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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扇门

        那时暮绛,下了雪。

        向北推开窗,两片藤蔓,生了水锈的味道,垂落在窗棱上。伸出手去,拂了一袖的白。

        鸽灰的天泛着青白的光,鸽子穿越风声,簌簌地飞去。

        这一切,是在你的眼睛里。

        镂着青藤的门开了,合了。

        薄白的雪片旋起一小股烟尘,在你奔跑的双脚下,把身后的十里雪原跑成了一串生鲜的伤口,而你已去得远了。

        灰色瓦片下响起叩门声,抖落了几片雪后,开启了一扇松木香的门。

        门内的人看到的是一颗发着光的珠子,不事喧哗,令人绝倒,那是你——

        “眉黛儿小姐?”门内人的声调直直地高了上去。

        “桦朴老板,抱歉在圣诞夜造访,希望没扰了您的好兴致。”你微微地笑,眼光掠过开门人身后桌上那顿够奢侈的晚餐。

        “请问我能为小姐效劳些什么?”

        “不是需要麻烦您的事,而是我……我听说住在您这儿的外乡人都是很穷又有悲惨遭遇的人,所以至少想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希望为他们做点什么。”你这样子说的时候,琉璃珠般的双眼深处有光浮上来。

        “哈哈哈——”桦朴仰头一笑,“可是您能做什么呢?小姐,这里不是您那堆满洋装和百合的地方吧?”他褐色眼睛中渐渐地起了一层讥诮之色。

        “家母的确也是像您这样子说我的。但是,我想我有那种力量,温暖的力量。”你又微微昂了昂头,以便把声音发得更清晰有力。

        而实际上,眉黛儿是偷跑出来的,因为当她告诉母亲将要做的事时,母亲那头如同她个性一样枯淡慵弱的黄发险些直竖起来,尖锐的嗓子仿佛一把锥子在凿、凿。

        “我告诉过你了,穷人全都是贱人、贱人!”

        “在这世上,谁的温暖也不足以取暖于别人。”桦朴捏住翘起的一撮胡子,看着眉黛儿的神情又带了不经意的笑,“他们说您是梅里斐的珍珠,不食人间烟火的呢。如此看来,果然的喽。”

        她转过来,水气的眸子泛着潮气,竟是有些凉的。紧闭的唇瓣没再吐出一个字。

        “那么您自己过去吧。”桦朴把粗涨的手指抬起来,晃了两下,指了条路给她。

        左进三间房,只是凿在一条逼仄走廊上的三个洞,所谓的门却连块木板也没有,就直接把帘子放下来遮挡。

        头顶的瓦缺了一块,便用玻璃代替,那成为走廊上唯一的光线来源。撩动那半寸扇形的光线,手指一划,尘埃如浪淘般汹涌,纷乱的银屑。

        她在第一扇门前站立许久,因为那门楣上倒挂着一张完整的狼皮。然后,终于掀起那张皮毛。

        谁也不能准确说出,人与兽的区别

        那是极北的寒冷之地,阳光的赤剑也斩不开微蓝冰雪的西伯利亚。

        为时八个月的冬季即将来临,米哈伊尔要为他那间用针叶松压实的小屋中储备最后的食物,雪兔、松鼠、蛇、刺猬……人与兽行止于同一雪原,风雪擦出的眼睛泛着针尖般的光芒,那是同獠牙与利爪同样森寒的眼神,不过是,只能是垂向生存的一把利器。

        所以当米哈伊尔被那针尖刺中时,他的身体有阵细小而尖锐的疼痛蹿过。拾起那只刚猎中的雪雉,他回过了身。

        两只西伯利亚狼,蹬直的后腿,微曲的前腿,筋骨在灰色毛皮下凸出轮廓,那是进攻的姿势。

        手已勾在扳机上,一只却狼晃了一下,腿轻微地抽搐着。他一愣,然后松开了手。在他面前的是两只干瘪着肚子的狼,一定已经有很久没猎到食了,它们想把这当最后一博,它们选择了一个打到了两只雪雉,一只野兔的人。

