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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灵公第十五-2

        反求诸己

        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这句话的意义,中已多次提到。孔子教人的中心,都在这个思想,他说只怕自己无能,没有真才实学,不怕人家不了解自己。换句话说,只要要求自己,充实自己。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这是一个大问题。司马迁写,在《伯夷列传》中,特别引用孔子的这句话。孔子说,一个君子人,最大的毛病,是怕死了以后,历史上无名,没没无闻,与草木同朽。但是历史留名,谈何容易?我们研究历史哲学时,常问同学们,脑子里能记得几个皇帝的名字?一个人当了皇帝,就现实来说,那已经很够了吧!死了以后,不必多久,连名字都被别人忘了,人生的价值又何在?历代有那么多宰相,民间又记得几个?历代有许多状元,我们知道了几个?而他们对于历史、对于国家

        社会贡献了什么?老百姓知道的少数历史人物,还是靠小说捧出来的,其他大多数的,有谁知道?所以,后世留名,谈何容易!孔子、释迦牟尼、耶稣留了名。在功业上的历史人物,文天祥、岳飞,也是少数;至于其他功业上的历史人物,又有几人知道?从这里看人生,多渺小!在目前很短暂的一段当中去争名,上台去镜头上亮一下,有什么用?

        伊藤博文的话不错,求名当求万世名。人谁不好名?看好在哪里。一个人真想求名,只有一途——对社会真有贡献。要历史留名实在太不容易,可是三代以后,未有不好名者,所以孔子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但好名看什么名。遗臭万年也是名,但有什么用?真的大名,要对历史有贡献,就太难了。求利之道也是一样,几十年来,看到那么多朋友,发那样大的财,最后怎样?岂待下文分解。所以名利之道要看通的。真了解了人生,确定自己究竟走哪条路才是最重要的,不然就一生很其实,很本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分的企求。一个真正的君子,都是要求自己,学问也好,一切事业也好,只问自己,具备了多少?充实了多少?努力了多少?一切成就要靠自己的努力,不要依赖别人,不要因人成事。在内省的修养方面,只问自己应对人如何,而不要求别人对你如何。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这些都是讲君子、知识分子的学问标准。要做到一个君子,必须矜而不争。“矜”是内心的傲,(骄傲是两回事。前面说过,没有真本事,看不起别人,是骄;有真本事而自视很高,是傲。)傲要傲在骨子里,外面对人不必傲,内在有气节,穷死饿死可以,绝不低头,这是矜。“群”则是敬业乐群,彼此相处融洽,但不营私,不走营私的路,走的大公之路。对于人的观察,不要听了对方一句话说对了,就认为他统统对了;也不要因为对方某一点不好,而因此不听他的好意见。

        上面这些话,都地以“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这句话为中心,而引伸出来的。

        多为别人想一想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子贡问孔子,人生修养的道理能不能用一句话来概括?为人处世的道理不要说得那样多,只要有一个重点,终身都可以照此目标去做的,孔子就讲出这个恕道。后世提到孔子教学的精神,每每说儒家忠恕之道。后人研究它所包括的内容,恕道就是推己及人,替自己想也替人家想。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对任何事情要客观,想到我所要的,他也是要的。有人对于一件事情的处理,常会有对人不痛快、不满意的地方。说老实话,假如是自己去处理,不见得比对方好,问题在于我们人类的心理,有一个自然的要求,都是要求别人能够很圆满;要求朋友、部下或长官,都希望他没有缺点,样样都好。但是不要忘了,对方也是一个人,既然是人就有缺点。再从心理学上研究,这样希望别人好,是绝对的自私,因为所要求对方的圆满无缺点,是以自己的看法和需要为基础。我认为对方的不对处,实际上只是因为违反了我的看法,根据自己的需要或行为产生的观念,才会觉得对方是不对的。社会上都是如此要求别人,尤其是宗教圈子里更严重,政治圈子里也不外此例。一个基督教徒、或天主教徒、或佛教徒,对领导人——牧师、神父或法师们的要求,都很严格。因为宗教徒忘记了领导人也是一个人,而认为牧师、神父、法师就是神。这个心理好不好?好。但是要求别人太高了。从这个例子,就可知恕道之难。后人解释恕道,把这个恕字分开来,解作“如”“心”。就是合于我的心,我的心所要的,别人也要;我所想占的利益,别人也想占。我们分一点利益出来给别人,这就是恕;觉得别人不对,原谅他一点,也就是恕。恕道对子贡来说,尤其重要。因为他才华很高,孔门弟子中,子贡在事功上的表现,不但生意做得好,是工商业的巨子,他在外交、政治方面也都是杰出之才。才高的人,很容易犯不能饶恕别人的毛病,看到别人的错误会难以容忍。所以孔子对子贡讲这个话,更有深切的意义。他答复子贡说,有一句话可以终身行之而有益,但很难做到的,就是“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就是恕道的注解。

