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睡错床了。”
我推推裹在我被子里的那个人,又累又困地嚷嚷。真是的,我清早没睡醒就出去跑操,来回不过一刻钟的事,本想回来接着睡的,谁知道竟被鹊巢鸠占了。
那人拉开被子,只露出一截背来,衣衫下分明印出一条笔直的脊梁骨来,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瘦的人。
我向宿舍另外的几张床打量了一下,剩下的五张床上各自躺着还在熟睡的舍友。夜的气息还没有褪去,如果不是只有我们系规定必须跑操,我才不必天天受这份罪。
可是既然大家都睡在自己的床上,睡在我床上的人又是谁呢?
我刚想把她扳过来看个究竟,她却自己爬起来,背对我直直地坐在床上。
她背对我,始终背对。然后,缓缓回过头来……
那只是个小孩子,八九岁的光景,罩在一件过时的运动服中,两段细瘦的手臂伸出来,把整个袖管晃荡来晃荡去,而她正仰着小小的脸,用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定定看着我,那样泛着微微淡蓝的瞳孔,宛如浸在水中的两粒葡萄。
我弯下身去,扶住她的肩膀问:“你叫什么啊?”
“我叫小田。”
“那你从哪里来的?”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才答道:“从一个很黑又很亮,很冷又很暖和的地方来的。”
啥?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且不管她的谜语,还是先把她送回去。
“是吗?那姐姐带你回去吧。”
我伸出手拉她,她的手腕像一只滑溜的鳗鱼,从我掌间一扭便挣脱了去。她低下头,细声说:“我不回去。”
“可是,可是”眼前的情况让我很困惑,“你到底是怎么来的啊?”
这明明就是一栋大学公寓,为什么大清早会有一个孩子躺在我床上呢?
她很委屈地,“不是你让我来的吗?”小小的脸皱起来,都快哭了。
我有些生气,这孩子都说了些什么鬼话啊。到现在为止,我除了知道这孩子叫小田,其他的一概弄不明白,我今天是得罪哪路英雄好汉了?
我刚要发作,突然背后有针扎一般的灼痛感,回头一看,见五双眼睛如激光一般穿透我的皮肤,几乎发出滋滋烤肉的声音。刚才她们还在熟睡,不知何时已醒来,如五尊坐佛一般盘腿蹲踞在自己床上,面朝一个方向,那就是我的床,嘴巴一个比一个张的大。
“你们抽风啦?”
她们却异口同声地问我:“你在跟谁说话?”
“她啊。”我指着小田,“这孩子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赖在我床上不走。”
“谁?”她们又再次异口同声问。
“看不见啊你们?这么大个活人。”我扯着小田的袖子向她们那边推过去。
“可是,除了你,那儿没有别人啊。”一个说。
“从我们醒过来就看见你一个人对着空床在说话了。”另一个说。
我浑身涌起一股寒意,再看向那孩子,她也正看着我。突然像一缕烟似的轻轻飘起来,在我眼前转起圈来。她依次飘过我五个舍友面前,拉她们的头发,扯她们的衣服,但她们显然没有看到她也没有任何感觉。
我大叫一声,抱住头跑出了宿舍。
“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我在心里不断尖叫。我撞鬼了,大白天的撞鬼了!
“你别跑,等等我啊。”
我在走廊上狂奔,好想足不点地插翅飞行。开始还听到她在后面呼哧呼哧地跟着,后来就索性没了声息,我忍不住回头去看,这一看脚下便自动停了下来,并且转过身子走了回去。
她刚刚从地上爬起来,膝盖渗出血来,将白色的裤子染得殷红一片。
“你……摔倒了?”
“没事的。”她吸着鼻子小声说。
她忍着痛不哭的样子让我觉得心里一软,某个地方尖锐地疼起来。我把她扶起来,拉起她的裤腿,她手忙脚乱地来帮忙,我才看到她的手掌也都擦破了皮,露出白色的肉来。
“疼吗?”我帮她吹伤口。
她连连摇头,“小田不怕疼!小田连打针都不哭呢!”
一滴水珠落下来,砸在小田的膝盖上。
“你怎么哭了?”小田用一只小手抹着我的泪。
是啊,我怎么了?为什么我这么难过,心里好像被人紧紧地揪住了般喘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是眼泪它自己流出来了。”
此时,我的心里一片悲伤,刚才的恐惧在她摔倒的瞬间消失了。
“对不起,以后我不吓你了。你要我回去吗?”她细声问。
我仔细看她的眉眼,想找出让我如此悲伤的理由。她有透明的皮肤,细黄的头发稀稀疏疏的,嘴唇是一朵小小的花蕾。她的面庞连同她的举止、衣着都这么熟悉,可是又如此模糊不清,如同远古时代一枚被随意抛掷在海里的贝壳。再次被打捞上来时,已爬满久远而苍老的纹路,却再也无法断定它的由来。
“你是谁?你为什么来?”我望着她,失神地问。
“我是小田,我来找一样东西。”
“找什么?”
“我要是说了,你可就不许再撵我走了。”
“好的,我不会的。”
她又伸出右手的小指来,“我不信!你拉勾。”
“好吧。拉勾……什么来着?我忘了。”
她不满地撇撇嘴,兀自把手指缠上我的,一边拉一边唱:“拉勾上吊,一百年说话算数。”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你来找什么?”
“笑。”
“什么?你找什么?”
