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姬路城城下的郊区。
武藏有时候在花田桥下,有时候在桥上等待阿通,已经好几天了。
“到底怎么了?”
没看到阿通。从约定之后,已经分别七天了!阿通说过,不管百日、千日都要在这里等的呀!
武藏这个人,绝不会忘记约定的。武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同时,听说他的姐姐被移到姬路来,也不知道被关在哪里?寻找姐姐,也是来此的目的之一。不在花田桥畔的时候,他就头戴草笠,乔装成乞丐在城下住宅区到处游荡。
“嘿!终于让我遇到你了!”
突然,有个僧侣对着他跑来。
“武藏!”
“啊?”
武藏心想他这身打扮,任谁也看不出来,所以被人这么一叫,他吓了一大跳。
“快!过来。”
那和尚抓着他的手腕,使劲地拉着他。这个和尚就是泽庵。
“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快来!”
他不知道泽庵要带他去哪里,他无力还击,只得一味跟着泽庵走。这回又要绑上树?还是藩里的牢房?
姐姐可能也被关在城下的牢房里呢!果真如此的话,姐弟要一同踏上莲花台,共赴黄泉了。如果说什么都要赔上一命的话,至少——我要跟姐姐一起。
武藏在内心暗自祈祷着。
白鹭城巨大的石墙和白壁出现在眼前。渡过大门唐桥的时候,泽庵自顾自地走在前头。
铁门打开后,里面露出长枪耀眼的光芒,令武藏为之怯步。
泽庵向他招手:
“还不快过来!”
过了大城门。
来到内濠的第二道门。
看来是尚未安定的诸侯城池,藩士们一副随时备战的紧张态势。
泽庵叫了一个官差过来。
“喂!我把武藏带来了。”
把武藏交给他,然后说道:
“拜托你了。”
他仔细地交代。
“是。”
“但是,你们可要多加注意!这可是只未拔牙的小狮子,充满野性,如果一不小心,会被咬的。”
说完,也不等带路,就径自从二城走向太阁城去了。
可能因为被泽庵警告过,官差们连指头都不敢碰武藏一下。
“请。”
官差们只敢催促武藏走。
武藏默默地尾随他们走去,到了浴室,原来官差是要武藏入浴。未免太自作主张了吧!再加上曾中过阿杉婆的诡计,武藏对浴室有着痛苦的回忆。
他抱着手,正在思考。
“您洗完之后,这儿备有衣物,敬请使用。”
有个小厮,放了黑棉布的小袖和裤子便离开了。
仔细一看,怀纸、扇子等物虽然有点粗糙,但各种用品全都备齐了。
隐藏在姬山一片苍绿之后的是天守阁和太阁城,这儿是白鹭城的本城。
城主池田辉政,身材短小,有微黑的麻脸,剃着光头。
他靠在凭肘几望着院子问道:
“泽庵和尚!就是那人吗?”
“是的。”
泽庵随侍在侧,点头回答。
“果然相貌堂堂。你能助他一臂之力真是太好了!”
“不,助他一臂之力的是您呀!”
“哪里。官吏中如果有人像你这样,就有更多的人成为有用之才了。可是,这儿的家伙全都认为抓人才是他们的职务,真伤脑筋。”
隔着走廊,武藏跪坐在庭院上。他穿着新的黑色棉布小袖,双手扶膝,眼睛俯视地面。
“你叫新免武藏,是吧?”
辉政问道。
“是。”
回答得很清楚。
“新免家本来是赤松一族的支脉,赤松政则往昔是这个白鹭城的城主,而你被引来此处,可能是某种机缘吧?”
“……”
武藏认为自己是使祖先名声扫地之人。对辉政也没什么感觉,但是对祖先,他觉得抬不起头来。
“但是!”
辉政改变口气。
“你的所作所为,真是罪大恶极喔!”
“是。”
“这要严加惩戒。”
“……”
辉政转向一旁:
“泽庵和尚,听说家臣青木丹左卫门没经我的指示就跟你约定,若你抓到武藏的话,由你来处置。这话——是否属实?”
“只要问一下丹左,就可知真伪。”
“问过了。”
“那为何还问我呢?难道泽庵会说谎?”
“好!这样两人所言一致。丹左是我的家臣,家臣发的誓,就跟我发的誓一样。虽然我辉政是领主,但已无权处置武藏……却也不能这样放他走……如何处置,就交给你了!”
“愚僧亦准备如此。”
“那,你要如何处置他?”
“我要把武藏处死。”
“如何处死呢?”
“听说这白鹭城的天守阁里,有一间房间里有妖怪,所以很久没开了,是吗?”
“是的。”
“到现在仍然关着吗?”
“没人敢开,家臣们都忌讳,所以一直保持原状。”
“德川县最刚强的胜入斋辉政大人的居所里,竟然有一间房间无法点灯,这会减了您的威信。”
“我从未想过这事。”
“但是,领下的人民却会以这种事来评断领主的威信。在那个房间点上灯火吧!”
“嗯!”
“我想向您借天守阁的那个房间来关武藏,直到愚僧原谅他为止。——武藏,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把话说明白。
“哈哈哈!可以,可以。”
辉政大笑道。
那一次在七宝寺,泽庵对八字胡青木丹左说的话不是胡说,辉政和泽庵的确是禅友。
“等会儿要不要来茶室?”
“您泡茶的技巧,还是没进步吗?”
“胡说!最近我进步神速呢!今天要让你瞧瞧,辉政我不只精通武术而已。等你来喔!”
