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是把那个无耻之徒给好好地教训了一顿!”塞尔达尔说。
“你是过瘾了,”穆斯塔法说,“他要是去报警呢?”
“他不会去的,”塞尔达尔说,“你没看见吗,他是个胆小鬼。”
“你为什么要把他的唱片和笔记本也给拿走?”穆斯塔法问道。
我看到了,倪尔君,你落在车上的唱片和法鲁克的笔记本都被塞尔达尔拿走了。一到山下的街上,他便停到了路灯下看着唱片的盒子。
“因为我讨厌他把别人都看成是他家的仆人!”他说。
“你不该这么做,”穆斯塔法说,“你不该无缘无故地把他给惹火。”
“要是你们愿意的话,”我说,“就把唱片给我,我给他送回去。”
“这家伙是弱智吧!”塞尔达尔说。
“哈哈,”穆斯塔法说,“你别老是当着众人叫哈桑‘弱智’、‘豺狗’了。”
塞尔达尔沉默了。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往山下走去。穆斯塔法兜里的一万两千里拉可以买一把我在潘迪克看到的把上镶着贝壳的折刀和一双橡胶底、皮面的冬靴了。再加点钱的话连枪都能买到了。到了咖啡馆门口,他们停了下来。
“好了,”穆斯塔法说,“我们散了吧。”
“我们不写了吗?”我问道。
“不写了,”穆斯塔法说,“一会儿还得下雨,我们会被淋湿的。哈桑,油漆和刷子今晚就放在你那儿,好吗?”
他们俩一会儿就要往下走,回他们的家,而我则要往上走。一万两千里拉除以三等于四千里拉,再加上倪尔君的唱片和笔记本。
“怎么了?”穆斯塔法问道,“你怎么不说话?快,我们分手吧。”接着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哈,”他说,“拿着,哈桑,给你烟和火柴,你抽吧。”
本来我不想拿的,可他那么看着我,我就拿了。
“你不说声谢谢吗?”他说。
“谢谢。”
他们转身走了,我盯着他们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四千里拉可以买很多东西了!他们从面包店前的亮处走过,眼看就要消失在黑暗中。我突然喊了一声:“穆斯塔法!”他们的脚步声停了下来,接着便听他们问道:
“怎么了?”
等了一会儿以后我跑到他们身边。
“穆斯塔法,能把那张唱片和笔记本给我吗?”我喘着粗气问道。
“你要干什么?”塞尔达尔说,“你真的要给那个小子送回去吗?”
“我不要别的东西,”我说,“把唱片和笔记本给我就行了。”
“给他。”穆斯塔法说。
塞尔达尔把唱片和笔记本递给我,说:“你是弱智吗?”
“闭嘴!”穆斯塔法冲他喊道,然后转过身对我说道,“哈桑,你瞧,我们是打算把这一万两千里拉用来应付组织的开销的,你别误会。其实我们也得不到多少钱的,这五百里拉你就拿上吧,是你应得的。”
“不用,”我说,“都给组织吧。我什么都不想要。”
“那你还要唱片!”塞尔达尔喊道。
我一下子愣住了,接过我的五百里拉放进兜里。
“好了!”塞尔达尔说,“这一万两千里拉已经没你什么事儿啦,不许告诉别人!”
“他不会说的!”穆斯塔法说,“他不像你想的那么笨。他很精明,只不过不显山不露水罢了。瞧,为了拿他的那一份,他是怎么回来的?”
“卑鄙的家伙!”塞尔达尔说。
“快走吧。”穆斯塔法说。然后俩人便转身走了。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他们也许正在嘲笑我吧。看了一会儿以后我点了根烟,一只手拿着油漆和刷子,另一只手拿着唱片和笔记本,转身上了山。明天早上我要去海滨浴场,穆斯塔法要是来的话就会看到,他要是没来没看到的话明天晚上我就告诉他,早上我去海滨浴场等那个姑娘了,我会对他说,可你没来,穆斯塔法。这样他就会知道纪律对我来说是什么了。这帮该死的家伙!
