了。但以最新的观念来说,又不落伍了。现代的生物学家,尽量提倡爱,爱动物,全世界都组织保护动物会,保护野生动物会,提倡禁猎。我们过去认为,爱护动物是应有的道德,如相传的“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望母归。”中国人都晓得,过去小孩读书,老师都教的,成为生活教育。春天,鸟刚孵出小鸟的时期,不要去打,否则母鸟被打死了,小鸟将在巢中饿死,非常悲惨。这种教育,看起来好像是一件小事,但是扩而充之,就是仁爱心。所以将孔子的这两点,放在这里,就是说爱心的扩充,是仁。
虚字文章实事知
接着又发挥孔子做学问的要点:
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
“盖”字是虚文,古文中如“夫”,如《尚书》上的“曰若”等等都是。推行白话文之后,有些人说这些字讨厌,是毫不相干的字。其实很有关系。我们平日讲话,也经常会发出:“唉……”,“这个……”,“呣……”等等的语头。要作文学研究,这些字对于行文的气势,是很有作用的。如果用得好,更能充分表达语意。
虚字在文学中的地位,有一个很好的近代例子:国民革命成功以后,清朝的皇帝退位,当时隆裕皇太后——宣统皇帝的妈妈——的退位文章,也是历史上一篇重要文献。据说是当时南通张状元——张謇——的手笔。文章中间本来没有“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共和政府”这句话。而是袁世凯唆使左右的人,设法加进去的。这篇文章,是清代三百多年的皇朝,最后下台一鞠躬的时候,对全国人说的话。如何说法呢?尤其这最后一篇文章中的最后一句话,该怎么个讲法呢?就是最后怎样下台,这篇文章怎样结束?这可真难。而它最后那句话是“岂不懿欤!”四个字,是毫不相干的,完全是虚语,但在文章的气势上,意识形态上,非常重要。据说是某太史加了这四个字作结尾的。叶遐庵记载的辛亥宣布共和前,北京的几段轶闻中有一段说:“逊位之诏,张金坡(锡銮)早令人拟一稿,同人嫌其冗长,交与余修正。余以为时尚早,密藏衣袋中(时重要文件不敢置家中,多放在衣袋。有一次夜间收到解款数十万汇单,余亦置衣袋中,不敢告一人也。)至十二月二十日前后,方拟动笔,而南方已拟好一稿,电知北京,(此稿闻系张季直、赵竹君二公所拟。)遂 由某君修改定稿。此稿末句‘岂不懿欤’四字,闻系某太史手笔,余甚佩之。盖舍此四字,无可收煞也。”这是参与其事者的记载,是可靠的。也正如他所说,这四个无实质、不相干的虚字,在结束文章气势上,可是很有作用的,很重要的。为了使大家更能体会到这个虚字在文章中的作用,而且这也是历史上的重要文献之一,现在附录下来,供大家去欣赏,领会。
“朕钦奉隆裕太后懿旨:前因民军起事,各省响应,九夏沸腾,生灵涂炭。特命袁世凯遣员与民军代表讨论大局议开国会。公决政体。两月以来,尚无确当办法。南北睽隔,彼此相指,商辍于途,士露于野,徒以国体一旦不决,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议于前,北方诸将亦主张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用是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之全国,立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袁世凯前经资政院选举为总理大臣,当兹新旧代谢之际,宣布南北统一之方,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共和政府,与军民协商统一办法。总期人民安措,海宇安,仍合汉满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予与皇帝得以退处 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郅治之告成。岂不懿欤!钦此。”
由此可知,对文字有时候也要注意,尤其在外交上的文字,乃至写一封信,与正式外交有关,每个字都要留意。虽然文字是“雕虫小技”,但如同雕图章,雕了一辈子,不一定有几个能成为艺术品,文字也有如此之难。这是说到“盖”字而引伸出来的话。这个“盖”字有时可作“因为”讲,一件事先叙结果,再说原因时都先加一“盖”字。