“笑,我把我的笑弄丢了。”
我这才想起来,这个孩子一直没有笑过,原来是不会啊。她长了那么甜的一张脸,如果笑起来该多么好看哪。
“我以前会笑,可是后来慢慢就不会了。”
“那是为什么?”
“因为,因为……”她低下头,两大滴泪从尖俏的下巴上落下来,“所有人都不让我笑。”
我把她按在我的怀里,箍得紧紧的。她的肩头轻轻耸动,我摩挲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说:“不怕,我带你去把笑找回来,一定、一定找回来。”
我对这人世间最后的记忆,就是我答应小田,要帮她找回她的笑。
我是被一阵顺着脚蔓延的凉意弄醒的,睁开眼睛时,水的波纹流动在我脸上,是向西流去的。阳光穿透我的身体,将我身子底下的鹅卵石映得透明圆润,一尾尾小小的水草鱼在我的指缝间穿行。
这是在……湖底?
我才一反应过来,就呛了一大口水,我觉得不能呼吸,肺里的氧气不断变成气泡破裂在湖面上。
“你很不舒服吗?我去找人帮你。”是小田的声音。
她跑开去,双手捧着一团金色的星星,在水流的荡漾下,星星散开来,不断向远处漂去。突然我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驮起来,上升又上升,离太阳越来越近,最后终于冲出冰蓝色的湖面,回到新鲜空气里。
我剧烈地咳嗽,同时觉得晕头转向,没有力气。
“如果你不把它当做湖,你就不会被淹到了。”小田在我旁边说,她倚靠在驮我起来的那个东西上,一副自在的样子。
我低头一看,差点翻下去。伏在我下面的是一条金色的大鱼,胖乎乎圆滚滚的,好像用气球吹起来的一般。可是它没有眼睛,整个鱼身上全部覆满淡金色的鳞片,尾巴如同一把金缕线,像一把弯弯曲曲的头发,飘散在水里。
“它怎么没有眼睛?”我问。
“它本来就没有眼睛的啊。”
“那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这是我的家啊。”小田眨着眼说。
“啊?可是,我明明昨天晚上是睡在宿舍里的啊,你也和我一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
“你不知道谁知道啊?”
“我不知道。”她还是摇摇头。
我有些火了,可是她微微偏着头,小小的鼻子有点俏,清澈的眼睛无辜地望着我。面对那样的她,无论如何我也没法再气下去了。
“好啦,现在你跟我去学校吧!”小田握住我捏紧的双拳,没错,刚才我的拳头差点就挥舞在她头顶了。
“学校?你也上学哪?”
小田点点头,“今天第一节课是语文。”
“语文?原来你学的不是魔法啊?”我觉得这真的很讽刺,在这个一切都荒唐的鬼地方里,竟然还有我这么熟悉的东西。
小田不去理会我了,她俯下身子拍拍那条大鱼,对它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那条大鱼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紧接着,我眼前闪过一道金光。小田的手一阵翻飞,再停下来时,她手里捏着两片鱼鳞。
“这个,是丸子的鳞片。”仿佛看到我脸上的白痴表情一样,她再次解释,“它就叫丸子,是我的‘守护兽’哦。”
“守护兽?”
“恩,你也可以有的。可以用任何你想得到的动物哦。”
“要去哪个森林捕捉吗?”
“不用的,只有你有一颗心,就能召唤到自己的守护者。”
我摸摸自己胸腔下那个位置,还好,那东西还在跳动。可是我实在对小田所说的一切都感到费解。
“哎呀,来不及了!”小田将两片金黄色的鳞片塞在我手里,“把这个含在嘴里,你就可以跟着我们一起飞了。”
这是螺旋桨吗?我把那两片鳞半信半疑地塞进嘴里,一股薄荷的清凉蔓延,我的手掌突然感受到了风的流向。紧接着,我觉得身体变得像一个气泡那么轻,不禁轻轻一跃——
我竟然如同一颗球一般弹上了天空。
“啊,你可以伸开双臂,放松,调整呼吸,想象自己如同飞鸟一般。”骑在丸子背上的小田追上来,大声呼喊着说。
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悬浮,不一会儿就觉得优游自在,我开始想象自己覆盖着洁白的羽翼,如同一只天鹅那般优雅地飞翔。
“啊,小心!”
当我听到小田慌乱的喊声时,眼前突然横出一段树枝,我急忙低下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与此同时,一阵刺耳的大笑声传来。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群穿着打扮都怪模怪样的孩子围成一圈,每个人身边都站着一个动物,可是,每一个都叫不出名字。因为它们都只带着某种动物的特征,却不是任何一种动物。比如长着狮子头的驴子,长着兔子尾巴的青蛙,甚至还有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在一个男孩的头顶一圈圈呼啸着盘旋。
我揉着摔痛的地方爬起来,走过去,看到小田身边散落了一地的文具。铅笔、橡皮,还有一瓶碎掉的蓝墨水,弄得一片狼籍。可是小田却只忙着将丸子扶起来,把它身上的土都拍打干净了,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它没有受伤后,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我撞到了树上,可是小田和丸子却也跟着摔下来了呢?我想我还是不了解这个世界的。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啊。
我走过去,想把地上的文具检起来,可是我的手指怎么都无法接触到它们,仿佛我是一个影子,一缕空气一般。
“哈哈哈,说你是个傻子吧,骑着这种守护兽还敢来上学?”一个男孩尖声嘲笑着,“我还是帮你教训教训这个丑东西吧!”他一脚跨上来,踩在丸子圆滚滚的身子上,丸子嘴里发出痛苦的嘘嘘声,这似乎是它唯一能发出的声音。小田扑上去,不断要掰开那男孩的脚,可是那个男孩却笑得更厉害了,脚又向丸子的肚子里陷下几寸。男孩崭新的皮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小田的脸憋得通红,她抬起头不断看着男孩的脸,那张狰狞的脸放大到无边无际,在她的瞳孔里,占满着所有惊悸的天空。
我一冲而上,挥手就给了那男孩一拳,但是,他却好像没有任何感觉。令我奇怪的是,男孩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他正忙着在小田身上来回蹭着自己的鞋。
而小田,张开双臂,伏在丸子身上一动不动,一动不动。
男孩蹭干净了自己鞋面上的灰,就收回腿,以饶恕了谁的姿态扬头招呼着身边的旁观者走开了。
一直到他们全部散尽,小田那小小的身子还是整个伏在丸子身上。
我轻轻伸出手去,触了触她的肩膀。她微微动了动,然后,回过头来。两行眼泪挂在脸上,在唇边,凝住了。
她低下头去默默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文具,一滴一滴浅清的水珠落下来,很快地,她面前的砖块便斑斑驳驳湿了一片。
我蹲下来,握住她的手,颤抖着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你?”
