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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听了银平这番故意刁难的话,久子仿佛被人把脚拖在空中兜圈,突然又掉落下来似的。她脸色刷白,哭丧着脸。银平用和蔼的口吻继续抚慰说:“你家里的事,难道你什么都告诉恩田吗?未必吧。令尊工作上的秘密,你没说吧。瞧,今天的作文,你好像是写我的事。就以它来说,你写的事,有些也没有告诉恩田吧。”

        久子用噙满泪水的眼睛尖利地瞪了一眼银平,沉默不响了。

        “玉木,令尊战后事业成功,真了不起啊。我虽不是恩田,可我也想听你详谈一次啊。”

        银平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却显然带着强迫的口气。那样一座宅邸,如果是战后买的话,就难免会让人怀疑多半是靠所谓黑市买卖的不正当手段或犯罪行为弄来的钱。银平向久子叮了一句,企图堵住她的嘴,使他自己跟踪久子的行为正当化。

        不过,银平想到发生昨天的事情以后,久子今天仍来上自己的课,想到她把脚气药带来,又写了题为《老师给我的印象》的作文……那就不必担忧了。银平再次确认了自己昨夜的推理。另外,银平之所以像神志不清的酩酊醉汉或梦游的地跟踪久子,是因为被久子的魁力所牵萦。久子已经将自己的魅力倾注在银平的身上。

        久子昨天被跟踪,说不定她已意识到自己的魅力了吧。毋宁说,她暗自沾沾自喜呢。

        银平被这不可思议的少女弄得神魂颠倒了。

        银平觉得,给久子施加压力应到此适可而止,他便抬起头来,只见恩田信子站在走廊的尽头,盯视着自己。

        “你的好友担心,等待着你呐。那么……”银平放开了久子。久子打银平面前走过,向恩田那边跑去,那副样子不像是个少女。她远离银平,垂头丧气,仿佛越走越慢了。

        三四天后,银平向久子致谢说:“那药真灵。多亏你的药,全好了。”

        “是吗。”久子十分快活,脸颊染上红潮,浮现出可爱的酒窝。

        事情不止于久子可爱,她和银平之间的关系被恩田信子揭发,学校甚至把银平革职了。

        此后,又过了几个春秋,银平如今在轻井泽的土耳其澡堂里,一边让澡堂女按摩腹部,一边浮想久子的父亲在那宏伟壮观的洋房里,坐在豪华的安乐椅上,用手揪脚皮的姿态。

        “唔,有脚气的人,大概不能洗上土耳其澡吧。被蒸汽一熏,痒得可受不了。”

        银平说着轻蔑地一笑。

        “有脚气的人会来这儿洗澡吗?”

        “难说。”澡堂女不打算正面回答。

        “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是脚气。那是过着奢侈生活,脚柔嫩的人才长的呢。高贵的脚,却生长着卑贱的病菌。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像我们这双猿猴般的脚,脚皮又硬又厚,即使培植,也是生长不出来的。”银平嘴上说着,心里想,澡堂女白皙的手正在按摩自己那双丑陋的脚心,潮乎乎地黏在上面离不开似的。

        “这是连脚气都讨厌的一双脚呐。”

        银平皱了皱眉头。此刻格外舒适,为什么要对这漂亮的澡堂女谈及脚气的事呢?

        难道非说不可吗?那时候,肯定是对久子撒了谎。

        在久子家门前,银平说出了自己为长脚气所懊恼,打听了治脚气的药名,这是急中生智,信口撒了个谎。三四天后,他向她致谢说:“脚气全好了”,也是在继续撒谎。银平并没长什么脚气。上作文课时他说了“没有经验”,这倒是真的。久子给他的药,他全给扔掉了。他对野鸡说自己闹脚气弄得筋疲力尽,这依然是心血来潮,接着上次的谎言撒的谎。撒过一次谎,开口就是谎言。如同银平跟踪女子一样,谎言也总跟在银平的后头。罪恶恐怕也是这样的吧。犯过一次罪,罪恶总跟在后头,让你重犯。恶习也是如此。尾随一次女子,这毛病又让银平再次跟踪女子了。

        就好像脚气病那样顽固。不断传染,决不根绝。今年夏天的脚气,暂时治好了,明年夏天还会长出来。

        “我没长脚气吧。我不知道什么是脚气。”银平脱口而出,仿佛是在申诉自己。

        哪有人会用肮脏的脚气,去比喻跟踪女人的高尚的战栗和恍惚呢。莫非是撒过一次谎,谎言又让银平这样联想吗?