这节话,孔子是说,有些人自己无知,一切不懂,却冒充内行去做了,他说他绝对不做这样的事。所以大家要学孔子,出去做事做领导者,不懂就是不懂。中国讲领导学,真正的领导者便是善于用人,而不一定自己懂得多。如汉高祖,他又懂哪一样?他的长处就是能够坦率承认自己什么都不懂。最怕的是自己认为什么都懂,这是最严重的错误。作为一个领导者,最好的办法,是自己即使懂了,宁可说不懂。诸葛亮本来什么事都懂的,他为了“集思广益”,仍然请教别人。以能问于不能,这是最聪明的办法。可是人有一个毛病,懂了以后一定喜欢表现出来。这种态度,做学者可以,真去做事,就不可以,是大忌讳,至少自己会很辛苦。上面太能干了,下面就无人才可用。下面有才干也发挥不出来,因为对部下骂了两次笨,第三次部下有了好的意见也不敢说出来,都唯唯诺诺,领导人就得自己辛苦了。这还算好,最讨厌的是“不知而作”,自己不知道,又硬充内行,那就更严重,千万不可犯这个错误。
不但如此,孔子还告诉我们:“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这个“闻”字,包括了多读书、多听、多问。所谓学问,一边学要一边问,多请教人家,听人家的意见。听来的不一定对,还要有所选择。对好的见解,就要采纳。仅听还不够,要加上经验,所以要多见,还要亲眼看见。读历史的人,如果没有经过相当事实的体验,读历史也没有用,最多不过是个书呆子。譬如说,讲如何作领导人的理论很容易,但一定要在一个单位,甚至小单位做过当权领导人,才能体会得到。所以要多见,
多亲自经验体会,而且还要用心记下来,“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样才有用。
这两句话合起来:“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这是求知识学问的第二等人才。第一等就有天才,反应灵敏,如历史上很有名的故事,张良为什么帮助汉高祖?他最初自己要出来反抗秦始皇,行刺不成,最后遇到刘邦。有人问张良,为什么愿意帮助刘邦?张良说,我所有的意见,别人都不懂,只有刘邦懂,所以愿意帮助他。刘邦也的确有领导的天才,像韩信有一次不出兵,派一个人来见刘邦,要求封韩信为假王——三齐王。刘邦一听气了,桌子一拍,正要大骂。张良、陈平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刘邦本已骂出口了:“他妈的……”可是被他轻轻一踢,立即改口风:“他妈的!要封就封真王,还封什么假王?”于是封韩信为齐王。从这件事看,张良不用说话,轻轻踢他一脚就懂了。可是像我们,别说轻轻踢一脚,就是把屁股打烂了,还是不懂。历史上这类事多得很,有些人的确是聪明。所以孔子说第一等人是天才,既然不是天才,就要学问来弥补。自己不是天才,又不肯求学问,就是“不知而作”的,那就完了。不是天才,学问怎么来呢?多听人家的,多看、多经验、多跟人家学,这就是“知之次也”。
说到这里,下面又转到孔子教育态度,也是叙述他作人的行谊。
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
互乡是一个地名。这个小地方在哪里,后世就很难考据了,只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就是说这个地方的人很难讲话,没有办法和他们讲话。“难与言”,这个文字用得非常妙。是说这个地方的人地域观念太强吗?或者说统统都是浑蛋吗?很难说是什么意思。总之,在当时这个地方的人,名声是不太好的。可是这个地方有个年轻的人来看孔子,孔子跟他谈话了。孔子的弟子们奇怪了,老师为什么会和这个地方的人谈话?大家莫名其妙。
孔子的行谊
说到这里大家要注意,尤其大家将来出去,在政治上领导的机会多。讲到中国的民族性,有一部书,是顾亭林的名著《天下郡国利病书》。前面曾说过,明亡以后,顾亭林是始终不投降的。不过他高明,不投降当然清朝要嫉妒,可是他有本事,自己不投降,教学生到清朝作官,这样也可以由学生保护他不投降,可是他自己在地下做策反的工作。他也很有钱,到一个地方娶一个太太,生了孩子又走了。他娶许多太太生许多孩子,他有他的道理,因为反清复明是要灭族的,他这样做是为了
