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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太阳照在桑干河上34 刘满诉苦

34 刘满诉苦

        这两个人走回来的时候,又遇着那个发髻抿得光光的顾长生的娘。她拐着一双小脚,几乎是挨家挨户的跑去告诉人:“嗯,张裕民怎么样,这批东西好厉害呀!咱长生参加队伍的时候,说得多好听,人一走就翻了脸,答应给咱两石粮食,只给两斗,欠下一石八斗粮食,老拖着,说咱又不缺吃的,嗯,还总说咱是中农;中农,嗯,那就不要中农当兵好啦!

        ……”她把这一串早就说熟了,也被别人听熟了的话,说完以后,接着就笑了起来:“哈,总算见青天了,这回下来的人顶事啦!杨同志说:‘中农也是咱们自己人嘛,还不是一样受苦,有好处,中农多少还得沾上些咧;顾大娘送儿子当兵,是抗属,怎么能扣她一石八斗粮食呢。’哼!赵得禄还不高兴,叫咱上合作社去背,咱说:‘赵大爷,咱等长生回家来了去背吧!’张裕民气呼呼说:‘就叫人送给你!’哈,咱老婆子也有今天啦!”

        街上的人也知道这老婆子平日嘴厉害,缠不清,常惹人厌,所以明知道村干部少给她粮食不应该,也不愿说话。这时见她的问题给解决了,也替她欢喜,只劝她:“还了你粮食,就别再四面八方说人坏话吧。”于是她又说开了:“别看杨同志个儿小,年轻,人家说话才有斤两呢。他说:‘顾大娘!你有意见,敢说话,是好事啦,如今就是要老百姓说话啦。张裕民是替老百姓办事的,要是老百姓不满意,就该说他。只是,都是自己人,可不能骂大街,抱成见,你说是不是?’啊呀!咱可给他说愣了,只好说:‘唉,咱女人家见识,有时候可不会讲究个态度呵,’他还说:‘没关系,你还有什么冤屈都可以说。’咱一想,他来是闹清算的,咱老跟干部过不去,也不像话,咱连说‘没啦,没啦’,这一下咱可舒心,一石八斗粮食不争什么,张裕民可不能再说什么中农中农啦吧?咱就托人给长生捎了一个信,叫他放心,说区上下来的人可关照咱呢,咱中农也不怕谁啦!”

        村上还有两个使干部头痛的人,一个是韩老汉的儿子韩廷瑞,一个是农会组织张步高的兄弟张及第。他两个都是复员回来的军人,可有些调皮。他们常常批评村干部,瞧他们不起,又嫌他们对自己尊重不够,也没有什么优待。村干部说他们不好好生产,吊儿郎当,怕听他们讽刺,说也说不赢他们,资格也不如人,一讲,别人是为革命流过血的,怎么也奈何他们不得,只好凡事避开他们。这次不知怎么一闹,韩廷瑞和杨亮他们做了好朋友,他老老实实的到农会去帮助整理户口册,一家家的仔细调查,登记地亩和其它的财产。他连烟也不抽农会的一根,自己带上一根旱烟管和火镰。程仁先还不大愿意他来参加工作,怕他们瞧自己不上,受他们奚落,后来倒满高兴,觉得得到了一个帮手咧。张及第更是一个好活动的人,爱说怪话。如今民兵队长张正国来找他,张正国说:“你同咱们民兵一天讲上一课吧,咱到时就集合人。你是个老战士咧,打仗总比咱们经验多啦!”张及第曾经和杨亮谈过话,明白这是杨亮叫他来找的,却也愿意露一手,让大家看看,他这个老党员不是冒牌的,(他因为党的关系还没有转到村,张裕民说手续不够,没有把他编入支部,心里非常不服。)便说:“好啦!咱讲得不好,请你们批评!”他从此每天就去讲战斗动作,讲打游击的经验,很生动的描述他自己所经过的一些战役,大家听得很有趣。张正国也说:“咱们有空再演习演习吧。早先没请你来吹吹,真不该,要真打仗,你可比咱这个队长顶事呵!”张正国是个实心汉子,便立刻和他有了交情,说:“同姓便算一家,就认了弟兄吧。”

