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博士从浴室里走出来,身披毛巾浴衣,用厚实的浴巾擦着头发,卧室里的灯光温暖昏黄,床头是一册羊皮封面的精装版马基雅维利的《君王论》。
博士坐在床边,床头的银盘子里有一杯温度合适的热茶。他品了一口,是他喜欢的英国红茶。卡特琳娜是个聪明的生活秘书,她总能及时地提供服务,却让人意识不到她的存在。博士并不喜欢别人出现在他安静的卧室里,但是他确实喜欢温暖的热茶,虽然他自己往往懒得去泡。
“卡特琳娜还在么?请代我谢谢她的红茶。”他随口说。
“她现在听不到你的感谢了,她并不等在外面。红茶是三分钟之前送进来的,她现在已经完成工作离开了,正在回到她自己住处的路上。”鲁纳斯的声音从墙壁中内嵌的扩音器里传出来。
“三分钟,”博士低头喝茶,挑了挑眉毛,“她是如何知道我要在三分钟内从浴室里出来的?”
“我告诉她的,我研究了你的身体状况,浴室的高温和水蒸气让你的血流加快,心脏的搏动也加快。这让你不舒服,你不是年轻人了,所以当你的心跳和血流速度达到某个水平的时候,你就准备结束沐浴了。如果不是这样,你会在浴缸里泡到第二天天亮的,你喜欢沐浴。”鲁纳斯回答。
“这么说你已经掌握了我洗澡的规律?”
“万事万物都有规律。”
“你还像很多年以前那样是个有时候讨人嫌的狗杂种,你开始喜欢研究人类了,而你把这个目标首先放在了我的身上。”博士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因为这是最难理解的。人类,是最难理解的系统,而偏偏战争就是一个由人类组成的大系统,我还在学习。”
“我是个难于理解的人么?”博士把红茶放在一边,戴上眼镜,躺在松软的枕头上捧起了《君王论》。
没有回答。
片刻的沉默后,博士从床上坐了起来,皱着眉,“鲁纳斯?”
依旧没有回答。
博士起身下床,他觉得奇怪。尽管并非真的喜欢这样一个永远环绕在身边的保护者和研究者,但是他已经习惯了随时随地说一句话就可以得到鲁纳斯的回应,这个庞大的智能系统如同守护着L.M.A.的值班圣灵,从没有假期,也不需要休息。
“嗨,鲁纳斯?你的接驳和信息通路还正常么?有什么问题么?”他这么说着环顾四周。
一切正常,只是没有了鲁纳斯的回答。
他打开床头的柜子,里面是一柄大口径的军用伯莱塔手枪。博士拿起枪掂了掂,他熟悉这把枪,这重量说明弹匣是满的。他上了膛,提着手枪走向门口。
他握住门把手的一刻,急促爆裂的铃声在他身后响起。空气中脆薄如纸的平静瞬间被这个巨大的声响撕裂开来,博士猛地回头,冷冷地看着床头的古董电话,那部话机自己也在铃声中震动不休,颤抖着像是随时可能崩溃成单个的零件。
博士缓缓地走近那部话机,凑得很近,凝神去看它,像是在看一个人。
话机依然震响,像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停了一会儿,博士坐在话机旁的靠椅上,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坐起来觉得最舒服。
他终于拾起了话筒,“你好。”
静悄悄的,话筒里没有任何声音。
“你好,伊恩,是你么?经过了这么多年,让我再听听自己学生的声音吧。”博士说。
电话里传来了低低的笑声,带着捉弄人成功后的得意,“吃了一惊吧?猜到了是我么?只是用了小小的手段请那个讨人嫌的机器暂时离开我们的身边,这样我们才有机会好好聊聊。”
“还好,”博士淡淡地说,“比我想的好,我本以为你切断了这里所有的通讯线路,正守在我的门外。”
“还不至于,潜入L.M.A.对如今的我而言还有难度,我让你的电脑暂时被屏蔽还费了不少的工夫。我可不想让这个无所不能的家伙通过线路研究我的位置,顺便记录我的声纹。当然我可以伪造声音,但是我还是想用真声和您说话,博士……啊不……我亲爱的教官。”电话对面的人声音突然变了,话里带着冰冷的嘲弄。
“腾格尔先生被暗杀,是你的杰作吧?非常漂亮,打乱了我们的计划。”博士单手合上枪机,把枪按在自己的膝盖上。
“别尽是提这些让人不开心的事。我知道你那里是夜里两点,按照你的习惯,你应该刚刚洗完澡要睡觉,不过在我这里,可是南半球的晴天,我现在坐在沙滩上抹着防晒霜,周围有穿比基尼的漂亮姑娘来来去去,她们的皮肤都是紫铜色的,腰细腿长。”对方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不过我告诉了你这么多信息,你不会事后通遗留的线路记录让鲁纳斯查我的位置,派出你最得意的学生来拜访我吧?”