        问题又来了,在上论《公冶长》篇中,我们看到子贡说过:“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子贡也已经提出他的推己及人之恕道。他说过“我不希望别人给我的;同样的,我也不想转加给别人。”可见他早已在实行恕道。可是在这里孔子却说,子贡啊!这不是你能做得到的。现在孔子反而教子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与子贡的前言,又有什么差别?难道孔子老是摆权威,只有他的对,学生的话对了也是错吗?其实不然,子贡所提出的话,和孔子现在答的,从表面上看,似乎只有文字上的不同,其意义是一样的。事实上,大有立足点的不同。

        子贡是说,我所不想别人加给我那些不合理的,我也同样的不想加到别人身上。这是以我为中心,我受到了妨害之后,才想到不要同样地找别人的麻烦。现在孔子说的,只要我自己发现不要的,便不要再施给别人。根本上在严格要求自身的净化,不要靠比较以后才想到别人。这一点要特别注意。

        其次,如果把这两节连起来讲,正好互作阐发,那便是“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子贡问曰: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便是孔子教授法的机锋锐利,等于后世禅门中一个故事:唐末诗僧贯休作了两句很得意的诗:“得句先呈佛,无人知此心。”他拿给一位禅门的老和尚看,老和尚反问他:“如何是此心呢?”贯休反而答不出来了。老和尚便笑说:“无人知此心。”这段孔子与子贡的对话,便同此一样隽永有味,值得深思反省。

        站在书呆子的立场,专门研究自己的人生,我认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八个字做不到,随时随地我们会犯违背这八个字的错误。尤其在年轻一辈的团体生活中,就可以看到很多事例。前天就有一个正在服兵役的学生回来说,他三支牙刷,六条短裤,都被“摸”跑了。事实上自己根本有这些东西,可是就喜欢把别人的“摸”来,“摸”到了心里觉得很痛快。这种行为说他是“偷”吗?不见得这么严重。前天我们的楼梯口的一副门帘不见了。办事的人说被偷了,我说算了,一定是被年轻人“摸”去了。说他有意偷吗?他没这个意思。说他没有偷吗?年轻人有这种心理,摸来很好玩,很有味道,还在那里称英雄。东西被人“摸”跑了,心里一定会不高兴,可是自己有机会,也会“摸”人家的。过团体生活的时候,有的人洗了手,本来要在自己的毛巾上擦干净,看见旁边挂了一条,顺手擦在别人的毛巾上。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思想行为出来呢?这是小事,不能做到“己不所欲,勿施于人。”对于大的事,做到我所不要、所不愿承受的事,也不让别人承受,就太伟大了,这个 人不是人,是圣人了。太难了!可是作人的存心,必须要向这个方向修养。能不能做到,另当别论。

        这八个字的修养,要做到很难很难,“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同时也就是“己所欲,施于人。”后来佛家思想传到中国,翻译为“布施”。施字上加一个“布”字,就是普遍的意思。佛家的布施和儒家这个恕道思想一样,所谓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就是布施的精神。人生两样最难舍,一是财,一是命。只要有利于人世,把自己的生命财产都施出来,就是施。这太难了,虽然做不到,也应心向往之。