        这样一来,村子上人便传开了,说这次来的人能拿事,于是有人便为了某些银钱纠纷,土地纠纷,婚姻纠纷,房产纠纷来找杨亮和胡立功。他们两人便拣一些比较简单的给解决了,有些复杂的就慢慢进行调查。他们也就借这一些官司,认识了很多人,对村上情形也比较熟悉了一些,和大家的关系也就不同了。已经不像前几天,每到一家去,主人总是客气的招呼着:“吃啦吗?”或者答应:“土地改革,咱也不知道闹精密没有,主任们说的全对着啦,穷人要翻身嘛!”他们也笑着说:“欢迎啦,咱们穷人不拥护共产党拥护谁!”可是也就只限于这么一点点简短的对话,不再往下说了。现在已经没有那么多的礼貌,他们叫着:“老杨,咱有个问题,你给批判批判吧!”或者就挨过身来,悄悄的说:“到咱家去吃饭吧,咱有几句悄悄话道叙道叙。……”

        这天杨亮打地里帮老百姓锄草回来,刚走进了村,转过一堵土墙,突然有一个巴掌在他的肩头用力一拍。杨亮回头一看,认得是那黑汉子刘满。只见他头发很长,两眼瞪得圆圆的,闪着焦躁的神气,光着上身,穿一条黑布裤子,他说:“老杨!你单不来看看咱,咱可等着你啦!”杨亮顺口就答应:“可不是,就没找着你家,你住在这儿吗?”他马上记起有谁说过,刘满的哥哥刘乾,也当过一任甲长的。

        “走,跟咱来,咱家里就是脏一点,可是不咬人。”他几乎是推着把杨亮送到一个小弄里来了。杨亮还问他道:“你为啥不去找咱呢?”

        “唉,”刘满从心底里抽出一口气来,半天没言语,停了一会,才说:“这是咱家,咱哥不在,进去坐会儿吧。”

        杨亮跟着他进到一个院子,就像一条长弄,东西房都挤拢了。刘满往院子中一站,四周望了望,不知把杨亮往哪里让才好。

        一个害着火眼的女人,抱着个孩子从东屋出来,孩子的眼也被眼屎糊满了,睁不开,苍蝇围着他的头飞了出来。女人说:“一天不知往哪里去了,饭还留着呢,吃啦不?”

        刘满并没有理会她,像不知道她的存在一样,只焦躁的说:“屋子里更热,老杨,就这里坐吧。”

        “这是你的屋吗?”杨亮走到东屋门口去张望,又接着说:

        “你们还在屋子里烧饭?”

        女人挥着孩子头上的苍蝇,叹气了:“唉,一天到晚就不顾家,也不回来,咱又忙不过来,屋子里热得不成,回来了也就是那么一副铁青脸相。唉,吃点饭不啦?”

        这时西屋里又走出一个年轻的女人,也瑟瑟缩缩的走过来,怯生生的小声说:“三叔,到咱屋里去坐吧。”

        杨亮跟着他走进了西屋。这里要干净些,墙上还贴得有退了色的对联和一张美女画。炕上的被子卷起的,炕席显得还新。有两个半新不旧的蓝布枕头,两头绣得有花。柜子上还放了一面镜子和两个花瓶咧。杨亮不觉的露出一种惊诧和满意的样子,他正想赞美一下。可是刘满却抢着道:“老杨,别瞧咱不起,咱原来也还不是这么一份寒伧人家,如今给人治得穷苦些倒也算了,愁住了一口气,闷得没法过呀!”

        刘满又睁开他那一双圆眼,打量着杨亮,杨亮便坐到炕上去,答道:“慢慢儿说吧,咱们自家人,透不了风,有什么,说什么。”

        可是刘满又沉默下来了,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在屋子里来回的走着,捏着拳头,有时又去拨他那满头直竖着的厚重的头发。

        他的女人又送过来一碗小米稀饭,一碟咸菜,并且递给杨亮一支烟和一支燃着的线香,她站在门口,用手去揩她的火眼,对旁人并没什么顾忌,等着她男人吃饭。

        “刘满,你吃饭吧。”杨亮叫他。

        刘满却一冲站到杨亮跟前,急速的说:“不瞒你说,打暖水屯解放那一天起,咱就等着,等着见青天啦。唉!谁知人家又把根子扎到八路军里了。老杨!咱这回可得要看你的啦,看看你是不是吃柿子拣软的!”

