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启助还记得宫子的这番话,宫子在母亲家中第一次同町枝相见时,启助比水野更涨红着脸,有点慌了神。宫子不好让弟弟的朋友上自己家里来,便决定在母亲家中聚会。“”阿启,姐姐也赏识那个孩子。“宫子在里间一边给启助穿上新的大学制服,一边说。
“是吗。唉哟,竟后穿袜子了。”启助说罢,落坐下来。
宫子掀了掀蓝色百褶裙,也在他前面坐了下来。
“姐姐也为水野祝福吧。所以我才叫町枝一起来的。”
“是啊,我祝福他。”
莫非启助也喜欢呼枝?宫子很同情意志薄弱的弟弟。
启助神采飞扬地说:“据说水野是极力反对的,于是就给町枝家写了信……信中措词很不礼貌,气得町枝家也火冒三丈。就说今天吧,町枝是偷偷来的。”
町枝一身女学生的水兵式服装。她带来了一小束蝴蝶花,说是祝贺启助入学的。
她把花插到放在启助书桌上的玻璃花瓶里。
宫子准备去观赏上野公园的夜樱,邀他们到了上野的中国饭馆。公园人山人海,简直无立锥之地。樱树凋残,花枝也不展翠。可是借助灯光,花色仍浓,呈粉红的颜色。不知町枝是少言寡语,还是顾忌宫子,不怎么说话,却谈起了自家的庭院里,樱花花瓣落满了刚修剪过的枝头,清晨起来,映入眼帘,实在太美了。她还说,来启助家路上,看到像半生不熟的蛋黄似的夕阳,辉映在护城河畔的街树樱花丛中。
这清水堂旁边过往的行人稀稀疏疏。走下昏暗的石阶时,宫子对町枝说:“记得我三四岁的时候……曾叠了纸鹤,同母亲一起到清水堂,把它吊起来,祈愿父亲的病早日康复。”
町枝没有言语,她同宫子一起在石阶途中,驻步不前,回首望了望清水堂。
那条正面直通博物馆的路,人潮汹涌,挤得水泄不通。我们拐往动物园的方向。
东照宫的两道两旁,点燃着篝火。我们登上了石板道,排列在雨道上的石灯笼,在篝火的相映下形成一个个黑影,它的上面漫掩着簇簇樱花。赏花客东一团西一簇地围坐在石灯笼后面的空地上,中央分别点着蜡烛,在设筵摆宴。
醉汉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时,水野充当了盾牌,在后面护卫着町枝。启助距他们两人稍远,站定在醉汉和他们两人之间,仿佛在保护着他们两人。宫子抓住启助的肩膀,闪躲着醉汉,心想:启助这么有勇气呵!
町枝的脸承受篝火的亮光,显得更加艳美了。她那面颊的颜色,宛似一本正经地紧闭着嘴的圣女。
“姐姐。”町枝说罢,冷不防地躲藏在宫子的背后,几乎贴了上去。
“你怎么啦!”
“学校的同学……和家父一起呐。是我家的近邻。”
“町枝也要躲藏吗?”宫子边说边和町枝一起回过头去,无意中抓住了町枝的手不放,就这么样继续往前行走。接触町枝的手的瞬间,宫子几乎喊出声来。虽同是女性,却带来了无尽的凉爽与快意。不仅是她柔滑腻润的手,还有她那少女的美,渗进了宫子的心。
“町枝,你很幸福啊。”宫子只说这样一句。
町枝摇了摇头。
“町枝,为什么呢?”
宫子吃惊地盯视着町枝的脸。町枝的眼睛在篝火的映照下熠熠生光。
“你也有不幸的事吗?”
町枝沉默不语,把手松开。宫子已经好几年没有同女朋友手牵着手走路了。
富于和水野经常见面。这天晚上她的视线几乎被町枝吸引过去。她一见町枝,就勾起绵长的忧愁,仿佛想要独自走向遥远的地方。即使在马路上和町枝擦肩而过,恐怕也会回头久久地凝望着她的背影吧。男人跟踪宫子也是出于这种奔放的感情吗?
