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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天空晴朗晴朗12.

12.

        12.

        填写志愿的时候三三当然填了外国语学校。她有一次跟爸爸坐公交车的时候经过那里,那天晚上她听到巨大的足球草坪上传来弹吉他的声音,隐约有穿着深蓝色球衣的男生们在跑步,方方正正的教学楼里每间教室的日光灯都亮得通明。她趴在公交车后面的栏杆上,夜晚微凉的风把她额头的刘海都拂开了,苏州河的味道和一股旧式火车站才有的焚烧煤炭的气味弥漫在整个城市的夜晚。她指着窗户外面对爸爸说:“我以后就要到这里来念书。”他大概在想别的事情,关于这个女儿总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担心,所以他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只是把她伸出去的胳膊拉回来,说:“小心,不要随便把手和脑袋伸出去。”她用自己最喜欢的那支英雄牌钢笔填写了志愿,小心翼翼地填写在狭小的格子里面,但一滴墨水还是因为用力过度从笔尖溢出来,在白色的印刷纸上化开来,那个“校”字好像拖着一个长长的可笑的尾巴。她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不好的预感,好像糟糕的事情才拉开序幕的样子。除了林越远没有人支持她的这个决定。班主任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里,用食指关节敲着玻璃桌面上的志愿表格说:“你肯定你自己想清楚了么?你的成绩不稳定,但是我觉得你考上个普通的重点中学也是有可能的,可是你填外国语学校太不保险了。他们是全市招生,才招几个人啊,你会是里面的一个么?”她显然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说出什么过分的话来,但是她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在说:你怎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呢。爸爸妈妈也因此而大发雷霆,因为他们本来帮她选的学校是离家最近的一所市重点中学。那个学校有一个圆顶的天文台,是爸爸小时候没有实现的梦想。他们完全不知道她自作主张地改了志愿,而且又是那副死不悔改的臭嘴脸。

        “外国语学校是要住宿的,你自己会照顾自己么?你能每天给自己洗衣服么?你连洗个头都要我帮着洗。”

        “你要是没有考上怎么办?没有考上的话你的分数一跌就要跌到垃圾中学去了。你想跟那些小阿飞一起念书啊?”

        “你哪根神经搭住了?你脑子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你们够了,烦死我了!”她的头要爆炸了。

        可是如果不能跟林越远在一个学校里面念书,那么重点中学又有什么意义呢?长成美丽的女生又有什么意思呢?她甚至愤愤地想,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在那个时候,没有网络,甚至没有电话,打电话要跑好几分钟的路到隔壁弄堂的公用电话亭。后来,她念中学的时候那个电话亭里所有轮班的老阿姨都认识她了。一角钱可以讲三分钟的日子里,她常常坐在那里的破板凳上跟同班的女同学通电话核对数学作业的答案,她也捧着好不容易得来的电话号码给暗恋的男同学打电话,电话还来不及接通她就害怕地用手指按断了线。后来那些破烂的旧房子和棚户区的户口都被冻结了,学校的同学,最熟悉的邻居搬到遥远又干净的水泥房子里面去。市政建设把过去的日子完全打碎,或许也把记忆搞得支离破碎。他们不可能真的世世代代呆在一个地方。爷爷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天井旁边种了棵夹竹桃,后来夹竹桃每年都开出粉红和粉白色的花朵。三三很小的时候他跟她说:“夹竹桃是有毒的,以前的人都是用来制毒药的,小朋友随便乱碰会死掉。”爷爷总是对这个世界危言耸听。而后来这棵种在一只石盆里面的夹竹桃也一定是再也找不回来了,大约它来不及毒死一个小孩子就已经丧生在拆迁的乱石堆里面了。所以要丢失一个人太容易了,要把林越远弄丢太容易了。她怎么能够把他弄丢在路上?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跟他做了好朋友,她像个叛徒一样伤了很多次心,如果再把他给弄丢了她一定会后悔死的。