要留一个根。他走遍天下,就写了这部书。每个地方他都去看了,尤其是各省的军事要地,都去看了。所以后来成为研究中国地理、研究中国地方政治思想必读的书。第二部书是顾祖禹写的《读史方舆纪要》,也是研究政治地理、军事地理最重要的书,现在读来还有价值。这两部书合起来称为《二顾全书》。当年凡是留意国家天下事的,尤其是研究军事的人,都要读的。在这部书当中,对于每一省先有一个总评,而且对地方性、民族性写得很清楚,所以不妨找来研究。说到这里,就感到我
们中国的确每个地方的民性各有不同之处。所以古代将领带兵,对于何处的兵适于冲锋,何处的兵适于后勤,何处的兵适于陆战,何处的兵适于水战,都大致要有个了解。所以清中兴的湘军、淮军各有不同优点。政治也是如此。但是要注意一点,尽管地方民俗各地不同,但万一有外力入侵的时候,一定团结一致,先把外来的侵略驱逐了再说。地方性有如药材,某种药产在某一地方,别地产的就不行。像当归这种药,台湾也在培植生产,可是它的药效就差。当归最好的是甘陕出产的秦归,其次是四川出产的,差一点点。现在研究阿里山气候土质和甘陕一样,但种植出来的当归,药效始终还是有问题。所以由于地理的关系,各地出的植物不同,出的人物个性也不同。因之古代出去当地方首长的,对于这一县的县志,这一省的省志这类资料,都应该先知道,当然能够读一下《读史方舆纪要》更好,可以多一层了解。
地方性的观念,常深植人心。人往往因为地域观念的偏见,而影响了对个人的评价。经常会听到:“嗳呀!他是某地方人!”好像某一地方的人统统都是罪大恶极似的,连孔子的学生都是这样。孔子接见了互乡一个年轻人,“门人惑”,这三个字多严重?学生们都奇怪,怀疑老师怎么和这个地方的人讲话。到底孔子与众不同,他告诉学生们说,肯求上进的人,我们一定要帮助他,不要使人没有进步的机会,不能使人退步。“唯何甚”,孔子对学生说,你们太过分了,怎么这样一种狭隘的胸襟和态度?孔子在骂学生,我们自己也要反省:有时我们觉得某人不好,当他真的做了好事,我们仍不愿认为他好,人的心理往往会有这种毛病。“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孔子说,即使是一个坏人,他能够自己反省过来,等于洗了一个澡一样,把自己弄得很干净,来求进步。只要能够这样,不就好了吗?如果说昨天有一点错误,今天即使有了好的表现,却仍不以为然,那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人可以做朋友,也没有一个人才可用了。所以这一段是说教育的态度,也是说自己度量的培养。
子曰:仁乎远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这等于解说《里仁》的话,谈仁的用。仁义并不是摸不着、看不到、很高远的。只要在观念上引发仁慈心,去爱别人,有一点爱心存在,就是仁爱的道理,就可达于仁道,不要去向外驰求。
下面讲到孔子作学问、作人的一个事实: 同姓不婚的优生学
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于曰:知礼。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巫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陈是陈国,司败是官名,就是司寇。作一不伦不类的比方,就好像现在的司法行政部长。实际上比司法行政部长权力大,可以执行法律的。他问的问题是问到鲁昭公。这是外交上的事,我们要注意。很多到外国去的人,与外国的知识分子谈话,慢慢就谈到我们的政治问题。有许多问题是很不好答复的,孔子也遭遇了这种情形。鲁国是讲文化的礼义之邦。陈国的司败,就问到鲁昭公知礼不知礼。孔子站在国家的立场只有说:“那当然知礼。”孔子讲了这话就走了。陈司败就对孔子的学生巫马期——姓巫马,名施,号子期,少孔子三十岁——作揖行礼,在外交礼貌上,进一步靠近巫马期身边,低声说,据我所了解,真正了不起的君子,是没有偏私的,不对自己存私心的。你老师孔子,是一代圣人,了不起的君子,可是他也免不了私心。我刚才问他鲁昭公娶了吴国的一个女子作太太,取名吴孟子——古代是同姓不结婚的。吴国与鲁国是周公之后,依礼是不能通婚。鲁昭公这样做,是不是知礼?你老师说他知礼,假如鲁昭公是知礼,各个都知礼了,还有哪一个不知礼?你们老
师还是有私心啊!
