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厅二楼人满为患。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张桌子，欧阳菲菲、林嘉妮、许美静，还有生活委员苏畅四人坐下来。苏畅个子小小的，脸也小小圆圆的，像小孩子玩的小皮球一样光滑。广东式的矮鼻子 —— 就是鼻梁很低，鼻翼陷下来，把鼻孔压成封闭的钝角三角形那种。眼睛的线条很清晰。下巴尖尖的，有种决绝的一往无前的神气。刚才就是她争取到这张桌子的。

        一面是眼疾手快，另一面是她还和别班一女生吵了两句，因那女生试图用一本书替她的同伴占领四个位子。但她的这种企图被苏畅挫败了。所以一坐下来，欧阳就笑着说：

        “苏畅同学，看来你果然很‘生活’！”

        “那是！咱们是谁？生活委员呢！还不要好好地开创一下新生活？！”

        苏畅头一扬，勺子猛敲一下饭盒，做个非常潇洒的姿势，逗得大家都笑起来。

        “对付那样的女生，就得争一争！你看我们四个人端着饭来了，怎么，莫非她想让我们守着空桌子站在这儿伺候她们来吃？哪有这种道理嘛！还跟我说什么‘先来后到’，我刚才一打完饭，就注意到这张桌子了！凭什么啊！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都笑了。

        许美静说：“还是苏畅勇敢。是我我宁愿再等等，实在等不到我就站到窗子边上吃去。我最怕与人争什么了。就是自己有道理，我也不喜欢和人争。争吧，就算争赢了我心里还是不舒服，很久忘不了，总觉自己伤害了别人，对不起人家似的。”

        “那是你太善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去主动争取怎么行？我宁愿做恶人，也不要被人欺负！”苏畅说道，说完她美美地喝了一口汤。

        “我部分地同意苏畅的观点，是要争，但看为什么事去争。大事当然非争不可，生活小事，鸡毛蒜皮啊，我觉得还是避免去争为好。在生活上，我们要尽量地减少摩擦，这样心情才愉快嘛！美静那种对人愧疚的心理，我也是有的。但有些事不争不行。比如，学习上你要不要去争啊？今天有人借了你10万块不还，你要不要去争啊？”欧阳说道。

        “欧阳的话有道理，但去和别人争，就算学习上、就算有人借了我10万块，一定要我去争，我也觉得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美静说道。

        “你觉得去争是件痛苦的事，但你不争也不考到嘉树中学来了？你的存在就让另外几十个人落榜，把人家争下去了!这证明你不争有不争的实力和资本嘛！我就不行，没你聪明啦！我的每一点进步都是奋力争取来的！不争的话，今天就没机会坐在这里和各位靓女一起喝汤了！呵呵……”苏畅笑道。

        “嘉妮你怎么看？不要老是那么莫测高深地笑啊！”欧阳又道。

        “你们说的都各有道理吧。那是由你们的性格啊、出身啊、家庭啊等等的不同所决定的。我没意见。我刚才笑是我在想刘大悲的理论，觉得有意思……”嘉妮道。

        “又一个那大孩子的‘粉丝’！刘大悲啊刘大悲，你看你诱骗了天下多少无知少女！”苏畅感叹道。大家被她惋惜的口吻再次逗笑了。

        “对了，那大孩子的什么“五大原则十字箴言”都讲了五节课了，一周都过去了，他还没个完的，可真能吹啊！”欧阳道。

        “就是嘛！十个字被他讲了一周还没讲完，说明天还要讲一节才算结束。什么‘自由’啦、‘民主’啦，‘平等’啦，还有两项是什么来着？”苏畅道。

        “是‘自由’、‘宽容’、‘理性’、‘民主’、‘平等’，次序乱不得，刘老师说每一项都由前一项延伸出来，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和根据……”美静道。

