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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 小杜

        小杜有一张孩子的脸,身材修长,性格活泼开朗,像没有忧愁。小杜大我好几岁,喜欢玩枪和钓鱼,我在赤马山的大山里与他相识的,他当钻工,我去那儿修钻机。

        赤马山是鄂南山群中的一个山系,山势雄险,气势磅礴,常年云遮雾绕,飞禽走兽群集。初进山,我被大山的巍峨雄峻所震慑,我以为走进这样的大山就是真正的地质队员,在这样的大山中,手中要有一支猎枪。那时猎枪已经难买了,跑了县城、省城,在一个体育商店买到一支气枪。拥有一支气枪,我心情依然兴奋,即便不能追捕走兽,我也可猎取飞禽。

        有了枪,便多少有了猎人的感觉,天天在门口立一个靶子,刻苦练习射击本领,先是打火柴盒,再打一分钱硬币,再打火柴头,射技日益精湛。如是打完数盒子弹,我以为是可以进入实战了——我要打猎。

        有了雄心壮志,四处张罗邀人进山去打猎,于是找到了小杜,此时他已号称神枪手了。我打猎,千万别以为是那种非常了不起的深入大山峡谷,猎取老虎豹子,而是——打麻雀儿。小杜见我邀他去打麻雀,就说:下午我要上班,我陪你去打两个小时吧。两个小时?这时间短了点,不过有人陪我去还是不错。小杜拿出油布包好的双管气枪,从子弹盒里一粒一粒数出二十粒子弹,就说:走吧。

        他只带二十粒子弹?这太少了点儿吧?小小气枪子弹,打麻雀这样小小的鸟,以我的见解五枪能够打下一只已经够不错了。于是我提出异议:你的子弹是不是少了一点?小杜笑笑说:二十粒已经不少了。他说不少,那就走吧,我想我身上带了整整一盒子弹足有一百粒呢,他打完了我将我的子弹给他一些就是。

        我们去一个林子,那是一个枫树林,林中栖落着成群的麻雀、山雀、黄鹂、腊嘴、白头翁等等小雀子。头一次到这样的山林中打雀子,我心情很激动,啪啪啪打了一气,原来以为练得很准的枪法在这里却走了样,七、八枪也打不下一只雀子,倒是看到小杜在前面一枪一只,他始终站着无依托射击,离雀子在四十米开外。大约打到两个小时,小杜把他打的一串麻雀交给我,问我打了多少,我只打了三只小麻雀。不过,我这样说:我打伤了不少。我数了数小杜的战果,不多不少恰好二十只,这真是神了。小杜对我说:你的枪法还得练练。小杜的话我很服气,我差不多打了半盒子弹只打了三只小麻雀,当然要练。小杜又说:你练枪法时不能将靶子摆得太近,最少得四十米,等你四十米射程达到百发百中了,出来就不会空手。

        以后,我和小杜就成了好朋友,有空总是一起出去打雀子。

        小杜年纪大,却是显得小,我的胡子都很粗了,他还没长胡子,老地质队员常以欺侮他为乐事。小杜上山时带一点小吃和一壶水,他不放在钻塔里,他担心别人抢着吃了喝了,他快要进钻塔时,就找一个他认为比较隐遮的地方将小吃和水藏起来,多数的时候是找一块大石头将它们藏在石头底下。这个规律很快被老地质队员发现了,他们每每等小杜干活时悄悄地出去把他的小吃给吃了,水给喝了,等到小杜去时,那里只有一个空水壶。这事放在别人身上是要骂人,小杜不吭气,连一点气都不生,到了下次找一个更为隐遮的地方,有时他也做一点假,拿纸包一包小石头藏在某地方让别人去上当。

