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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红楼心解谈《红楼梦》的回目(中)

谈《红楼梦》的回目(中)

        嗔顽童茗烟闹书房

        (七)句似未工,意义却深之例

        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蒙蔽遇双真(甲戌本)

        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庚辰本)

        这两个旧的回目殆都出于作者之手,甲戌本所作似乎是初稿,而庚辰本所作是再稿,改稿是应该要好一些,不过文字反不如初稿之醒豁,所以后来各本如程甲乙本王刻本俱从甲戌本,只有正本从庚辰本。这两稿的优劣有稍稍一谈之必要。

        先就对偶来说,两稿都不够工稳,而“蒙蔽遇双真”与“叔嫂逢五鬼”尤其对不上。“蒙蔽”如何能对“叔嫂”呢?自不如用“通灵遇双真”对“叔嫂逢五鬼”还工一些,但这是末节,丢开不论。

        就意义来说,两稿原也差不多,文字颠倒一下罢了。所谓“红楼梦”者即梦幻境界,即所谓“蒙蔽”。不过“通灵玉蒙蔽遇双真”者,有通灵被僧道救护之意,而红楼梦通灵遇双真,则意思很圆浑包括甚广。以下就这点来说。

        这句目录好像对偶既不很工,文义也很朦胧晦涩,“红楼梦”三字写入回目也很有点儿特别。仔细想来,此句却佳。请看这一段文字:

        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目,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煅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脂庚辰本)

        此即所谓“红楼梦通灵遇双真”也。盖大荒顽石与双真本有夙缘,自从历劫投胎,幻形入世,被多少粉侵脂,阅几许离合悲欢,今忽在茜纱如烟的梦境中重见故人,诚不禁感慨系之矣。持诵使其复灵,不过小说家关目,说说而已,不关宏旨。主要的是这一段感慨,作者写入回目有深情,因不能以文字形迹求之。如曰对或未工,句或未醒,虽亦似有理,毕竟搔不着痒处也。

        (八)用典寓意之例

        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写宝钗扑蝴蝶、黛玉咏葬花诗,是很风流旖旎的一回书,而回目上却又见煞风景的特笔。不说宝钗而曰杨妃,不说黛玉却云飞燕[11],既非记实,亦不关合本文,显明地有关于本书的微旨。原来作者对十二钗(广义的)表面上似褒多于贬,实际上非褒而不贬,而且有时贬斥得很厉害。

        环燕以喻佳人,从传统的某种意义上说并非赞美之词。如李太白的《清平调》以飞燕比杨妃,本不是什么好话,相传把贵妃都给惹恼了。以本书而论,宝玉将宝钗比杨妃,宝钗冷笑了两声:“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见第三十回。对于宝钗有微词,原不消说得。惟以飞燕比黛玉仅在这里一见。大约作者对钗黛晴袭之间确乎有些抑扬的,只不如后来评家那样露骨罢了。

        在回目只此一条,本文里和这个可相提并论的,见于第五回: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盘内盛着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

        这全然胡说,全非好话,比回目又显明得多多。甲戌本脂评却说:

        设譬调侃耳,若真以为然,则又被作者瞒过。

        评者也在瞎说。读者纵低,何至于“真以为然”。说为“设譬调侃耳”,明明重事轻报。设譬固然,而又何调侃之有,后边又另有一条脂批:

        一路设譬之文,迥非大笔所屑,别有他属,余所不知。

        他何以亦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大约作者觉得太显露了,就借“脂批”来掩护一下;作者不愿叫破的,自然脂砚斋也不肯把它说漏了。脂评作用如何,且不详论。不管怎样,这两条脂评还不如甲戌本后人所加的墨笔眉批。

        历叙室内陈设皆寓微意,勿作闲文看也。

        以没有关碍,实话实说,反有一二中肯处。

        以上是关于书法的比拟。至将钗黛一起抹杀这样奇怪的议论,则见于第二十一回宝玉拟《庄子?箧篇》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缠陷天下者也。