        “你记得倒挺清楚，我都不知道他在那说什么，天花乱坠的！”苏畅道。

        “我做了笔记的。我觉得刘老师知识挺丰富，从古希腊的城邦政治讲到孙中山的五权宪法，还把我们广东人夸奖了半天……”美静道。

        “那大孩子的唯一优点就是能吹！你怎么不说他从庄子的《齐物论》吹到释迦牟尼佛的无量无边‘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又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又是孟德斯鸠、卢梭、伏尔泰，灵童转世，妓女的人道，黑帮的切口，跳蚤的皮肤病、苍蝇的胆结石、拿破仑的痔疮，普希金的梅毒，广东人民的种族语言问题！”欧阳道。

        “是啊，他的知识很渊博……”嘉妮道。

        “岂但是渊博！现在全广东省高中语文老师要是举行一场‘吹水大赛’，我敢保证刘同学一定会过五关斩六将，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冠军非他莫数！”苏畅道。

        “有道理有道理！不过是连将也不要斩、关也不要夺，他只要往台上这么一站，吹上那么一阵，保证是日月为之动摇，山川为之改道，风云为之动容，天地为之变色 ！鬼哭狼嚎！神哭人叫！太上老君口诵阿弥陀佛，玉皇大帝鼻涕流得三尺长！还用比什么赛！他要敢说自己是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欧阳补充道。

        此言一出，大家都崩溃似的大笑，惹得远近吃饭的人都往这桌上瞅，想弄明白这几个高一的疯女孩在笑什么。但她们更是开心死了，苏畅的勺子敲着饭盆当当响，笑得眼睛眉毛鼻子都挤到一块儿，因为太过激动，米粒呛到气管里咳嗽起来。欧阳开始还想坚持不笑，但后来忍不住噗哧一声，两手扶住桌沿，不住地低下头去，笑得不成体统，本来她眼睛小，现在更是找不到了。美静笑着看大家，咯咯咯地只是乐。连一贯矜持的嘉妮也掩口笑个不停，直骂欧阳“说的恶心”，连饭都不想吃了。

        好不容易笑完了，嘉妮就问欧阳道：“你和苏畅一唱一和，一套一套的，你那些词从哪学来的？”

        “哎，你是不知，我爷爷嘛，喜欢唱粤剧。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站在院子里唱开了！搞到我初三一个暑假在家都没睡好觉！这不，我再不喜欢，也捡了几句词，听来的……”

        “哦，原来如此。”嘉妮道。她心想：听粤剧也可以对学语文有帮助，起码能学这么多词汇……。正当她想把这意思讲出来讨论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们讲什么啊？刚才笑得那么开心？”

        竟然是刘大悲！四个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笑起来。搞到刘同学很尴尬，莫名其妙朝自己身上上下左右张望，以为是自己衣服穿反了还是怎么的。欧阳赶忙起来说：

        “刘老师，没事，我们刚才在讲笑话呢！您呢，吃过饭了吗？”

        “嗯，刘老师，我们吃完了，再见！”

        苏畅说道。她第一个站起来端着饭盒走了，其他人也跟着，向刘点头或是说再见。刘大悲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看着几个女孩鱼贯而行，等她们走到倒剩饭处时，又突然大笑起来，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星期六。语文课。上午，第五节。