        毁与誉

        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孔子说,我对于人,毁誉都不计较,即如说那个人说某人好,那个人说某人坏,很难据以定论。我的体验,不要轻易攻讦人,也不要轻易恭维人。人很容易上恭维的当。但是我总觉得恭维人比较对,只要不过分的恭维。对于自己要看清楚,没有人不遭遇毁的,而且毁遭遇到很多,即使任何一个宗教家,都不能避免毁。像耶稣被钉十字架而死,就是因为被人毁。而且越伟大的人物,被毁得越多,所以说“谤随名高”。一个人名气越大,后面毁谤就跟着来了。

        曹操还没有壮大起来的时候,初与袁绍作战,情势岌岌可危,他的部下没有信心,认为会打败仗,很多人都和袁绍有联络,脚踏两边船,以便万一情势不对时,可以倒过袁绍那边去。他们往来的书信资料,曹操都派人查到,掌握在手里,后来仗打下来胜利了,曹操立刻把这些资料全部毁了,看都不看,问更不问。有人对曹操说,这些人都是靠不住的,应该追究,曹操说,跟我的人,谁不是为了家庭儿女,想找一点前途出路的?在当时是胜是败,连我自己都没把握,现在又何必追究他们? 我自己信念都动摇,怎能要求他们?如果追究下去,牵连太广了,到最后找不到一个忠贞的人,不必去追问了。这也是曹操反用恕道,故意作到能够宽容人。其次古人的句子:“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人与人相见,三两句话就说起别人来了,这是通常的事,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如果作为一个单位主管,领导人的人,要靠自己的智慧与修养,不随便说人,也不随便相信别人批评人的话,所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一个攻讦人的人,他们之间一定有意见相左,两

        人间至少有不痛快的地方,这种情形,作主管的,就要把舵掌稳了,否则就没有办 法带领部下的。另外一些会说人家好话的人,中间也常有问题。李宗吾在他讽世之作的里,综合社会上的一般心理,有“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办事二妙法”,所谓“补锅法”、“锯箭法”,都是指出人类最坏的做法。有些人最会恭维人,但是他的恭维也有作用的。

        近代以来,大家都很崇拜曾国藩。其实,他当时所遭遇的环境,毁与誉都是同时并进的。因此他有赠沅浦九弟四十一生辰的一首诗:“左列钟铭右谤书,人间随处有乘除。低头一拜屠羊说,万事浮云过太虚。”这是说他们当时的处境,左边放了一大堆褒扬令、奖状。右边便有许多难听而攻击性的传单。世间的是非谁又完全弄得清楚呢!多了这一头,一定会少了那一边,加减乘除,算不清那些帐。你只要翻开书中那段屠羊说(人名)的故事一看,人生处世的态度,就应该有屠羊说的胸襟才对,所谓“万事浮云过太虚”。

        孔子这里说,听了谁毁人,谁誉人,自己不要立下断语;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有人攻讦自己或恭维自己,都不去管。假使有人捧人捧得太厉害,这中间一定有个原因。过分的言词,无论是毁是誉,其中一定有原因,有问题。所以毁誉不是衡量人的绝对标准,听的人必须要清楚。孔子说到这里,不禁感叹:“现在这些人啊!” 他感叹了这一句,下面没有讲下去,而包含了许多意思。然后他讲另外一句话:“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夏、商、周这三代的古人,不听这些毁誉,人取直道,心直口快。走直道是很难的,假使不走直道,随毁誉而变动,则不能作人;做主管的也不能带人。所以这一点,作人、做事、对自己的修养和与人的相处都很重要。

        也曾经说过:“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毁之而不加沮。”真的大圣人,毁誉不能动摇。全世界的人恭维他,不会动心;称誉对他并没有增加劝勉鼓励的作用;本来要作好人,再恭维他也还是作好人。全世界要毁谤他,也绝不因毁而沮丧,还是要照样做。这就是毁誉不惊,甚而到全世界的毁誉都不管的程度,这是圣人境界、大丈夫气概。

