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吃早饭用的餐盘收拾掉以后,雷吉普便去了集市。回来时,他的身边还跟了一个人。从那羽毛般轻盈的脚步声,我知道那是倪尔君。她上楼来打开了我房间的门,朝我看了看:她的头发湿湿的,肯定是去游泳了。之后她便走了。直到我死,再也没有别人来过我的房间了。我躺在床上,聆听着这个世界。我先是听着倪尔君和法鲁克在楼下说话,不过后来海滩上那烦人的噪音越来越大,我压根儿就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我无法入睡。简直就是地狱,塞拉哈亭,我自言自语道,难道是你所说的天堂降临人间了吗?你听,大家都一样,只要交上那些钱,谁都可以进来,脱掉身上的衣服,然后并排躺到一起,你听!为了让耳朵能清静一些,我起来关上了窗户和百叶窗。吃午饭吧,然后就午睡,忘掉一切,可我等了很久才吃上饭,雷吉普弄得有些迟了,听他说是因为参加一个渔夫的葬礼去了。午饭我也没有下楼吃,等我吃完,雷吉普收拾掉我的餐盘,关上房间的门便出去了。我躺在床上准备午睡。
母亲常说,午睡是最香的了。吃完午饭,然后做上几个美梦,那感觉简直太棒了。的确如此,我会出点汗,人也很放松,仿佛变轻了,就像一只小麻雀一样扑棱扑棱地飞起来了似的。然后我便会打开窗户,既为了换换屋里的空气,也为了让尼尚坦石花园里的绿枝条伸到房间里来带走我的梦。因为我经常觉得,在我醒来以后我的梦仍然还在继续着。等我死了以后可能也是这样的吧,我的思想还在房间里徘徊,在房间的物品中,在关得严严实实的百叶窗间,在桌子、床、墙壁和天花板的表面上来回游荡,要是有人轻轻地拉开房门,便会觉得仿佛在房间的空气中看到了我的思想。快关上门,别玷污了我纯洁的思想,别破坏了我的回忆,为了让你们在我这纯洁的思想面前感到羞愧,就让它永远留在这儿,留在这所寂静的房子里,像天使一样四处飘荡吧。不过,我知道那时他们会做些什么。啊,这些该死的孙子们,最小的那个,他曾经说过一次,这儿太破旧了,奶奶,我们把这儿推倒,然后盖栋楼吧。我知道,看到别人清白比他们自己泥足深陷还要让他们痛苦。
你也应该和我一样,打破那些被你视为“罪孽”的清规戒律,塞拉哈亭过去常说,你也和我一样,喝点酒,就喝一口,难道你一点也不好奇吗?酒没有一点坏处,相反还有好处呢,它可以开启智慧。该死!法蒂玛,你就说一遍吧,一遍就够了,罪孽就算在你丈夫的身上,没有真主,法蒂玛,快说呀。该死!好吧,那你听好,在我的百科全书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你听我说,这是我刚刚写的,我这就把“B”字母中“科学”这一条简单地给你念一念——科学的源泉是实验……没有经过实验或者说不能通过实验得以验证的都不能算是科学……所有科学知识的判断依据就是这句话,而这句话一下子就把“真主是否存在”这个问题给排除在科学的范畴之外了……因为,这是一个无法通过实验得以验证的问题……本体论的那些观点只不过是些故弄玄虚的胡说八道罢了!……神不过是那些玄学家们的臆想……这样的话,太遗憾了,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真主……哈哈哈!法蒂玛,你明白了吗?根本就没有你所谓的真主什么的!我要赶紧把这些知识宣传给大家!我可没有耐心等到百科全书完稿了再做这件事,我给印刷厂厂长写了一封信,让他马上把这些单独印出来。我还要把珠宝商阿夫拉姆给叫来,他认为,在这个重要的问题上我不能向你的小姐脾气妥协,你也不会乱发脾气的,我发誓,这些东西对国家是大有好处的,要是这些蠢货卖不掉它们的话,我决定了,我就去西尔凯吉,我自己去卖。你看着吧,人们会抢成一团的!我费尽心思,为了从那些法语书里找出这些东西,然后再用大家能够读懂的文字把它们给写出来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法蒂玛,你也是知道的!我真正关心的不是人们会不会看,法蒂玛,而是他们看了之后会怎么样。
不过谢天谢地,除了他自己,可能还有那个侏儒之外,再也没人看过他的那些令人作呕的谎言。这个鬼迷心窍的可怜虫把地狱形容得像美丽的天堂一样,他还苦苦地进行了祈祷,希望他所描绘的地狱能够马上降临人间,可惜,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看到过这些。