        没有比死更严重的事了,而它们已连这雪岭上呛人的寒气都禁受不住了。

        眼中散开的那抹了解,叫做同情吧。信手一扬,两抹灰色影子剑一般翻飞,半空便叼住了他的猎物。刚落了雪的地上被血划过半圈淋漓的圆。顷刻,泼溅了大片繁华,甜腻的腥香沉浮。渐渐地便不能明白,自己救的是那两只狼还是他自己。

        自那日起,米哈伊尔的门外便常蹲卧着两只狼,而他门前的雪上总有一滩红从底层慢慢涌上来,任那雪一层一层盖了也遮不住。

        当风如脆薄的刀口般,雪如扯碎的流云般时,野兔穿行的小径湮灭,走兽喉咙深处的低喉不闻,只有落白一片一片压上来,覆满耳廓。米哈伊尔第一次向两只狼伸出空白的手,他已经一无所有,连自己的口粮也丁点儿不剩了。

        时下,无论是他那杆宽口径猎枪还是两只狼湿润的鼻子都再嗅不到生肉的香。于是和衣倒在床上,没顶在饥饿这沸腾的海里。

        纷乱的梦里叠着无数重声音,扭曲的肠子还在发出别扭的声响,有谁的脚步声始终浮在最表层,行进且迟,辗转不决。

        想醒过来,向天伸出弯曲的手指,却从梦境湿滑的卵壁上垂落。

        如此,反复。

        不断地不断地起伏在声音的浪尖上,被高高地抛上去,如一块在空中翻转着的青玉,划着细长的弧线,要纵身一投碎作千滴万珠,骨裂如灰……

        猛然    醒来

        两只狼低嚎一声,闪身退后,爪子把风撕出了血,呼啸而来。饥饿慢慢熬成一种快意杀气,连手足都会连骨带血的吞下。

        比扑腾过来的爪子更快抵达的,是悲伤。那个是伏在他身边,像狗一样蹭痒的那两只狼吗?

        白昼的青白光里狂乱的黑影晃动。

        撕咬、抓扯

        撞击、捶打

        生命在剧烈的疼痛中洗劫,最后从尸体上抬起头来,对着惨淡青空和荒凉大地爆出悠长的野性吼叫的,是那个男人,米哈伊尔。

        彼时,恣肆野风,垄上长空。

        月余后,有人在一间不断涌出腐臭的木屋里,发现两具狼的尸体。床首的一只喉咙已断,脖颈处大块毛皮脱落,落下无数厚钝的牙痕,唯一吻合的,是人的齿痕。床尾的一只头骨碎裂,一只沾了血的烛台滚在旁边,黯淡的金属有诡异的红色开的花。那只狼死死咬合的獠牙间有烂兽皮靴和模糊不堪的一只人脚。

        “就是您的那只脚吗?”少女这样问面前的男人,披挂狼皮的门扉后的这个男人。

        “没错,我就拖着这样残废的身子离开那间屋子,去到另外一个镇上生活,那儿是西伯利亚边缘,远离酷寒,人声鼎沸,在那里我是制雪橇的手艺工人,米哈伊尔。”

        我的雪橇卖的最好,渐渐地便在那带出了名。这天傍晚,一个少年来到我的铺子。他衣不蔽体,两只肩头瘦弱孤耸,但他的眼神出奇晶亮,看着人的时候,眼睛里像有火舌要蹿跳出来。他说他叫诺凡,是个乞讨流浪的孤儿。我收留了他,因着他的眼神,那一定是遗留在某处洞窟里的烛火,空旷幽凉,燃烧得再美丽也无人驻足。

        诺凡不多话,却腿脚勤快,穿着蓝灰色的粗布工人服,身体却在那样暗淡的颜色下爆出噼噼啪啪生长的声音。我常常被那种声音惊得突然停下手来,就呆呆看着他挺拔的背脊和我溃烂的伤口。他为什么不杀了我继承这个铺子呢?像那两只狼一样,用爪子撕裂恩主。

        “您为何要怀疑他呢?”少女问。

        “因为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像那两只狼,闪烁着兽的野性。于是我决心,一旦他露出爪子,就杀了他。”

        在那个连星月都沦灭的夜里,有个影子来到我床前,幽绿的眼波流转过去,一身的凉。

        “是他?”