        据历史上记载,有一个人就有这股傻劲,王安石就有这种书呆子的气魄。王安石这个人,过去历史上有人说他不好,也有人说他是大政治家,这都很难定论。但是王安石有几点是了不起的,意志的坚定,是一般人所不能。他有过“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惧,祖宗不足法,圣贤不足师”的倔劲。没有把古圣贤放在眼里,自己就是当代的圣贤,可见这种人的气象,倔强得多厉害。相反的,说他是魔道呢?但也难下断语。他一辈子穿的都是破旧衣服,乃至他当宰相时候,皇帝都看到他领口上

        有虱子。眼睛又近视,吃菜只看到面前的一盘,生活那么朴素,可是意志之戆,戆得不得了。他对毁誉动都不动,表面上的确不动,实际上内心还是动的。所以这一段可以作为我们的座右铭,能够做到毁誉都不动心,这种修养是很难的。

        出入无车少马骑

        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已夫!

        这是孔子对于时代文化在演变中的一个感叹。他当时研究中国上古文化,就说恐怕以后研究更困难了,史料都丧失了。他还很幸运看到古代历史残缺的资料。举一例说,古代有马的人,借给别人骑,现代对于这一点资料都很难找到了。所以今后对于上古史,无法研究。因此孔子当时把中国的历史,暂时斩断了,整理《书经》时便从唐尧开始,事实上尧以前还有史实的。如果照旧的方式研究,尧以前就有两百万年的历史了,至少至少有一百多万年。自伏羲、神农下来,从黄帝开始到现在

        是五千多年,从尧、舜开始到现在是三千多年,中华民族究竟上面已经有多少年历史,这很难讲。

        不过最近从外国翻译过来的关于外太空科学的新书,已怀疑的确有外太空人,证明人类不是由猿猴进化而来;而且证明人类文化历史至少有一百多万年。这些资料反而证明中国古代的传说都对了,可惜西方人的研究,都不懂中国这方面的资料。而我们自己的学者,恨不得把自己国家民族的历史越缩短越好。我们拿旧史来读,就晓得有一百多万年。从伏羲画八卦到黄帝这一段,到底有多少年,还不知道,至少有好几万年。孔子删历史,从唐尧作断代的开始,是因有资料可查的,所以才从

        尧开始,可是后人对于这一部分资料还怀疑不信。现在这几十年来,我们学说上犯一个“疑古”的毛病,把自己文化都破坏了。最近全世界的学说,和我们以前一样 “崇古”了,这又看到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了不起。现在外太空科学、星际科学的新发现,很多地方值得注意的。讲到这一段,孔子说从残缺的史料中“有马者,借人乘之。”可见古代社会,彼此之间的互助精神非常好。换句话说,自己有车子,邻居要用,尽管去用,这是说以前社会的厚道。这是孔子随便举例,不是

        说以后的人就没有这种厚道了,这意思主要是说,这一点残缺的文字,他还看到了,但当时一般人对上古时代的研究,资料就不够了。如此而已。并不是孔子没有马骑,向朋友借不到,便生气了。

        小忍与大谋

        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两句话很明白清楚,就是说个人的修养。巧言的内涵,也可以说包括了吹牛,喜欢说大话,乱恭维,说空话。巧言是很好听的,使人听得进去,听的人中了毒、上了圈套还不知道,这种巧言是最会搅乱正规的道德。“小不忍,则乱大谋。”有两个意义,一个是人要忍耐、凡事要忍耐、包容一点,如果一点小事不能容忍,脾气一来,坏了大事。许多大事失败,常常都由于小地方搞坏的。一个意思是,作事要有忍劲,狠得下来,有决断,有时候碰到一件事情,一下子就要决断,坚忍下来,才能成事,否则不当机立断,以后就会很麻烦,姑息养奸,也是小不忍。这个“忍”可以作这两面的解释。