我看到她脸上的泪断落的速度加快了,然后她小声说:“没事的,他们一贯是这样的。”
“胡扯!这些欺负人的小孩简直该死!”我听得到自己牙齿摩擦的声音,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轻轻颤抖,每次生气到忍无可忍才会这样的。
“我要迟到了。”小田哀声说。
“不许去!你让我回去,我不想管你的破事!”
“是你自己不愿意回去的。”
“啊?”
“如果你真的想回去,你早就可以回去的了。我们这里,凡是不想走的人,永远都不会离开。”她拉拉我的手,“不要走,好吗?”
“除非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摸不到你的本子,也触摸不到他们,只能摸到你和丸子呢?”我拧起了眉头。
“我要迟到了!”小田的声音慌张起来,她迅速地将书本胡乱地往丸子身上的一个大口袋里一塞,拍拍丸子的头,只见它如同一颗炮弹般,呼地一下飞了起来。
我一跺脚,嗖地升到与小田同样的高度。
“熟练多了呢。”小田赞道。
“哼”我根本懒得理她。“我只是答应了要替你把笑找回来的,找回来以后,谁还要管你这个老被欺负的家伙啊。”
“啊,小心!”又是一声惊呼。
我一闪身,绕到即将撞到的那棵树的侧面去,我上下打量着,“你们这儿的树怎么那么多啊?”
“这是森林嘛。而且,每一棵树后面都住了一个人哦。还有树学校,每十个孩子就有一所学校哦。”
“那你的学校在哪?”
“就在这里。”小田牵起我的手,摸了摸粗糙的树干。
“这里?这儿似乎是空的……这,啊……”
我在掉落,在一个树洞里呼呼地掉落。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我的手一碰到那块树皮,就被一股力量吸了进去,先是胳膊,再是肩膀,接下来是半个身子,就像拱进一个大泡泡糖似的,我立刻掉进了一个透明的,芳香的空间中。
“尼克的宝石被巫师的刀子切成六块,那么……你又迟到了?”
我看过去,一条长着吸盘的藤蔓荡过来,上面站着一个中年女子,她高高地仰着头,却将眼睛瞥着自己的脚尖,直把黑眼珠抵到下眼框上,那个眼神因此看上去冰冷而威严。但,显然,她的眼睛并不在看我。因为我已经发现,在这个世界,除了丸子和小田,是没有任何人看得到我的。
有个哧哧的笑声响起来,是刚才踩在小田身上的那个男生,正学着小田清早护住丸子的样子,一边做着鬼脸。很快的,此起彼伏的笑声便在教室各处响起。
小田站在原地,仰着她那颗小小的头颅,那些嘲笑如同针一般扎在她的后背上。我看到她捏起了拳头,向那个将头发绾得紧绷绷的中年女子迈近一步。
“徐老师,我迟到是因为……”
“没有任何借口!”那女子按住眼镜,啪地弹出一只蜈蚣,蜈蚣的身子一阵乱扭,将长腿一条一条伸出来,当伸到第九条腿时,便不动了。
“九点了,你迟到了半个小时。我不愿意听你到你的任何话,你每说一句话都是在浪费我们大家的生命,”然后面向大家大声问:对吗?”
“对——”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拖着长腔答道。
“啪”一道翠绿的闪光飞快地掠过,“你给我去墙角站着。”中年女子举起手中的藤条,刷地向地上一甩,扬起一地灰尘。
我闭上了眼睛,几乎不忍心看到小田的脸。那该是一张多么痛苦的脸啊。
我睁开眼睛时,小田已经走了。她的背影走得很慢很慢,脚步那么沉重。我过去扶住她,可她却把我的手推开了。
她一直走到教室最脏的那个墙角面前,停下来。我看到她抬起手迅速地抹了一下眼睛,然后,背对着所有望向她的眼睛,把头埋到胸前,像一个真正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从耳朵一直到脖根都羞得通红。
台下一片骚动,那些守护兽像一个个小球,在自己主人和其他孩子间穿梭。来来往往之间,最后都集结到了那个总是欺负小田的男孩面前。
“沈鱼!”徐老师声音一高,那男孩抬起头,无所谓地一笑,那些守护兽便纷纷散去。
沈鱼手中已经多了一把纸条,他一张张看过来,脸上的笑意便加重几分。看完后,他将纸片一拢,一扬手,一条青龙直扑过来,那条一大清早就在我和小田头顶绕来绕去的龙,原来是这小子的守护兽。
青龙立刻抓住一片纸,飞过来,直贴在小田衣服后边。
“啊——”一把尖利的声音如划破布帛的剪刀一般。
人们望去,只见那个徐老师被倒吊在她的藤条秋千上,身子还在半空中晃荡——她荡得太高了。谁让她那么喜欢突然荡到谁面前,用粉笔头对准某个人的脑门弹出去。可是这次她太用力了,被长藤绊住了脚。
小田一个箭步冲过去,我扯住她:“别去啊,她活该!”