        “各位同学，到今天为止，我的‘五大原则十字箴言’已经整整讲了六节课 —— 这是我的教学原则也是我的管理原则，是我的终极追求也是要向你们宣传的普世价值，更是希望能培养你们所具有的一种崭新的道德人格!六节课多吗？一点也不多，我还嫌太少呢！所谓‘言不尽意，意不尽言’，但先说到这里了！这也是我 —— 作为你们的老师要向你们传授的‘大道’！这‘五大原则十字箴言’看似简单，可却是积我二十一年之生命、学习、修养、心血、汗水，积人类上下五千年之悠悠岁月沉淀凝结，积地球四十六亿年之历史生成完善，从古今中外英雄圣哲的智慧中精心调制结晶，最后才在你们老师我的炼丹炉里炉火纯青！不容易啊，各位！此理论，‘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其味无穷，善读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非但如此，此理论，‘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张横渠曾以四句教人 —— 这个前天我们已经讲过了。《金刚经》结尾释迦牟尼佛也以四句偈子教人：‘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 说是‘ 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祗世界七宝持用布施，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发菩提心者，持于此经，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今天你们的老师我，亦有这‘自由、宽容、理性、民主、平等’的五大原则十字箴言教人。这就如净土宗的持名常念‘南无阿弥陀佛’，信密宗的西藏同胞口诵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凡刘门弟子皆应信受奉行！呵呵，念一遍可保一周平安，念十遍则一月平安，念一百遍则今天回家路上捡到 100 块钱，至于念上数千无量遍，则有不可思议不可称量之无边功德，例如，像什么买彩票中 500 万啦，公交车上有艳遇啦……”

        满堂哄笑。笑声如海浪一般奔出窗外，连明晃晃的阳光都似乎受了感染，跟着浑身打颤，乐不可支。

        “各位同学，还有什么问题吗？我知道今天我讲的这些对你们来说是太深奥、太玄远了一些。但是越小年纪听，就像种子在越深的土壤里播种一样。根深才能木茂，源远才能流长。你今天不懂不要紧，只要二十年后的某个秋天，你在人世饱受身与心的颠沛流离之苦，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猛然记起你老师我的只言片语，从中有所领悟，我的目的就算达到了！我这一周以来的唇焦口敝就算是得到了报偿，没有白费！如果你到死都没有明白你老师的苦心孤诣、谆谆善诱。那我只能说我今天在这里是‘对着某种动物弹琴’，我讲过的话也不过是如李白诗所说的 —— ‘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

        “老师，我有问题要问。”一个女孩举手了，说着她就自动站起来，脸色绯红，气喘吁吁地说道。是江若童。

        “但说无妨。”

        “我觉得你讲得太多了！多了反倒把我们搞乱了。你能不能每条原则只用一句话概括一下，这样好记嘛！我的记性好差的，哪里能记那么多！你又讲得那么快，让人家都跟不上。还有，老师，我有一个疑问：你为什么不给我们讲讲学语文的方法，而光说这些大而无当的理论，我觉得这些好像都没什么用吖！反正考试又不考！”

        没等刘大悲说请坐，她就一屁股坐下了。坐下来连忙用双手冰一冰脸，她的脸又红又烫，都好像往外冒热气的样子。

        江若童的话一讲完，下面就骚动开。显然，她的话正说出了大家心中的疑问。刘大悲沉吟了片刻，微笑着说道：

        “你问得很好嘛！我现在先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五大原则都用一句话来概括。虽然这样会损害理论的完整性，但也许对你们是合适的吧。好的，现在大家笔墨伺候，听我号令

        —— ”教室里顿时响起了一阵纸笔翻腾声。“我说大家写，不会写的字我会写在黑板上，每条念两遍。”

        “什么是我所说的‘自由’？ —— 我所强调的乃是指精神与心灵方面的状态，前者诉诸理智，后者诉诸情感。用里的一句话来表达，就是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 这就是我所谓的自由。当然，我之前讲的，‘你可以决定做某事，还可以决定不做某事’的自由，是诉诸意志的，属于较低的层次。你们记住上的话就行了。注意，‘敖倪’两个字怎么写 ……”

        “什么是我所说的‘宽容’？ —— 就伏尔泰的那句名言吧！ ‘我绝不同意你所说的每一个字，但是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

        “什么是我所说的‘理性’？ —— 这个嘛，内涵实在很丰富。你们等等，让我想想 ……”刘大悲在讲台上踱来踱去，眉头紧皱。学生们都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真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场面。突然他眼睛一亮，歪着头，咬牙切齿地坚决对台下讲道：“就这句吧！ —— 怀疑一切，还要怀疑你的怀疑！ ”

