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晚,蝉都从樱树上飞进家里来。
信吾来到庭院里,顺便走到樱树下看看。
蝉飞向四面八方。响起了一阵蝉的扑翅声。蝉之多,信吾为之一惊。扑翅之声,他也为之一惊。他感到扑翅声简直就像成群的麻雀在展翅飞翔似的。
信吾抬头仰望大樱树,只见蝉还在不断地腾空飞起。
满天云朵向东飘去。天气预报是:第二百一十天①可望平安无事。信吾心想:今晚也许会降温,出现风雨交加呐。
①原文为“二百十天”,即从立春算起的第二百一十天,这一天常刮台风。
菊子来了。
“爸爸,您怎么啦?蝉声吵得您又在想起什么了?”
“这股吵闹劲儿,简直就像发生了什么事故。一般说,水禽的振翅声响,可蝉的扑翅声也使我吃惊哩。”
菊子的手指捏着穿了红线的针。
“可怕的啼鸣比扑翅声更加惊人呢。”
“我对啼鸣倒不那么介意。”
信吾望了望菊子所在的房间。她利用保子早年的长汗衫的布料,在给孩子缝制红衣服。
“里子还是把蝉当作玩具玩?”信吾问道。
菊子点了点头,只微微地动了动嘴唇,仿佛“嗯”地应了一声。
里子家在东京,觉得蝉很稀罕。或许是里子的天性的缘故,起初她很害怕秋蝉,房子就用剪子将秋蝉的翅膀剪掉才给她。此后里子只要逮到秋蝉,就对保子或菊子说:请替我把蝉翼剪掉吧!
保子非常讨厌干这种事。
保子说,房子当姑娘时没有干过这种事。还说,是她丈夫使她变成那样坏的。
保子看到红蚁群在拖着没有翅膀的秋蝉,她的脸色倏地刷白了。
对于这种事,保子平日是无动于衷的,所以信吾觉着奇怪,有点愕然。
保子之所以如此埋怨,大概是受了什么不吉利的预感所促使的吧。信吾知道,问题不在蝉上。
里子问声不响,很是固执,大人只得让她几分把秋蝉的翅膀剪掉了。可她还是纠缠不休,带着无知的眼神,佯装悄悄将刚刚剪了翅膀的秋蝉藏起来,其实是把秋蝉扔到庭院里了。她是知道大人在注视着她的。
房子几乎天天向保子发牢骚,她却没说什么时候回去,也许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没有说出来吧。
保子钻进被窝之后,便把当天女儿的抱怨转告了信吾。信吾度量大,毫不在意,他觉得房子似乎还有什么话未说尽。
虽说父母应该主动和女儿交谈,可女儿早已出嫁,且年近三十,做父母的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理解女儿的。女儿带着两个孩子,要挽留她也不是那么容易,只好听其自然,就这么一天天地拖下去了。
“爸爸对菊子很和蔼,真好啊!”有时房子这么说道。
吃晚饭时,修一和菊子都在家。
“是啊。就说我吧,我对菊子也不错嘛。”保子答话。
房子说话的口吻似乎也不需要别人来回答,可保子却回答了。尽管是带笑地说,却像是要压制房子的话似的。
“她对我们大家都挺和蔼的嘛。”
菊子天真地涨红了脸。
保子也说得很坦率。不过,她的话仿佛是在影射自己的女儿。听起来令人觉得她喜欢幸福的儿媳,而讨厌不幸的女儿。甚至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含有残忍的恶意。
信吾把它解释为保子的自我嫌恶。他心中也有类似的情绪。然而,他感到意外的是,保子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上了年纪的母亲,怎么竟对可怜的女儿迸发出这种情绪来呢?
“我不同意。她对丈夫偏偏就不和蔼。”修一说。不像是开玩笑。
信吾对菊子很慈祥,这一点,不仅修一和保子,就是菊子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谁都没有挂在嘴上。这却被子说出来了,信吾顿觉掉进了寂寞的深渊。
对信吾来说,菊子是这个沉闷的家庭的一扇窗。亲生骨肉不仅不能使信吾如意,他们本身在这个世界上也不能如意地生活。这样,亲生子女的抑郁情绪更加压在信吾的心上。看到年轻的儿媳妇,不免感到如释重负。
就算对菊子很慈祥,也只是信吾灰暗的孤独情绪中仅有的闪光。这样原谅自己之后,自己也就隐约尝到一丝对菊子和蔼的甜头。
菊子没有猜疑到信吾这般年纪的心理,也没有警惕信吾。
信吾感到房子的话像捅了自己内心的秘密。
这件事发生在三四天前吃晚饭的时候。
在樱树下,信吾想起里子玩蝉的事,也同时忆起房子当时所说的一些话。
“房子在睡午觉吗?”
“是啊。她要哄国子睡觉。”菊子盯视着信吾的脸,说道。
“里子真有意思,房子哄小妹睡觉,她也跟着去,偎依在母亲背后睡着了。这时候,她最温顺哩。”
“很可爱呀。”
“老太婆不喜欢这个孙女,等她长到十四五岁,说不定也跟你这个婆婆一样打鼾哩。”
菊子吓了一跳。
菊子回到刚才缝制衣服的房间里,信吾刚要走到另一房间,菊子就把他叫住。
“爸爸,听说您去跳舞了?”
“什么?”信吾回过头来,“你也知道了?真叫我吃惊。”
前天晚上,公司的女办事员同信吾到舞厅去了。
今天是星期日,肯定是昨天谷崎英子告诉修一,修一又转告菊子的。
近年来,信吾未曾出入舞厅。他邀英子时,英子吓了一跳。她说,同信吾去,公司的人议论就不好了。信吾说,可以不说出去嘛。可是,看样子第二天,她马上就告诉修一了。
修一早已从英子那里听说了,可昨天和今天,他在信吾面前仍然佯装不知。看来他很快就告诉了妻子。
修一经常同英子去跳舞,信吾也想去尝试一番。信吾心想:说不定修一的情妇就在自己与英子去跳舞的那个舞厅里呢。
到了舞厅,就又觉得在舞厅里不会找到这种女人的,于是向英子打听起来了。
英子出乎意料地同信吾一起来,显得满心高兴,忘乎所以。在信吾看来,这是危险的,大可怜了。
英子年芳二十二,乳房却只有巴掌这般大。信吾蓦地联想起春信①的春画来。
①即铃木春信(1725—1770),江户中期的浮世绘画师,擅长画梦幻中的美人。
他一看见四周杂乱无章,觉得此刻联想到春信,的确是喜剧性的,有点滑稽可笑。
“下回跟菊子一起去吧。”信吾说。
“真的吗?那就请让我陪您去吧。”
从把信吾叫住的时候起,菊子脸上就泛起了红潮。
菊子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信吾以为修一的情妇可能在才去的呢?
菊子知道自己去跳舞倒没什么,可自己另有盘算觉得修一的情妇会在那里,这事突然被菊子点出来了,不免有点不知所措了。
信吾绕到门厅,走到修一那边,站着说:“喂,你从谷崎那里听说了?”
“因为是咱家的新闻啊。”
“什么新闻!你既然要带人家去跳舞,也该给人家买一身夏装嘛。”
“哦,爸爸也觉得丢脸了吗?”
“我总觉得她的罩衫同裙子不相配。”
“她有的是衣服。您突然带她出去,她才穿得不相配罢了。倘使事前约好,她会穿得适称的。”修一说罢,就把脸扭向一边了。
信吾擦边经过房子和两个孩子睡觉的地方,走进饭厅,瞧了瞧挂钟。
“五点啦!”他仿佛对准了时间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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