        那时候山里鸟真多,尤其麻雀之多,“嘭”地从某地飞起一群就像一团乌云滚过,老乡极力鼓励我们打,他们以为麻雀属于四害之一,没有人提出保护鸟类,我们麻雀打得多时,用老乡的大铁锅放油烧,用脸盆装,然后去打五斤十斤散装谷酒,在山月下大吃大喝。小杜不喝酒,也不大这样吃麻雀,至多在我们请他吃时他尝那么一筷子,他总是一个人弄着吃。他弄东西吃的时候栓上门,他有一个煤油炉和一个电炉,多数时候他只能用煤油炉,没电。煤油炉烧的柴油,我们就发现往柴油里加盐当煤油烧,这样烟少。小杜烧柴油找我,分队柴油归我掌管,柴油是备着洗机器零件用。有一天,我发现小杜出去打了几只麻雀,回去又把门栓起来,我就去使劲敲门,把门砸得嗵嗵响,小杜无奈,打开门。我发现,小杜原来在炖麻雀汤。他在煤油炉上搁着一个熬中药用的黑陶小罐,罐里有三只麻雀,一个蒜瓣,两片生姜,炖得一屋子香气。小杜见我发现了他的秘密,索性告诉我,他每天这样炖一罐麻雀汤喝,这真有意思,以后我也把这经验学来。

        小杜有一段时候迷上钓鱼,钓鱼他的水平不如我,他一个人悄悄地出去钓,在一个小塘上端的小渠里钓,总也没钓到鱼,待我没事时拿着杆子去钓,发现小杜尽钓一些刺鳅,这种刺鳅我们根本不爱吃,它身上肉不多,有非常锋利的刺。小杜把它们钓起来,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放在陶罐里炖汤,我去尝了尝,这汤很鲜很甜,我发现小杜差不多是一个美食家了。他弄的东西都是我们所不屑一顾,却独有滋味。以后我就和小杜一起研究吃,想尽办法去找吃。比如说小杜发明了一种扎鳝鱼的方法:买一包缝衣针,剖开一根筷子,将针夹在筷子上捆紧,再把筷子绑在一根竹棍上,晚上拿着手电筒去扎鳝鱼,篓子是藤条安全帽,只把安全帽的带子拎着,那就是一个不错的鳝鱼篓子。鳝鱼吃得不爱吃了,我们转而去拣田螺,很大的田螺,吃起来很香。我吃蚌肉也从那时候才开始,在那以前,我们以为只有馋鬼上海人才吃蚌壳肉。我们在冬天里晒太阳,冬阳暖融融,山鹰在天空上飞,麻雀成群地落在麦地上喳喳地叫,一群脱去了棉袄头上冒着热气的男女农民从山塘里往麦地上挑塘泥,他们把挖出的蚌扔在山塘的岸上,这东西不能挑到地里去,以防割脚。我见了就叫小杜去把蚌壳拿来,那些日子好像实在没有什么吃的了,食堂里整天做猪肠子汤吃,洗得不干净,每每有糠浮在猪肠子汤上面。小杜乐嗬嗬地提了个大桶,装了一大桶蚌回来,我们就拿刷子把蚌壳刷干净,用开水把蚌壳烫开,取了肉。

        我放生姜、大蒜、干辣椒一锅将蚌壳肉炖了,炖出一锅牛奶一样乳白的稠汤,很鲜很甜。我又将那蚌壳肉红烧了,也很好吃。我们惊喜道:嘿,这家伙味道不错呢。现在想想,有人把它们当海鲜做给我们吃,而且卖得贵,说是高级菜肴,这不好笑么?有一次,我在杭州吃海鲜,小姐端上来的尽是河鲜,甚至是塘鲜,说心里话我就喜欢河鲜,河鲜与海鲜比较起来,那味道要鲜嫩得多。不过,我还是把老板叫了来,我问他说:老板,你这全是河鲜呀。老板说:哎呀,千河归大海呀,没有河哪来海?没有河鲜哪来海鲜?这个世界河海是不能分家的呀。老板说得有些强词,也不乏幽默,我就原谅了他,还请他过来一起喝了两杯。