        而除了那个该死的志愿问题,那一定也是爸爸妈妈最高兴的一段日子。每天早晨林越远都会背着他的小水壶站在万航渡路口的梧桐树下等三三一起上学。有时候三三起床晚了他就会站在铁门外用美好极了的北京口音大声叫三三的名字。现在妈妈还记得他,她也单单记得这最美好的部分,仿佛她的女儿还是那个从来不曾犯错的梳两只羊角辫的小姑娘。他们都不再责备三三在家里时总是沉默得好像一潭死水,因为她有了一个朋友。妈妈总是在说:“你那时候跟那个小男孩不要太要好噢,天天手拉着手上学去的。”如果他们能够度过这个跌宕的童年和剩下的那个寡然无味的青春期,如果他们在长大后的有一天能够坐在台阶上并肩喝两罐冰啤酒的话,或许也会回忆起那最后的两三个月。林越远常常在放学后到万航渡路来做作业,他们俩共同在天井里面养过一只小鸭子和三只从花坛的潮湿角落里爬出来的蜗牛。鸭子每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都会被喂上几片他们从菜场里面讨来的鸡毛菜叶,还有碾碎了的泥鳅。不过鸭子很少吃泥鳅,它喜欢在塑料水桶里面玩水,而三只蜗牛可以吃完三整张花菜叶子。他们把蜗牛养在光明牌三色冰淇淋的塑料盒子里面,铺了层湿棉花,盒盖上面扎了好几个通气孔。三三最喜欢跟着林越远去菜场里面跟那些阿姨们讨菜叶。林越远声音朗朗,用普通话说:“请问能不能给我一片菜叶?我们养了只小鸭。”他毫不害羞而且眼睛明亮,好像只要有他在三三就完全不用担心。就连卖菜的阿姨们都喜欢他,忍不住要摸摸他的头,常常挑好几片掐得出水的顶新鲜的菜叶子塞给他们。不过小动物都只活了很短的时间,还活不过毕业考试,就好像那些拉肚子死掉的蚕宝宝和忘记结局的春天的小鸡崽。三三养过的东西都会死掉,虽然她真的很用心地养它们,每片菜叶都要在水里浸掉农药,有时候还问妈妈要一两个剥好的生虾仁来喂小鸭。她跟林越远在花坛里把它们给埋了,不过她相信下午才埋好,到了晚上爸爸就会从那个浅坑里把死鸭子拿出来扔到垃圾桶里。他们才不会在乎这些呢,就好像他们可以把那段迷雾般的日子彻底从脑子里面抹去,他们可以坐在沙发床前摸着三三的头发极其温柔地说:“进了中学以后,没有人认识你,没有人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女孩,你可以重新开始。”

        狗屁。

        “你说我能考上外国语学校么?”

        “当然能的,我们一定能一起念书的。”

        “你知道么?那里有个很大的草坪。”

        “嗯,我去面试的时候看到有人在上体育课,可以在真的草坪上踢球哎。”

        “我怎么才能够让他们同意我填这个志愿?妈妈说明天就去学校找老师改志愿。”

        “躲起来,你不在的话他们不能改志愿的。”

        “能行么?躲哪里?”

        三三在傍晚时从严家宅里那个有着神秘通道的墙头再次爬进了儿童乐园。她坐在一大丛宝石花的后面,屎壳郎和西瓜虫在松软的泥土里面匆忙地穿梭。去火车站吗?林越远说可以带她去北京,他在北京四合院里的家离火车站只有三站公交车的路。但是三三的储蓄罐已经被砸了,过年时长辈给的压岁钱妈妈都锁在五斗橱的抽屉里面,那只抽屉里还藏着家里的户口本、存折、爸爸妈妈的结婚证、零零碎碎的各种发票、一块梅花牌手表和几支金笔。钥匙他们都随身带着,她没有阿童木的本事用一把小剪刀就能把锁撬开。林越远每天的早饭钱有两块钱,但是谁知道去北京的火车票要多少钱呢。三三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厦门,爸爸出差的时候带着她去的,坐了三天两夜的船。到海边的时候爸爸不让她跟其他小孩一样爬下沙滩去玩,怕她玩水的时候淹死,所以其他小孩都纷纷爬下海堤的时候,她一个人沮丧地坐在大石头上大哭起来。其他时候她只是坐那些最最便宜的绿皮火车跟着大人去苏州扫墓,挤在火车上小心翼翼地剥一只妈妈放在饭盒里面的茶叶蛋或者跟表哥、表姐玩扑克牌。他们计划了很多,甚至想好了到了北京以后的栖身之地。林越远他们四合院里面有一间空关着的杂物房,过去住过一个精神病人,已经空了好久,他们俩可以一直呆在里面也不会有人发现。