        这两句话连在一起的意思就是:一个思想言论,如果认为是小小的事情,无所谓,滥慈悲,滥仁爱,往往误了大事。我们看孔子自己的作为就知道,他在鲁国当司寇的时候,虽只干了三个月,但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杀少正卯,就是因为他言伪而辩,可以乱正。现在有一派反孔子的人说,孔子杀少正卯是为了自私,因为少正卯思想、学问比他好,学生比他多,他吃醋了,把少正卯杀掉。这些论调,初听似乎很有趣,事实上少正卯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孔子的学生也常常跑去听他讲,当时被他诱惑去了的也很多,所以指孔子为了报复而杀少正卯。这一点我们要注意的,天下写歪文章的人,笔锋都很厉害,很吸引人,有煽动性;而正派的文章,不易吸引人,好东西写成文章不吸引人;但那些歪才对于正派的东西却写不出来,这也是怪事情。写煽动性文章的,都是少正卯这一类的人,这类人不一定站得起来,可是他的文章会鼓动社会风气,乃至影响整个社会。所以人的讲话、文章,如本身没有道德基本修养,便成为巧言乱德。对于这种事,孔子认为一定要处理,否则成为姑息养奸,也就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们对“小不忍,则乱大谋”作了这两种解释,姑且可以这样分开来运用:处事的时候,“忍”字可作“决断”用;对人的时候,“忍”应该作“忍耐”、“包容”的意思来用。

        子曰: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

        这是从毁誉的问题讲下来,一直讲到这里,孔子又说,大家都讨厌这个人,不要随便相信,必须自己加以考察判断;大家都公认为好,都爱好他,也不要受蒙蔽,一定要自己再观察他。如果我们以这两句话,来印证个人的经历,对于小的事情,每人都很多,有些学者、文人,学问都很高,但也最容易受情感的蒙蔽,容易情感冲动,于是在观察方面、判断方面,往往会错误。这两句话,扩充起来,可以引证很多历史的事实。

        现在我们退回来讲个人修养方面,作一个领导人,对于自己的干部,不要完全受别人的影响,自己要观察得清楚,如王莽,当时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没有篡位以前,上下左右,没有一个人不说他好,后来哪晓得一变而成这样坏。读这一则历史,就是很好的证明。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这是上面这几段中的主干思想——人的问题。一切人事、一切历史,都是人的问题。人才能够弘扬道。所谓道,就是真理,这是一个抽象的名词,呆板的,它不能弘扬人,须要人培养真理。这就是重点。所以孔子始终讲的是人文的文化。

        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

        这是孔子对于过错的看法:一个人有过错不要紧,只要能改,能改过就好了。如果有过错而不肯改,这就是大过,真正的过错了。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日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

        孔子提供自己的经验,他说他自己曾经为了研究一个问题,因而整天不吃饭,整夜不睡觉,专门自己用思考去研究,结果发现没有用,不如去求知。因为须要知识配合思想,所以要多读书,多思想。

        上论也提到过:思而不学也不对,学而不思也不对。一个有天才、有思想的人,首先要注意多读书、多求学。自己以为自己是天才,聪明了不起,如果多读书以后,自己就会变得非常谦虚了。常常我们自以为是一个大发现,多读了书以后,才知道古人早就讲过了,知道了,原来我们并没有超越古人,而且古人比我们所知道的还更多得多。譬如唯物思想,中国文化里早就有过,不过没有这么多,只一点点原则,经过研究,知道是不能成立的。还有西方很多东西,我们以前都有过,可是都没有加以发挥。现在年轻人搞思想,都想创作,可是就创造不了,所以知识与思想要配合起来。学问思想配合好了以后,接着孔子就说:

        几人忧道不忧贫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

        我们大家都习惯地会说“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原文就是孔子说的。说一个真正有学问,以天下国家为己任的君子,只忧道之不行,不考虑生活的问题;比如耕种田地,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好好的努力,生活总可以过得去,发财不一定。只要努力求学问,有真学问不怕没有前途、没有位置,不怕埋没。“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是很好的格言,人生的准则。 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