我往上爬了一会儿,便听到麦廷在那儿大喊大叫,在前面,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麦廷一个人在那儿破口大骂。我轻轻地踩着积水的沥青路,朝他走去,我想看看清楚,不过只能听到他在那儿破口大骂,仿佛有个人被绑着站在他的面前似的。接着我又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声音,吓得我躲到了路边。等我走近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是他在踢车子。他就像个愤怒的车夫在鞭打不听话的马儿似的一边骂一边踢着车,可车子并没有给他想要的回答,于是他骂得更厉害了。我突然有了个奇怪的想法:冲上去揍麦廷一顿!我还想到了暴风雨、死亡和地震。我可以扔掉手里的东西,冲上去揍他:你为什么没有认出我,为什么忘了我?他们都是重要人物,你认识他,远远地关注着他,你了解他全部的生活,可他却过着自己的生活,甚至不认识你。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我的,他们会知道的。我扔下这个无耻之徒走开了,就让他一个人踢车子去吧。为了不让他看见,我穿过泥泞的葡萄园朝山坡上走去,这时我才听出来,原来他是为了个女人才在那儿骂人的,我还以为他是为了被抢走的钱和坏了的车子呢!他一遍又一遍地骂着“婊子”,我害怕这个字眼,那些女人太恐怖了,我不喜欢,我要忘了她们。我继续往前走着。
倪尔君,也许他骂的就是你吧,当然了,也可能是别人。那是多么肮脏的字眼呀!女人有时让我很恐惧。弄不懂她们,她们有些阴暗的想法你是无法理解的,她们有些地方太吓人了,你要是栽进去的话,厄运就来了。这帮婊子就像死神一样,头上系着蓝丝带在那儿笑着呢!远处的天空被闪电耀得透亮,吓了我一跳。云、黑风暴、我无法理解的想法!我们仿佛都是某个不认识的人的奴隶似的,有时想要造个反,可后来又胆怯了。他会让我经受电闪、雷鸣和未知的灾难的!于是我告诉自己,行了,待在自己家里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吧。我怕造孽,就像我那可怜的卖彩票的父亲一样。
家里的灯还在亮着,空中又飘起了毛毛细雨。我走过去往窗户里瞅了一眼,不仅爸爸没睡,就连妈妈也还没睡呢。难道这个瘸子对我那可怜的妈妈说了什么关于我的事情让她睡不着了?我突然想到,是小店老板说的!这个卑鄙的胖子马上就来告状了!他肯定说,伊斯玛依尔,今天早上你儿子到小店里来了,他把报纸、杂志都给撕掉扔了,还威胁我们,谁知道他现在和谁混在一起,胡作非为呢!多少钱,我那除了钱什么都不知道的爸爸会问,他让你们损失了多少钱,然后就把那些该死的报纸钱给掏了。他也不会白掏的,晚上他会让我为自己做的事情后悔的,当然了,他得先能找到我。我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只好一直站在那儿。我朝窗里望着,看着爸爸和妈妈。雨下起来了,我走到了我房间的窗户跟前,把油漆、倪尔君的唱片和法鲁克的笔记本放到窗前的挡水板上,站在那儿,站在墙根底下,一边看着雨一边思考着。雨下大了。
过了好久,我想起了麦廷,雨大得好像瓢泼似的,连爸爸自己装的排水管都已经排不动房顶流下的雨水了,我悄悄地往窗户里瞧着,可怜的母亲又在漏水的屋顶底下四处摆放着洗衣盆和脸盆。后来,她想到了我的房间,因为我的床上方的天花板也漏水。我看着她把灯点亮,卷起我的床褥。
最后,等雨停了下来,我明白了,我没有想他们,也没有想其他人,倪尔君,我一直都在想你!这会儿你肯定躺在床上睡觉呢,没准儿你也被雨声给吵醒了,这会儿正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雷声响起就被吓了一跳呢。早上等雨停了,太阳出来了,你就会去海滨浴场,我会在那儿等着你,然后你看到我,我们便开始聊起来,我会告诉你,告诉你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生活:我爱你。