        但是,在久子家门前,急中生智,信口撒谎生了脚气,这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脚长得丑陋,有点自卑感呢。眼下银平的头脑里忽地掠过了这一闪念。这么说来,跟踪女子,也是这双脚干出来的,难道还是跟丑陋有关吗?想起来了,银平惊愕不已。

        莫非是肉体部分的丑陋憧憬美而哀泣?丑陋的脚追逐美女,难道是天国的神意吗?

        澡堂女从银平的膝头一直摩拿到小腿。她背向着银平。也就是说,银平的脚当然是完全置于澡堂女的眼皮底下。

        “好,行了。”银平有点着慌。他将长长的脚趾关节往里弯曲,收缩起来。

        澡堂女用美妙的声音说:“给您修剪脚趾甲好吗?”

        “脚趾甲……啊,脚的趾甲……给我修剪脚趾甲吗?”银平想要掩饰自己的狼狈样子。“长得相当吧。”

        澡堂女用手掌贴在银平的脚心上,以她柔软的手把猿猴般弄弯了的脚趾舒直,一边说:“是长点儿……”

        澡堂女修剪趾甲又轻巧又细心。

        “你长呆在这儿就好喽。”银平说。他想通了,听任澡堂女摆布他的脚趾了。

        “想看你的时候,到这儿来就可以了。想让你按摩,只要指定号码就行了吧。”

        “嗯。”

        “我不是陌生的过路人。也不是来历不明的人。更不是过路时不跟踪就会失去第二次见面机会的人。我说得似乎太玄妙了……”

        银平想通了,任凭摆布,毋宁说这是脚的丑陋在催人落下幸福的热泪。让澡堂女用一只手支撑着修剪脚趾甲,把自己那双丑陋的脚暴露出来,这是银平从来没有过的。

        “我的话虽然有点玄妙,却是真的啊。你有过这种经验吗?对陌生人当做过路人分手后,又感到可惜……这种心情,我是常有的。那是多好的人啊,多美的女子啊。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使我这样倾心。同这样的人萍水相逢,许是在马路上擦肩而过、许是在剧场里比邻而坐,或许从音乐会场前并肩走下台阶,就这样分手,一生中是再不会见到第二次的。尽管如此,又不能把不相识的人叫住,跟她搭话。人生就是这样的吗?这种时候,我简直悲痛欲绝,有时则迷迷糊糊,神志不清。我想一直跟踪到这个世界的尽头,可是办不到啊。因为跟踪到这个世界的尽头,那就只有把她杀掉了。”

        银平最后说得过份了,猛然倒抽口气。他掩饰过去似地说:“刚才所说的,有点言过其实。要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就给你挂个电话,这多好,你不同于客人,你是被动的啊。你喜欢的客人,即使你衷心希望他再来,但是来不来就主听客便,也许不会再来第二次了。你不觉得人生无常吗?所谓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银平盯视着澡堂女的脊背,只见她的肩头随着修剪趾甲动作而微微起伏。修剪完毕,她依然背向银平,踌躇了一会。

        “您的手呢?……”她回头冲着银平。银平躺着把手举到胸前瞧了瞧。

        “手指甲没脚趾甲长得长哩。也没有脚丫脏。”

        他不回绝,澡堂女也给他修起手指甲来。

        银平明白,澡堂女对银平越发厌烦了。刚才出言不逊,也给自己留下令人作呕的感觉。跟踪极至,真的就是杀人吗?和水木宫子的关系仅仅是捡起她的手提包,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第二次见面。就如同过路分手一样。同玉木久子完全被隔离了,分别后就难以再见。追到绝境,却没杀人。也许久子和宫子都在他手够不着的世界里消失了吧。

        久子和弥生的脸,鲜明地浮现在银平的眼前,简直令人吃惊,银平把她们的脸同澡堂女的脸相比较。

        “你这样周到,客人不再来才怪啦。”

        “哟,我们是做买卖嘛。”

        “哟,我们是做买卖嘛,声音这么悦耳动听。”