说到这里,我们研究,为什么中华民族发展得这么好,成为世界上优秀民族?这和我们古礼同姓不结婚的制度很有关系。以现代优生学的观点来看,这是古代了不起的好制度。同姓结婚,只要三代以后,人种就完了。往往有表兄妹结婚,生下来的孩子,脑子非常笨,乃至变成白痴,这是血统问题。讲礼制问题,更不可以。所以我们现代的风气,通常同姓结婚,要出了五服以外。
巫马期听了陈司败这样批评老师,回来就向孔子报告了。孔子说,我实在非常幸福,我只要有一点错误,别人就会指出来。这段话使我们有两个认识。
第一,一个人地位高了,很不幸,就是自己有了错误,也没有人会告诉你。这要自己居过高位,才会亲身体验出来。就拿我个人来说,教书这样久了,学生中五六代都有。见了面,他们太老师的乱喊一气,听到的都是恭维。有时候到外面去,有些机构还派上车子,参谋、副官跟在后面照应,对这种情形,我宁愿一个人溜开,要自由活动。人生到了这个时候最危险,“活埋人”嘛!我经常说中国的哲学了不起,皇帝为什么称“孤家”、“寡人”?当了皇帝真成了寡人,想轻松一下,都没
有人敢一起来说笑,真没意思。因此,我们研究历史心理,就知道地位越高心里越空虚,空虚到想发一个牢骚,想讲一句感叹话的对象都没有,相当可怜!不要以为功名富贵好,到了高位就是“寡人”,就是“孤家”。不但如此,年纪大了,各个遇到你都尊称老太太、老先生的时候,也完了,是“孤家寡人”了。说到此,我就想到当年四川一位同盟会员,这位老先生,做过很多事情,我是跟他年龄差了一大截的忘年交。他告诉我许多当年革命的经过,并且还告诉我他的两句诗:“回回坐上席,渐渐变坟堆。”这就说明年位一高,自己有过错,没人指示,这个上席也很不好坐啊!所以孔子说自己很幸福,有了过错,便有人指出来了。
第二个认识是什么?孔子对于知礼不知礼,心里明白得很。但别人问到自己国家的国君时,他绝不会批评自己国君的不对。所以当然要说鲁昭公知礼,绝不能说不知礼。你们外国人讲他不对是你们的自由。而且既然你们外国人懂了,何必再问我?你问我,我当然这样答的。所以这也是孔子的高明,同时也是外交上的礼貌。
跟着又说到孔子生活的情趣,也就是“游于艺”涵义的发挥:
生活的艺术
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
孔子是很喜欢音乐的。音乐和诗歌,用现代话来说,即是艺术与文学的糅合。过去的知识分子,对艺术与文学这方面的修养非常重视。自汉唐以后,路线渐狭,由乐府而变成了诗词。人生如果没有一点文学修养的境界,是很痛苦的。尤其是从事社会工作、政治工作的人,精神上相当寂寞。后世的人,没有这种修养,多半走上宗教的路子。但纯粹的宗教,那种拘束也令人不好受的。所以只有文学、艺术与音乐的境界比较适合。但音乐的领域,对于到了晚年的人,声乐和吹奏的乐器就不合用了,只有用手来演奏的乐器,像弹琴、鼓瑟才适合。因此,后来在中国演变而成的诗词,它有音乐的意境,而又不需要引吭高歌,可以低吟漫哦,浸沉于音乐的意境,陶醉于文学的天地。最近发现许多年纪大的朋友退休了,儿子也长大飞出去了,自己没事做,一天到晚无所适从,打牌又凑不起人。所以我常劝人还是走中国文化的旧路子,从事于文学与艺术的修养,会有安顿处。几千年来,垂暮的读书人,一天到晚忙不完,因为学养是永无止境的。像写毛笔字,这个毛笔字写下来,一辈子都毕不了业,一定要说谁写好了很难评断。而且有些人写好了,不一定能成为书法家,只能说他会写字,写得好,但对书法——写字的方法不一定懂。有些人的字写得并不好,可是拿起他的字一看,就知道学过书法的。诗词也是这个道理。所以几千年来的老人,写写毛笔字、作作诗、填填词,好像一辈子都忙不完。而且在他们的心理上,还有一个希望在支持他们这样做,他们还希望自己写的字、作的诗词永远流传下来。一个人尽管活到八十九十岁,但年龄终归有极限的,他们觉得自己写的字,作的诗词能流传下来,因而使自己的名声流传后世,是没有时间限制的,是永久性的。因此他们的人生,活得非常快乐,始终满怀着希望进取之心。以我自己来说,也差不多进到晚年的境界,可是我发现中年以上,四、五十岁的朋友们,有许多心情都很落寞,原因就是精神修养上有所缺乏。
孔子深懂这个道理,因此非常注重诗与乐的教化,但他不是一个音乐家,也不善于唱歌,他订了《乐经》,但失传了。现在这一节书是描写孔子听到别人歌唱得好,他一定要求对方再唱一次。当他学会了,“而后和之”,和之就是照他的歌,依他的音乐曲调,另外再作一首,这便是和。说到和,我们常常会在诗题上看到:“和某某先生诗”或“步某某先生韵,这类题目,“步”与“和”的差别:“和”就是照原来的曲调和内容再作一篇。(我们听今天的歌,调子都还可以,但内容却不行。由此就看到了我们文化衰落的一面,那就是文学的修养太差,没有深度;现在报上的文章,也是如此,不像古文寿命长。过去的文章,读过后,文章的句子还留在脑子里,还不喜欢把句子中的字轻易更动。因为古文中的句子多方面都可以通,可以作多方面的看法,值得玩味、咀嚼。现在的白话文就没有这种境界,所以现在的诗歌内容,也和白话文的情形一样。)而“步”又不同了,意思是前面有人在走,我们一步一步都跟前面的脚步走。就是只照他的声调,而内容并不一定要跟着原歌