        虽似戏发牢骚,殆暗伏后文线索。宝玉这种心思,当然代表了作者的一部分。他一方面极端崇拜女儿,一方面又似一个“憎恶女性者”。这样矛盾的心情,往往表现在里,不过有明暗之别,赞美在明处,憎恶在暗地,造成了恋爱的至上观,也造成了恋爱的虚无观。情榜云:“宝玉情不情”,大概指此等地方说,故事发展下去,随着客观条件的推移,暗的一面会渐渐地表面化起来,等到毁灭性占了优势,那“悬崖撒手”一回就跳出来了。尝疑宝玉之出家并非专为黛玉之死,如今程、高续书所云,惜原本既不可见,那亦无从谈起了。

        (九)与本文错综互明之例

        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

        依回目看,文义明清,这第二句“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当然是平儿为了宝玉给她理妆才喜出望外的。从本文看恰好相反,乃宝玉为平儿理妆而喜出望外也。引脂庚本之文:

        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涂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

        所谓“亦今生意想不到之乐”,则“喜出望外”应当属于宝玉,再明白没有了。本文这么说,回目偏那么说,是闹蹩扭?还是回目的文字欠通?都不是的,此正错综互见之妙。盖宝玉固然喜出望外,平儿亦然;不过宝玉之喜在明处,故见本文,而平儿的心理作者并不曾多写,只不过如此一表:

        平儿今见他这般,心中也暗暗的掂掇,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

        正面再多说下去即不大好,故只在回目暗暗一点。详不必重,略不必轻。平儿之喜出望外或且过于宝玉。回目虽简,仍为主文,书文虽详,反是虚笔,固不必说什么背面傅粉法,亦是“空里传神,闲中着色”也。一意有多少方面层次,一笔可当多少笔用,随处皆是。

        又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鸯鸳侣”,好像两句蝉联而下,指鸳鸯不肯做贾赦的妾说,实际上都暗示鸳鸯与宝玉的感情。所谓“誓绝鸯鸳侣”者,即本书所谓:

        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

        指宝玉而言,并非指贾赦。贾赦与鸳鸯本不得称鸳鸯侣或鸳鸯偶。《金玉缘》本评曰,“所云誓绝,乃绝此人”,这是不错的。此亦系借回目叫醒本文,不过回目与本文相合,并非错综互见,与前例稍有不同耳。

        (十)主文在宾位不见回目之例

        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这回说两段事:(一)薛蟠出门游历,(二)香菱入园学诗,并见于回目,可谓没有什么问题。两事之中,上一事系陪衬之笔,只为下一事作因。庚辰本有一段长评,说得最明白:

        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青年罹祸,命运乖蹇,是为侧室。且虽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故欲令入园,终无可入之隙。筹画再四,欲令入园,必呆兄远行后方可。然阿呆兄又如何方可远行?曰名不可,利不可,正事不可,必得万人想不到自己忽一发机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字及呆素所误者,故借“情误”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游艺之志已坚,则菱卿入园之隙方妥。回思因欲香菱入园,是写阿呆情误,因欲阿呆情误,先写一赖尚华,实委婉严密之甚也。(脂砚斋评)

        仔细看来,本回的最重要的意义非但不在薛蟠出门,而且不在香菱进园,而另有所在。当薛蟠去后香菱方要入园,中间有一横插笔,碰见平儿,从平儿口中说出贾赦、贾雨村与石呆子的事,暴露贾家的如何勾结官府,欺压良善,迫害人命,用笔非常犀利。作者借了贾琏来骂贾赦:

        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

        贾琏本来够糟的,却被他父亲给抬起来了。作者甚言贾赦之恶,连他儿子都看不过。又借平儿来骂贾雨村:

        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官银子,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不知死活”不过一句冠冕些的好听话,其实他早已死了。这是本回的主文,却当作插笔书用,作者有意或无意地这样做,都可以谅解的。既搁在宾位,便亦不出回目。若上引脂评,虽委宛动人却不得要领,读者自应分别观之。须知本书不但作者时时给我们当上,评者也会帮着作者使咱们上当呵。