我也想到了其他的东西:人可以变成完全不同的一个人。我想到了遥远的国度、望不到头的铁路、非洲丛林、撒哈拉、沙漠、结冰的湖、地理书上的鹈鹕鸟、狮子、我在电视上看到的野牛和把它们撕成碎片的鬣狗、电影里的大象、印度、生活在红河沿岸的人们、中国人、星星、太空战、所有的战争、历史、我们国家的历史、我们鼓乐的威力和异教徒内心的恐惧。人可以变得完全不同,没错。我们不是奴隶。我要忘掉所有的恐惧、规则和界限,朝着我的目标前进,胜利的旗帜一定会高高飘扬的。刀、剑、枪和政权!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我不再是过去的我,对我而言只有未来,没有回忆,回忆是属于那些奴隶,为了让他们变得麻木的。就让他们睡去吧。
我知道自己无法忘怀,便拿起笔记本和唱片往外走去。我步入茫茫的黑暗之中,漫无目的地走着。雨水顺着山坡往下淌着,雨后的空气显得格外的清新。我告诉自己,最后再看一眼下面的街区吧,最后再看一眼那灯光、那收拾得落落有致却透着虚伪的院子、那整齐却没有灵魂的混凝土建筑、那没有人,没有痛苦,没有忧伤却罪孽深重的街道。我告诉自己,最后再看一眼自己的家吧,因为要到胜利的那天你才会回来。倪尔君,也许你还没睡,正在欣赏着窗外的雨呢,一个闪电把天空给照亮的时候你也许会看见我,看见我深更半夜站在大雨中,浑身湿漉漉的,望着你的窗户。可我像是害怕了,我没去,因为往坡上走的时候我突然想到,现在到那儿去,他们的看门人会说,孩子,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什么,快走,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快走!
我转身往回走去,昏昏欲睡地从自家门前穿过,就像是在穿过一条陌生的街区似的。家里的灯还在亮着。暗淡的灯光中透出了贫穷,多可怜啊!他们大概没看到我。等我走过平地往坡下走的时候,我呆住了:黑暗中,麦廷还在推着他的车呢,他一边骂一边抽泣着。我还以为他已经走了呢。我停了下来,既害怕又有点好奇,我远远地看着他,就像是在欣赏着陌生国家的人似的。我觉得他是在哭,声音嘶哑,让人心生怜悯。我想起了我们童年的友谊,他们整天就会指责别人,不过我也不计较那些了,我充满同情地走了过去。
“谁?”
“是我,”我说,“麦廷,刚才你没认出我,我是哈桑!”
“最后我认出来了,”他说,“你们回来是把钱还给我吗?”
“就我一个人!”我说,“你想要回钱吗?”
“你们抢了我一万两千里拉!”他说,“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没吭声,我们都沉默了。
“你在哪儿?”他后来喊道,“出来,让我看见你!”
我把唱片和笔记本放到了一个干地方,走了过去。
“你不把钱还给我吗?”他说,“过来!”
走近后,我看到他一脸的汗水,脸上的表情也十分痛苦。我们相互看着对方。
“不,”我说,“你的钱不在我这儿!”
“那你来干吗?”
“刚才你是在哭吗?”
“你听错了,”他说,“那是困了……你来干吗?”
“小时候我们的关系多好呀!”我说。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我又赶紧补充道,“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
“为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好吧,那你推吧!”
我开始推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车被推动了,我好像比他还要高兴。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倪尔君。不过当我看到我们才前进了那么短的距离时,我的心里难过极了。
“怎么了?”麦廷说。他拉上了手刹。
“等等,让我休息会儿。”
“快,”他说,“我们要迟到了。”
我又推了起来,可还是没推多远。这仿佛不是个带轮子的家伙,倒像块巨大的岩石!我休息了会儿,我还想着再休息会儿呢,他就松开了手刹。为了不让车子往下滑,我又使劲推了起来,不过很快我就停了下来。
“怎么了?”他问道,“你怎么不推?”
“你为什么不推?”
“我没力气了!”
“这么晚了你要赶去哪儿?”
他没回答,只是看了看手表,然后骂了句娘。这回他和我一起推了,不过依然没什么进展!我们往上推着车子,车子也像是在往下推着我们似的,结果我们还是待在原地没动。最后我们往前挪了几步,可我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只好松开了手。雨又下起来了,我坐到了车里。麦廷也进了车子,坐到了我的身边。
“快呀!”他说。
“你要去什么地方,明天去也可以嘛!”我说,“现在我们聊会儿!”