        澡堂女把脸扭向一旁。银平害羞似地闭上眼帘。从合上的眼缝里,朦胧地看到白色的乳罩。

        “拿掉它吧。”银平说着揪住久子的乳罩一端。久子摇了摇头。银平用力一拽。

        手中的松紧带一伸缩,久子立刻满脸飞红。银平直勾勾地望着手中的乳罩。

        银平睁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澡堂女在为自己修剪指甲呢。久子比澡堂女小几岁?可能小两三岁吧?如今久子的肌肤大概也像这澡堂女那样变得白皙了吧。

        银平身上飘溢出久留米产的藏青棉布服的香味。是银平少年时代的穿着。这是由女学生久子身穿的青哗叽裙子的颜色引起的联想。久子把脚伸进那青哗叽色的裙子里。

        她落泪了。银平的眼眶里也镶着泪珠。

        银平的右手手指毫无力气了。澡堂女用左手托住银平的手,右手拿着剪子,利索地修剪着。银平觉得这是在母亲老家的湖边,和弥生手牵手地漫步冰湖上,银平的右手是瘫软无力的。

        “你怎么啦?”弥生说着折回岸上。银平心想:那时如果紧握她的手,恐怕自己早把她沉到湖的冰层之下了吧。

        弥生和久子并非过路人,银平知道她们在什么地方,并且有联系,随时都可以见到。尽管如此,银平还是跟踪她们。尽管如此,银平还是被迫离开她们了。

        “您的耳朵……弄弄吧。”澡堂女说。

        “耳朵?耳朵怎么弄。”

        “给您弄弄,请坐起来……”

        银平支起身子,坐在躺椅上。澡堂女轻柔地揉着银平的耳垂,将手指伸进他的耳朵里,他就觉得手指在里面微妙地转动似的。掏出了耳朵里的浑浊物,耳朵变得舒服了,还有多少蕴蓄着些香味。听见微妙的细碎的声音,随着声响又传来微妙的震动。仿佛澡堂女用另一只手轻轻地继续敲打着伸进银平耳孔的那只手指。银平顿觉奇异,恍恍惚惚了。

        “怎么啦?好像是个梦啊。”他说着掉过头去,却看不见自己的耳朵。澡堂女将胳膊稍许偏向银平的脸,重新将手指伸入银平的耳朵里,这回是慢旋转了。

        “这是天使的爱的喃喃细语啊。我要把迄今凝结在耳朵里的人间的声音全都拂除,只想听你那悦耳的妙音。好像人间的谎言也从耳朵里消失了。”

        澡堂女将赤裸的身躯靠到赤裸的银平身上,对银平演奏出天上的音乐。

        “手艺太粗糙了。”

        按摩结束了。澡堂女给依然坐在那里的银平穿上袜子,扣上衬衣的钮扣,穿上鞋系好了鞋带。银平自己做的,只剩下系好裤腰带和打上领带了。银平出了浴室,在喝冰橘子汁的时候,澡堂女站立在他身旁。

        接着澡堂女一直相送到大门口,一走出夜幕笼罩下的庭院,银平看见了一个巨大的蜘蛛网的幻影。有两三只秀眼乌连同各式各样的虫子一起挂在蜘蛛网上。青色的羽毛和可爱的白色的眼圈,鲜艳夺目,秀眼乌只要扑打翅膀,蜘蛛网丝也就会弄断的吧。可是它紧紧地合起翅膀,挂在网上。看样子蜘蛛若一靠近,它就会啄破蜘蛛的肚皮。蜘蛛在网中央将尾部向着秀眼乌。

        银平把眼抬得更高,仰望着黑黝黝的森林。母亲老家的湖岸,夜间失火了,那里正映现着这般情景。银平仿佛被映现在水面上的夜火所吸引。

        水木宫子被人抢走了装有二十万圆的手提包,可是她没有去警察局报案。对宫子来说,二十万圆是一笔大钱,与命运相关,但她却有口难言。也许可以这样说,银平大可不必为这件事下行逃到信州,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跟踪银平,可能就是银平手中的钱吧。看来不是银平偷了钱这件事,而像是钱本身追逐着银平不放。

        银平无疑是偷了钱。他差点要对宫子说:手提包掉了。可见这不能构成抢劫的罪名吧。宫子并不认为是被银平抢走。也没有明确下结论是银平偷的。宫子在马路当中扔掉手提包回来的时候,在场的只有银平一人,首先怀疑银平这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宫子并没有亲眼目睹,也许银平没有捡到,而是其他行人捡去呢?