“我还不至于迷信鲁纳斯到这个地步,你在高加索的无数监视器中,甚至没有留下一个背影给鲁纳斯,真是杰作。你是王牌,很小的时候就是,至今没有人能够超越你。”博士的语气里带着平静的赞许,真的像一个慈和的老师面对自己欣赏的学生。
“王牌是可以被更换的,你现在有了西奥多·林。他可以取代我的位置了,可怜的孩子,如果我还在L.M.A.,此时他的双手应该是干净的,不会沾那么多的血。”
“武器被制造出来就是要沾上血的,我的学生,我相信时间不会把你变得软弱如少女。沾上血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只要是为了合理的目的。”
“合理的目的?尝试对那些死在猎犬狐子弹下的人说这句话吧。”对方呵呵地笑了起来,“教官,我小时候真是愚蠢,没有想到你是把我作为武器来培养的。”
“某种程度上说每个人都是武器,我也不例外,我也执行过不情愿的任务。”博士平静地说。
“不,那不同。”对方语重心长,“内森·曼博士,你愿意被人当做武器来用,是你希望借此成为使用武器的人。而对于我和我的同伴,包括那只笨蛋小狐狸,我们被终生定位为武器,直到我们的刀口崩了,或者折断为止。”
“你的同伴?你是说比如朱斯特和海因斯么?也是你的杰作?你杀了他们,你证明了你的能力,即便和你同出一源的人也无法和你相比,可是你在意他们的生命么?伊恩,你是试图报复,你还记着当初在费尔南斯的大火,那些怨毒像是毒液那样流淌在你的血脉里,总要突破血管涌出来。不要自怨自艾,你不是那种可怜的孩子,你是有能力和我正面对敌的人。我为你自豪。”
对方再次呵呵地笑了,似乎满怀喜悦,“是的,我亲爱的教官,我的老师。那些怨毒像是毒液那样流淌在我的血脉里,我不明白为何他们依旧生活在乐园里,而我不得不像一条可怜虫那样去流浪。弥尔顿的怎么说的?”
他低声朗诵:
他们两人回顾自己原住的幸福乐园之东,
那上面带有火焰的剑在挥动,
门口有可怖的面目和火器的队伍……
他们自然地滴下眼泪,
但很快拭掉了;
世界整个放在他们面前,
让他们选择安身之地,
冥冥之中有神为他们指引,
二人手牵手,
慢移流浪的脚步,
告别伊甸,
踏上他们寂寞的旅途……
“真可怜,因为我们知道了,所以我们必须被抹去。我所以能留下小命变成一条没有家的野狗,只是因为那个过于仁慈的彭·鲍尔吉。”对方低声说,“教官,你能令我放弃我血里的怨毒么?”