“聊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多么奇怪的夜晚,你怕闪电吗?”
“不怕!”他说,“快,我们去推车。”
“我也不怕!”我说,“可你知道吗,只要人们一想就会害怕。”
他什么也没说。
“你抽烟吗?”我掏出烟盒,递了过去。
“不抽!”他说,“快,我们去推车。”
我们下了车,竭尽全力推了一会儿,雨把我们浇得透湿,我们只好又回到了车里。我又问了他一遍赶去干吗,可他却反问我,大家为什么管我叫“豺狗”。
“别理他们!”我说,“他们有病!”
“那你还和他们一起四处乱逛,”他说,“还一起抢了我。”
我在想要不要说出来,我要说出来吗,可我不知道究竟要说什么,不是因为我不知道,而是因为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因为一旦找到头儿,我就得去惩罚第一个罪人,可我现在不想让我的手沾上血,所以我不想去想谁是第一个罪人。我知道,我得先从它开始说起,可我,倪尔君!明天早上我会告诉你的,我为什么要等到明天早上,我要现在就告诉你,对,现在我就和麦廷一起推车,然后坐车从坡上滑下去,等到了你家,倪尔君,麦廷会把你叫起来的,你穿着白色的睡衣站在黑暗中听我说,现在我就告诉你你所面临的危险:他们认为你是共产主义分子,我的美人,我们一起逃走吧,虽然不管在哪儿他们都十分强大,可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总会有我们可以共同生活的地方,有那么个地方,我相信……
“我们快点推吧!”
我们下了车,冒着雨开始推起车来。过了一会儿,他不推了,可我还在推,因为我相信再使点劲一定可以推动的,不过我心里也在嘀咕着:这哪是辆车呀,简直就是块大岩石。我一点劲儿也没有了,只好松手,麦廷责备地看着我。为了不淋得透湿,我坐进了车里。
“你说他们有病,那你还和他们一起四处逛荡!”他说,“抢我钱的不是他们两个,而是你们三个。”
“我才看不上他们呢,我谁也看不上!”
他像是害怕了似的,不敢看我,只是在那儿抱怨着。
“那一万两千里拉我可是一分都没拿,麦廷!我敢发誓。”
可他好像并不相信我所说的话。我想掐死他。车钥匙插在锁孔里,要是我会开车就好了!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路啊,在那遥远的地方又有多少个国家,多少座城镇,多少片大海啊。
“快,下车推!”
我想都没想就走进哗哗的雨中,推起车来。可麦廷并不推,他双手插着腰,像个老爷似的站在那儿看着我。我累了,松手不推了,但他却不拉手刹。为了让他在雨中能听见我说话,我都快喊起来了:
“我累了!”
“不,”他说,“你还能推。”
“我要松手了!”我喊道,“车子会滑下去的!”
“那笔钱的账,我找谁算?”
“我要是不推的话,你会报警吗?”
见他不吭声,我又推了会儿,我的腰疼得都快断了。最后他终于拉上了手刹。我坐进了车里。大雨把我浇得透湿。我点了根烟抽了起来,突然眼前一闪,闪电打到了我的身旁,吓得我都不敢出声了。
“害怕吗?”麦廷问道。
我没吭声,他又问了一遍,我还是没有吭声。过了会儿,我才缓过劲来:
“闪电打到那儿了!呐,快看,就在那儿!”
“不,”他说,“闪电打到了很远的地方,也许打到了海上,别害怕。”
“我不想再推了。”
“为什么?”他问,“你怕了吗?笨蛋!不会再打到这么近的地方了,学校没教过你们这些吗?”
我什么也没说。
“胆小鬼!”他喊道,“可怜、愚蠢的胆小鬼。”
“我要回家,”我说。
“那好,我那一万两千里拉怎么办?”
