唧!唧!唧……
风吹过田埂上一片草丛。小鸟被风所惊飞了起来。但是现在仍是昏暗的清晨,看不清小鸟的踪影。
因为有前车之鉴,所以这次佐佐木小次郎先发出声音:
“是我!见证人小次郎!”
他说着并飞快地越过云母坡这一公里多的田埂,来到下松的岔路口。
有人听到脚步声,说道:
“啊!是小次郎先生吗?”
埋伏在四周的吉冈门徒松了一口气。接着,一群人黑压压地围住小次郎。
壬生源左老人问道:
“还没见到武藏那家伙吗?”
“我见到他了。”
小次郎故意提高尾音。这话一说出口,四周的视线都集中过来,小次郎却故作冷淡地回答:
“我见过他了。但是,武藏那家伙不知怎么想的。我们从高野川一起走了五六百米,走着走着他就不见了。”
没等他说完,御池十郎左卫门说道:
“他是不是逃走了?”
“不是!”
小次郎抑止众人的骚动,继续说道:
“他相当的沉稳。从他讲话的态度可以推断,他虽然失去踪影,但绝不会逃跑。可能他想用奇招,不愿让我知道,才会甩掉我吧!可不能掉以轻心喔!”
“奇招?他会出什么奇招呢!”
众人团团围住小次郎,惟恐漏听任何一句话。
“武藏的帮手可能聚集在某处,准备跟他一起前来赴约吧!”
源左老人轻声说道:
“嗯!嗯……有这种可能。”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马上就会到这里了。”
十郎左卫门说完,立即对离开岗位或爬下树来的同伴说:
“回去!回去!如果武藏趁这个时候攻过来,岂不是还没开始我们就败北了吗?虽然不知道他带了多少打手,但我们仍按计划进行,不要失误就行了!”
“有道理!”
每个人都意识到这个严重性,纷纷说道:
“我们等得不耐烦,稍有松懈就容易出差错。”
“马上布署!”
“喂!不可疏忽啊!”
众人互相激励,随即回到自己的岗位上。有的躲到草丛中,有的躲到树后,有的则携带弓箭爬到树上待命。
小次郎看到下松树干下,站着如稻草人般的少年源次郎,于是问道:
“你困了吗?”
源次郎奋力摇头:
“没有!”
小次郎摸摸他的头,关心道:
“你的嘴唇都发紫了,会冷吗?你是吉冈名义上的掌门人,也就是比武的总指挥,一定得振作。再忍耐一点,再过一会就可以见到有趣的事了。对了,我也得赶紧找个地方,才方便观武。”
说完就离开了。
同一时刻的另一边——
在志贺山和瓜生山之间的河川附近与阿通分手的武藏,为了弥补耽搁的时间,正加快脚程。
比武时间是清晨寅时三刻,地点是下松。这个季节的日出,大概要过了卯时才会出来,因此现在天空仍然一片漆黑。决斗地点在睿山道的三岔路附近,天一亮,路上便有来往的行人,所以在决定时间时,也考虑到此点。
“啊!这里是北山御房的屋顶。”
武藏停下脚步。就在刚刚走过的山路下有一间寺庙,他直觉道:
“快到了!”
从那里下山,离目的地只剩七八百米。即使由北野抄近道到这里,距离也差不多。赶路的时候,一轮明月一直陪伴着他,而此刻,清晨的残月已躲到山的另一边,不见了踪影。在三十六峰怀里沉睡的白云,瞬间开始活络起来。天地在寂静的破晓时刻,似乎也知道今天将是一个“不同凡响的日子”。
不同凡响的日子降临之前,武藏只能再深呼吸几口气。自己的死比一片云还要淡薄,即将消失在大自然之中——武藏仰望白云这么想着。
从白云环抱的巨大万象来看,一只蝴蝶的死和一个人的死,并不会产生什么变化。但是,在人类所拥有的天地里,一个人的死却关系着全人类的生命。人类的死对于人类永远的“生”来说,都有好的和不好的影响。
死有重于泰山。
因此,武藏来到这里。
要如何才能死得其所?