        “什么是我所说的‘民主’？ —— 也引一句现成的话吧。是孟子引用《尚书》里的：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

        “什么是我所说的‘平等’？嗨，鲁迅说一切好诗都已经被唐朝人做完。我发现，好像一切好话古人也都替我们说光了，我们只好奉行‘拿来主义’。印度教的圣典《薄伽梵歌》上有两行诗：

        ‘ 对待朋友、同伴、敌人、中立者、仇人、亲人，

        甚至对待善人和恶人，他一视同仁，优异杰出。’

        就这句吧。”

        “写完了没有？ ……。好，现在我来回答第二个问题。首先说现在整天喊‘教育改革、教育改革’，革来革去也没革出个什么名堂来 ! 为什么呢？我看现在改革的空气里飘着一股毒，那就是极端的实用主义，也就是太过‘急功近利’！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中国，几十年内都要走完西方人用几百年所走完的道路。‘超英赶美’ —— 这是从前的口号，现在虽然不说了，但举凡国家各个领域的建设无不含着这个意思。总想一步登天。人们常说：三代才培养得出一个贵族呢，你几十年都想建成一个共产主义、人间天堂？这种普遍的狂热空气，连你们这些小孩子都无法避免被毒害！于是，我们搞学术搞研究，总是强调着什么世界领先，争取国际影响，又是和这接轨、又是和那接头！我们搞体育，去参加奥运会啊什么会，不拿金牌誓不罢休，唯一目的就是为国争光！真正的奥运精神可有一点？！我们搞文学，都眼巴巴地指望着去斯德哥尔摩领那几个瑞典糟老头子颁发的诺贝尔赏金！我们拍电影，无不费尽心机想杀进好莱坞、踏平嘎纳海滩、把柏林的黄金熊威尼斯的白银狮子通通抱回家！连你们玩什么奥林匹克这竞赛那竞赛，也是动机不纯，不过是为了高考会加分、大学会保送！拿了金牌又是为国争光！

        “你们看看我们中国人！千方百计、绞尽脑汁想获得白种人的承认！哪有哪么多光要你去为国争啊？这是一种什么心态？这是从前被人欺负惯了、穷怕了，现在腰杆挺直了、有钱了，但心理扭曲变态：一面延续了从前一种低贱的自卑，另一面却是暴发户可笑的炫耀。你看看我们出了国的同胞如何在外国洋相百出 —— 又是一掷千金，视金钱如粪土，买起奢侈品、名牌来眼睛都不眨，弄到外国的土匪流氓以为中国人个个都是大款，专挑黄皮肤黑眼睛的家伙下手！又是搞到堂堂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都要专门下文件来敬告出国旅游者：哎，各位公民们！出了国可不要乱扔果皮纸屑、随地大小便啊！温家宝同志现在都变成了幼儿园阿姨。这也算是天下奇闻吧！

        “所以，你看，连你们这么小的小孩都养成了做什么都目的性十足！‘没有用’的科目不学，不考试的内容不看！与‘课本’无关的书籍不读！与成绩无关的知识不听！甚至还以此种愚蠢的无知为荣！好学生的标准好像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式的闭目塞听！无端端把知识分出了三六九等！把老师都分出了三六九等！你们一个个都变成了‘惟考试主义者’，当然，你们也比较无辜！是大人们把你们教坏了！你们这些可怜的为考试而出生的奴隶啊！”

        教室里一片沉静，如有微暗的火焰燃烧。大家静静地听着刘大悲的慷慨激昂。忽然，下课铃声响了。开学第一周啊，归心似箭。尽管许多人恋恋不舍，刘大悲也意犹未尽，但最后现实当然压倒了高谈阔论，面对学生们热切盼望回家的“极端实用主义”，连刘大悲这样的无碍辩才都不能“挽狂澜于既倒，障百川使东之”。江若童是第一个冲向门口的，她的问题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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