        “是他!”

        “后来呢?”

        “呃哈哈哈哈哈……”米哈伊尔的声带发出吱吱嘎嘎的笑,“你还记得那只死在床首的狼吗?他的脖子上有与它相同的齿痕!”

        “什么?”眉黛儿大惊,“您咬死了他?”

        “没错,我是最强的,活下来的只能是我!现在,你看清楚了,还说什么要安抚我的伤痛吗?天真的,小姑娘……”

        “您的伤口又溃烂了……”眉黛儿俯身,扯起那条长长的针刺裙子,细小的针脚绣出绵延的藤蔓,碧绿的刺爬在月白的绸缎上。太过精致了,便经不得一挣,在她指下裂开寸余长的口子。

        她用那样的水滑的绸缎一圈一圈包扎着米哈伊尔流脓的创口。再纤细的心也经得起百般折磨,却再无法承接清浅的月光,回不了头的岁月,只有刺骨的痛楚。

        “滚!滚!滚!”米哈伊尔抓住案头的杯子,直直扔出去,白瓷碎得异常清脆。那回不了头的岁月,就是用这样的声音狠狠碎掉的么?

        “你少在这儿假慈悲!说什么安慰,说什么同情!裹在那样名贵绸子里的你们,根本什么也不懂!竟……竟想到我这里来找乐子!你们全都想杀死我啊……杀死我!”

        啊……呜呜呜呜呜……

        然后伏下身子,深深地,哭起来。

        “眉黛儿小姐,请快走吧!”桦朴出现在少女面前,强行将她拉出那间狼皮屋子。

        “老板,您为什么不找个大夫看看他的腿呢?”

        “他没有给我诊疗费啊,小姐,我是商人,又偏偏不像您这样善良。何况,您认为他的伤仅仅是在那条残腿上吗?”

        “是的……是在心上。”

        “从那样的死境挣扎出来的他,已经自己成为野兽了吧,而且是最毒的那种。他已经无法相信任何生物了,他在等待着背叛,无论那男孩子做什么,他都一定会找出背叛的理由。而且,他又怎么能确定那男孩是要杀他,说不定,那孩子只是想去为他掖好被角呢。”

        “您是说?!”

        “呵呵……我只是随便猜猜的哦,小姐。”

        那么,就带您到这扇门前吧。

        人们往往毁灭在自己的爱里

        那一天,终于过去了,但那天之后,命运才刚刚开始他的摆布。

        工地上那天罢了工,许多人拥进这间低矮的棚屋,他们摘下灰布帽子,一边拍去尘土一边掩饰他们的泪水。他们用担架扛回了还暖的尸身,他们说他是从工地那高高的塔吊上摔下来,跌断了脖子死掉的。从那极高极淡的天上以俯冲的姿势摔下来的吗?那一定很疼、很疼吧?我的丈夫,乔恩。

        人流涌来了,又散了,留下了什么呢?几句敷衍的哀悼的话转瞬就四散在空气里了,指尖是凉的,几滴湿暖的液体缓缓滴下去,滴下去,永远都不明白,泪水为什么流在静寂里却起伏着那么汹涌的悲伤。

        听不到了啊,这悲伤以外的任何声音。

        我埋乔恩在那片青草坡上,没有钱的穷人死了只能在那里草草安葬,我就这样望着你吧,乔恩,你坟头何时开了那朵白色的小花?