在塞拉哈亭发现“死亡”的秘密七个月之后,也就是在他死了三个月之后,当时多昂在凯马赫,正值隆冬时节,家里只有我和侏儒两个人。夜里飘着雪,坟上肯定已经积满了雪,正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突然打了个冷战,我想好好地暖和一下。我是因为受不了他嘴里的酒气才住到这个房间里来的,而我现在仍然独自一人坐在这个冰冷的房间里,双脚冻得冰凉。房间里微弱的灯光让人心烦,风裹着雪花敲打着窗户,我并没有哭泣。我想暖和一下,便上了楼。塞拉哈亭活着的时候我从没去过他的房间,那时他房间里的脚步声总是不绝于耳,不过现在,我想,我可以进他的房间了。我轻轻地推开门,桌子上、沙发上、椅子上、抽屉里、书上面和书中间、地上、窗户上到处都是纸,划得横七竖八的纸。我打开炉门,把这些东西统统塞到了炉子里。我划了根火柴,扔了进去,哈,塞拉哈亭,要不了一会儿这些书报连同你的罪孽都将化为灰烬!等你的罪孽消失了,我的心慢慢地也就暖和了!我为之付出了毕生心血的作品啊,我可爱的罪孽啊!让我们看看这个魔鬼都写了些什么?我一边撕一边烧的时候也看了看,他在上面做了一些笔记:共和国是我们必需的国体……共和国有很多的种类……在这个问题上,德·帕瑟在他的书中……1342……报纸上说这个礼拜共和国已经在安卡拉成立了……很好……他们可别把它弄得跟他们自己一样。你得将达尔文的理论和进行对比,用一些连傻瓜都能理解的实例来说明科学的高明之处……地震,完全是一种地质现象,是地壳发生了震动……女人是男人的补充……她们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是那种正常的女人,她们享受着上天赋予她们的欢乐,她们没有烦恼,没有伤痛,没有满腹的怨恨,她们很朴实。这种女人大多来自于下层社会……就像卢梭没娶进门的媳妇一样……她是个佣人,给卢梭生了六个孩子……第二种女人则是霸道、易怒和高傲的,她们迷信、冷酷,一点也不善解人意……就像玛丽·安图瓦奈特一样……这第二种女人太冷酷了,一点也不善解人意,所以很多学者、哲学家只好在下层社会的女人身上来寻找理解和爱情……卢梭的爱人是个佣人,歌德的爱人是个面包师的女儿,共产主义学者马克思的爱人也是家里面的佣人……她还替马克思生了个孩子呢……后来恩格斯将这件事承担了下来。他为什么会羞于承认呢?因为现实的生活……还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因为他们冷酷的妻子,这些伟人忍受着他们本不该忍受的痛苦,忍受着煎熬。有些没有完成自己的著作,有些没有完成自己的哲学,还有些没有编完自己的百科全书就已经油尽灯枯了……而那些被法律和社会视为私生子的孩子们则过着另一种痛苦的生活!……看到白鹳的翅膀,我曾经想过,可以制造出一种像白鹳一样,没有尾巴和螺旋桨的飞艇吗?……飞机已经成了一种战争武器了……上周一个叫林白的家伙成功地飞跃了大西洋……二十二岁的时候……所有的国王都是笨蛋……联合主义分子们的傀儡雷沙特是最笨的一个……我们花园里的蜥蜴没读过达尔文,可和达尔文的理论一样它们能舍弃自己的尾巴,这不应被看做是一个奇迹,而应当看成是人类思维的胜利!要是我能够证明基督教加速了人类工业化的脚步,我就会这样写:我们必须放弃伊斯兰教,皈依基督……
我一边看一边憎恶地把这些东西往炉子里扔着,渐渐地我觉得自己暖和了起来。我不知道自己看了多少,也不知道往炉子里扔了多少,就在这时门打开了,我朝门口望去,原来是侏儒。他才十七岁,可他却说道:老夫人,您在干吗?难道不可惜吗?你给我闭嘴!这难道不是在造孽吗?我让你闭嘴!不是造孽吗?他还不住嘴!我的拐杖在哪儿?他闭上了嘴。还有其他的纸吗?你藏了什么没有?你这个侏儒老实告诉我,所有的都在这儿了吗?他不说话!这么说你藏了,侏儒,你不是他的儿子,你只是他的私生子,你没有权利得到任何东西,你明白吗?快把你藏的东西拿给我,我要把所有的纸都给烧了,你快给我拿来,瞧瞧,你还问我可不可惜。我的拐杖在哪儿?我朝他走过去。这个狡猾的小子,他赶紧跑下了楼。他在楼下喊道:我没藏什么,老夫人,我发誓,我什么都没藏!好!我没吱声。半夜我突然闯进了他的房间,弄醒他,把他赶出了房间。我仔细地搜了搜他那弥漫着怪味的房间,连童床上的小褥子里都没有放过。没有别的纸了,确实没有。
可我还是害怕,他肯定藏了些什么,可能有一部分纸我没有注意到。也许多昂找到他父亲的私生子,拿到这些东西,然后把它给印了出来,因为他总来问我:妈妈,我父亲写的东西在哪儿?孩子,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你还记得吗,他花了好多年时间写那些东西,妈妈,它们在哪儿?孩子,我听不清。亲爱的妈妈,我在说我父亲写了一半的百科全书。我听不清。那些东西没准很有价值,父亲为它们付出了毕生的心血,我很想看看,妈妈,快把它们给我。我听不清你说什么,孩子。也许我们可以如父亲所愿,找个地方把它出版出来,因为你瞧,又到“五·二七”周年纪念了,大家都说军人又要发动政变了。我的多昂,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这次政变过后,没准凯末尔主义会再度兴起,我们至少可以把百科全书里一些有意思的部分给印出来。