        这是讲到学问、修养在处事时的一些标准。有智慧,有眼光,看得准。譬如买股票吧,眼光看到了,买进来,赚了钱,可是又想贪多,这时候不能把握住自己,不知道煞车,最后还是赔本了。人生的一切大小事情,事业前途,作人处世,都是如此。

        眼光看得准,创业容易;在春风得意、该煞车的时候也能煞住,则是最高修养。可是在这个时候的人,总是不肯煞车的,只顾向上面冲,结果得到的,必定会失掉。 老子告诉我们的“功成、名遂、身退。”要做得恰到好处,至少先稳定这个阶段。这样好像是手段了,但手段与道德,差别在于内心:走恕道,替别人着想,多为人,少点私心,就是道德。如果智慧够了看得准,“仁能守之”,也拿得稳,但是不“庄以莅之”,内心上没有真正庄敬,口头说为社会、为别人,人家还是不服气的。做到了“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这三点以后,外在的行为动作,还要处处守礼,有礼貌,有法度,有规矩。做到了这四点,作人、做事、从政、修养、事业,才能尽善尽美,否则总归有问题。如果以这四点,观察工商业的社会,也是一样, 不能违背。有些人赤手空拳,本事大得很,当时很发财,但有许多人“仁不能守之”,又看见他掉下去,只这二十年中,就不知多少实例。

        器小易盈

        下面又转入因人论事。

        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

        这段话有两方面的意思。我们研究起来就感觉到这则名言的深度。如配合人生的经验,一生用之不尽,受用无穷。头一段“君子不可小知”的“小知”,以客观而言,我们对伟大成功的人物,不能以小处来看他,等他有成就才可以看出他的伟大;相反的,就是小人看不到大的成就,小地方就可以看出他的长处。以主观而言:君子之大,有伟大的学问、深厚的修养、崇高的道德,看事情不看小处而注意大处。小人则不可太得志,如果给他大受,他受不了,小地方他就满足了。

        这是两种观点的解释,如果在人生体会上,我们看到过许多的聪明人,年纪轻轻一得志就完了,这就是“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有许多人有真的智慧,要看大节,在大节处能受,就是大根大器。记得古人有一首刻划人生很清楚的咏松诗:“自少齐埋于小草,而今渐却出蓬蒿。时人不识凌云干,直待凌云始道高。” 这首诗是讲一棵松树的幼苗,当小的时候,和一般的草一样,都埋在那里,谁也想不到,这一片小草里的这株幼苗,几十年、几百年以后,会成为那么高大的树。但它在当时是慢慢的出头,比小草只高一点,当时的人也绝认不出,它将来会变成神木。一般人都等到这棵树长大了,高得看来差不多挨到了天了,才仰头来赞叹:“伟大啊!高呀!好!了不起!”人生也就是这样,当平常在努力的时候,就是那么可怜,没人了解,等到成功以后,各个都叫好了。看透了人生,只有自己去努力,到成功了,自然有人赞美、喊伟大。学问也好,事业也好,都是这样。 同样的,另外有首诗:“雨后山中蔓草荣,沿溪漫谷可怜生。寻常岂藉栽培力,自得天机自长成。”这首诗也经常写来勉励学生。中国诗有些很难读,字面上看来是描写景物,一幅不相干的图画,实际上含有很高的哲学道理。像这首诗说,下雨以后,山里的草,很快的青青翠翠普遍长了起来,沿溪漫谷都是,绿成一片。这样多普通的草,谁去种它?谁给它肥料?都是自得天机自长成的。我们人也是如此,像当年红叶少棒队,到日本比赛胜利了回来,大家都捧他们。可是当年他们在台东深山里练习的时候,石块当球,树枝作棒,岂不是“沿溪漫谷可怜生”吗?后来胜利凯旋游行,大家都认为是我们的光荣。他们的成功不就是“寻常岂藉栽培力,自得天机自长成”吗?人生也是如此,对孩子们的教育也是如此,要使他受得艰难,要给他“自得天机自长成”的环境。父母的爱护过分了,恰恰是毁了他。我们看了这两首诗,就可以了解小知大受的道理。伟大成就的人,都要从艰难困苦中站起来,不要被小聪明自误,更不要短视。所以上记载圣人之言了不起的地方,像一具很好的古董放在面前,它不受时间、空间的影响,越看越美,从任何角度看,都觉得有新的发现。现在的工业产品就不一样,初看很漂亮,多摆两天就完了,很讨厌了,非把它毁掉不可。古书就有这个道理,它的含义使我们多方面去发觉、体会。对这几句书,我们有时不必一定说是哪方面看法,要在人生中多加体会才对。