        我站在工头面前,挺直了胸,替乔恩争取一笔抚恤费,被狠狠拒绝。

        可是这是为什么,乔恩,我们手拉着手离开了小镇,走的那天我们约好了,十年之后,要在彼此身边幸福地……微笑。你那样说着的时候,雨斜掠过青青石板路,每踩下去都是湿漉漉,一直溅到我脸上去。我们本来可以在那小镇上找份活计,在面湖的小山坡上盖座小木屋子,也没有篱笆,可是草绿起来时,红色野蔷薇也爬满了白色的花架子。我们本来是可以那样过完一生的。我们却来到这个人声鼎沸的城市,你摔断了脖子,在22岁的时候,你连已经有了孩子都不知道呵,什么也没来得及出口。

        所以我一定要争来这笔抚恤费,你为他们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至少要用他们的钱养活这个孩子。

        我天天坐在工头门外的石阶上,用一只掉了瓷的碗乞讨几口剩饭,我都吃的一口不剩,直接塞进喉咙,否则我不知道能不能堵住那悠长凄厉的哭声。然后终于再次见到工头,我仍然挺直着胸,那只破碗里还不能容下我的自尊。

        再出那扇门时,是被人像狗一样扔出去的。我被几个男人蒙住头毒打。我弓起身子,护住腹部,骤冷的拳头和骤热的泪浇灭了我每一寸称做希望的信仰,一寸一寸碾落成灰。

        七个月后,一个只重三磅的男孩子被人从血泊里举起来。那个傍晚,夕阳薄浪一般颤动。那孩子或许根本不愿出生,那嘶哑的哭声,竟像是喊着要回去。我的心不是高踞在悬崖上,不是命悬在刀削的峭壁上,还能在哪里呢?

        就把我心上的名字给他吧,乔恩。

        他是个有着胆怯眼神的男孩,喜欢扯住我的袖管,脸有一半藏在我的裙子后面,他像一只瑟缩的小动物,一触就逃开。这个孩子,在我眼里,他的成长是那么生疼。成长是破布片遮不住的,而困苦又是成长不能带走的。长长的穿花巷子、疏烟小径的人家,我们于安稳度日永远是客。我们是靠着冷眼和冷饭活下来的,乔恩迈着细碎的步子嗑嗑绊绊跟在我身边,微微仰起的脸上有着安详的光彩,总是攥着一手汗水,很委屈似的揪住胸口的衣襟。乔恩,我永远永远也想蹲下来把你贴在滚烫的胸口,这些原不该是你的生活呵。

        4岁大的你,追上去讨一口吃剩的蛋糕,被吐了一身唾沫。

        丢到地上去的半个面包,你伸手去拣,却伸进了狗嘴里,有人故意放了狗来看这一出闹剧。

        几个同你一般大的孩子围住你,用一块肉引诱你走到污水沟,他们把那块肉随手一扔,你扑出去的身子便整个掉进污水里。在他们尖利的嘲笑里,你是怎样把手心都攥出血?

        你以为背对我就不会被发现吗?你哭起来会整张脸都皱起来,不出一声,眼泪像长长的雨水流下屋檐。你总是那样子,什么都不说。扶住一棵相思木,抓住一把青嫩的叶子,草木的甘涩从你弯曲的指节上散开来,化成了,你眉弯的愁事。你的心脏够承受那样的沉重吗?乔恩……

        所以从那天早上开始,我将你留在我们的小屋中,一间废弃的仓库。这样的羞辱只要我,只要妈妈自己来受,就足够了吧。我把你锁在屋子里,这样就不必担心你会满街追寻我,像上次那样,又是留着血跑回来的。

        我以为这样做你就会幸福,我忘记看你坐在一抹残阳里时的眼神了,一定能滴得出水来吧,水一般幽凉。

        后来,我渐渐地每天都要很晚回来。不是的,乔恩,我不是想把你自己丢在家里,而是真的这附近,再没有人肯给饭了。我要走得更远才能讨到这些,虽然只是几只黑面包和一碗飘着菜叶的汤。乖乖地吃掉,不要把眉头皱起来。

        乔恩,这些留下来,妈妈明天要走得远一点,如果不回来的话,就吃这几个面包,知道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乔恩吼起来,像头发疯的小兽。“妈妈,不要留我一个人!我……害怕!”

        “怕?为什么害怕?”