它们在哪儿,母亲你快找出来给我!我听不清。那些纸在哪儿,啊,真主啊!我找了,可我怎么也找不到,只在洗衣房里找到了一些被扔在那儿的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听不见。你干了些什么啊,妈妈,难道你把那些纸呀、书呀什么的都给扔了吗?我沉默不语。你把它们撕了,烧了,扔了,是吗?他哭了起来。过了会儿,他抱了个酒瓶儿。我也要写,我也要和父亲一样。瞧,一切都在朝着坏的方向发展,必须要做些什么来阻止这种恶化的趋势,来阻止这些愚蠢的行为。这些人也不是这么坏或是愚蠢,他们当中也有些好人,妈妈。上学的时候我就认识农业部长了,我们爱上了同一个女孩,不过我们的关系非常好,他比我低一年级,但我们都是田径队的。那时他是投铅球的,很胖,但他有颗钻石般纯真的心,现在我正在给他写一份长篇报告。现在的总参谋部第二参谋长,我在齐乐当县长助理的时候他还是个上尉。他是个好人,一直想为国家做些贡献。这篇报告我也要给他寄上一份。妈妈,你不知道,有太多不合理的事情了……好的,孩子,这些事情为什么要由你来承担呢?就算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也得负责,妈妈,至少我得坐到桌旁把它们写下来……你比你的父亲更可怜,比他还胆小!……不是的,妈妈,不是的,我要是胆小的话,我早就和他们同流合污了。我有机会当省长的,可我却到这儿来了,他们怎么对待那些可怜的农民,你知道吗?孩子,我不关心这些!他们在荒山野岭把他们给……你死去的父亲告诉我,关心是没有任何用的!他们把那些农民扔在那里,没有医生也没有老师……太遗憾了,我的多昂,我死去的父亲教给我的那些东西我没能教给你!每年为了能从他们的手里低价收购粮食……太遗憾了,孩子,我什么也不能给你!然后他们就把那些农民扔到了黑暗之中,妈妈……他还在说,我不听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心想,太奇怪了,就像是有人在说服他们,不让他们像其他人一样轻松地处理家庭和事业之间的关系!没准说服他们的那个家伙,现在正在看着我遭受痛苦,偷偷地在笑呢!我憎恶地看了看表。已经三点了,可我还是无法入睡,耳边全是海滩上传来的喧闹声。之后我想到了侏儒,害怕了起来。
也许,为了博取多昂的同情,他从乡下给多昂写信了。不过也可能是他父亲告诉他的。可除了自己写的东西,塞拉哈亭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似的。大学毕业后的那个夏天,多昂无缘无故地问起了他们:妈妈,雷吉普和伊斯玛依尔怎么走了?后来有一天他走了,等他一周后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稚气未脱的他们。一个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侏儒和一个瘸子!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要把他们从乡下带到这儿来,他们来我们家干吗,我问道。他却说,妈妈,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他们带来,他还把他们俩安排到侏儒现在的房间住了下来。后来,瘸子私吞了多昂让他卖钻石的钱,偷偷地溜走了,不过他并没走多远,每年去扫墓的时候,他们都会把他在山坡上的房子指给我看。我一直很想知道,侏儒为什么不走。他们说他之所以不走是因为他害羞,害怕和别人打交道。侏儒把我从家务和厨房里解救了出来,不过他也很烦人。多昂走了以后,我经常发现塞拉哈亭和侏儒两人躲在角落里聊天。塞拉哈亭说,孩子,你说说看,乡下的生活是怎样的,你吃了很多苦吗,他们让你做礼拜吗,你告诉我,你相信真主吗,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她是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呀,她的身上有我们民族的美德,不过太遗憾了,我必须要把这本百科全书写完。侏儒沉默不语,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我逃回自己的房间,想把自己听到的这些话给忘掉,可我怎么也忘不掉:她是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呀,她的身上有我们民族的美德,她是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呀,她是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呀!