的内容意思,这就叫步韵。
以上是说孔子对乐教的重视,接下去是说他的自我评论。
子曰: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
这是孔子的谦虚话,也是老实话。由这一句话,我们可以归纳出几个结论来:第一是孔子在文学以及各方面的成就,真是达到了顶峰,但他自己始终没有认为自己了不起。不但是学问方面,古今中外,任何一方面真有成就的人,站在顶峰的人,总觉得自己很平凡。这是必然的现象,并不是有意装成的。硬是真的到了顶峰的时候,自然就觉得很平凡。而且还特别小心,觉得自己懂得太有限,不敢以此为足。从这节书可以看出来,孔子那么其实、谦下,而且不是故意装样的。
第二点可以看出儒家所谓的学问,就是指作人做事的道理。并不是头脑聪明,文学好或知识渊博,这些只是学问的枝叶,不能算是学问的本身。学问的表达在于文学,文学是学问的花朵。这里孔子就讲到学问的花叶和根本:“文,莫吾犹人也。”他说如果谈文学的修养,“莫……”这里的“莫”字不是肯定词,翻译成现代白话,近乎“也许”的意思。就是说,如果谈文学,也许我和一般,知识分子差不多。至于讲我自己身体力行做到了君子这个标准没有,那么我自己反省,实在还没有很大的心得。我们从此看到孔子的谦和,这种作学问的态度,非常其实,没有丝毫矫揉造作的迹象。
凡圣之分
下面再引用孔子自己的话,说明作学问的道理: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
中国文化,在三代以后,便建立了一个作人的最高标准,就是圣。和印度的佛、中国的仙、西方文化的神,差不多同一个观念。圣之次为贤,贤者也就是君子。再下来是仁者。过去老一辈的人写信给朋友,尊敬对方的人平时,往往称呼“某某吾兄仁者:”或“某某仁者:”对平辈、晚辈、长辈都可以用,这是很尊敬的称呼。所以孔子说,圣者的境界与仁者的境界,这种修养我怎么敢当?实在没有达到,那高得很,我还差得远。不过虽不是圣人,不是仁者,我一辈子朝这条路上走,总是
努力去作,而没有厌倦过。至于学问方面,我永远前进努力,没有满足或厌烦的时候;我教人家,同样没有感觉到厌倦的时候,只要有人肯来学,我总是教他的。只有这两点,我可以说是做到了。他的学生公西华听了说,老师!这正是我们做学生的,一辈子也无法学到的地方。
这节话在文字上是如此写,如果以逻辑的方法推论,孔子这样,就正是圣人与仁者在行为上的境界。“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实在不容易做到。就是说自己求学,永远没有满足,没有厌倦,只求进步;不管今天,只有明天,今天成就不自以为是,再向前走;任何事业,都如此“为之不厌”。教人家,有人来请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会说同一个问题有人问了三次,第四次还来问就觉得讨厌;不会有厌恶此人,乃至不愿再教而放弃他的心理。否则就不算有仁慈之心。不但是学问如此,就是做事、做领导人,都应该如此“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就是这两点,的确我们一辈子都做不到。老实讲,我们有时候作人作得自己都讨厌起来。例如古人所说:“富嫌千口少,贫恨一身多”昨天和年轻学生一起吃饭的时候,看他吃面都好像很厌倦的样子,但又不是有什么心事。问他对活着有什么想法?他说觉得活着无所谓,死了也差不多。我说他心情太落寞。这和体能也有关系,因为他体能是太弱了一点。但在我个人与人接触的经验,常常发现有些人,他的心理觉得活着与不活着是一样。有些人甚至厌倦于活着,尤其到了“富嫌千口少,贫恨一身多”的地步。一个人穷了,觉得自己都是多余。因为一天忙到晚,只不过养活自己身上几十斤肉而已,结果觉得这几十斤肉都很麻烦,懒得去养活它。因此“为之不厌,诲人不倦”这两点表面看很容易,做起来很难,尤其当年纪大的时候更不易做到。而孔子讲这两句话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了,当时的人都已经称他圣人、仁者。但孔子一直到死的时候,始终还在救世救人的目标上努力去做,这就是圣人的表征。
孔子曾提到过好多种圣人,在这里我们看孔子,乃是圣之时者。所谓时者,不是说孔子时髦,时髦是后世才出现的名词。这个“时”是说孔子随时跟着时代走,不落伍,随时在进步,随时晓得变,所以说他是圣之时者。他一生的努力,都朝这个方向,因之他这个做法,叫做“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当时他知道这个时代是挽救不了的,可是他并不因此放弃他应该尽的责任。这就是我们无论对自己的人生目标,或对自己的事业,必须反省的地方。普通人都把一时的成就看成事业。但了不起的人,进入了圣贤境界的人,所努力的则是千秋、永恒的事业。孔子所努力的就是千秋事业。
下面便是这一篇结论的开始。
祈祷是求救的信号
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祗。”子曰:丘之祷久矣!