        他把头低下来,埋进我怀里,轻轻地说:“妈妈在的话,就不怕了吧……”

        第二天的曦光照到乔恩身子上时,他还没有醒。头埋进胸前,团成一个小虾米,一起一伏的,在我渐渐发亮的眼睫上,闪着着珠白的光。他的脸是一种单薄的白,肩头不禁一触的瘦弱,最近又瘦下去很多的样子……就是那样子的你,常常要让我看到落下泪来。

        我动身前往另一个城市,有一则广告说收女佣,我前去应征。我给乔恩留下了足够的面包,把他锁在屋子里。但我不曾料到,来回只两天的脚程,却因为一场急雪耽误到三天,是的,虽然只多出一天,可是我们那要算计了又算计的口粮就要不够了。

        第三天傍晚,我来到屋门前。

        “乔恩,妈妈回来了哦——”

        “乔恩,妈妈被聘上女佣了,我们……”

        那把锁从手里重重摔下来,掉到了脚边——“乔……恩……”

        他头枕着胳膊,趴在当街的窗沿上,一只拳头紧紧地攥起来,放在揉皱了的襟前。永远永远地,等待在了那个姿势上。

        “乔恩,我们不必流浪了。我们会住进有壁炉的大屋子里,窗子外面有一大片你喜欢的草地。每顿能吃到白面包,会在你口里香香地化开,可是你不必舍不得吃,因为那会够你吃到饱。我们也会有钱给你买衣服了,你那件已经太破了。还有,还有,不会有人骂着你是贱孩子了,我不要你哭了,再不要了……”

        “后来呢?”少女问。

        “后来吗?我就把他永远抱在了怀里,看,在这里哦……”我把乔恩双臂举到这个女孩子面前,她的瞳子忽然张大了那么一下,“永远哦,乔恩,妈妈永远不再离开你了!”

        “你在做什么?快要哭出来了?”我托住她的脸,“你看,你看,你和乔恩哭起来一样哦,脸像被人揉皱了一样。”

        我知道,这个女孩一定要说,我的乔恩是一个布娃娃,她的表情是那样说的。

        “乔恩,这是乔恩,你一定要相信!”我捉住她的手,放在乔恩的头发上。“他们说乔恩是死了,他们还说我疯了。但是这是真的乔恩!我每天给他吃白面包,不要他挨饿。我有给他穿得很厚很暖,他就再也没有哆嗦过。我那时答应给他的啊……”

        眉黛儿就再也没忍住,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那房间。

        “你哭了。”华朴挑了挑眉,没有半分惊讶的意思。

        “老板,请您每天多给那位母亲两个白面包,她看起来就快死了。”

        “啊,那是自然,因为她把仅有的面包都喂给了那个布娃娃,自己几乎是不吃东西的。为了让那个布孩子‘吃’下去,她把面包都揉成了碎屑”

        “您可以多给她两个面包,叫她自己吃啊。”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她并没有给我钱,我是……”

        “商人是吗?这个给您,抵她的钱。”她摘下一对耳坠,递给华朴。

        “珍珠吗?这光泽,这颜色,是上品呢。好吧,我会照做。可是我想那母亲是不需要的吧。”

        “那是为什么?”

        “她在赎罪啊,她的过分的爱害死了她的孩子。如果她注意到乔恩是宁可受再多羞辱也是不愿和她分开一刻的话,那孩子便不会死了吧。”

        “那孩子究竟是怎样死的?”

        “病了很久,她都没有注意到啊。她只在乎自己的幸福,却忽略了那孩子的幸福啊。”

        “老板,请您收回那样的话!她没有错!那位母亲,原没有错的啊……爱和被爱的世界里,上演怎样的悲欢都是无错的,因为,忠于自己的心,没有错!”

        “你的话不一样了哟,小姐。”桦朴扬起不经意的笑。

        乔恩——

        那天一定有好看的落霞,把他的脸染得红红的,从来也没有过的健康的红。可是,那样美的落霞天天飘过,那个在窗边死去的小孩谁也不会顾怜,就那么无力地承担着他的思念和痛苦。

        窗外,一庭的繁花都落了……

        你如何地被伤害,便如何地伤害人

        鱼缸?