厨房里传来了掉落或倒下陶瓷器的声音,宫子才苏醒过来。今晚老鼠又出来了。
是不是起来到厨房去看看呢?宫子犹豫不定。好像不止一只老鼠。也许有三只。她觉得老鼠好像也被梅雨淋湿了,伸手去摸了摸自己洗后披散的头发,悄悄地抑制住那股冰凉的感触。
有田老人心胸郁闷,激烈地扭动着身子。宫子蹙起眉头,心想:又来劲了。远远地躲开了他的身子。老人经常被恶梦魇住。宫子已经习惯了。老人像行将被勒死的人,肩膀上下大起大伏,胳膊好像要拂掉什么,重重地打了一下宫子的脖颈。呻吟声一阵紧似一阵。把他摇醒就好了。可是宫子将身子绷紧,纹丝不动。她心头涌上了一缕残忍的思绪。
“啊!啊!”老人一边喊叫一边挥舞着手,他是在梦中寻觅宫子。有时候,只要他紧紧搂住宫子,无须睁眼,也会平静下来。但是,今晚他自己的悲呜,把自己惊醒了。
“啊!”老人摇了摇头,少气无力地贴近了宫子。宫子安详地把身体放柔和了。
每次都如此。
“您被恶梦魇住了。是做了可怕的恶梦了吧?”宫子连这样的话也没说。“然而,老人不安似地说:”有没有说什么梦话?“
“没说什么,只是被恶梦魇住了。”
“是吗。你一直没睡着吗?”
“睡不着。”
“是吗。谢谢。”
老人把宫子的胳膊拉到了自己的颈项底下。
“梅雨天更不行啦。你睡不着,大概是梅雨的关系哩。”老人羞惭地说:“我还以为我的喊声太大,把你吵醒了呢。”
“就算睡着,还不是要经常起来吗?”
有田老人的喊声,把睡在楼下的幸子也吵醒了。
“妈妈、妈妈,我害怕。”车子胆怯,紧紧搂住阿辰:阿辰抓住女儿的肩膀,一边把她推开一边说:“怕什么呢,不是老爷吗。老爷才害怕呢。老爷有那个毛病,一个人睡不好党啊。就是游行,也要带太太去,非常宠爱太太呢。要是没有那个毛病,按他的年龄是不需要女人的啦。他只不过是在做恶梦罢了。没有什么可怕的嘛。”
六七个孩子在坡道上游玩戏要。中间也杂有女孩子。大概是学龄前儿童,从幼稚园回家的吧。他们中的两三个人,手持短木棒;没拿短木棒的孩子也装作拿了,大家弓着腰,佯装拄手杖的样子。
“爷爷,奶奶,直不起腰来……爷爷、奶奶,直不起腰来……”他们边唱边打拍子,跌跌撞撞地走着。歌词就这么几句,翻来覆去地唱个不停,不知有什么意思,与其说是在疯吵戏滤,莫如说他们有一股认真的劲头,潜心于自己的举动。他们的姿势越来越夸张,越发激烈了。一个女孩子踉踉跄跄地倒下去了。
“喂,痛啊,痛啊。”女孩子模仿老太婆动作抚摩了腰部,又站起来,加入了合唱。
“爷爷、奶奶,直不起腰来……”
坡道尽头就是高高的土堤。土堤上缀满新草,松树不规则地散布各处。虽然松树并不粗大,但它的丰姿呈现在春日黄昏的天空之下,宛如昔日画在纸隔扇上或屏风上的棵棵青松。
孩子们从坡道正中,蹒蹒跚跚地朝映着夕阳余辉的方向爬上去。尽管他们东摇西晃,但这条坡道,威胁孩子们的汽车已经很少过往,人影也稀稀疏疏了。东京的屋敷叮何尝没有这种地方。
这时候,一个少女牵着一只日本种小狗①,从坡道下面登了上来。不,还有一个人,是桃井银平跟在这个少女的后面。但是,银平已沉溺于少女而丧失了自己。
他还能算是一个人吗?这是个疑问。
①原文作柴犬,短毛竖耳卷尾的小狗。
少女在坡道一侧的银杏街树枝荫下悠游漫步。只有一侧林立街村。只有街村一侧才有人行道。另一侧紧挨柏油马路,徒然屹立着一道石头墙。这是一家大宅邸的石头墙,沿着坡道绵延而上。战前街树一侧是贵族的宅邸,内宅深广。人行道旁挖了一条深沟,垒着石崖。也许是有点模仿护城河的形式。沟对面是平缓的斜坡,种植着小松树。松树也残留着前人精心修剪过的痕迹。松林上方可以看见一堵白色的围墙。围墙低矮,耸着瓦顶。银杏树高耸,芽叶稀疏,不足以把枝头掩盖,其高度和方向迥异,在斜阳的辉映下,浓淡有致,娇嫩得如少女的肌肤一般。
少女上身穿着白色毛线衣,下身是粗布裤子。卷起了灰色的蹭旧了的裤边,露出红色的格子,鲜艳夺目。叠短的裤子和帆布运动鞋之间,可以窥见少女白皙的脚。