        当然这些全部都是瞎说的,但是这样的瞎说让三三高兴,就好像她要跟着林越远去私奔。她早就已经从图书馆的小说里面学会了私奔这个词语,更令她激动的词语是逃夜。她反复地念过一篇《少年文艺》上的小说,讲一个中学女生跟马路上打架的小混混约会,他们俩晚上去电影院里面看张国荣演的《鼓手》。后来结局怎么样三三给忘记了,但是她记得他们俩在电影院里拉手,小混混的手心里全都是汗,还有女孩逃夜在小混混家里过夜,他给她盖他的被子,自己睡在铺在水门汀上的草席上。那被子很久没有洗过,一股浓重的汗酸味。但是,三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逃夜。她知道阿童木在被爸爸打得太凶的时候总是逃到菜场的雨棚底下去过夜,但是她害怕那里的老鼠和那股永不散去的潮湿腐烂气味。

        根本没有地方去,根本不会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真的躲起来。

        “喂,你在这里干吗?”阿童木突然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把三三吓得差点跳起来。

        “你怎么进来的?”三三并不想看到他,她很想一个人呆着。

        “我不想回家,这几天爸爸心情不好,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

        “你还参加毕业考么?”

        “我不想考了。反正也考不上。我不想念书了,再念也念不好,我爸也不管我了。”

        “那你以后干吗?”

        “周游四方!”

        他们俩并肩坐在草丛里面,而初夏时光天空里面的晚霞美丽得惊人,大片大片被烧得通红的薄薄云朵从教学楼的后面像张网一样覆盖住大半个天空,残破太阳照出来的浓重阴影却简直可以弄伤眼睛。三三抬起头就感到天空完全失去了重量感正要朝她劈头盖脸地倒下来,空气里面弥漫着一股烧焦了的枯草气味。阿童木的眼睛突然闪闪发光,就好像她第一次跟他奔跑在严家宅曲里拐弯的小弄堂里的时候那样。阿童木开学那天就把整个书包连同所有的教科书都扔在操场上面了。上课的时候他的手里就拿着一本坏了封面卷了边的坐在最后一排,在除了班主任的课之外的任何课上都把脚搁在桌子上,有时候搁在前面同学的凳子上,有时候爬到桌子底下把别人的鞋带绑在椅子腿上。他常常突然站起来,凳子砰地砸在木头地板上面,抱着那本破书从二楼靠近花坛的窗户跳出去,摔了一身泥以后就一个人跑到操场上。既然他抱着这样破罐子破摔的态度,所有的老师也就都懒得搭理他。他好像是这所学校里面可以穿墙而过的隐形人,大家都看不到他。

        “亲我一下。”阿童木突然站起来说。

        他脚上的球鞋已经彻底脱了胶,大脚趾露在外面。三三害怕起来,她环顾四周,刚才那整片燃烧起来的晚霞,已经只残留下很小一只角落。门卫老头端着只咣当作响的铁皮饭盒拖着拖鞋穿过操场,裤子口袋里的无线电收音机里发出滑稽戏里的笑声,沙沙的。再过一会天黑了,他就该拿着手电筒到教学楼里面去巡逻了。

        “我要回家了。”三三站起来拍拍屁股上面的土。

        “亲我一下,亲我一下就让你走。”阿童木竟然执著又倔强地说着同一句话。

        他的胳膊牢牢地撑在单杠上面死也不放手,而天空好像突然之间就被拉上了黑色的帷幕。三三想,这时候大概家里的饭桌上已经摆了一盘炒好的碧绿蚕豆。她这才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想逃走。她从来都是一个顺着他们意愿的乖女孩,她从不会要求妈妈帮她买那些女孩间流行的贝壳发卡,那些妈妈帮她买的难看衣服她都穿在身上,有的时候她穿着宽松的运动裤和妈妈的小风衣,非常滑稽,但是她都顺从。她很讨厌那些爸爸规定她念的散文,却还会在本子上做完摘抄给他看,好像她是真的喜欢那些华丽的句子和词语似的。她不想让他们难过,不想让他们着急,不想让他们忧郁,哪怕她撒了那么多谎也只是想让他们感到自己有一个很好的女儿。可是事情越来越糟糕不是么?她跟阿童木僵持着,咬着嘴唇互不说话,门卫老头已经拿着手电走进了教学楼,她想要喊的,却哑着嗓子完全发不出声音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层又一层的走廊玻璃里透出隐约的白色手电筒的光芒来。她身体里面的力气一点一点地都消耗尽了,小腿酸得让人想哭。她知道那些意志力正在减弱,每次的结果她都会向阿童木投降。黑暗中,阿童木的瞳孔还是闪亮的,像那两只正沿着领操台的边缘悄无声息爬过去的野猫。