        “你有话慢慢的说嘛!同志,你担待他些吧,咱们老二是逼疯了的,……唉,你把这碗饭吃了吧。”女人虽然有些怕他的样子,却有她的那一股韧劲。

        “对,刘满,你吃了饭咱们再说。”

        “你不收走,老子打了你的碗。”刘满又站到一边去,恶狠狠望着他老婆。女人并不示弱,还横扫了他一眼,无限埋怨的悠长的说道:“就不想想人家的做难呀!”然后她转过身出去了,还听得到在外边又叹了一口气。

        “刘满!”杨亮说了,“如今是咱们农民翻身的时候,咱们过去吃了人家的亏,受了压迫,现在都得一桩一桩的算帐。越是恶人越要在他的头上动土,越要把他压下去,为什么吃柿子要拣软的?不要怕,你有冤尽管报冤,共产党撑你们的腰。”

        “嗯!老杨,你说得好,事情可不像你说的一样,我给你说老实话吧:你们老听干部们那一套就不成!干部们可草蛋,他们不敢得罪人。你想嘛,你们来了,闹了一阵子,你们可是不用怕谁,你们是要走的啦。干部们就不会同你们一样想法,他们得留在村子上,他们得计算斗不斗得过人,他们总得想想后路啦。嗯,张裕民原来还算条汉子,可是这会儿老躲着咱,咱就知道,他怕咱揭穿他。咱一见他就嚷:‘你抗联会主任,你到底要舐谁的屁股?’他有天想打咱,嗯,碍着了你们啦,只说:‘刘满,哥待你不差,你要拆哥的台吗?’他待咱倒是不差,还介绍咱当过一名党员啦!”

        “党员?”杨亮觉得更奇怪了,他来村子后,十八个党员全认识,就从来没听到有刘满这个党员,他便追问他这个问题。

        “嗯,咱还是老牌呢,打解放前就参加,背棍打旗的跑过一阵子龙套,今年春上就把咱甩了。还是张裕民说好话,才说只停止一阵。从此村上的事就没有咱的份,咱成了一个长翅膀的党员①啦。不是咱为什么不服气,那是他们向着胡槎,把咱的官司判输了不算,还到区上受了批评。如今,老杨!咱就是要把这官司判回来,这并不争那几亩地,咱就为的要争这口气,咱为的要钱文贵不舒服。嗯!钱文贵,你知道吗?”刘满一气说了这么多,他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懂,总以为别人全明白这些事一样,只管自己得了一个机会,就把心里的不平忙端出来了。他说了后却又并不显得轻松,倒像一个刚刚接触战争的战士一样,说不出的紧张,顾不到头,也顾不到尾的那么站在那里,望着杨亮。

        ①非(飞)党员。

        “呵!”杨亮只微微嘘了一口气。

        刘满又冲过来,夹七夹八的嚷了一阵。有时他女人听到他的刺耳的声音,怕他闯祸,跑过来站在门边瞧瞧,只见他擂拳跳脚,没有个安静。杨亮倒是很平和的望着他,总是说:“慢慢说吧,还有呢?”一直到后来,刘满气呼呼的直挺挺的躺在炕上,杨亮不断的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刘满!你歇歇吧,不要着急,咱们慢慢想办法。”女人便又走了进来,站在门口也说道:“唉,要是同志能帮忙把这口气争回来,咱这日子才过得下去呀!咱们老二是个疯子,如今,你看他这样儿,也不差啥了,唉,这仇恨根子可种得长远啦!”

        杨亮还陪着他坐了好一会,看见刘满已经渐渐平静了,才招呼他老婆给拿点米汤来。刘满站起来送他走,那眼睛也像他老婆的火眼一样红,周围更显得润湿,可是却很沉静,他把手放到杨亮的肩头上,朗朗的说:“你说得对!天上下雨地上滑,各自跌倒各自爬,要翻身得靠自己。你更说得对,天下农民是一家,不团结,就没有力量,就翻不了身,老杨,你是咱指路的人,可是咱也是讲义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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