不,塞拉哈亭,她不过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这个女人是个佣人。因为仇杀,和她的丈夫从乡下逃到了盖布泽,后来她的男人去当兵了,把她托付给这儿的一个渔夫,可这个渔夫出海时翻了船淹死了,这样的事情我在码头看到过好多次,这个苦命人可怎么过活呀,那个时候我们家的厨师是从盖莱德来的,他对塞拉哈亭说了“你不相信真主,我们要给你一些颜色瞧瞧”之类的话,所以塞拉哈亭把他打发走,把那个讨人嫌的可怜虫带回了家。我们怎么办呢,她的男人没了,法蒂玛。我不管,我说。她很快就学会了做家务,当她卷好第一个菜卷的时候,塞拉哈亭说,多么能干的女人呀,不是吗,法蒂玛。那时我就已经预感到有事要发生了,我的心里顿时便生出了厌恶之情,太奇怪了,母亲把我带到这个世上来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目睹别人犯下的罪孽,让我憎恶他们的吗?
我确实很憎恶他们。在寒冷的冬夜,塞拉哈亭满嘴酒气,他以为我睡着了,他先是悄悄地下了楼,侏儒的母亲正在侏儒现在住的房间里等着他,主啊,这个下流的家伙悄悄地往她的房间去了。我目睹了这一切,我憎恶他们,后来为了能和她更加舒服,更加“自由”地作乐,这是他在百科全书里经常使用的字眼,他在那儿搭了一个窝棚。我目睹了这些,我憎恶他们。当他半夜醉醺醺地从书房出来去那儿的时候,我手拿织针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想像着他们在那里做什么。
他肯定在让那个可怜的女人做一些他不敢让我做的事情。为了让她犯下罪孽,他会先给她喝点酒,然后让她说没有真主,为了取悦这个魔鬼她会说,没有那个,不,我不怕犯下罪孽,没有,没有真主。该死,法蒂玛,别再想了!有时,我会去背面的房间,看着他们的窝棚里那罪恶、微弱的灯光,一边想像,一边自言自语着:他们在那儿,就在那儿,现在……也许他们正在亲吻他们的私生子,也许他正在解释什么地方没有真主,也许他们正在说笑,也许……别想了,法蒂玛,别想了!后来,对于他们的所作所为我实在是感到羞耻,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拿起针一边给多昂织背心,一边等着。我也没有必要等太久,一小时后,我听到塞拉哈亭离开了窝棚,没过多久他就摇摇晃晃地上了楼,他连蹑手蹑脚地上楼都已经不愿意了,我给自己房间的门留了一指宽的缝隙,透过那个小缝我担忧、恐惧、厌恶地看着这个魔鬼,直到他走进书房。
有一次,他摇摇晃晃上楼时突然停了下来,当时,我透过门缝发现他正在盯着我,我很害怕,我想悄悄地关上门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可是已经迟了,因为塞拉哈亭大声吼了起来:你在那儿探着脑袋瞧啥呢,你这个胆小鬼!你为什么每晚都要从门缝里偷看我呢!难道你不知道我去哪儿,去干什么吗?……我想关上门,可我不能,要是关上门的话,我不也和他们一样犯下罪孽了吗!他接着喊道:我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法蒂玛,一点也不!我可不管你脑子里那些可怜的恐惧和信仰。法蒂玛,你明白吗,我可不相信东方那些愚蠢的观念,不相信什么罪孽。你看我也是白看,你所厌恶、你所谴责的那些东西让我觉得很骄傲!后来,他又摇摇晃晃地上了几级台阶,冲着我的房间门喊道:我以那个女人为荣,以她为我生的孩子为荣……她勤劳、正直、诚实而且美丽!她不像你那样害怕造孽,害怕受到惩罚,因为她没有像你那样学过拿刀叉,学过装斯文!你好好地给我听着!他的声音不再是训斥,而是在说服了。我们之间隔着一道门(我总是习惯性地抓着这扇门的把手),我听他说着:这没什么可害羞、可厌恶、可指责的,法蒂玛,我们都是自由的!限制我们自由的是别人!