“我又没拿!”我说,“我发誓……”
“你留着明天告诉别人吧,”他说,“告诉警察吧。”
我抬起胳膊护着脑袋下了车,然后又开始推了起来。当我发现我们快到山顶的时候我高兴极了。麦廷也下了车,可他就连装着推一下给我鼓鼓劲都懒得去装。他只是不时地、习惯性地喊句“快点,快点”,就算是给我加油了。然后他就骂着“婊子”,谁知道他骂的是谁呀,不过应该是两三个人,因为我听到他在骂“你们等着瞧”。我松手不推了,因为我不是东西,就像塞尔达尔说的那样,对,我不是佣人!可这回,他说:
“你想要钱吗?你要多少钱我给你,你就推吧。”
我推着车,告诉自己就要到山顶了。可我的腰实在是疼得受不了了,我停下来想喘口气,可他还在那儿喊着,骂着,咆哮着。他说要给我一千里拉!我使出全身气力又推了推,他在一旁喊着“两千里拉”。好的,我推,可你身上有钱吗,你就说要给我钱?我心里这样想着,可我并没有说出来。把车子推到山顶的平地之后,我停下来准备休息休息,可他又不耐烦地发起了脾气,他在那儿破口大骂,压根就不理会我。我觉得再过一会儿他又要踢车子了。可接下来他做了件更奇怪的事情,把我给吓坏了。他抬起头,冲着漆黑的夜空大声骂了起来,就像是在骂他老人家似的。这可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为了不让自己瞎想,我赶紧又推了起来。我推呀推,天,在山顶看它多近呀,它依然在闪着电,打着雷,下着倾盆的大雨,雨水顺着我的头发,顺着我的额头流进了我的嘴里。天哪,闪电越来越频繁,我闭上眼,低着头推着车,就像个瞎眼的奴隶一样,我是个可怜虫,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给忘掉了,谁也不能责怪我,谁也不能惩罚我,因为你瞧,我对它卑躬屈膝,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罪孽。我跑着,推着,车速越来越快,我也禁不住激动起来。麦廷已经上了车,他把着方向盘,我听见他还在那儿冲着窗外大声地骂着,就像是不知所谓的夫妻似的,就像是骂着马儿的车夫似的,可也像是在咒骂他老人家似的。仿佛闪电打雷的不是他老人家似的!你是谁?我可不能骂人!我停下来,不再推了。
车子自己往下滑了一段儿。我看着它慢慢地远去,就像是看着一艘黑色的船儿悄无声息地航行在大海里似的。雨变小了。望着自己滑远的车子,我突然间想到,他老人家好像故意要把我们俩分开,以免他的惩罚会殃及到我似的。车子又滑了一段儿之后停了下来。闪电把天空照亮的当儿我看到麦廷下了车。
“你在哪儿呢?”他鬼哭狼嚎似的喊道,“来这儿推车。”
我没有动。
“小偷!”他冲着茫茫夜色喊道,“不要脸的小偷,你逃给我看看,你逃啊!”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冻得直打哆嗦。过了会儿我跑到他的身边。
“你不怕真主吗?”我喊道。
“要是怕的话那你还做小偷!”他喊道。
“我怕!”我说,“你竟敢抬头骂他,总有一天他会惩罚你的。”
“笨蛋!”他说,“刚才的闪电吓着你了,是吗?一闪电,树的影子、墓园、雨、风暴就会吓着你,是吗?大人,你都几年级了?笨蛋!我告诉你,没有真主!听到了没有?你过来,推车,我会给你两千里拉。”
“你要去哪儿?”我问他,“回你家吗?”
“我会捎上你的,”他说,“你想去哪儿我送你。快把车往下推!”