可是她摇了摇头,跑过去扶起了那个黄褐色眼珠的中年妇女。她抓住小田的手腕,一使劲翻了上来。她只那么一瞥就看到了小田背后的纸片。她扯下来,才读了几行就露出一层冷冷的笑容。然后她把那张纸递给小田:“念出来,大声念出来。”
小田接过来,清晰有力地吐出一个个字来:“安使绿,安使之春绿。”
她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全班都爆出哄堂大笑,沈鱼更是笑得连桌子都掀翻了。
小田完全呆住了,她错愕地站在那里,不明白眼前的一切。我心中仿佛被人猛地拧了一把,这一切都如此熟悉,我听到某个声音在不断地响起响起,扩大成一种令人惊悸的声音,巨大地笼罩过来,压下来。
“那么,谁来翻译一下啊?”徐老师用探询的目光搜索着每一个人。
“我!”沈鱼将手奋力地举起来,不经同意他已经站起来,一边看着小田,一边慢慢地说:“她在说‘俺是只驴,俺是只蠢驴’”
“不要!”我抱住小田的头,捂住她的耳朵,“不要听!”
可是当我看到她煞白的脸色时,我知道她什么都听到了。她在我怀中微微颤抖,喉头一噎一噎。然后,两行泪慢慢涌出了眼眶。
湖绿色的阳光,清浅的水底,洁白的沙石从指间流过。灰绿色的水草顺着波纹流动的方向摇摆不定,这些就是我每天早晨睁开眼睛都会看到的东西。
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停留了多久,实际上,我根本就不能确定,这是否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也许,它只是我原本生活的那个世界中,小小的,奇妙的一角。
回想起来,从我在学校里莫名其妙地碰到了小田,到答应她,为她找到笑容,直到发现了这个女孩那么多那么多令人心痛的经历。我已经完全忘记了现实世界的存在,不,我根本就不想回去了。因为这里并不是梦幻之城,这里也残酷,甚至比我的世界更真实些。
而且,我想,我已经快要知道小田是谁了。我也快要弄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
“早啊,爷爷!”
每天早晨,当小田冲出湖底,趴在圆滚滚的丸子上飞行时,她都会对一定会第一个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个老人这样说。
那个老人每天都挥着一把巨大的扫帚,清扫着已经很干净的马路,他微微伛偻的身体很瘦弱,皮肤蜡黄,散布着老人斑,那一双骨节粗大的手在他咳嗽起来时,总是攥住扫帚,连青筋都突了出来。
他总是对着小田微微点头,算是回答。可是这一天的风实在太大了,老人捂住胸口,弯下身子,咳得仿佛肺都要吐出来了。
“爷爷……”小田拍了拍丸子,停了下来。她跳下来,从口袋里翻出两块糖来,跑到老人面前,抓起他的手,塞了进去。那老人一顿,连忙摇着头推了回来,“你吃,孩子,你不是最爱吃糖?”
“我还有呢,我吃不了啦!”
“带着上学去吃啊。”
“不了,”小田微微摇头,很稚气地深深吸一口气,指指牙齿,“这里会疼的呢!”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便飞快地跑开了。老人的目光一直尾随着她,直到她在远方变成一个小小的黑色的点,老人的手中还紧紧地攥着两块糖。
我把小田揽在臂弯中,让她小小的,温暖的身子贴住我的心脏。我觉得四肢里涌动着一种又酸又暖的感觉,那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孩子带给我的感动。
小田在树洞学校自己的位子坐下来,整理书包。她掏啊掏,摸出了一大盒彩色铅笔。
“今天要上美术的吗?”
“恩!老师说,要画妈妈哦。”小田的声音脆脆的。
“那……你妈妈呢?不跟你住一起吗?”
“以前是住在一起的,可是,妈妈现在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说话不要含含糊糊。”这孩子也真是的,怎么没有一件事能给我说明白呢?
“这什么味儿啊?”恰在这时,一阵刺鼻的气味传来,我捏住鼻子。只有小田回过头,看着坐在她身旁的那个男孩,走过去,把他拉起来。那男孩憨笑着,乖乖地站着,一些褐黄色的东西顺着他的裤子流下来。
“那是?”我倒吸一口气,“是他的排泄物吗?”
小田点点头,已经自己拿了抹布清理起来。
“喂,这种事不需要你做的吧?”我扯扯她的袖管。
“可是,如果不清理,他会不舒服啊。小齐已经很可怜了,”小田停下手中的活,望着我说,“小齐有很厉害的病,他不懂什么事,在这里总是被人笑……”
“是智障吗?我小时候班上也有,而且,他就是我同位。”
小田点点头,一点都不意外。
“你很了解我的事,对不对?”
她没有回答,我继续问道:“全班只有你一个人没有说过讨厌他,所以老师让你坐在他身边。你从来都没有提过要换位子,因为你怕你走了,小齐会感觉到大家都讨厌他,对不对?”