有一次孔子生病,大概病得很严重,以现代情况来说,大概医生都束手无策了。于是学生们急了,尤其是性情急躁的子路更慌了,主张请一个画符的、念咒的来拜拜;或者请一个神父、牧师来祈祷;找一个和尚来念经。这就牵涉到宗教,向神只去求救。“子曰:有诸?”一个问号。孔子说,子路!有这回事吗?有可能吗?意思是说,人病重了,在菩萨面前,或上帝面前一跪,说菩萨啊!上帝啊!他给我长命吧!再活两年吧!我还有些帐没讨,再过两年就可以讨好帐,再慢慢去。这样可
以吗?小说上写的诸葛亮六出祁山,师老无功,知道自己快死了,拜北斗星。(这是小说上写的,历史上实际没有这回事,如果真有这回事,诸葛亮就不叫诸葛亮,要改名诸葛暗了。但道家有此说法:北斗,统称北极星。北极星和南极星,掌管人的生死。后来民间传说的南极仙翁,他的形像成为庆贺长寿的象征。而道家的说法,南极仙翁是管寿的、管生的;北斗星君,是管死的;所以欲求不死,要用道家的方法拜北斗。是另有一套的,包括画符、念咒、点灯等等。)结果还是死了。这是小
说写的,不去管它。但这一节告诉了我们,孔子对于鬼神之事,形而上的东西,并不是反对。前面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鬼神有没有存在,他没有讨论。因为“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谈到超现实世界,有没有另一世界存在,这是东西文化五千年来,到现在为止,哲学、宗教还没有解决的问题。我们不能说这些不科学,科学并不是万能,现在科学正要找这个问题的答案而还没有找到。不要以为科学解决了问题,事实上问题还没有解决。像爱因斯坦这样一位伟大的人,可惜死得太快了一点。他想把生命升华,变成为四度空间(Four Dimensional Space或称四次空间,或四个因次空间)。那时人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可以有神通,可以不靠机器而在空中飞行。他有这个理想,没完成就死了。他到快要死的时候,感觉宇宙的生命后面还有一个东西。什么东西呢?当然不是唯物思想的。他是搞物理的,科学家都是朝唯物方面的路子去探讨。结果他认为不是属于唯物方面的,而是另外的东西,可是不知道是什么。所以他没办法,只好去信上帝。因为这一个力量他没有研究出来,是个东西但不可知,还不如信上帝,精神先得到保障,先得到安慰。形而上是不是有个东西?生命是否在一个躯体里死了以后可以再生、再来?这都是人类没有解决的大问题。所以人类文化不要自吹了,站在哲学立场看人类文化是非常幼稚的,连自己的问题都没有解决。
人从儿童到少年,幻想最多。对一个茶杯可以看上几个小时;对一堆泥士、一块破瓦片会觉得很好玩,大感兴趣;堆城筑池,可以玩一整天。后来加上知识的教育,到了二十岁前后,又进入另一个阶段,作学问、作事业的理想基础,就在这个时候打的。看历史上的大政治家、英雄、文学家等等,一切成功的人,基础都在这时候奠定的。如果在这个时候还没有打好基础而后来能够成功的,不是绝对没有,但例子太少。三十岁到四十岁,并没有什么创见,只是将十几到二十几岁之间的理想付诸实施,化成事实。历史上成功的人物,几乎三十几岁就成功了,尤其是领导或统治方面的人物,更少例外。汉高祖年纪是大一点,但也只四十几岁,没有超过五十岁就成功了。他统一天下只用了五六年的时间。其他的人作学问也都是如此。当然年老才成功的,不是没有,但少得很。到了五十六十不过空留回忆。所以遇到老年人,要准备一番心情去光听他讲过去:“我当年如何如何”,今天讲了,明天见到还是这样讲,可以讲几千百次。但告诉他现在的事情,他会马上忘记。所以人的学问,一切的见解,都不超离年轻时的模型,尤其以科学为然。现在的科学家,超过三十五岁以后,就很少有科学上新的发现了。有新发现的都是年轻人。而学问思想到五六十岁成熟的时候,人就凋谢了。我前面也说过,人类古今中外的文化,都是二十几岁的文化。就是继往开来,永远是年轻的,永远是没有成熟的。