这儿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人,法蒂玛,你也知道,我们就像是生活在一个渺无人烟的孤岛上。我们就像鲁滨逊一样,被称之为社会的该死玩意儿被我们扔在了伊斯坦布尔,直到我的百科全书可以颠覆整个东方的那一天我们才会回去。你现在给我听着:我们可以忘记罪孽,忘记羞耻,尽情地享受自由的生活,可你为什么要受你所迷信的那些荒谬的信仰和道德观的毒害来破坏这一切呢?如果你想要的不是自由,而是不幸的话,你最终将会明白——因为你的缘故而让别人不幸福,这对吗?因为你那些荒谬的道德观和信仰而让别人忍受痛苦,这对吗?你听我说:我刚从那个安乐窝里出来,我没必要躲躲藏藏的,你知道的,我从女佣那儿,从我的孩子们那儿,从雷吉普和伊斯玛依尔那儿出来。我在盖布泽给他们买了一个火炉,可这不管用,他们还在那儿挨冻,法蒂玛,因为你那荒谬的信仰而让他们在那儿瑟瑟发抖,我不乐意,你听见了吗?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很害怕。他捶着门,带着哭腔在那儿乞求着。我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便听见他抽泣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再过了会儿他那响亮、安详的呼噜声便响了起来。外面还在下着雪,我望着窗外一直想到天亮。吃早饭的时候他把我想明白的东西给说了出来。
我们正在吃早饭,那个女人在一旁伺候着,后来,就和现在侏儒所做的一样,她像是厌烦了伺候别人似的,便下楼去了厨房,这时塞拉哈亭嘟囔道:你叫他们私生子,可他们也是人。他像是在说着什么秘密或是在恳求什么似的,说话的声音又轻又客气,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可怜的孩子们在窝棚里挨着冻,一个孩子才两岁,另一个才三岁。我决定要让他们和他们的母亲一起搬到房里住,法蒂玛!小房间已经装不下他们了。我要让他们住到那个侧屋去。你别忘了,他们说到底也是我的孩子。你就别用你那荒谬的信仰来反对这件事啦!我心里在想着,没有吭声。午饭时趁她下楼的当儿,他又说道,不过这回却是大声地说:我已经无法忍受他们身上裹着破布睡在地铺上了。明天我去盖布泽买这个月要用的东西时……我心想,这也就是说明天他要去盖布泽!下午的时候我这样想道:也许晚饭的时候他就会说,从今往后我们就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吧,因为他不是说我们都是平等的吗?不过,他并没有这样说。他喝了酒,说他第二天早上要去盖布泽,然后便毫无顾忌地走了。我马上就上了楼,我跑到背面的房间,看着他的背影。雪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他摇摇晃晃地朝那个窝棚,朝着那罪恶的灯光走去,去吧,魔鬼,你去吧,明天你就等着瞧吧!我一边看着月光下白雪皑皑的院子,一边看着那丑恶、微弱的灯光,直到他回来。这次他走进我的房间,冲我说道:从去年开始,我必须要经过法院的批准才能把你休掉,而且就算你同意,我也不能再娶别的女人了,不过你别洋洋自得,法蒂玛,我们之间所谓的婚姻,除了那一纸可笑的协议之外已经一无所剩了!而且,按照我们结婚时的规定,仅凭两个字我就可以随时把你休掉或是再娶一个,只不过我觉得没有必要罢了!你明白吗?我听他继续说着。后来,他说第二天早上要去盖布泽,便摇摇晃晃地回去睡了。我看着白雪皑皑的院子,想了整整一夜。
够了,法蒂玛,别再想了!我躺在被子里浑身直冒汗。我突然想起来,侏儒会说出去吗?他会说,孩子们,你们的奶奶用她手里的拐杖打过我们……我害怕了,我不想去想了,我也不想睡觉了,外面海滩上的嘈杂声吵得我根本睡不着!