我推了,倪尔君。他跳上了车,这回他不像是生气,倒像个习惯了骂自己马儿的车夫似的在那儿骂着。过了会儿,车速越来越快,我感觉车子滑起来了,马上就可以起动起来了。突然我有了这么一个想法:麦廷也讨厌他们!我要上车,打开暖气暖和暖和。然后把你接上,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可是,尽管车子往下滑起来,但发动机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车轮从湿漉漉的沥青路面上轧过时发出的奇怪的声音。我跑过去,想要跳上车,可车门却给锁上了。
“开门!”我说,“开门,麦廷!门被锁上了!快把门打开,把我给捎上!等一等!”不过他可能没听见我说话,因为他又开始在那儿破口大骂了。我敲着车窗玻璃,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似的喘着粗气,跟在车拼命地跑着。没跑多久,这个带轮子的家伙就把我给甩掉了。我跟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喊着。车子没停下来,麦廷也没停下来。他打开了车灯,照亮了花园和葡萄园,拐过一道道弯,一直到了山下,从我的眼前消失。我停了下来,朝它消失的地方望去。
我被冻得在那儿直打战。我突然想起来,倪尔君,你的唱片还在那儿,还在那边坡上呢。我转过身,为了能暖和一点我往山上跑去,可湿冷的衬衣紧紧地贴在我的身上,还是一点暖意也没有。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在我的印象中我把唱片放在了某个地方,可等我到了那儿却没找到。我又开始跑起来。空中依然是电闪雷鸣,我不停地哆嗦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太冷。我已经喘不过气了,腰也再次疼起来。我跑上跑下,每跑一步都要驻足瞅一瞅,可就是找不到唱片。
直到天亮了以后,我才找到唱片。我已经忘了自己究竟跑了几个来回。当我又累又冻,几乎都快晕倒的时候,我才发现刚刚自己看到的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就是唱片和笔记本。明明看到了,我却告诉自己这不是我要找的东西,是不是有人在跟我开玩笑啊,肯定是有个无形的人想让我适应奴隶的生活。我想对着《猫王精选》上面那个美国同性恋的脸踩上几脚,其实它都已经让雨水给泡化了,让他见鬼去吧!不过我并没有踩,因为我还要把它还给你呢!
早上的第一辆车,是哈里尔的垃圾车,它正往山上开去,金色的阳光照在它的屁股上。我钻进葡萄园,朝墓园走去。我从墙根处拐过,来到一条羊肠小道上,小时候我和妈妈一起走过这条路。我有一个根据地在这儿,就在巴旦姆树和无花果树中间。
我捡了些树枝,要想找些干的真是太难了,不过我可以从法鲁克的历史笔记本上撕下几页来点火。火着了,冒出了一股极淡的蓝烟,淡得几乎都看不见。我把衬衣和裤子都脱了下来,脚上穿着塑料鞋整个人几乎都钻进了火里。我就这样烤着火,感觉舒服极了。我欣赏着自己的身体,火堆上赤裸的身体,我什么也不怕!我看着自己的生殖器在火堆上举得高高的,这仿佛不是我的身体而是别人的身体似的,被太阳晒得黝黑,健康,像钢铁一般,像弓一般!我是男人,我什么都能干,你就怕我吧!就让火苗把我身上的毛都给烧掉吧,没关系。又站了会儿以后,为了让火烧得更旺些,我离开火堆找起了树枝。忽然一阵凉风吹得我的屁股凉嗖嗖的,吓了我一跳。我告诉自己,我不是女人,我不是同性恋,她们才会怕呢。等火苗重新蹿起来之后,我又钻进了火堆,一边欣赏着自己的生殖器一边想着我能做的事情、死亡、恐惧、火、其他的国度、武器、可怜人、奴隶、旗帜、国家、魔鬼、起义和地狱。
接着,我把唱片外面被泡化了的硬纸盒拿到火上给烤干了,把衣服也给烤干穿上了。我一边想着,一边找了个没有泥的地方躺了下来。
很快我就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做梦了,可就是不知道自己梦见了什么,像是个什么热热的东西。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我赶紧起身,跑走了。可能来不及了。我大概有点儿迷糊。
我拿着你的唱片,从家门口快速下了坡,一辆辆讨人厌的汽车从我身旁驶过,这些人都是周日来海滨浴场玩的。家门紧闭,妈妈和爸爸都不在。为了樱桃在雨后不长蛆,塔赫辛一家人正在着急忙慌地收着樱桃。一到街上我就把五百里拉给破开了,这儿的商店周日都开门营业。我要了一杯茶和一份吐司,一边喝着一边从兜里掏出了梳子,一把绿色的,一把红色的。