这是他最大也是最后的目的。
突然,耳边传来流水声。
他一路上没歇过脚,一口气走到这里。这时他觉得口渴,所以蹲到岩石边掬水喝。水甘如饴,甜到舌根。
他告诉自己:
“我的精神没有紊乱。”
他很清楚地了解自己的状况。因此对于濒临死期,一点也不感卑屈,反倒觉得舒畅无比,甚至觉得自己旺盛的精力已渗到脚跟了。
喝完水喘了一口气,却听到背后有人在叫他。那是阿通和城太郎的声音。
他清楚地知道:
这纯粹是心理作用。
他也知道:
她不会惊慌失措地从后面追上来。她太了解我了。
但是,阿通的叫声一直从身后传来,不断地盘旋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一路上他频频回首,刚才停脚的当儿,下意识地想到:
是不是她……?
他侧耳倾听。
迟到不但是违约,也会造成比武上的损失。单枪匹马杀入重围,最好在月亮刚下山的破晓之际,对他才是最有利的。当然,武藏也是考虑到这点,才会加速赶来这里。另外一个原因,是想把阿通的呼叫声和身影完全抛开。因此这一路上几乎是专心致志地赶路。
外敌容易击倒,心敌却不容易打败——武藏脑中想到这句话。
“我怎么会受这牵绊?”
他鞭策自己。
“简直像个女人!”
他试图忘记阿通。
刚才跟阿通分手时不是才这么说过的吗?怎么现在就做不到了呢!他感到羞耻。
“当一个男人为了男人的使命挺身而出时,脑中绝不能有恋情。”
话虽然这么说,现在自己的脑中能割舍阿通吗?
“我竟然还依依不舍!”
为了剔除心中阿通的幻影,他勇往直前地朝目的地飞奔而去。
眼前的竹林一直延伸到山腰处。有一条道路穿过这片树林、田园以及草地。
快到了!快到一乘寺下松的路口了。放眼望去,大约在两百米的前方,这条道路和另外两条路交会。白色的雾气静静地在苍穹飘移。而呈伞状的目标松树已出现在武藏眼里。
他突然跪倒在地。身前以及身后的树木似乎都成了他的敌人,令他全身斗志高昂。
武藏像蜥蜴般快速地爬过岩石背后和树阴底下,最后来到下松正上方的高地。
“嗯!有人在那里!”
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聚集在路口的人影。松树的四周,大约有十人聚集一处,持着枪直挺挺地站在雾中。
破晓的山风从山顶吹下来,如雨滴般落在武藏身上,并掠过松树和广大的竹林,像一股潮水般飘向山腰。
雾中的下松,伞状的树枝摆动着,像是预感将会发生事情而向天地禀报似地。
肉眼看得到的敌人虽然只有少数,但是武藏却感觉到满山遍野都是敌人。他感到自己已走进死亡的世界,连手背都起了鸡皮疙瘩。他的呼吸平静无声,全身连脚趾头都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一步一步向前走,脚趾的用力不亚于手指头,不断地在岩石间攀爬。
出现在眼前的是旧城堡的石壁。他沿着岩山的山腰来到这块小小的高地。
对着山麓下松的方向,有个石制牌楼,四周围绕着乔木和防风林。
“啊……这是一间神社。”
他走到拜殿,跪了下来。武藏无论到哪个神社都会下意识地合掌膜拜。再怎么说,他的内心还是无法停止颤抖啊!在漆黑的拜殿内,有一盏即将熄灭的光明灯,在萧飒的风中摇曳着。
他抬头看到拜殿的匾额写着:
“八大神社。”
这给了他很大的力量。
“对了!”
这不就意味着即将下山杀入敌阵的自己背后有神明保护吗?神明一直是支持正义的。他又想起以前信长追赶敌人,追到桶狭间的半途,还不忘到热田神社参拜。这个巧合是个多么令人欣慰的吉兆呀!