        在第三扇门内,眉黛儿的眼前,是一个巨大的鱼缸,整个房间就是一个鱼缸,玻璃上反着冷光,几乎溢出的青色水波里,游荡着七条黑真鲷。不,四条在游荡,三条在漂浮——已经死去,翻着青白肚皮。

        眉黛儿以为,自己也置身在鱼缸内。水的纹路在身上散开来,打湿了刚哭过的心。

        “你是想问它们为什么死了吗?”水里,传来遥远而含糊的说话声。

        眉黛儿险些跳起来。

        “你不必怕,是我在跟你说话,你走近些。”

        稍迟疑后,眉黛儿上前几步,正好对上了那条跟她说话的真鲷。它的嘴巴张张合合,吊诡地做一个O的口型。

        “你为什么可以说话?”

        “我们原本是人,是印度的神僧,拥有这样的力量是理所应当的吧。在我们的家乡,还流传着一个传说呢,是这样说的——”顿了一下“你不介意听听我的话吧?”

        “嗯,是……是的。”

        我的故乡至今流传着一则传说,实际上就是赞颂着我们的事迹的。那是三百多年前,我的家乡乌散里暴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洪灾。暴雨持续了几十天,山石崩落,河床决堤,大水向东,国家的腹地蔓延,没有止住的意思。我从佛前摇闪的烛火里占出了这一灾相。我,迦希,神庙的最高神僧,带着座下六个神僧,都是拥有操纵水的法力的子弟。一齐前往灾区。

        在那里,羽翼丰满的小鸟仓皇地向西天飞去,却被秃鹫的爪子撕了个稀烂。

        占卜师拣起飞鸟散落的灰色羽毛说出这样的预言——

        “洪水之灾退却时,七僧之血冷透时。”

        灾民们听到这样的预言个个面如土色,几个女人呼天抢地。不,你以为他们是怕我们死去?他们是怕作为救星的我们撇下他们,撒手离去。为了挽留,他们弯曲了他们尊贵的膝,跪下来,流着泪不断重复着乞求的话。

        四顾时,大水茫茫,即使我们想走,在这方寸小国之上,无论逃到哪,也是枉然吧。况且我们本来,就不曾想过逃离。

        “衍摩,”我换来一个乌色发肤的男子,他们称他作智者,这个在我脚边匍匐得最久,嚎啕得最久的人。我让他答应,在我们七人死后,将我们尸体好好安放。到大水退去后,第一次月亮爬上青色山峦时,点起十支火把,要一百个女人的泪水流淌过我们的胸口,然后,将我们葬在被月光洗濯得通透明澈的白莲下,七朵,在沉香里长眠。

        衍摩自然是郑重地答应下来,他并不知道,那是一个法术,一个可以复活的法术。

        在洪水被我们合力封冻后,我们的身体里流动着冰,就那样倒下了。

        冰冻的水流消融后,那是三个月后的事了。苏暖的水回落,潺缓地流去。

        满月好似一滴浑圆的泪,无人拭去。

        村民们商讨着那个秘密的仪式,衍摩,那个智者,指着坍塌的房屋和荒芜的田园,大声地说:“当务之急是让活人安居,而非让死人安稳。让我们不要为那几个和尚操心了吧,大家的任何事情都比这个重要得多吧。”

        “但是,”人群中,那个最愚蠢的玛达卜怯生生地开口了,“我们答应过他们的啊,要在水退后有月普照的第一晚,在十支火把的辉映下,由一百个女人的泪温暖他们的胸膛……”

        “好啦,玛达卜。”衍摩将一双白色的眼珠瞟过来,“这件事情,还是让大家一起决定吧。”

        人群开始骚动,声浪像波谷,一峰一峰绵延。

        “我们听衍摩的!”

        “我的意见跟智者一样!”