我要都说出来。一说出来,我的罪孽也就清楚了。我要一点不剩地全都说出来。那样,倪尔君,你就会知道我是谁了。你会说以前你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奴隶。你们看看我,我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兜里有五百里拉找剩下的钱,我是自己的主人。你们在往海滨浴场走,手里拿着水球和包,脚上穿着奇怪的木屐,身边跟着大人、小孩,你们这些可怜虫!你们不明白!你们在看,却看不见;你们在想,却想不出来!他们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因为他们比瞎子还瞎,这些讨厌鬼!兴高采烈地往海滨浴场去的讨厌鬼们!也就是说劝导这些人的责任可能就要落到我的身上了。你们看我,我有一个工厂!你们看我,我有鞭子,我是个绅士。我透过铁丝网朝拥挤的海滩望去,倪尔君,我在人群之中没有看到你。我突然间有了个想法,反正穆斯塔法也没来。
我朝你家走去。来了位先生,侏儒一看到我就会通报说,他想见您,倪尔君小姐。是吗,你会问他,是位高贵的先生吗,那雷吉普你就把他带到客厅来吧,我这就过去。没准儿倪尔君已经出了门,我们在路上就会碰到呢,我一边走一边朝四处张望着,可我并没有看到您,小姐。到了你家院门口,我停下来看了看。院子里没有车,我都忘了昨晚是谁像个笨蛋和瞎眼的奴隶似的往山上推着车。那辆阿纳多尔去哪儿了?我一边想着一边进了门,我没有朝大门,而是朝着厨房门走去,因为我是个不喜欢打扰别人的绅士。我想起了无花果树的树阴和墙砖。这就像是一场梦。我敲了敲厨房门,等了会儿。您是这家的佣人吗,一会儿我会问他,雷吉普先生,这张唱片和这把绿色的梳子可能是住在这里的一位漂亮小姐的,我以前见过她,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我来这儿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把这些东西给送来。我等了会儿,心想,雷吉普伯伯肯定去集市了,不在家。也许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对,就像梦一般。我有点害怕!
一按把手,厨房门便慢慢地打开了。我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厨房。我还记得当时厨房里弥漫着一股油的香味。一个人也没有,我脚上穿的是塑料鞋,当我顺着坛子旁边的楼梯往楼上爬的时候谁也没有听见。我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因为当我闻着房子里的香味时心里还在想,怎么这么香,就像是真的一样!啊,我来了。
到了楼上,我轻轻地推开一扇闭着的房门。我瞅了一眼,便认出躺在床上的是谁。是麦廷,他正盖着床单在那儿呼呼大睡呢!他还欠我两千里拉呢,昨晚他还说没有真主,就算我掐死他也没人知道,不过会有指纹留下来的。于是我轻轻地掩上门,走进了另一间敞着门的房间。
桌上放着酒瓶,乱七八糟的床上扔着条肥裤子,我明白了,这是法鲁克的房间。我离开了这个房间,想都没想就打开了另一个房间的门。一打开门,我就看到墙上挂着我爸爸的照片,吓了我一跳。太奇怪了,像框里的爸爸留着胡子,他好像正在生气、失望地看着我,对我说道:太让我失望了,你这个笨蛋。我害怕了。后来当我听到老妇人嘶哑的声音时,我一下子便明白墙上的照片和房间里的人都是谁了。
“谁?”
我还是开着门看了会儿。当我在皱巴巴的床单中间看到她那张皱巴巴的脸和她那对大耳朵时便立刻关上了门。
“雷吉普,是你吗,雷吉普?”
我轻轻地跑到了最后一个房间。当我瑟瑟发抖地站在房间门口时,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雷吉普,是你吗,我在跟你说话呢,雷吉普。到底是谁?”
我赶紧钻进了房间。我大吃一惊,原来你也不在房间里,倪尔君小姐!我揭开铺好的床铺,闻着你留下的味道。不过,我马上又照原样给铺上了,因为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仿佛是在警告我,让我别乱动似的。
“是谁,谁在那儿,雷吉普?”
我从枕头底下取出你的睡衣闻了起来,睡衣上散发着香水和倪尔君的味道。我照原样叠好,又放回到枕头底下。把唱片和梳子留下来吧,就放在那儿,倪尔君,我就把它们放在床上。一看到梳子,你就会明白了,倪尔君,我跟踪你好几天了,我爱你。我还是没把东西留下,因为要是我把东西留下的话,一切都会结束的。结束就结束吧,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她又喊了起来:
“雷吉普,我跟你说话呢,雷吉普!”