浓密波滑的黑发披垂在双肩上,从耳朵到脖颈白净得出奇,实在美极了。她牵着狗链,肩膀稍微倾斜。这位少女奇迹般的魅力牵掣着银平。光是红色格子的叠边和白帆布运动鞋之间看到的少女的洁白肌肤,就足以使银平的内心充满了哀伤,以致想死,或想把少女杀死。
银平回忆起从前故乡的表姐弥生,回忆起他从前的学生玉木久子,如今他已经感受到这少女的脚跟也是不能靠近的。弥生肌肤白皙,却暗淡无光。久子肌肤微黑,却色泽凝滞。没有这少女那种天仙般的风韵。再说,同弥生游玩时的少年银平,和接近久子时的主任教师的银平相比较,现在的银平落魄潦倒,心力已交瘁了。虽是在春日的黄昏,银平仿佛置身在刺骨的寒风之中,衰萎的眼眶里镶满了泪珠,登上了一小段上坡道,他便气喘吁吁了。膝盖以下麻木无力,已。追不上少女。银平还没有看见少女的脸。他想,至少要同少女并肩走到斜坡上,哪怕是谈谈狗也好。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而且眼下就有此良机,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银平张开右掌挥了挥手。这是他边走边激励自己时的习惯。此刻唤起这样的感触:手捏着还有体温的死老鼠,睁大眼睛、嘴流鲜血的老鼠的死尸。那是湖畔弥生家的那只日本硬①在厨房里逮到的老鼠。弥生的母亲对它说了些什么,然后拍了拍它的头,它就乖乖地放开了。老鼠落在地板上,狗又要跃跳过去,弥生却把狗抱了起来。
①供玩赏和猎获小动物用的一种小犬。
“好了,好了。你真棒,真棒呀。”弥生抚慰着狗说。然后她命令银平:“银平,你把老鼠拿走吧。”
银平连忙把老鼠捡起,老鼠嘴里流出的血,滴了一滴在地板上。老鼠的身体还温乎乎的,实在令人毛骨悚然。虽说瞪大眼睛,却是老鼠的可爱的眼睛。
“快点扔掉吧。”
“扔在哪儿?……”
“扔到湖里去好罗。”
银平在湖边,手抓住老鼠的尾巴,使劲往远处扔去。在黑黢黢的夜里,只听见“扑通”响起了孤寂的水声。银平一溜烟地逃回家去。弥生不就是大舅舅的女儿吗?
银平悔恨不已。那是银平十二三岁的往事了。银平做了一个被老鼠吓呆了的梦。
小狗逮过一次老鼠,就老记住这件事,每天都盯着厨房。人同狗说些什么,狗就如同听到老鼠声,飞跳到厨房去。一见它的踪影,它肯定已经蹲在厨房角里。可是,它又不能像猫那样子。它抬头望见老鼠从搁板顺着柱子往上爬,就歇斯底里地吠叫起来。活像被老鼠附身,变得神经衰弱了。他从弥生的针线盒里偷了一根带着红线的缝针,伺机扎穿狗的薄耳朵。离开这个家的时候,是最好的时机吧。事后大家吵吵嚷嚷,如果缝针带着红线穿过狗耳朵,人们就会怀疑这是弥生干的。银平在狗耳朵上一落针,狗发出悲鸣逃之夭夭,没有扎成。银平将缝针藏在口袋里,折回自己的家中。他在纸上画了弥生和狗的像,用那根红线缝了好几针,然后放进了书桌的抽屉里。
银平想同牵狗的少女哪怕谈谈狗,也就不由联想起那只逮老鼠的狗。银平讨厌狗,谈狗也不会有什么好话。他觉得要是接近少女牵着的那只小狗,小狗定会咬他的。但是,银平没有追上少女,当然不是狗的缘故。
少女边走边弯下腰,解开了小狗脖圈上的链条。小狗获得了解放,跑在少女前面,又跑回少女后边,越过少女,飞跑到银平的眼前。它嗅了嗅银平的鞋。
“哇。”银平呼喊一声,跳了起来。
“阿福,阿福。”少女呼喊着小狗。
“喂,请帮个忙。”
“阿福,阿福。”
银平失去了血色。小狗回到了少女身边。
“啊,太可怕了。”银平打了个趔趄,蹲了下来。这个动作有点夸张,虽是为着引起少女的注意,可银平确是头晕目眩,闭上了眼睛,心房激烈地跳动,稍稍想吐,又吐不出来。他按着额头,半睁眼睛,只见少女又将链条挂在小狗脖子上,连头也不回便爬上了斜坡。银平义愤填膺,感到无比屈辱。银平猜测那只小狗唤他的鞋,一定嗅出自己的脚的丑陋吧。
“畜牲,我要缝缝那只狗的耳朵。”银平嘟囔了一句,跑步登上了坡道。在追上少女时,怒气消失了。
“小姐。”银平用嘶哑的声音呼喊。
少女只扭过头去,垂发飘拂,那脖颈之美,使银平苍白的脸也燃烧了起来。
“小姐,这只狗真可爱呀。是什么种呢?”