所以中西文化,宗教也好、哲学也好、科学也好,对最后的结论,都未曾获得。生命究竟从哪里来?生命的价值究竟在哪里?都没有结论。像前天和年轻同学谈到,我最近看了丁中江先生的北洋军阀史,把近代几十年来的事故,引用第一手资料记述。我对每一文献都没放过,但看了以后就有一个感想:“人究竟为了什么?”这又是还没有答案的哲学老问题。当然我们可以假定很多答案,但这些答案只是人为的、主观的,并不是哲学的正确答案。所以有无鬼神,我们不知道,这个问题暂
时保留。
但是我们看孔子的态度,他对这个问题是明白的。当他病了,药物无效的时候,子路说,求神吧!去祷告一下吧!孔子听了问子路,真有这回事吗?孔子这话说得很妙。他当然懂得,不过他是问子路“有这回事吗?”而不是说“你相信吗?”子路经孔子一问,表示学问很有根据,于是搬出考古学,他说,有啊!诔曰:“祷尔于上下神只。”这“诔”是中国文化中的祭文,历代帝王的诔文就是。子路说,古代的诔文说了,人应该去祷告天地、上下各种神只。孔子说,如果是这样,那我天
天都在祷告,而且祷告了很久,还照样生病。这节文字,作进一步研究,就可以看出来,孔子的意思,所谓祷告是一种诚敬的心情,所谓天人合一,出于诚与敬的精神,作学问修养,随时随地都应该诚敬。《大学》所说“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诚敬修养要做到我们中国文化所说的“不亏暗室”。孔子就是说自己天天做到这样,等于与鬼神相通,就是这个道理,这是第一点。
第二,普通的人,到了急难的时候,就去求神、拜佛、向上帝祷告。所谓:“垂老投僧,临时抱佛。”这就说人平日自以为很伟大,但一遇到大困难,或极度危险,就感觉到自己非常渺小无助,完全丧失自信心——“天呀!神呀!你要救我呀!”倘使这时仍能保持一分自信心,就需要高度的修养。这里我们说到历史上一个人,大家都知道的朱舜水,明亡以后,他流亡到日本去,本想向日本求救兵企图复国的。船航行太平洋中,遇到大台风,全船的人都喊救命,朱舜水端坐船中不动。据说当时船上的人都看到海上有两盏红灯,对着船来。古代的迷信,说这是海神来接的讯号,全船的人都将会死亡,所有的船员都跪下了。朱舜水就问:“真有这回事吗?有没有其他挽救的办法?”船员说除非是有道的人跪下来求,或者还有希望。朱舜水说,他们拿纸笔来,我烧一张符下去,大概就可以退掉。朱舜水是道地的儒家,哪里会画符搞道家的东西,这不奇怪吗?结果他在纸上写了一个“敬”字。烧了以后,台风停了,船也稳了,风气浪静就到了日本。你说朱舜水这一套有本事吧!简直比诸葛亮更厉害,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岂不应该带兵打仗,将明朝复国了?这件事绝对有,但若深入研究,那就成为另外一门学问了。现在的科学叫做精神学,又叫灵魂学。精神与灵魂的解析,人的精神力量与宇宙是否相通,这是另一个问题。
第三,中国民间的谚语:“平时不烧香,急时抱佛脚。”一般人都是这样,像许多人交朋友,平时不去探访,有患难,或要借钱的时候才去,所以孔子对子路说,算了吧!老弟,如果这样,我天天都在祷告中。换言之,鬼神的事,和生命的道理,都不是这样简单的。
要愁哪得工夫
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
孔子说,人生的修养,“奢则不孙”。这个奢侈不止是说穿得好,打扮漂亮,家庭布置好,物质享受的奢侈。是广义的奢侈,如喜欢吹牛,做事爱出风头,都属于奢侈。奢侈惯了,开放惯了的人,最容易犯不孙的毛病,一点都不守规矩,就是桀傲不驯。“俭则固”。这个俭也是广义的。不止是用钱的俭省,什么都比较保守、慎重、不马虎,脚步站得稳,根基比较稳定。以现代的话来说就是脚跟踏实一点。他说“与其不孙也,宁固。”作人与其开放得过分了,还不如保守一点好。保守一