小田默默点点头。她低下头去,一下一下清理着,“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我知道了!”
我扳过小田的肩膀——
“同学们把彩笔带来了吗?”恰在这时,身穿长裙的美术老师款款走来,她没有荡在藤条上,而是踩住自己的裙子一步一步挪动。我真是叹为观止,她竟然也不会被自己给绊倒。
“带来了——”孩子们把最后那个字故意拖得很长很长,一股撒娇的味道。
上课了,我只好放开小田的肩膀。她坐下来,望着长裙子美术老师的眼睛闪闪发光。那位老师正在说,要大家把妈妈最美丽的时刻画下来。
我看到小田画上的人有黑黑的头发,在肩头扎成一束,明亮的眼睛含着笑。穿着红色的,勾花的毛衫。她几乎整个人都伏在画上,一笔一笔,连发丝都是一根一根画出来的,那么专注。
“让我来看看你的画。”沈鱼跳过来,顺手扯起那张还未完工的画,画上的妈妈有着弯弯唇角,还没来得及用红色彩色铅笔涂得丰满红润起来。
“哟,画得不错嘛。不过啊,这样的话——”沈鱼迅速抓起蓝墨水,哗地泼了上去。他用指头捏住一角,一拎,颜料便如同水流般,一股一股划破洁白的脸颊、修长的脖子,还有,还有那没有来得及变得红润的嘴唇,“这样,是不是更漂亮啊?”
“哦,对了,最好在这画的背面写上‘丑八怪的妈妈’。”
那张画雪片一般飘零,掉落在小田的脚步。她跪下来,双手捧起,用手去擦那些墨迹,极力想看清那墨水后面的妈妈的面容,那笑着的妈妈啊。
眼泪一滴一滴滚落,她猛地抬起头,大声吼道:“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
“因为,你是丑……”
还没说完,沈鱼的脸上便挨了狠狠一拳,是结结实实的一拳,我揉揉手,好痛啊。咦?是我打的?我能接触到这个世界中的人啦?
小田的拳头还僵在半空中,她愣愣地看着我,沈鱼的脸上也满是惊骇,他阴晴不定地看着小田始终没有动过的拳头。显然,他依然看不到我,可是却被我揍痛了。半晌,他才指着小田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你等着。”
很快地,旋风一般的徐老师便赶来了,她揪住小田的衣领,来回摇晃,“说,你为什么打人?”
“他弄脏我的画……”小田的眼睛里已满是泪水。
“去墙角站着!”那个冰冷的中年女子用指头戳着她的脑门,“直到下课为止。”
“那么,这一节是作文课,”徐老师又开始摆荡在藤条上,“今天的题目是《给妈妈的一封信》,三十分钟后,有得意之作的同学可以念出自己的作文。”
小田就站在墙角,她的眼睛含满期待,手指微微颤动,仿佛笔在她手中一般。她几次都望向徐老师,希望她能用一句话解救她,她是那么那么想写下这个题目的作文啊。
“妈妈,您真漂亮,您真爱我,我知道,母爱是最伟大的……”当我和小田听到第六个孩子这样朗读自己的作文时,小田怯怯地喊了一声:“老师——”
那双冰冷的眼睛又瞟过来,“什么事?”
“我可以说一说吗?”小田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都不眨地等待着。
“……好吧,你来说一下吧。”
小田的手心里全是汗,她站到讲台中央,刚刚张开嘴,我的眼睛就模糊了。因为,我听到了她心中的话,我很熟悉很熟悉的话,随着她清清脆脆的声音一起吐了出来,飘荡在湛蓝的天空。
“妈妈,你在哪儿啊?我好长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你的病好了吗?还记得我们分开的那天,你拉住我的手说,一定要做一个乖孩子,等你回来。妈妈,我乖,可是,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妈妈,在森林里,每个人都拥有一头守护兽。而我的,就是丸子啊。妈妈您还记得吗?您还没有离开森林的时候,我去医院看您,您刚刚做完化验,是那种用很粗很长的针管扎到脊椎骨里去的化验,很疼、很疼的吧?因为你做完后,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你看着我,边看边哭,我也哭了。妈妈,那时我就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不吵着要你抱着我睡,也不跟你一个劲儿得要糖吃……临走时,你塞给我一条金黄色的鱼,那是你趁着舒服些时,为我做的生日礼物。我可喜欢了,给它起名叫丸子。妈妈,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丸子做我的守护兽吗?因为只要有丸子在,我就会觉得,你就在我身边,觉得你就快回来了……”
两行眼泪径直地顺着小田的脸颊滑落。我也蹲下来,抱住自己,心痛得仿佛有一只手在不停揉搓着。某些回忆开始苏醒……
小时候,妈妈总是头痛。爸爸带妈妈去北京治病,对于我来说,那是好远好远的地方啊。我央求爸爸妈妈一起带我去。他们答应了,于是,我暂时退了学。紧紧拉着妈妈的手第一次坐上了火车。
傍晚,火车在一个小小的站台上停靠下来,爸爸把我的手从妈妈手中拔出来。抱起我,一直走下车来。妈妈就那样看着我,一路上,她说了无数遍要我乖乖听话、好好吃饭的话,可是现在,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车下等待着一个人,看到我们便上前,伸手将我接过来。爸爸牵起我的手,交到前来接站的舅舅手里。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才发现爸爸的眼圈是红红的,小兔子一样的。
爸爸蹲下来,把一缕被风吹乱的头发理到我的耳后。然后,在火车鸣笛声再次响起来时,他才站起身,缓缓走向火车。我也跟着他向前走去,舅舅却将我拖回去,死死地抱住。
“要乖……等我们回来。”爸爸摸着我的脸颊说,他的手很暖很暖。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他们不要我了。他们要把我甩在这个小小的城镇里。
我拼命挣扎,大声喊叫,想要跑上去扯住爸爸的衣角。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啊,火车呜呜地开动着,向远方驶去。爸爸的头探出来,像一盏孤单的路灯那样,固执地斜探出来。直到轨道在远方转了个弯,我再也看不到。
乡下的外婆家唯一让我每天都流连的,是那个已经不用了的磨盘。就在院子中央,我每天都.99lib.爬上去,踮起脚尖,把头仰起来,看着遥远的遥远的,裹在一层淡紫烟雾中的山峰。听说,那座山上住着神仙,“是任何事情都会答应你的神仙哦。”舅舅总是这样对我说。
“那么,我可以爬到那座山的山顶上去吗?”