辉政先行离席,往后面走去。五尺不到的短小背影,使白鹭城看起来更加巨大。
一片漆黑——这里是传说中从没开放过的天守阁最高处的房间。
在这里,没有日月,也无春秋。而且,听不到所有日常生活的声音。
只有一穗灯芯,还有武藏被灯火照得青白的削瘦脸颊。
现在正值酷寒严冬吧?黑色天花板的梁柱,还有地板,像冰一样透着寒气。武藏吐出的气息,在灯火的亮光下,像道白烟。
孙子曰:地形有通者,有挂者,有支者,有隘者,有险者,有远者。
《孙子·地形篇》放在桌上,武藏读到有共鸣之处的章节时,便大声反复朗读。
“故知兵者,动而不迷,举而不穷。故曰:知彼知己,胜乃不殆;知天知地,胜乃可全。”
当眼睛疲劳时,便用水冲洗眼睛。灯芯的油如果滴下来,就剪烛。
桌子旁边,书本堆得跟山一样高,有和书,有汉书,其中有禅书也有国史。他周围可以说是被书埋没了。
这些书都是从藩里的文库中借出来的。泽庵说要幽禁他,把他带到这天守阁的时候,特地告诫他:
“你要广读群书。听说古时名僧进入藏经阁读万卷书,出来之后,心灵之眼才为之开启。你可以把这黑暗的房间想像成母亲的胎腹,你在此做重新投胎的准备。肉眼看来,这儿只是一间黑暗的房间,但是,你仔细瞧瞧,仔细想想,这儿聚集了所有和汉圣贤对文化贡献的光明记录。你要把这儿当黑暗藏,或是当光明藏,全都操之于你的心。”
说完,泽庵便消失了。
从那以后,不知过了多少岁月。
冷了,武藏就猜可能是冬天了。暖了,他就想可能是春天。武藏完全忘却了日月。但是,这次当燕子飞回天守阁狭小的鸟巢时,可以确定是第三年的春天。
“我也二十一岁了。”
他深沉地自我反省。
“——二十一岁之前,我在做什么呀?”
有时惭愧不已,会抓着竖立的鬓毛,苦闷度日。
啾啾、啾啾、啾啾……
天守阁的房檐里,传来燕子的呢喃声。它们渡海而来,春天到了。
就在这第三年的某一天——
“武藏,进步了吗?”
泽庵突然上来了。
“噢……”
武藏涌起一阵怀念之情,抓住了泽庵的衣袖。
“我刚刚旅行回来。刚好第三年了,我想你在娘胎内,骨架子也差不多全好了吧!”
“您的大恩大德……不知如何感谢!”
“感谢?……哈哈哈!你已会用比较人性的词汇了!来,今天出去吧!怀抱光明,到世间、到人群里去吧!”
武藏三年来第一次走出天守阁,又被带到城主辉政的面前。
三年前,是跪在庭院里;今天则有一张太阁城宽边的木板座椅,让他坐在上面。
“怎么样?有没有意思在此任职呢?”
辉政问他。
武藏谢过礼之后,答称自己虽身体许可,但是现在却无意跟随主人。他说:
“如果我在此城任职,说不定传说中天守阁禁忌房间里的鬼魅就会出现了。”
“为何?”
“我在灯芯亮光之下,仔细看过大天守的屋内,梁柱及木窗上,附着许多油漆似的黑色斑点。仔细一看,才知道那是人的血迹。说不定那是在此城灭亡的赤松一家族最悲惨的血液。”
“嗯,也许是吧!”
“这令我毛骨悚然,也勾起我血液里莫名的愤怒。在中国地区称霸的祖先赤松家族,已然行踪不明,茫茫如去年的秋风,遭到悲惨的灭亡命运。然而,他们的血液代代相传,现在仍然存活于他们的子孙体内,不肖的我,新免武藏也是其中之一。因此,如果我住在此城,亡灵可能会聚集在那房间而造成混乱。如果真的造成混乱,赤松的子孙夺回这座城池,只是会徒增另一间亡灵之室,使杀戮不断轮回而已。这样对不住领下正在享受和平的人民。”
“原来如此。”
辉政点头同意。
“这么说,你是要再回宫本村,以乡士身份过一辈子了?”
武藏默默微笑,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准备流浪。”
“是吗?”
辉政随即转向泽庵,说道:
“给他衣服和盘缠。”
“您的大恩大德,泽庵也向您致谢。”
“你向我致谢,这可是头一遭喔!”
“哈哈哈!可能是吧!”
“年轻的时候流浪也不错。但是,不管走到哪里,千万别忘了出生地和自己的乡土。以后你的姓就改成宫本吧!叫做‘宫本’好了,‘宫本’。”
“是!”
武藏整个人平伏在地,说道:
“遵命。”
泽庵从旁补充道:
“武藏也改个念法读成‘武藏(musashi)’。今天是你从黑暗藏的胎内,转世投胎光明世界的第一天,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比较好吧?”
“嗯,嗯。”
辉政心情越来越好:
“——宫本武藏?好名字,该庆祝一下,来人呀!拿酒来。”
他吩咐侍臣准备。
辉政换了个地方,和泽庵、武藏一直畅谈到夜晚,还有很多家臣共聚一堂,当泽庵陶醉在猿乐舞等舞蹈三昧中时,武藏虽有几分醉意,却更加谨慎地欣赏泽庵有趣的舞姿。
两人离开白鹭城时,已是翌日。
泽庵将继续踏上行云流水的旅程,因此向武藏告别。而武藏也说,今天将跨出第一步,迈向人间修行及修炼兵法的旅途。
“那么,在此告别吧!”
来到城下,两人分手在即。
“嗳!”
泽庵抓住他的袖口。
“武藏,你一定还想见一个人。”
“……谁?”
“阿吟姑娘。”
“咦?姐姐还活着吗?”
这事他连做梦都未曾忘记。武藏说完,眼睛顿时满含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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