        “干吗要这样?”她带着哭腔说,仿佛在央求他。

        “我喜欢你。虽然你不理我,但是我想很快大概就看不到你了。你会考上重点中学的。”阿童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并不柔和,却有那天在冰天雪地的操场上把书包狠狠朝她扔来时的恨意,是凌厉的。

        她的心又很重地疼了一下,好像被人截断了一根血管似的。

        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那么就一下,在脸上。”

        阿童木也累了,但是撑在单杠上的手仍然是紧紧的,好像惟恐她反悔逃跑似的。

        她又快速地补充道:“不能告诉别人,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大概永远都会记得这嘴唇第一次触碰男孩子皮肤的感觉。虽然只是在面颊上蜻蜓点水般的一下,但是却柔软得好像是嘴唇陷进了一团棉花里面。天色已经黑作一团,四周清冷的风吹得她胳膊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而近处教学楼里面微弱的白色手电筒光芒不时探向没有人的乌黑的操场。他们俩都手脚僵硬,在这一秒钟过去以后就连阿童木都默不做声地手足无措了。他低着头,因为有一会儿靠得很近所以三三看到他的睫毛竟然好像两把小刷子一样长。她迅速地抱着自己的书包弯腰从阿童木的手臂底下钻了过去。球鞋踩在湿漉漉的杂草上面吱嘎作响,有点忧伤,挂在脖子里面的钥匙因为奔跑而丁当作响,但是她沮丧地想第二天阿童木就会得意洋洋地跑去跟林越远说:“你知道么?昨天许嘉靓亲了我的脸呢!”他大概会跟每个人都这样说,所有的人都会知道她亲了一个小混蛋的脸,于是她不由得感到五雷轰顶。

        跑到操场中央的时候她猛然停下来朝着儿童乐园的方向大喊:“你不许告诉任何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否则我一辈子都不会理你的!”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食堂屋顶上面的野猫喵喵乱叫。

        “谁在那里!”三楼走廊的玻璃窗被砰的一声打开,老头的声音好像一个炸雷一样在初夏的夜晚传来空荡荡的回声,手电筒的光在操场上盲目地扫射。三三害怕地向校门口奔去,吱呀一声推开半关着的铁栅栏。身后的那个敌人,那些如影相随的脚步声却好像跑再快都甩不掉。她气喘吁吁,心跳到嗓子口,鞋带全部跑松了都顾不上,而且根本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害怕。

        之后就是毕业考试。毕业考试那天下雨了。三三记得自己穿着条淡粉红色的背带裙和白衬衫,还踩了一双蓝绿色的雨靴,靴筒上印着两只孙悟空的脸。爸爸陪她去的,撑着把断了一根伞骨的旧黑伞,陪她走到校门口。短短的路上她不停地踩在水洼里。虽然已经又是夏天了,却并不热。她在校门口跟爸爸告别,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摸摸她的头发,温柔地在她耳边说:“不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小心仔细。中午回来吃你最喜欢的小笼馒头。”她一个人撑着重重的黑伞恍惚地走在几乎看不到人的操场上面。领操台一边的爬山虎随着风摇出波浪来,美人蕉湿漉漉地滴着水。她想在这样夏日潮湿风凉的雨天,花坛里面一定爬满了晶莹剔透的绿色小螳螂和鼻涕虫。阿童木的铅笔盒里总是装着那些他趴在花坛里抓来的小虫,但是他今天大概是不会来的。她觉得自己穿过偌大的操场根本显得力不从心,而硕大的雨点不停打在伞上,她的小腿和裙摆都已经湿了。她根本不想考试。最后爸爸还是把她的志愿给改了。她已经哭过了,哭了整个晚上,哭到所有的力气都花光,所有的希望都破灭,鼻子和口腔被眼泪淹得透不过气来才死气沉沉地睡过去。可其实他们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要这样伤心,为什么她把那张作废了的志愿表格死死地攥在手里。所以,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考上重点中学又如何呢?当个最好的女孩又如何呢?将来长成怎么样的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考完试回来她立刻躺倒在刚刚铺上去的凉席上睡着了。鼻子里面弥漫着一股草席的清香,厨房里面爸爸在蒸小笼包和煮牛肉汤,小火炖着锅盖突突作响,一切都安静极了。三三筋疲力尽地在钢丝床上蜷缩起来,屋外的那棵梧桐树的树阴已经覆盖住了半个天井。她真希望所有的害怕、担心和怯懦都会在这场绵长的午睡后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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