“不能的,那座山是没有路的。因为神仙不喜欢被打扰啊。”
于是,我只能每天爬上磨盘,看着遥远的山峰,默默祈祷:希望妈妈早点回来接我,希望我可以变得强大起来,保护自己和妈妈……因为,神仙啊,你知道吗?在学校的时候,他们总是欺负我……神仙啊,你能帮我吗?求求你了,神仙,我会报答你的。可是,你能先答应我吗?
每当我这样祈求的时候,阳光总是照耀过来,把我的睫毛都染成了金黄色。
就像,就像我现在这样。
我觉得胸口滚烫,从发丝到指尖,仿佛全部都要燃烧起来了。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被包裹在荧荧的金色光芒中?
我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从我胸口中冲出来了。
“哦,她要结茧了!”我听到有人大叫起来。
结茧?
一双不够长度的手臂护住了我,小田将我圈在她的胳膊中,仰起脸,对我说:“你的守护兽就要诞生了!嘘,不要说话,也不要害怕。守护兽的诞生是森林中最神圣的事,因为,它们是用你心中最温柔的感情和最强烈的愿望召唤出来的。当这两股力量都在最顶峰时,它们就会从你的胸口一跃而出。不过,它们总是很小心地不会弄痛你,也不会弄伤你。
我双手捂住胸口,从掌心传来的,分明是两个心跳。
砰——砰砰——砰砰……
当那束光蹦出来的时候,我什么知觉都没有。只是觉得很困很困,眼睛,已悄然合上。
有谁总是在看着我呢?为什么这样看我?我猛地睁开眼,对上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那是——
“啊,你终于醒啦!”小田长长呼出一口气,小小的手掌覆住我的额头,试我的温度。
“我的,我的守护兽……”我欠起身四下寻找,但除了丸子,再也没有其他的守护兽存在了。
“它明明出生了啊。但是,谁都没有看到它的样子。”
“哦,”我慢慢露出笑容,“没关系的,它已经在这里了。”我指指自己的右手边。
“咦,是吗?”小田疑惑地望去,直直地盯着我的右手。仿佛她真的看到那里趴伏着一只小兽似的。
“你今天不用上学的吗?”我突然想到这个很重要的问题。
“呃……我,我不想去学校了。”小田托住腮,坐在我的下首。
“你的笑是在学校里丢的吧,不去那里把它找回来吗?”
“找得回来吗?”小田微微侧着脑袋,满脸不相信。
“恩,一定找得到。”
我终于知道了,骚动这个词原来是用来形容这种场景的啊。
整个树洞学校像一锅煮沸的水,所有的目光都盯着我看。我迎视着所有人的目光,因为,在这个世界中,我刚刚获得了形体。
“小田,她是谁啊?”有人悄悄地问。
“我是小田的守护兽。”我故意大声答道。
哗——那一片声响几乎掀翻屋顶。我知道他们在惊讶什么,森林里还没有人类守护兽呢。
小田一脸不解,我将她的手牵起来,握在手中,向所有人再次大声说道:“我的职责是,守护小田,直到找到她丢失的笑容为止。”
“你还不如去死——”沈鱼扑过来就是一拳。
“啪!”清脆的一个耳光响起,沈鱼当场愣在了原地,“你,是你?!上次打我的,是你对不对?”
“恩,没错。那时你还不能看到我,不然,我非揍你个痛快!”
“呸!”沈鱼重重地唾了一口,我的手禁不住再次高高扬起。袖管却被扯住了,然后,小田那细细的声音说:“不要啊,他也会很痛的吧?”
我的手生生顿住。
“我们不要做那个让别人难过的人,好吗?”
“你太善良了,你这样怎么能让我放心?”
小田唇角微微向上一挑,是一朵不易察觉的笑容,“我有你的,不是吗?”
“你,笑了?”
“有吗?”小田惊诧地摸摸自己的脸。
“有的!”我重重点头,“可能你的笑又藏去哪儿了吧?不过,有我呢,我一定会把它找到,然后,狠命地揪出来,再像涂胭脂那样涂到你脸上去的。”
“那么,我的‘有你呢’守护兽,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小田第一次不等人回答就迫不及待地问起来:“为什么你的守护兽不见了,为什么你要说你是我的守护兽?”
“我的守护兽就是我自己啊。当我心中有了一个愿望的时候,它就变成了一个透明的灵魂,寄居在我的身体里,等待成为一个生命,执行这个愿望。”我望着小田的眼睛说,“我曾经告诉过你的吧,我曾经向一位居住在山顶上的神仙祈祷过了,我求他给予我强大起来的力量,去保护自己和我所爱着的人。而你,就是我现在最想守护的人。”
“神已经听到了你的愿望,不是吗?”