        烫手的山芋

        接着由为人处世,再讲到政治的道理。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

        他说,一般人一提到仁义的事,那种惧怕的心理比怕水火还更厉害,水会淹死人,火会烧死人,所以人看到水火会怕。孔子说:我看见过人跳到水里被淹死,跳到火里被烧死。仁义没有这样可怕,真去做的话,不会被饿死的,真仁义还有好处的。可是人害怕,不肯去做,所以叫人做坏事很容易,叫人做好事反而怕。但没有看见人因为做好事而死,没有做好事的人,倒是死得更惨。

        上星其中,和一些高级知识分子、功名富贵也蛮高的老先生们谈起,我说如果关起门来讲,孔孟之道也好,仁也好,我们这个中华民族是可怕的。试问孔子为什么老是讲仁?不但孔子讲仁,老子、庄子也讲,可见我们这个民族不仁的太多,不孝的太多,所以他们才讲仁、讲孝。等于西方文化,当年独裁得太厉害,所以讲民主、讲自由。假使一个社会,民主太过了,自由太过了,你看他们还讲不讲自由民主?那时他不需要民主自由了。可见我们的民族,是一个很难弄的民族,就是不仁慈、不孝的太多,所以孔子教大家要仁慈,要行孝。教育就是大众思想的反映,这是事实。研究春秋战国时代,权力之争,父子、兄弟之间都不认,有什么亲情?有什么爱?因此孔子讲仁呀!孝呀!所以我们这个民族,好地方是了不起,关起门来反省,实在难弄。我们是这个民族的一分子,就更深深的了解,不好办。这里孔子是说一般人的心理,讲到仁慈就怕得很,生怕吃亏,孔子就讲了一句幽默话,说没有看到谁跳过仁里被烧死淹死的,这就是说一般人不肯行仁道,道理很会讲,做起来很难。那么要用什么精神来做呢?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

        这句话又有几个观念。先解释文字:当仁义所在的地方,都可以反对老师,老师错了还是错了,并不见得老师一定对。老师做得不仁,就不对。另一个观点,也可以看到孔子的教育,并不是专制教育。他这句话就是告诉学生,只要认真理、认正义。真理对了,正义对了,就不要考虑我这个老师怎样了。也等于西方哲学家亚里斯多德说的:“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是他当时与他的老师柏拉图,发生了相左的意见,这种意见相左,并不是对老师不尊敬。真理所在,对于老师的意见,

        也没有办法同意的。这就是做学问的精神,把皇帝的意见都碰回去。不管是老师或皇帝,正义所在一定要争,这是中国知识分子必守的信条。但是有一点:

        子曰:君子贞而不谅。

        这个“不谅”不是不原谅,是说一个君子,要真正的诚敬而不能马虎,不能随便的违反了正义。接下来:

        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

        为人干部,为人臣下的时候要敬,就是现在讲的“负责任”,先真正能负了责任,然后再考虑到自己待遇、生活的问题。假使说为了待遇生活而担任这个职务,那是另一观念。一个知识分子做一件事,并不一定为了吃饭。一个人吃饭、生活的方式很多,所以要认识清楚,做事是为了责任问题。

        子曰:有教无类。

        这句话大家都知道,不需要解释,这是孔子的教育精神。他不分阶级,不分地域,不分智愚,只要肯受教,以人文文化为基础,一律谆谆教诲。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是有一点,思想目的不同,没有办法共同相谋。但并没有说一定要排斥。没有办法互相讨论计划一件事,只好各走各的路。

        花果枝叶

        子曰:辞,达而已矣!