        冬天里吃的东西愈见地少起来,麻雀这种土头土脑的雀子吃得实在太多,已经没有什么新鲜味道,总不能天天吃它吧?小杜就发明了挖泥鳅。泥鳅实际上是很贱的一道菜,只有湖南人爱吃,北京的毛家菜馆就有:黄焖泥鳅。做的方法是,先用油将泥鳅煎得两面黄,再放上豆瓣酱、红辣椒、花椒、蒜瓣在锅里焖,焖得融融的,很好吃。泥鳅的贵起来,要怪川菜,川菜里有一道干煸泥鳅,自从川菜的普及,泥鳅身价也随之看涨。

        我们一个人拿着一把锄头,拎着一个大桶,向着农田出发了。挖泥鳅有把握么?我半信半疑,那么大的田,从何挖起?到了田里,小杜东找西找,很快找准了一个地方,他站在那里往脚下一指,说:就从这里开始挖,你看这都是泥鳅通气孔。我往脚下田里一看,果然田泥上面有一些不规则小孔,举起锄头挖去,一忽儿挖出了泥鳅。藏在田泥中的泥鳅,身上都有一种铁黑色的光泽,又显得很嫩,似乎一碰就可能伤了它。我们挖了一身的汗,棉衣都脱了,将半块田都挖了一遍,挖了满满一桶的泥鳅,提回来,开始弄着吃。冬天的泥鳅没有吃东西,肚子是空的,就不用去掉内脏,洗干净了就行。我们做泥鳅分两种做法,大的泥鳅就黄焖,专门请来湖南籍的地质队员做指导,小的泥鳅做泥鳅钻豆腐,泥鳅钻豆腐这道菜谁也没做过,只听老人说起过,所以要试验。第一次火太大了,冬天的泥鳅在逐渐烧热的锅里异常兴奋,蹦蹦跳跳,快乐得不行,搅得锅里水花四溅,未觉大难当头。等它们反应过来,锅中水快要开了,小泥鳅就死了,死得皮开肉绽,没有钻进豆腐里去。这不行,泥鳅钻豆腐必须要让泥鳅钻进豆腐里去。探讨片刻,得出结论是豆腐下锅时间太早,把豆腐和泥鳅一起放进锅里去,等泥鳅热得不行,豆腐也热,泥鳅哪会往豆腐里钻呢?它们一个劲地往水面上跳,试图跳出水深火热的锅。以后,我们用小火煮,煮得水渐渐热了,泥鳅热得难当时,投下冷豆腐,泥鳅就往豆腐里钻。

        泥鳅钻豆腐的汤很鲜,与泥鳅不钻豆腐两样放在一起煮差不多,我想,只是感觉不同罢了,多少有些形式大于内容。那一次,我们吃得非常惬意,关键的是我们做出了泥鳅钻豆腐,而别人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我们不仅做出来了品尝到了,还是挖的泥鳅。并且通过这样一件事,悟出了一个道理,什么事你都得非常认真去实践,只是凭空想像往往靠不住,也要不得。

        以后,小杜还带我弄过很多好吃的,打过猫吃,捕过蛇吃。以后离开了地质队,从此天各一方,每每想起在地质队那岁月,那年轻时的蓬勃朝气,那近乎恶作剧的吃遍天下的执著,真令人怀念。去年的年底,我从北京回南方去过春节,就忽然看到了分别很多年的小杜,他已经不是那样修长了,体形照例是朝着横向扩展了一些,身上穿着一件很肥肿的灰棉衣,头上戴着一顶绒线帽,手上提着一只鸟笼,在人群中有些孤独地走着,我心里猛一惊:那不是从前的小杜么?那个自信地非要站在四十米开外朝着雀子射击的小杜?那个带我去像南泥湾大开荒似的在冬田里挖泥鳅的小杜么?刹那间,我又有些怀疑不是他,细看去,却分明是他。我想喊:小杜……我是终于没有喊,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年底的南方冬天里,云是这般低沉,小小北风吹着丝般细雨,我和一帮以前的文朋诗友朝着一个酒楼走去,我与小杜终于擦肩而过,好像小说中某个伤感段落,我心里咯哒了一下,走出很远我才理清一点思绪,我们——都不再是从前了啊。

        小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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