“是的,并且,它已经实现了。”
“这真好,不是吗?”
对不起,当你第一次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没有立刻就认出你。
我怎么敢相信呢?时光就如同河流,无法逆流,那么你又怎么会真的站在我面前,可以让我真切地看到你,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触到你呢?
在我无数次垂下睫毛,俯视内心的时候,在我夜里一个人走在路上,跟着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一起默默迈出步子的时候,我都能感知到你。
是的,你蹲在那里,细瘦的胳膊紧紧环住膝盖,把自己包围在自己的拥抱中。四下无人,你坐在一片黑暗之中,那唯一光明的地方。可是,你却不知道,那光明恰恰就是你自己。
你在那里,时而若有所思的微笑,时而将眼睛望着远方,时而伏在自己的膝盖上,蜷起小如虾米的身子沉睡。
但是,真的是你来了么?居住在我心底的小人儿。
“是的,我听到一只手不断叩响我的家门,急切地,仿佛雨点抽打着窗子。我被你搅醒了。于是,我知道,是你又在寂寞了。你不断呼唤、乞求,总是带着恳切的,几乎哭出来的声音,一直传到我这里。”小田捂住自己的胸口,“我想,我该来看看你了。”
“你,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吗?你比照片上还要瘦些,脸色还要差些……我们本来是永远都不可以在同一时空相遇的吧,所以,你离我越来越远,连记忆都有了偏差吧?”
“没有人可以永远停留在过去啊。8岁时,你离开了我,恩……”小田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已经16年了吧?16年,会发生好多、好多的事,也会忘记好多、好多事的吧?”
我抱起她,她轻得如同一个布娃娃,“不,我没忘记!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就是曾经的我自己。我,16年前,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也有这么蓝的眼白,就好像没有一片云的天空。妈妈生病了,和爸爸一起去北京治病。我一个人,站在风里。那一天,我穿的就是你现在穿的这身衣服啊。”我指指那套在小田身上因为肥大而晃荡来晃荡去的运动服。
小田回转身子,合起我的双掌,“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你可以把那些都忘记啊。这样,你就会永远开心,没有任何一丝不快的回忆打扰到你。许多人都会把小时候的自己给忘掉,你……也忘记吧。”
“忘掉?你不就是我的过去吗?忘记了你,不就等于失去了最珍贵的记忆吗?”
“不是那样的,”小田轻轻摇头,“你并不是由我变化而来的。长大的,只是身体,可是心却在会在某一个时刻停止生长。然后,在一个你睡着的夜晚里,悄悄走出来。这颗属于孩子的心就会走去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地方。像一朵被风吹乱了的蒲公英那样,轻轻飞到远方……”
“可是,你明明就在那里啊。我总感觉得到你。仿佛我一伸出手就能触到你的头发,你并没有离开我啊。”
“那时因为,你心中有着小小的,缺陷下去的一角。那里贮满了所有伤害到了你的人和事。那小小的一角于是就有了尖利的棱角,总会无意中弄痛你。每一次痛楚,那小小的角里就会滚入一滴眼泪。慢慢地,水银一般的泪珠汇成一片小小的湖。那儿,就是我的家啦。被那片湖困住的心是无法离开的啊。”
“难道,你只是一个灵魂?是一缕记忆?”
“是的,每一个人都拥有这样的一个灵魂。但是,拥有快乐的童年的人永远都不会看到这个灵魂,因为,他们的灵魂会带着笑容飞升、飞升,一直飘到天上去。会化成某一片云,低头俯视着他们自己继续快乐地行走在大地上。”
“那你呢?你居住的那片泪湖,就是我的心吧?那片森林是我的记忆?”
小田轻轻摇头“并不完全是你的记忆啊。每一个孩子在成人时都会抛弃掉他童年时的自己,森林,就是用每一个被遗忘的童年拼凑起来的。有每一个人的记忆,也有那些只有孩子们才会拥有的想象。”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被遗忘的国度?”
“是的,在这里,每一件事情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而每一个人居住的地方,则是因为每个孩子想象中的最完美的居所。”
“我早该想到的啊,从看到沈鱼欺负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怀疑你就是我自己了。因为,因为,你知道,背负着这些记忆有多痛苦吗?我不想忘记自己的仇恨,我怕一忘记,我的生活就失去目标,我怕一忘记,我就再也没有强烈的感情存在。如果每天只是重复着醒来和睡去的过程,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我并没有恨过谁哪。仇恨,是只有大人才会有的东西吧?”
“是啊,当我大起来,开始懂事些时,我便不断为你感到不公。我想要强大起来,我要用自己的双手去惩治那些伤害了我的人,为了这个,我才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有人曾经那样狠狠地伤害过我,像用刀子插进胸口一样……”我开始哽咽,呼吸渐渐被泪水所打乱,“我不原谅,绝对、绝对不原谅,他们那样对待你……”
那一双小小的手擦起了我脸上泪水,“我不想你这样的啊。你,这么多年来,一定很痛苦的吧?活在仇恨里,是一件折磨人的事啊。你知道我多羡慕那些云彩吗?”小田仰起脸来,我也抬头望去,棉花一般松软的大片云团漂浮在天空,缓缓地、缓缓地舒展,“同样都是灵魂,它们可以看着未来的自己生活在快乐和温暖中,而我,却要看着你痛苦地揪着自己的衣服,每当那时,湖里便有无数颗泪珠涌进,我要不断浮出水面才可以不至于被淹没啊。”
“对……对不起!”我弯下腰,将脸埋在自己的手掌中,“如果我可以保护你就好了,让我一直留在森林,保护你吧。只要我和你在一起,把那些会让你和我都痛苦的记忆在发生之前就抹掉……”
“你已经做到了啊,”那温柔的声音从头顶开始将我覆盖,暖暖的,如同一捧阳光,“谢谢你,是因为你,我才会知道自己仍然有人惦记着。你留给我的勇气我会永远珍藏在心里。现在,你该回去了。在你的世界里,你的身体一直都在沉睡。再不回去的话,你将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不,不要让我走好吗?我答应过你的事还没有做到呢!我还没有帮你找到笑呢!”
