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州街道的两旁并无像样的街道树,而且驿站的交通和制度也颇不完备。
很早以前——说来也不太久,就是在永禄、元龟、天正年间,武田、上杉、北条、以及其他人曾在此交战。当时所使用的军事道路,后来的人只用来往返,所以这里并无里街道和表街道之分。
从都城来的人,感到最不便的地方便是旅馆,举例来说,客人早上从旅馆出发的时候,若麻烦旅馆准备便当,通常只用竹叶把糕饼一卷,或者是用树叶包饭团——也就是说从藤元朝时代的原始习惯一直沿袭至今。
然而,现在在世子、初守、岩町一带比较偏僻处的客栈,已经门庭若市,不同往昔,而且是下行的旅客比上行的还要多。
“你看,今天又有旅行队伍通过——”
坐在路边小石佛(译注:用石头雕刻而成的佛像,用以祭祀早夭的小孩)上面休息的旅人,看到一群游客沿着自己刚才走过的山坡爬上来,觉得很有趣,便在路旁观看,迎接他们。
最后,人群吵吵嚷嚷地来到他们面前,这才知道人数竟然如此可观。
这群人当中有三十几名是年轻女郎,清纯少女大约有五人左右,再加上中年妇人以及男人们,总约四十人左右的大家族。
除此之外,他们所带的行李有竹箱、长箱……箱子堆得满满的,其中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子,看起来是这个大家族的主人。
“你们穿草鞋要是长水泡就换穿拖鞋,绑紧鞋带继续走。什么?你走不动了!嘿!快点看好小孩,看好小孩啊!”
那人对动不动就坐下来休息的女人们大叫,口气尖酸刻薄,直催她们上路。
“今天也会通过。”
就像刚才路旁的人所说的,像这种都城女郎的运送,每隔三天就会出现一次。她们的目的地当然就是新开发的江户。
自从新将军秀忠镇守江户城后,都城文化突然移向此地,以进贡新开发的将军膝下。而东海道或船路,几乎是官用运输,而且建筑材料的搬运和大小将军们的往来,往往占用这些路线,所以像这样的女郎队伍只好忍受不便,取道中山道,或甲州道路。
今天带领这群女郎来到此地的主人是伏见人。他本来是一介武士,不知为何沦落成妓女院的老板。由于他生性机灵,颇有才干,与伏见城的德川家攀上关系,取得移驻江户的官方许可,不只他自己如此,更向其他同业者推荐后门,将女人陆续由西部移往东部,这个人叫做庄司甚内。
“好了,休息吧!”
队伍来到路边小佛像之处,顺利找到休息的地方。
“现在离吃饭时间还早,就吃便当吧!阿直婆,分便当给这些女人和小女孩们!”
阿直婆立刻将一大箱的便当从行李车上卸下来,把用干树叶包着的饭团一个个分给大家,女郎各自散开,狼吞虎咽着。
这些女人个个皮肤被晒得焦黄,尽管她们的头发戴着斗笠或包着头巾,仍沾上白色尘埃。中餐无茶无汤,但个个都大口大口地吃着饭团,啧啧有声。瞧见这般光景,任谁也无法想到她们将来会是卖笑的红花——因为现在她们看起来既不美也不香。
“啊!真好吃啊!”
要是她们的父母听到这些话,一定会伤心落泪的。
当中的两三位妓女看到一名旅装的年轻人路经此地。
“哟!穿的可真体面啊!”
“可不是吗?”
女人品头论足,其中一位说:
“我跟那个人可熟得很哦!他经常跟吉冈武馆的门徒到我店里来玩呢!”
从都城来看关东的话,感觉上关东人比北方人还要疏远。
将来要在什么地方开店呢?
女郎对于将来毫无头绪,内心好不孤寂。因此一听到是在伏见城熟悉的客人经过这里,立刻引来一阵骚动。
“你说哪一个人啊?”
“到底是哪一个呢?”
大伙儿全都张大媚眼四处张望。
“就是那个背着大刀,威风凛凛的年轻人啊!”
“啊!就是那位蓄刘海的武士吗?”
“对,对!”
“你叫看看啊!他叫什么名字呢?”
佐佐木小次郎走在小石佛的斜坡上,并不知道自己引来这么多女人的注意,只是向她们挥挥手,便穿过驮马和驮夫之间。
这时,有个娇嫩声音呼唤他。
“佐佐木先生,佐佐木先生——”
即使如此,佐佐木小次郎浑然不觉得是在叫自己,仍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着。
“刘海先生!”
听对方这么一叫,小次郎觉得岂有此理,皱着眉头往回看。
而坐在驮马脚边,正在吃便当的庄司甚内,见状斥骂妓女们。
“干什么?不得无礼。”
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小次郎,他记得这个人曾经和大批吉冈门人来过自己伏见的店里,也曾与他打过招呼,因此立刻说:
“这可真巧啊!”