他到御手洗漱口水,又舀了一勺水含在口中,喷在刀柄上的穗带和鞋带上。
他快速穿上皮肩带,额头上缠上棉布。然后快步走回神明前,伸手握住殿前的铃铛。
正要拉铃铛时——
“啊!等一下!”
他缩回了手。
原本用红白两色交织而成的绵绳已经老旧得分不清颜色了,而由铃铛垂下来的绳索似乎在对他说:
“拉响它,依赖它。”
但是,武藏在心中自问:
“我到底要祈求什么呢?”
他缩回了手。
“我不是已经和天地合而为一和宇宙同心同体了吗?”
他斥责自己:
“来此之前不是已经觉悟到自己生命的短暂和视死如归的身躯了吗?”
然而此刻却忘了平日的锻炼。看到一盏光明灯,就像在黑暗中见到亮光一般,心中一喜,竟然不自觉地想拉响铃铛。
身为武士是不依靠外力的,而死才是经常跟随着他们的同伴,因此,他们一直抱持舒畅、洁净的胸怀。但是再怎么学习,再怎么修持,要具有视死如归的修养,并不容易。从昨晚到今早,这一路上,自己还洋洋得意自己已从修持中获得体验,还在心中暗自夸耀呢!武藏呆然站在神前,惭愧得低下头来,差点滴下遗憾之泪。他在心中忏悔着“我错了”。
“即使自己打算成为晶莹透明、无牵无挂的人,体内总有想活下去的声音在呼喊着。阿通,还有故乡的姐姐,使我像个溺水者,即使抓着一根稻草也要求生存啊!真是羞愧呀!竟然忘我地想要伸手去拉铃铛——我竟然期待依靠神的力量。”
武藏在阿通面前忍住的泪水,此刻涕泪滂沱地流下脸颊。因为他对自己的身心和修行都感到无比的羞愧。
“刚才自己既没想要请求,也没考虑祈求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拉响铃铛——但是,也正因为这是下意识的行为才更不应该。”
再怎么自责也消除不了心中的惭愧。他自己也觉得遗憾。难道以往的修行竟是如此的肤浅?
“我真愚蠢啊!”
他对自己低劣的资质感到可悲。
自己孑然一身,到底要祈求什么呢?还没开始比武,心中就产生了挫败的念头。这样如何完成武士一生的大业呢?
武藏又突然想到:
“还是感谢老天!”
他真正感觉到神明的存在。更庆幸神明指引他在赴战场之前能及时醒悟。
他虽然相信神明的存在,但“武士之路”是没有神明保护的,并且也是超越神明的一条道路。武士信仰神明并不是要求神明保护,也不是要夸耀世人。虽然不能说没有神明存在,但绝非是请求神明的保护。他只是让人类知道自己是最渺小、最可怜的东西。
“……”
武藏后退一步,双手合掌——这双手和刚才想拉铃铛的手已经迥然不同。
接着他立刻走出八大神社的寺院,跑下细长的坡道。过了这个山腰,就到下松的路口了。
这个坡道非常陡,整个人几乎要向前趴倒。在豪雨的日子里,这条路可能就犹如瀑布一般。路上布满了碎石子和稀松的泥土。
武藏一口气直奔坡下,小石子和泥巴随着他的脚步滑落,划破寂静的山谷。
“啊!”
前面似乎有动静,武藏像球一般赶紧滚到草丛中。
草上的朝露,一滴也没掉地,全部沾在他的双脚和胸部。武藏像只戒备的野兔,匍匐在地上,凝视着下松的树梢。
这里到下松的距离,用目测即可算出大概只有几十步。下松路口比这山坡还低,所以树梢看起来也比较低。
武藏看到了。
他看到潜藏在树上的人影。
而且那男子拿着武器。看起来不像弓箭,倒像是一把枪。
他愤慨骂道:
“真卑鄙!”
“用这种手段对付一个人!”