我把被子蒙到头上,可即便那样我还是能听见外面的噪音。我突然觉得自己明白了,现在我明白了,那个孤独的冬夜是多么的美好呀。我独自享受着夜的寂静,一切都变得那么生硬、寂静,我把耳朵贴在枕头上,想像着世界的孤寂,可突然间世界像是穿越了时空般地从枕头下面轻轻地告诉我,塞拉哈亭已经去盖布泽了。当时我早就把什么世界末日给忘到脑后去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也顾不得尸体在坟墓里会不会腐烂了!一想到这儿,我拿起拐杖,下了楼,朝白雪皑皑的院子走去。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地狱里翻滚的油锅和残忍的酷刑了。我朝那个被魔鬼称为“窝棚”的罪恶小屋快步走去,正在融化的雪面上留下了我的一串脚印。我不管什么吸血蝙蝠、响尾蛇和死尸了!我来到窝棚,敲响了门,等了一会儿以后那个单纯的苦命女人,也就是那个愚蠢的佣人马上把门给打开了。老鼠尸体,猫头鹰,妖魔鬼怪!我推开她闯了进去,这就是你的杂种吧,她想抓住我的手!阴沟下水道,蟑螂,对死亡的恐惧!夫人,您别这样,您别这样,孩子们有什么错呢?黑奴,黑人,锈迹斑斑的铁棍!夫人,您别打孩子们了,您打我吧,他们有什么错呢。真主啊,孩子们,你们快跑,快跑啊!他们没能跑出去!腐烂的尸体,杂种!他们没能跑出去,我使劲地揍着他们。这时,你还敢对我挥手,啊,我连孩子们的母亲一起揍了起来,她一还手,我揍得更厉害了。最后,当然了,塞拉哈亭,倒下的是你嘴里那个勤劳、强壮的女人,而不是我!当时,我听着杂种们的哭声,欣赏着五年来一直矗立在院子尽头,被你称为“窝棚”的这个让人恶心的罪恶小屋里的摆设。木勺、白铁制成的刀、我母亲的破杯碟,法蒂玛你看,丢的箱子也在这儿好好的呢,箱子被当成了桌子,还有破布、炉子的通风管、地铺、窗户、塞在门下方的报纸,真主啊,又脏又丑的、让人恶心的破衣烂衫、纸堆、划过的火柴、生了锈的断钳子、白铁箱子里的柴火、倒在地上的旧椅子、衣架、空酒瓶子,地上还有些玻璃片,天哪,还有血和哭泣着的杂种们,我厌恶这一切。那天晚上塞拉哈亭回来以后哭了一阵儿,十天后便把他们送到了那个遥远的乡下。
好的,法蒂玛,他说,就算你说得对,可你也太没人性了,你把小的那个的腿都打折了,大的那个究竟怎么了我也不知道,可他浑身上下都被打紫了,他肯定被吓坏了。为了我的百科全书,这些我忍了,我要把他们送到遥远的乡下去,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可怜的老人,他同意收养这两个孩子。我给了他一笔钱,所以最近我还是得把犹太人给叫来,唉,怎么办呢,既然犯下了错,我们就得受到惩罚,好了,好了,你别再说了,错不在你,都怪我,不过从今往后,你别再限制我喝酒,别烦我了,厨房里没人干活了,你去干吧,现在我要上楼工作去了,你呢,别惹我发火,赶快从我面前消失,待到你的房间里,躺到你那冰冷的床上,整个晚上你就像只小猫头鹰一样瞪着天花板失眠去吧。
我躺在床上,依然无法入睡。我在等待着夜晚的到来。夜快点来吧,到那时你们都躺在床上,进入了梦乡,谁也没法再折腾了!那时就剩我一个人,我会摸着它们,闻着它们,品尝着它们,感受着它们:水、玻璃瓶、钥匙、手绢、桃、香水、盘子、桌子、钟……现在它们的存在都是为了我,它们和我一样悠闲地待在空气中,待在我的周围,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仿佛和我一起在这寂静的夜里打着哈欠,反省着自己犯下的罪孽。那时,时间就成了时间,它们离我更近,我也离自己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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