“我的笑不在这里的啊,因为一直以来,我的笑就丢在……”
什……么……
我的意识突然开始模糊起来,小田的脸渐渐如同被融化在水里一般,而她的声音,更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我再也没能听清楚。
雪是蓝色的,翅膀划破天际,羽翼碎裂,纷纷披落,覆盖住大地,将所有伤痛和污迹掩盖住,宛如初生一般的纯净。
小田的手从我掌间轻轻抽出,双手环住耳朵,侧着头,闪亮的眼睛示意我跟着她做,“听,风的心脏在鼓动。”
她正站在一个雪人前。那还是在小田来的前一天,我用了一个下午堆起来的。
这是我的世界。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已经下了一个星期的暴雪,雪片如同被切割得极薄的水晶,自鸽灰色的天空缓缓降临。我和小田一起抬头,凝视着渺远的天空许久许久。
不断有人从我身边走过,微笑着对我打招呼。间或有人挖起一团雪,揉成一个球,抡起胳膊,用力扔出……啪地,那雪球在我身上四散开来,碎成洁白的粉末。那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们笑着的脸庞一跳一跳,盛开在小田的眼睛里。
“大家,对你真好啊!”小田深深地望着我,“我真开心,原来十六年后的我自己,是这么棒的一个人哪!”
“哎?”
“一直以来,当我躲在你的心湖里,挣扎着不要被淹没时,我总是想看看你,长大后的我自己。我多么希望你会快乐地、无忧无虑地过着每一天啊。因为,我一碰到难过的事时,就会安慰自己‘也许等我长大后,就会好起来的吧’。”小田的嘴角慢慢上扬,化成一朵真实的,甜甜的笑容,“我真高兴,因为,的确好起来了啊,长大后的你,跟我想像中的一样好啊。”
“哎?”我一下子愣住了,她的笑容,我们一直都在寻找的东西,竟然来得这么突然。
“答应我,每一天都要微笑啊。因为,你看,有那么多人喜欢着你啊……只要你幸福,我就会笑的啊!”小田将我的手牵起,触着自己的脸庞,我的手指感受到了她每一寸因笑而牵引起来的皮肤。不知怎的,我的眼睛竟是一片湿润。
“等到阳光升到那树枝上时,我就该走了啊。”小田仰起头,深深呼吸,然后就盯着我们头顶的一根树枝发起呆来,“雪……就快化了呢。”
“什么?跟雪有什么关系?”
“我是从这里来的哦,”小田指指我堆的那个雪人。雪人,用柚子皮做帽子,用蓝色的矿泉水瓶盖做眼睛,用干枯的柳条做嘴唇,用冬青叶做衣服。“你在堆它的时候,是在想着我的吧。你把它堆成了你脑海中的,我的模样。所以,我才可以借由它来到你的世界里。当雪化掉的时候,我就不能留在这里了啊。”
“不要……不要走!”
小田微微笑着,“妈妈,她的病好了吗?”
我拼命点头,“她很好!她现在很健康,头也不痛了,也不用一大把一大把地吃药了……”
“太好了!”小田泪光一闪,“妈妈做的鸡蛋羹真好吃啊,下次,你能帮我多吃些吗?”
“你跟我回家去,你自己吃,好吗?”
“没有时间了啊……你,也能帮我跟妈妈说一句话么?请告诉她,我……爱她啊!你能紧紧抱住她,然后轻轻在她耳边说出这句话吗?”
“恩!”我拼命点头,眼泪胡乱落下来,扯住小田的衣角不肯放手。
“啊,阳光……”小田抬起头,如霞的日光将她裹在一片玫瑰红的薄浪里。
“不要哭了啊!”小田那细细的声音响起来,一双手环住了我,“请你,笑着送我走,好吗?”
我抬起头,努力一笑,却比哭还难看。
“谢谢你……我真的,该走了。”那双小小的手一点一点融化,从指尖开始,化成温润的雪水。在我手心里的缝隙中流落,带了些许的余温,一滴一滴硕大的珠子缓缓地坠落。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我大声地、颤抖着问。
小田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薄得像一张玻璃糖纸。在一阵急过的风里,她羽毛一般飞起,长长的头发散开来,眼睛明亮,始终向下注视着我。一片宁静。
“我就在那里啊,我会一直、一直活在你的心里啊……”
那声音终于微弱得几乎听不到,化成一段落寞的音符,混合在往来的风声中。
突然,无数个影子从雪人里、小草里、树里,钻出来,一齐飞升。他们笑着,向我摆着手,我知道,他们每一个,都是一个小小的灵魂,和小田一样的,半透明的灵魂。
孩子们唱着歌谣,手拉手向清晨的天空飞去了……
云朵,连绵涌来,洁白、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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