虽然心里暗骂着,但是武藏并不感到意外。他早已预料他们会如此张罗。吉冈门人一定认为自己绝不会单枪匹马应战。当然要准备枪之类的武器。且不只准备一两只而已。
从他的位置望过去,只能看到下松树梢。如果就此判断携带弓炮的人都躲在树上,可能太过轻率且危险。短弓手也可能躲在岩石后或低地,枪炮手也许会从半山腰攻击。
然而有件事对武藏是有利的。那就是不管是树上的男人还是树下的一群人,都背对着武藏。他们只想在三岔路埋伏,却忘了背后的山。
武藏慢慢地匍匐前进,头比刀鞘末端还低。接着,他突然慢跑了起来。唰、唰、唰——他已跑到距松树约三十五米的地方。
“啊!”
树梢上的男子发现了武藏的身影。
“是武藏呀!”
武藏根本不管这响彻云霄的叫声,自顾自又前进了二十米左右。
他心中计算着:那男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绝不会发射枪炮。为什么呢?因为树上的人,横跨在树枝上,将炮口对着三岔路口,并且张望把守着。在树上非先转身不可。再加上树枝的阻碍,枪口不可能马上对准目标。
只有几秒钟是安全的。
“什么?”
“在哪里?”
树下的十几个门人异口同声问道。
树上的人回答:
“在后面。”
他们几乎喊破了喉咙。树上的人慌慌张张地把枪口对准武藏的头。
点燃导火线的亮光在松树细密的枝叶间闪了一下。就在这时候,武藏的手肘画了一个大圆,随即将手里握着的石头丢向枪炮的导火线。
“嘎吱”一声——突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接着又听到一声惨叫。晨雾中,一个庞然大物掉落地面。当然,那是一个人。
“喂!”
“是武藏。”
“武藏来了。”
除了不长眼睛的人之外,所有的人都吓得目瞪口呆。
在三岔路上可说已经撒下了天罗地网。可是吉冈门徒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让武藏闯入了核心。吉冈门人的狼狈可想而知。
据守在这里的人,一下子乱了阵脚,挂在腰间的刀鞘竟然互相碰撞。还有人甚至被枪柄绊倒。有的人为了闪躲而跳到远处,有的则惊魂未定胡乱大叫:
“小、小桥!”
“御池!”
有的人自己都没定下心,却警戒他人:
“不要疏忽!”
“什……什么?”
“那、那……”
有的人使尽力气却说不出话来。最后大伙儿好不容易才拔出刀枪,面向武藏围成一个半圆,准备进攻。此时,武藏望着他们凛然说道:
“我是美作乡士宫本无二斋的儿子武藏,依照约定前来比武。名义上的掌门人源次郎来了吗?不要跟先前的清十郎、传七郎一样又败北了!看在他还年幼的分上,我也不反对他带几十个打手。然而我却是独自前来赴约。不管是一对一的比武,还是一对多,悉听尊便。来吧!”
武藏彬彬有礼,令吉冈门人相当意外。对方这么有礼貌,自己却如此无理,反而觉得难堪。但是他这种礼貌与平常不同,若不是有充分的准备是无法如此从容的。岩冈门人已经口干舌燥,只能吐出一两句话。
“武藏,你来迟了!”
“难道你怕了吗?”
无论如何,他们确实听清楚武藏是独自一人前来赴约的。这使他们觉得又占了上风。但是像源左老人和御池十郎左卫门等人都认为其中一定有诈,武藏一定会出奇招。他们怀疑武藏的帮手就躲在附近。因此,他们的眼睛忙着四处张望。
飕!
某处响起了弓弦的声音。
一听到这声音,武藏猛然抽出大刀砍向飞来的那支弓箭。弓箭立刻一分为二,落在武藏身后。
武藏不理会所有的眼光。有如一只怒发冲冠的狮子纵身跳到松树下。
“啊!好可怕!”
依照吩咐一直站在那里的源次郎大叫一声,紧紧抱着树干不放。
他的父亲源左老人听到他的叫声,也发出似乎自己被劈成两半的叫声跳了过来。只见武藏的大刀一闪,薄薄地削下二尺左右的松树皮。和着树皮一起砍下的少年人头,滚落在血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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