他拍一拍身上的杂草。
“您不就是佐佐木先生吗?您上哪儿去?”
“哎呀!原来是角屋的老板。我要下江户,你们上哪儿?看来是大迁移啊!”
“我们跟您一样,舍弃伏见前往江户。”
“为何要舍弃那么古色古香的大宅第,移居陌生的江户呢?”
“唉!混浊的水里不断涌出腐败物,水草无法开花哪!”
“到新开发的江户去,可以找到修筑城池或是制造枪炮的工作,但一时还无法优闲地经营青楼生意吧!”
“没这回事。就连大阪也是妓女比太合(译注:指丰臣秀吉)先生还早去开发呢!”
“可是你们到那里要先找落脚处吧!”
“现在江户不停地盖房子。上面已经将一平方公里名叫葭原的沼泽地赐给我们了。其他同业者已经先行到那里铺路,打好关系了,所以我们不必为打头阵而操心。”
“什么?德川家竟然会赐给你们一平方多公里的土地?都是免费的吗?”
“有谁会花钱去买杂草丛生的沼泽地呢?不但如此,我们也申请了石材和木材,应该就快批准下来。”
“噢!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你是带着全家大小从都城下行到江户了。”
“阁下是不是也想觅得一官半职呢?”
“不,我一点也不期望当官。江户是新将军的落脚处,也是新的施政中心,所以我想去见识见识。我本来也打算如能当将军家的武术指导,也未尝不可……”
甚内听完默不吭声。
对江湖内幕、经济动向和人情世味相当老练的甚内,虽然不知对方的剑术如何——但从他刚才的口气听起来,甚内知道自己最好闭嘴别继续往下谈。
“好啦!差不多要走了吧!”
甚内不顾小次郎,催促大家上路。负责管理女郎人数,叫做阿直的人说道:“奇怪,少了一位,到底是谁不见了?是几帐还是墨染呢?喔!她们两人都在那里。奇怪,到底是谁不见了?”
小次郎心想,自己怎能跟这群妓女们同行?因此独自先走了。而留在后头的角屋大家族,因为有人不见踪影,大家都站在原地等待。
“刚才还在我们身边啊!”
“到底怎么了?”
“搞不好逃跑了。”
大家交头接耳,两三个人还特地回头寻找。
老板甚内在这场骚动中,与小次郎道别后,也回头看着大家。
“喂!阿直!你说到底是谁逃跑了?”
阿直婆认为自己必须负起责任,回道:
“就是那个名叫朱实的女人……就是老板您在木曾路上碰见的那位旅行女子,您问她愿不愿意当妓女的那个人啊!”
“找不到人吗?”
“刚才我已叫年轻人到山脚下寻找,看是不是逃走了。”
“我与那女孩一没订契约,二没收她赎金,是她自愿当妓女,只要答应带她到江户即可。我看她容颜姣好,是一块可成气候的璞玉,才答应带她走。这一路行来虽然付了不少住宿费,但是算了,这也没办法,不管她了,我们赶快动身吧!”
今晚若能赶到八王子住宿,明天便可到达江户。
老板甚内认为无论多晚也都要赶到八王子,所以急着赶路,便走在前头。
这时,路旁传来声音。
“各位,真抱歉。”
让大家找得昏头转向的朱实竟然出现了。她走入已经启程的队伍中,尾随众人出发。
“你刚才去哪里了?”
阿直斥骂道。
“你不可以不吭不响地就离开队伍。”
阿直还大声地说所有的人都在担心她呢!
“可是……”
朱实不管别人怎么骂,怎么生气,都陪着笑脸。
“因为刚才有一个熟人经过这里,我不愿意见到他,所以急忙躲到后面的芒草丛中。不料竟然滑到悬崖下,变成这副德性……”
她将划破的衣服和受伤的手肘给大家看,并口口声声道歉,但是她的表情毫无歉意之色。
走在前头的甚内听到后面传来的动静,便叫道:
“喂!小姑娘!”
“你叫我吗?”
“你是不是叫朱实啊?这名字真难记。如果你真想当妓女,最好改个顺口的名字,不然挺绕口的。你真的下定决心要当妓女吗?”
“当妓女还需要觉悟吗?”
“这种行业可不是做一个月之后,不喜欢就能停止的。一旦当上妓女,对于客人的要求就毫无拒绝的余地,若你无此决心,最好早点放弃。”
“反正像我这样,女人最重要的生命已经被男人摧残得七零八落,也无所谓了。”
“但你也不能因此而自暴自弃啊!到江户之前你最好考虑清楚……我不会向你要回这一路上的花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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