“不能。”博士的回答简单直接。
“是啊是啊,你不能,而且内森·曼也不是彭·鲍尔吉,从来不为无法实现的愚蠢目标而努力。”对方的语气温和,“只不过如果我是弥尔顿,我会为失乐园加上一个更加漂亮的结局,把它变成一部通俗娱乐电影那样的结局。”
“那结局是什么?”博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说。
“是撒旦的反攻,伊甸园的焚毁,末日来时对神自己的仲裁。我已经获得智慧了,你无法再阻挡我,只能等待一场决战,就像是北欧神话里面,奥丁等待着巨人,他已经看过了命运三女神关于未来的神启。”对方呵呵地笑了,“这就是代价,神必须为进化支付的代价。”
“我会应战的。我的孩子,我们已经支付了高昂的代价了。不过也许在你看来,还远远不够。”博士挂断了电话。
他独自坐在卧室里,双手撑着膝盖,像是疲惫不堪。过了许久,他拉熄了床头的灯,把自己埋没在黑暗中。
附注:
:记述了亚当和夏娃因为受到撒旦所化身的蛇的诱惑吞吃了智慧果,于是被逐出伊甸园的故事。
奥丁:北欧神话的主神,他带领着强大的阿萨神族统治世界。但是宿命中注定他将和邪恶的巨人族之间有一场毁灭世界的决战,连他自己也将在决战中死去。掌握鲁纳斯智慧的奥丁明白这个结局,结局的那一天他将在命运三女神——这三个女神总是不断地纺织生命的纱线,然后再剪断它们——所居住的井里看见女神们放弃了纺织,这一天也是主神自己的末日,被称为“诸神的黄昏”,在瓦格纳的大型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中,对此有史诗般的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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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的夜里,寂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瓢泼大雨打在这个古老的城市的每一处,石板地面上或许曾经踏过拿破仑士兵的皮靴。
伊恩走出了电话亭,他没有带伞,浑身湿透。他扫了一眼街尽头孤零零的路灯,面对空旷无人的十月广场,拉起了羊皮猎装的衣领想要挡住风寒。
十月广场上矗立的列宁铜像在雨中只能看出一个巨大的黑色剪影,伊恩对着铜像,压了压头上的鸭舌帽,像是行礼,又像是挡雨。
“我记得这个人,一百多年前,他提出说要建立一个国家,这个国家里一切东西按照需要分配,每个人平等,没有压榨、也没有欺凌。他是一位哲人般的王,仅凭灵魂的呐喊就能让千万人听他的命令而行,他们曾经建立世界上最大的国家。而这个国家没能维持过一百年,它崩溃的时候,曾经兄弟般的人们变成对手,眼睛里满是不信任的光。你说,为什么世界上总会有人梦想去建立一个完美的国家?完美的国家会存在么?”伊恩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你是在……考我的政治?还是哲学?”一身黑色防雨风衣的高大男子靠在电话亭的另外一侧,打着巨大的黑伞,“我对哲学成绩没有自信,你知道军校里哲学是选修课。”
“我是自言自语。”
“那样我就放心了,”高大男子移动过来,牙齿咬着的雪茄上一点火光一亮一亮,他把伞打在伊恩的头顶,“这是我对你的善意,可不要把我看成宾馆门口的服务生。不过说实话,组织派我协助你,令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小厮,如果我穿着一身笔挺的小晚礼服,带着白领结,那就更像了。”
“我不需要你的善意,”伊恩冷冷地回答,“不妨留着自己用。”
高大男子耸了耸肩,“你知道么?我的朋友,你应该多一点幽默感。幽默这东西,对你的心理健康有很大的好处!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故作轻松,说你在南半球的沙滩上看着穿比基尼的美女晒太阳,不过事实上你在一片阴雨天的莫斯科,只有我这样一个粗糙的男人还记着你的死活。你没有家庭,没有女朋友,甚至连个同伴都没有,你是孤家寡人!”
伊恩猛地扭头,两人对视了一眼。一瞬间两个人都微微退了半步,伊恩退出了伞下,高大男子不持伞的手闪电般抬到胸前。两个人就此定住,彼此移开了视线。
伊恩再退了一步步,“对不起,惊动你了,我这个样子有点讨厌吧?像是一条蛇,你一触,它就跳起来咬人。我忌讳孤家寡人这个说法。”
高大男子耸了耸肩膀,不说话。
伊恩缓缓地向前走去,似乎要穿越十月广场离开。高大男子撑着伞,默默地看着伊恩的背影。
“因为我的同伴们……他们都已经死了。”伊恩忽然回过头,他整个都湿透了,雨水沿着他一绺一绺的头发淋在脸上,他满脸都是水珠。
他这么和高大的男子远远地对视,而后他点了点头,继续前行。
雨中渐渐远去的影子把双臂缓缓张开,仿佛在拥抱天空,如同一朵花的盛开。他仰面对着无穷无尽的雨水,脸上带着凝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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