        ……

        玛达卜一个人的声音立刻被淹没了。

        人群一哄而散,只有一个人留下来,只有一个人。

        “玛达卜?”眉黛儿脱口而出。

        “是啊,的确是他。一个从小到大永远被指责为‘愚蠢’的人,那个晚上又做了一次愚蠢的决定。”

        “他点燃十支火把,他找到七朵白莲,但是他找不来一百个女人,于是他把他自己的泪水流尽。但是,我们的胸膛并没有温热。于是,我们不能复活成人,我们只变成了七条冰冷血液的鱼。”

        “那么,它们又为什么死掉了?”眉黛儿以手指着那三条翻白肚子的鱼。

        “鱼吃不到东西也是会死的吧?”

        “难道你是说……”

        “眉黛儿小姐!”风被剧烈地抖乱,桦朴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快走!梅里斐失火了!”

        眉黛儿一直冲进雪里,雪很凉,贴着肌肤,一片片湿冷像细密的鳞片。西边的天无限盛大,在她眼里跟朵花似的,缓慢地、旋转着张开绯红色饱满的花瓣,梅里斐的尖塔城堡就成了凸现在心脏处的蕊。

        她一时不能反应过来,那是家,那朵绮丽妖冶的花,竟是她的家。

        她突然返身,一直跑回到鱼缸前,大声、颤抖、急切地说:“迦希,你有操纵水的力量吧,请你帮我唤来水,把梅里斐的火扑灭!”

        迦希看到的只是一个狠狠揪着衣襟,乞求他并流着泪的女人,并无特别可怜之处。它摇摇尾巴。

        “我的母亲在家里,求求你!我求你!”

        迦希慢慢地把身子转过去,用尾巴对准她,狠狠摇了几下。

        眉黛儿只听到自己口中迸一声哀叫,并且在那声哀叫里重新冲回雪里。风一下子撩乱了头发,裙角上青藤缠上来,温柔的长刺的手臂弄醒了疼痛。

        桦朴远远的看到了,那条白裙子不断飘摇,像极了一片微小的叶子,消失在妖娆浓烈的花开里。

        那场火终是未能救下,坍塌的梅里斐堡轰隆作黑褐色的一堆。家仆尖叫四散,临了只有母亲受伤,严重烧伤。

        眉黛儿用手抚摩烟熏过的痕迹时,只有藤蔓在纠缠中永生,绿色藤蔓,梅里斐家的标志,取意柔韧。

        当她低头垂怜这丛长梗植物时,微笑,复又失声。

        原不是这样的,生活原不是这样,一定有什么错了。突然把茶杯打翻了一般,措手不及地让碧绿的汁液泼溅了一地。

        在母亲的病床前,栀子的花瓣纷纷落尽,一夜里她的呻吟足以使人疯狂。

        母亲已浑身溃烂,绷带一圈圈没有尽头地缠下去,她已经被切割成一条一条的,包括支离破碎的,灾难的真相。它们随母亲口中断断续续的呼唤载浮载沉。

        她叫着,“贝伦……贝伦。”

        这个名字完全陌生,却不断地不断地呼出。

        眉黛儿遇到老管家时,他正坐在梅里斐的残垣上哭泣,并用指腹雕镂藤蔓的每一处细节。

        “不知道贝伦会不会喜欢这藤蔓呢?”她开了口。

        “当然喜欢了!”管家冲口而出,当看清是眉黛儿又急急改了口,“不……啊,我不清楚这个人。”

        “可是母亲说,是贝伦放了这把火。”

        “夫人当真是那样说的吗?她果然还没有忘记贝伦的诅咒呵!”

        “诅咒?”