点虽然成功机会不多,但绝不会大失败;而开放的人成功机会多,失败机会也同样多。以人生的境界来说,还是主张俭而固的好。同时以个人而言奢与俭,还是传统的两句话:“从俭入奢易,从奢入俭难。”就像现在夏天,气候炎热,当年在重庆的时候,大家用蒲扇,一个客厅中,许多人在一起,用横布做一个大风扇,有一个人在一边拉,搧起风来,大家坐在下面还说很舒服。现在的人说没有冷气就活不了。我说放心,一定死不了。所以物质文明发达了,有些人到落后地方要受不了,这就
是“从奢入俭难”。
曾国藩用人注重乡气。历史上许多人,像吕蒙正,当了宰相,生活仍然很清苦。如最近电视上轰动的包青天,他一生的生活,也是清俭到极点,他本身没有缺点被人攻击。那么多年,身为大臣,龙图阁直学士兼开封府尹,等于中央秘书长,兼台北市长。做了这么大的官,可是一生清俭。民间传说,更把他当做了神,讲儒家文化,包公成了一个标竿。如宋朝的赵清献,当时人称他铁面御史,对谁都不卖帐,做官清正,政简刑清,监牢里无犯人,也和包公一样。历史上有许多名臣都是俭,
乃至许多大臣,有的临到死了,连棺材都买不起。不但一生没有贪污一文钱,连自己薪水积蓄都没有,后代子孙都无力为他买棺材,要由老朋友来凑钱,这就是俭的风范。
光风霁月
接下来是: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学而》篇中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一个人一生没有人了解,虽有学问而没有发展的机会,还是不怨天、不尤人,这种修养是很难。所以君子要做到“坦荡荡”,胸襟永远是光风霁月;像春风吹拂,清爽舒适;像秋月挥洒,皎洁光华。内心要保持这样的境界,无论得意的时候或艰困的时候,都是很乐观的。但不是盲目的乐观,而是自然的胸襟开朗,对人也没有仇怨。像包公、赵清献都做到这样的境界,这是“君子坦荡荡”。至于小人呢?“小人长戚戚”,小人心里是永远有事情的,慢慢就变成狭心症了——这是笑话,借用生理的病名,来形容心理上的病态,小人永远是蹩住的,不是觉得某人对自己不起,就是觉得这个社会不对,再不然是某件事对自己不利。我们都犯了这个毛病,有时候:“唉!这个社会没得搞的。”言外之意,我自己是了不起,而这个社会是混蛋。这也是“长戚戚”的一种心理病。心里忧愁、烦闷、痛苦。所以这两句,可以作座右铭,贴在桌旁,随时注意自励,养成坦荡荡的胸襟。
跟着就说孔子个人的君子风范:
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
这是弟子们记载孔子的学问修养,表达在外面的神态。第一是温和的。对任何人都亲切温和,但也很严肃,在温和中又使人不敢随便。第二是威而不猛。说到威,一般人的印象是摆起那种凶狠的架子,这样并不是威。真正的威是内心道德的修养,坦荡荡的修养到达了,就自然有威。尽管是煦和如春风,而在别人眼中,仍然是不可随便侵犯的。不猛是不凶暴。如舞台上的山大王,在锣鼓声中一下窜出来,一副凶暴的样子,那就是猛。第三是恭而安。孔子对任何事,任何人非常恭敬,也很安详;也就是既恭敬而又活泼不呆板。第三点也等于第一篇《学而》的注解。学问好的人,内心的修养表达在外面的,就是这样的情形,而以孔子来作为榜样,用白话翻译过来就是有庄严的温和,有自然的威仪而并不凶狠,永远是那样安详而恭敬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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