        “幸子,幸子!”

        那时宫子一跨进大门,就呼唤女佣。

        “我把手提包弄丢了。你给我去找找好吗?就在那家药铺前。赶紧跑去吧。”

        “是。”

        “慢吞吞的,就被别人捡走啦。”

        宫子喘着粗气,登上了二楼。女佣阿辰紧跟宫子上了二楼。

        “小姐,听说您丢了手提包……”

        阿辰是幸子的母亲。阿辰先到这家,然后再把女儿叫来。宫子过着独身生活,这个小小的家庭本来不必雇用两个女佣,可是阿辰抓住这家的弱点为所欲为,她的存在超过了女佣的身份。阿辰有时把宫子称作“太太”,有时又叫做“小姐”,有田老人到这家来的时候,她一定把宫子称作“太太”的。

        有一回,宫子受她诱导,无意中向她说:“京都的旅馆里,侍候我的女佣,在我独身一人的时候,就叫我‘小姐’呢。

        有田在场的时候,尽管我们的年龄相差很大,她还是唤我‘太太’……‘小姐’的称呼也许是把人看作是小傻瓜吧。不过,听着倒有几分令人可怜。我很是悲伤啊。“

        阿底回答说:“那么以后我也这样称呼您吧。”从此以后,她就这样沿袭下来了。

        “但是,小姐,走路丢掉手提包,不是有点蹊跷吗?手上又没有拿其他东西,只拎着一个手提包嘛。”

        阿辰瞪圆了小小的眼睛,直勾勾地仰视着宫子。

        阿辰的眼睛不睁大也是滚圆的。活像镶嵌着一对小钢铃。和阿辰长得一模一样的幸子,她的小眼睛一睁圆,着实可爱。阿辰也许是眼尾短细的关系,看上去眼睛过分突出,显得很不自然,令人望而生畏,不免要提高几分警惕。事实上,同阿辰的眼睛碰在一起,从她的眼神来看,她的眼睛的深处不知隐藏着什么东西。那双淡茶色的明眸,反而给人以一种冰冷的感觉。

        她那张白皙的脸也是又圆又小。脖颈粗大,胸部丰腴,越往下越肥胖。双脚却很细小。女儿幸子的小脚之可爱,简直令人瞠目。但是,母亲的脚脖子很细,小脚也显得有点丑陋。母亲和女儿都是小个子。

        阿辰的脖颈肉乎乎的。虽然是仰视宫子,脑袋并没有抬起多少,只是向上翻了翻眼珠子。宫子站立在那儿,阿辰仿佛看透了宫子的心。

        “掉了就掉了嘛。”宫子用责备女仆的口吻说,“证据就是手提包没有了嘛,不是吗?”

        “小姐,您不是说就掉在那家药铺前吗?可是哪有这种道理呢,那样一个手提包,连丢掉的地点,甚至是在附近丢掉您都知道,竟也能丢掉了……”

        “掉了就是掉了嘛。”

        “往往有这种情况,如同容易把伞忘了一样。可是明明手里拿着的东西怎么会掉呢,这比猿猴从树上掉下来还不可思议哩。”阿辰又端出了奇妙的比喻来。

        “一发觉掉了,您拾起来不就好了吗?”

        “那还用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是掉了当场就发觉,还能丢得了吗!”

        这时宫子才发觉自己依然穿着外出的西服裙,她上了二楼,直挺挺地立着一动不动。不过,宫子的西服衣橱、和服衣柜都在二楼四铺席半的房间里。有田老人来时,是用贴邻的八铺席的双人房间,更衣倒是很方便。这也说明:阿辰的势力已从楼下扩张起来。

        “请你到楼下柠条手巾来,要用凉水的。我出了点汗啦。”

        “是。”

        宫子以为自己这么一说,阿辰就会下楼;再加上自己光身擦汗,阿辰不会再呆在二楼的了。

        “好,我把冰箱里的冰块加在洗脸盆的水里,让您擦吧。”阿辰回答。

        “你就不用管了。”宫子皱了皱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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