        “小姐,这是您的母亲绿蒂蓓做的孽呵!”老管家长叹一声,“您还不知道吧,夫人从前的名字,叫绿蒂蓓,是梅里斐的女佣,当初,还是贝伦将她从乡下接来的。他们那时是一对恋人啊。”

        那一天,眉黛儿听到了一个最长的故事——

        25年前的梅里斐堡,有一对手植长青藤的恋人,他们是贝伦和绿蒂蓓。男佣贝伦割舍不下乡下的恋人,便接了她来也做了女佣。两人愿自己的手永远被对方握住,便用缠绕的青藤来纪念。但是美貌的绿蒂蓓却被年轻的梅里斐伯爵猛烈追求,伯爵的玫瑰芳香,盛过青藤甘涩;伯爵送的衣释有着熏香,压过女佣双手那操劳的味道。她终于不再记得,乡下的甜蜜回忆,青藤的誓言,连贝伦沉痛的目光也再不能触动那颗心。

        半年后,贝伦突然被伯爵叫去,一顿暴打后,以企图玷污绿蒂蓓为名解雇了他。指证他的人,恰是绿蒂蓓。

        没有人能忘记贝伦的目光,那是快要被极端的愤恨和悲痛撕碎的疯狂眼神,他流着血的唇角始终噙着冷笑,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死死盯着绿蒂蓓。

        跨出梅里斐堡时,他望着那株青藤,不能拔步。

        那心甘情愿的缠绕,已经变作荆棘狠狠地绞痛他,绞得血在刺尖上蜿蜒。

        他一脚跨出梅里斐,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是个诅咒——

        “绿蒂蓓,我要用你的血洗清我的冤屈和痛苦!”

        在洁白的床塌前,眉黛儿无法辨认,这个人,就是母亲。她想知道,母亲那一小段记忆被她藏在哪了。那个在稻田熏醉的风里,等待着,等待着恋人缓缓而来的少女。那时,她也有雏菊一般的脸庞和柔软嫩洁的心吧……那么那个少女,被藏去了哪儿呢?

        她唯一记得的,是父亲死后,母亲便把常青藤当做了梅里斐的家徽。那么,她是以怎样的心情,记取这株植物的回忆呢?

        窗子上的栀子每天有换,已经是第二十二束了,玻璃长颈花瓶,把花托起来,将茎吞下去,阳光穿过时,罅隙间下一场樱色的雨。

        母亲这天格外地好,还强撑起来,要看栀子。

        突然她的目光无法错开,对着青空一声长啸——

        贝伦——

        “贝伦!我那时不是故意要害你!我是被逼的……我……我那时已怀了伯爵的孩子啊!我不能在你眼前生下这个孩子,所以,才一定要撵你走……我……一直是爱你的啊!”

        贝伦,贝伦——

        她倾出大半个身子,吊在窗外,狂乱地挥舞着手臂。那个名字的凄厉呼唤,响彻整个医院,回荡在颤悠悠的时光里。

        眉黛儿顺母亲的手望去,正对这间房对面的楼顶上,立着一抹淡灰影子,礼帽耸进残红的烟霞里,逆着光,使得夕阳斜堕在他一侧。

        “贝伦……原谅我!我只是再不要做穷人……那些亲戚骂我们是贱人……就因为穷……竟那样子说……我再不要做穷人!再不要!”

        母亲抱住被泪弄湿的脸,伏下身子哭得肝肠寸断。对面楼上的影子却没有听下去,披肩一扬,摆上天际。母亲欲上前抓住,纵身一扑……

        她坠下去时,起了白色的风,是绷带绕过西天的云彩。

        暮雪,青石板巷子的尽头,开启了一扇松木香的门。

        “是来这儿看人吗?”门内的男子问。

        少女慢慢摇头,换了一只手沉沉托住红木匣子,攀附着墨绿的青藤,纠葛缠绕。她一只手举起一枚小小徽章,一闪而过的金,依然是繁复的藤蔓。

        “请给我一间房。”

        “要做什么用呢?”

        “等人,报仇。”

        “因为他害死你母亲?”

        少女点了下头。

        “真傻!”

        “那是我的幸福。”

        “即使付出生命?”

        少女再点了头。

        “左进第四间,你自己去吧。”

        在门合上之前,少女回身一瞥,来时的路都已碾落成泥,那么那新雪是为着谁那么缓缓地,缓缓地飘下来呢?

        蛾子为什么要扑火呢?那样做是它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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