        (十一)词藻表现意境之例

        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意、意义,境、境界,用词藻来表现它,词藻并非空设。

        本书虽现实意味很浓,但现实性不排斥想象。通过了想象,与它融会,表现了更高度的现实。如“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气魄何等开阔,景象何等清净,沾滞在北京有无这样的风景一点来讨论,怕没有什么用处的。北京纵然没有,中国之大岂能没有,这就够了,决不能说作者违反了现实。

        作者生平虽多住在北京,看他的朋友赠诗,有“秦淮残梦”、“扬州旧梦”等句,他非但到过江南,而且有些陈迹往事,何况他家三代为江宁织造,所以《红楼》一书实将南北的人情风物,冶合为一个整体。书记贾府的“末世”当在北京,本书又名“金陵十二钗”(金陵指广义的江南,并非专指南京。第二回林如海出场,称为“本贯姑苏人氏”,甲戌本评曰,“十二钗正出之地,故用真”。可见金陵包括苏州,即江南之代用语也)。其为江南佳丽可知,何尝只是梳两把头的旗下贵女呢。再说,这“金陵十二钗”一词跟“秦淮八艳”有些仿佛的。

        人物如此,风景可知。像大观园这样的园林岂北京本地风光所能范围。看元春题诗,“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至少是全国性的,而且是理想性的。所谓“琉璃世界”显然受了佛教西方极乐世界的暗示。有人对我说,一书不但有南边的空气,江南的情趣也很重,他举黛玉引诗“留得残荷听雨声”为例,(北京当然有荷花荷叶,不过这就情趣说)我想这是对的。此外还有一条可以帮助说明大观园为南北园林的综合,即有正本第四十九回的目录作:

        白雪红梅园林集景,割腥啖膻闺阁野趣。

        作者明知北方不可能有这样风景的,所以才说“集景”,若非会合南北风光,何谓集景呢。

        女儿们大吃鹿肉,野意野趣,固甚风流洒脱,但以“割腥啖膻”对“白雪红梅”两两相形,作者宁无微意?就借黛玉说道:

        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

        至于说了,旋即抹去,惯弄狡狯,固之长技也。

        (十二)字义深隐,仓卒难明之例

        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宝玉为什么叫“忙玉”?奇怪得很,怕是错字罢。我说,非但不错,而且很好。这事说来话长,我也经过一些曲折才得到这样的结论的。本节标目曰“仓卒难明”,并不敢说别人难明,这指我自己说的。

        各本大抵均作“试莽玉”,也有作“试宝玉”的。一般的意见,认为“莽玉”不错,我最初也这样想的。我的想法有三步:(1)认“忙”为“莽”之误。(2)从版本上知道“忙”字不错,那“莽”字自然错了。(3)经过谈论,才知道“忙玉”之所以为佳,且非它不可;莽玉的何以不通。这思想转折的经过在这里自不能详说,只把我最近见到的说出来。

        先假定为“莽玉”,得问宝玉莽在哪里?本回说他摸了紫鹃一把,难道就算他鲁莽吗?还是他曾面向黛玉求婚呢?这些解释显然不通,只有一个解释:宝玉实心眼儿,鲁莽地轻信紫鹃的谰言致大发痴病,故称为莽。这才比较可通。然而这“莽”的形象,均发生在紫鹃试他以后,并不在受试以前。宝玉工于体贴女儿们的心情,二百年来,可谓通国皆知,未试以前,何尝莽呵。紫鹃要试他的心,自有不得不试的原故。紫鹃若早知他这样心直情多,给了一根针当作棒棰看,如本回所示,也就不必试了。

        把莽玉撇开,才能够明白忙玉之忙的真意。“忙”是未试以前的宝玉形景,这字是有来历的,见第三十七回宝钗给下的考语:

        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个字恰当得很。

        咱们让宝钗来做注解,再好没有了。宝玉不又叫“富贵闲人”(亦见三十七回),何忙之有?宝钗回答得好,“无事忙”。语含讽刺,精绝妙绝。懂得这“无事忙”三字之形容宝玉如何传神,则忙玉之所以为忙玉,自然迎刃而解,无须多说了。