我赶紧出了房间,因为老迈的她碰到东西所发出的声音告诉我,她从床上起来了。我急急忙忙地下了楼,身后传来她开门和用拐杖杵地的声音。
“我说雷吉普,雷吉普!”
我猫着腰进了厨房。正要出门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我不能什么也没干就这么走了。灶上有口锅,锅下开着小火。我把它拧到了最大,然后把另一个灶头也给拧开了。之后我便离开了,这回算是留下了一点纪念。
我谁也不在乎,我一边想着一边快步朝海滩走去。和我估计的一样,一到海滩我就透过铁丝网在人群之中看到了你,你就在那儿,倪尔君小姐!我把唱片和梳子给你,把这件事给结束了吧!我谁也不怕。她正在那儿晒着太阳,也就是说,你刚刚下海了。穆斯塔法不在,他可能没来吧。我站在那儿想了想。
想了一会儿以后我去了小店,店里还有其他的客人。
“给我一张《共和国报》!”我说。
“没有!”老板满脸通红地说道,“我们已经不卖《共和国报》了。”
我没说话。过了会儿,倪尔君小姐,你也从海滩上走了过来。和每天早上一样,你说道:
“请给我拿张《共和国报》。”
可老板却告诉她说:“没有,我们已经不卖《共和国报》了。”
“为什么?”倪尔君,你问道,“你们昨天还卖呢。”
老板冲我努了努嘴。你朝我看过来,我们看着对方,你明白我的心,明白我的心吗?现在,我要像个高贵的绅士一样,耐心地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出了门,唱片和梳子已经准备好了,我在门口等着她。过了会儿,你也从店里出来了。现在我要把一切,把一切都告诉你,你会明白的。
“我们能聊一会儿吗?”我问道。
她愣住了,停下来朝我看了一会儿。啊,多漂亮的脸蛋啊!我很兴奋,我还以为她要和我聊天呢,可她没有,她就像是看到了鬼似的逃走了。我紧随其后,追了上去,我才不管其他人呢,我说:
“怎么了,倪尔君,你停下来,听我说!”
她突然停了下来。我更近地看到了她的脸。我愣住了,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啊!
“好的,”她说,“你要说什么就快说吧!”
可我像是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似的,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仿佛我们是刚刚认识的,没有什么可说的似的。过了会儿,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这张唱片是你的吗?”
我把唱片递过去,可她连拿过去瞅瞅都没有!
“不,”她说,“不是。”
“是你的,倪尔君,这张唱片是你的!你好好看看。它被熏黑了,你可能没认出来!它被雨淋湿了,我刚刚把它烘干。”
她低头看了看。“不,这不是我的!”她说,“你肯定是认错人了。”
她想走,我上前抓住了她的胳膊。
“放手!”她喊道。
“你们为什么都要对我说谎?”
“放手!”
“你为什么要躲着我?连声问候都舍不得说!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吗,你说!要不是我的话,他们会对你做些什么,你都知道吗?”我喊道。
“他们是谁?”她问道。
“你为什么要说谎?难道你不知道吗?你为什么要看《共和国报》?”
她并没有给我一个合理的回答,而是无助、绝望地朝四周张望着,希望能得到帮助。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继续向她追问着。我抓住她的胳膊,问道:
“我爱你,你知道吗?”
突然,她想挣脱我逃走,可就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她能逃走!我跑了两步,像只扑上去逮住病鼠的猫似的,再次在人群之中抓住了她的细胳膊。站住!就是这么简单。她不停地哆嗦着。我想亲她,可现在我是个绅士,而且她也知道自己错了,我不能乘人之危。我还知道要控制自己。你看,没人出来帮她,因为大家都知道是她的错。嗳,你说说看,小姐,你为什么要躲开我,你说啊,说说看,背着我你们都干了些什么,让大家也都听听,好让大家别再误解我。穆斯塔法在这儿吗?众人的诬陷、可怕的梦魇现在就要结束了,我正在等着她回答,可她突然喊道:
“你这个疯子,法西斯,放开我!”
她就这样承认了自己是和其他人一伙的。我先是大吃一惊,而后便决定就在这儿惩罚她。我挥起拳头,使劲地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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