“是日本种。”
“哪里的呢?”
“甲州。”
“是小姐的狗吗?每天都固定时间出来遛狗吗?”
“嗯。”
“散步总走这条路吗?”
少女没有作答,但看样子她也不觉得银平特别可疑。银平回头望了望坡道下面。
哪儿是少女的家呢?在新叶丛中像有一户和平幸福的家庭。
“这只狗会捉老鼠吗?”
少女没有一丝笑容。
“捉老鼠的是猫,狗不捉老鼠啊。不过,倒是有的狗捉老鼠,从前我家里那只狗可会抓老鼠哩。”
少女连看也不看银平一眼。
“狗和猫不同,即使捉到老鼠也不吃的。我孩提时,最讨厌的就是去扔死老鼠。”
银平说了些连自己都觉得厌烦的话,那只从嘴角流出鲜血的死老鼠又浮现在眼前。他窥见了老鼠咬紧的白牙齿。
“那是日本叫硬的一个种类吧。那家伙颤动着弯曲的细腿奔跑,我很讨厌。狗和人,都是有各式各样的啊。狗能这样地同小姐出来散步,真幸福啊。”银平说。
银平大概忘却了方才的恐惧了吧,他弯下腰身想去抚摸狗的脊背。少女忽然将链条从右手倒到左手,让狗躲开了银平的手。银平的眼里映现了狗在移动。他想去紧紧搂住少女的脚,好容易才按捺住涌上心头的这种冲动。每天傍晚少女必定牵着狗,登上这条坡道,在银杏树荫下散步。躲在土堤上偷看这位少女吧!银平脑际倏地掠过这一杂念,很快也就打消了刚才那个坏念头。银平心怀释然。他有一种骄傲的感觉,恍如赤裸着身子躺在嫩草上一样。少女将永远地朝着上堤上的银平所在方向,登上这坡道上来。这是多么幸福啊。
“对不起。这只小狗很可爱,我也是喜欢狗的……只是,我讨厌捉老鼠的狗。”
少女没有任何反应。坡道尽头就是土堤。少女和狗踏着土堤的嫩草走去了。一个男学生在土堤对面站起身子,走了过去。少女先伸出手去握住学生的手,银平一阵目眩,惊讶不已,原来少女是借口遛狗到这儿来幽会的?
银平发现少女那双黑眼睛是被爱情滋润才闪闪发光的啊。这一突然的震惊使他头脑有点发麻了,感到少女的眼睛,恍如一泓黑色的湖水。他多么想在这清亮纯净的眼中游泳,在那泓黑色的湖水中赤身游泳啊。银平的心情交集着奇妙的憧憬和绝望。他无精打采地走着,很快便登上了土堤。仰身躺在嫩草上,凝望着苍穹。
原来学生是宫子弟弟的同学水野,少女是町枝。宫子是为了祝贺弟弟和水野入学,把町枝也叫来观赏上野的夜樱的,这是约莫十天前的事了。
在水野看来,町枝那一双几乎占满整个眼眶的黑眼珠水灵灵的,闪烁着亮光,美极了。水野被吸引过去,看她看得入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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