        说话、文章都是辞。当然,写文章要成为一个文学家很难,说话要训练得擅于言词,擅于演讲也很难。虽然不要求太华丽,但是有一个主要的目的,那便是能够真正表达自己的意思。在人生的经验上,有许多人真爱说话,开口就是一大篇,可是讲了半天,不知他讲了些什么。写文章也是一样,许多人面对稿子,心里说“我要写文章”,十分精神中七分在担心写不好,花了半天时间,两行都写不下来。其实不要管这些,心里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写完以后,再增删调整一下就好了。所以孔子说的“辞,达而已矣!”真正的好文章,是表达意思,好的文章不要“作” 的,雕凿起来就不行了。这一句同时呼应上论“行有余力,则以学文。”的话,说明文辞不过是学问的枝末。

        下面是结尾了。这一篇开始是卫灵公向孔子问军事,孔子不愿答这个问题。下面结论,就是点出人文之道的重要。

        师冕见。及阶,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师冕出,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子曰:然!固相师之道也。

        师是古代很重要的文化官,管音乐艺术的大乐师。在春秋战国时代,乐师与后来的太史令同样重要,因为古代非常重视礼乐文化。这个名叫冕的大乐师来看孔子。古代的乐师,多半是瞎子,孔子出来接他,扶着他,快要上台阶时,告诉他这里是台阶了。古代没有桌子板凳,席地而坐,就是后世日本的榻榻米一样。到了席位时,孔子又说这里是席位了,请坐吧。等大家坐下来,孔子就说某先生在你左边,某先生在你对面,一一很噜嗦的告诉他。

        等师冕走了,子张就问,老师,你待他的规矩这样多,处处都要讲一声,待乐师之道,就要这样吗?孔子说,当然要这样,我们不但是对他的官位要如此;对这样眼睛看不见的人,在我们作人做事的态度上,都应该这样接待他。

        从这一点,我们想到,很多伟大的教主们,常做这样的事。佛经里就有这样一个故事:释迦牟尼有一个弟子,眼睛看不见,但还是自己缝衣服,有一天他穿不起针线来,就在那里大声叫,要求同学帮忙他穿一下针线。但是他的同学,那一班罗汉们,都在打坐入定了,没人理他。释迦牟尼这位老师,就自己下来帮他穿好针线,交给他手上,教他怎样缝。这个学生一听到声音,才知道是释迦牟尼。他说,老师怎么亲自来?释迦牟尼说,这是我应该做的。而且马上对所有的弟子们上了一课说,人应该做的,就是这种事,为什么不肯帮助残废的人、穷苦的人?训了一顿话。 所以我说是连贯的,这一篇由第一段,孔子不肯答复军事的问题,一直讲到作人处世,结论是要帮助残废孤苦的人。而且又以孔子接待大乐师的事,烘托出国家的根本在礼乐。可见每篇的编辑、安排都是恰到好处。我们读完全篇以后,再一想,余味无穷,也代表了孔门的思想,孔子的精神——教人学问的道理究竟在什么地方。

        另外还有一点关于这一段的附带说明。就是我国古来的大音乐家,差不多全是瞎子。像师旷为了要使自己的音乐素养更上层楼,他觉得眼睛外视容易使精神耗散,所以将自己的双眼刺瞎,结果果然成为中国的一代音乐宗师。这个道理也就是中国道家修持的理论——“绝利一源,用师十倍。”也就是老子所说的“不见可欲,其心不乱”。因为一个人的精神及生理,都是靠食物来补充,但又由思想、九窍消耗。而补充的永远比不上消耗的,所以人才有衰老、死亡。这些都是由大乐师的眼睛而引起的,暂且搁置,以后如有机会,再谈这个理论的正确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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