        盖宝玉之为人,虽一往情深而波澜千尺,偶遇佳丽,便要瞎张罗一起的,如游蜂浪蝶,处处沾花惹草。怡红公子这样的忙忙碌碌的生涯,若钗若黛均平日深知。宝钗已谥之曰“无事忙”,而黛玉尤不放心。紫鹃的不放心,当然是黛玉的不放心。紫鹃之试玉虽非黛玉授意,她也是体贴了黛玉的心才这样干的,回目所以曰“慧紫鹃”。不然,闯这样大祸,应当说莽紫鹃才对,何慧之有?

        简简单单只有一两句话。惟其为貌似泛爱不专之“忙玉”,才有一试之必要,若确知其为情有独钟之“莽玉”,压根就不消试得。故忙之一字非凡贴切,莽之一字绝对不通。

        话可又说回来,把贾宝玉唤作“忙玉”,骨子里虽精绝,表面上够怪的,若非体会全书,仅就本回看来,自容易疑为“莽”之音误,亦不足深病。我从前也这样想过的。幸而脂庚本上文字分明,证据确凿,不然,怕谁也会搞错的。这亦可见文字很不易读。“忙”字用得这样古怪,显出于原稿;若非作者,谁也想不到这样古怪的用法的。

        (十三)似一句自对各明一事,

        实两句相对,以上明下之例

        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

        这一回目似乎本句自对,如以“假凤”对“虚凰”,“真情”对“痴理”,一句说明一事;实际上并不如此,上下两句相对,主要的对偶,以“假凤”对“真情”(真对假是的主要观念),而上句之义已包于下句之中,下句之义即由上句而来,仿佛又像诗中的流水对。即以对偶论,亦交互错综,变幻之至。当然不止此,上段述藕官与官的同性爱,所以说“虚”说“假”,但宝玉对女儿们的情恋是真的,所以说“真情”、“痴理”。翻成白话,即以虚假的恋爱明真实的感情道理。就回目的本身说,不过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罢了。若讲到本文如何写,却很繁复,以下预备多引原文,非如此不能明了。因本回在里是特别重要的一回,尤其八十回后的原稿“迷失”了,关系就更大——牵涉到黛玉死后,宝玉究竟取怎样一个态度的问题。

        先要详察本回登场扮演的角色,书上载明:

        将正旦芳官指与宝玉,将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将小生藕官指与了黛玉。

        这似乎也看不出宝、黛、钗三人的关系。他并不曾将小生指给宝玉,而把两个旦色分给钗、黛呵。这样一来便成笨伯,岂是文字。将蕊官指给宝钗,这一句是老实的,将芳官给宝玉,藕官给黛玉,这两句是巧妙的。先要把这三个登场角色正变的情形分别清楚了,才可以读下去。

        本回上半虽系虚幻之情,空灵之笔,而开首写“杏子阴”一段感慨甚深,关注全书,已非泛泛,试抄这一段:

        宝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辞了他们,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到“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枝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冶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来与杏花一会了。

        情文相生,自系妙笔,虽指邢岫烟说,实在岂只她一人。但咱们却不知这故事怎样发展下去,怎样用人物来表现这感慨。看他又这样说:

        正胡思间,忽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发出,将雀儿惊飞,宝玉吃一大惊。

        我们不禁也吃一大惊,下叙藕官烧纸不用说了。宝玉帮助藕官斥退婆子之后,便问藕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藕官因方才护庇之情感激于衷,便知他是自己一流的人物,便含泪说道:“我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并宝姑娘的蕊官,并没第三个人知道。今日被你遇见,又有这段意思,少不得也告诉了你,只不许再对人言讲。”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你只回去背人悄问芳官就知道了。”说毕,佯常而去。

        这一段话有很重要的一点,说“除了芳蕊并无第三人知道”;又说“背人悄问芳官就知道了”。蕊官是她(当作他)恋爱的对象,芳官又是什么呢?这里应当看做芳官与藕官即一人的化身。这样就把这上面迷惘的公式给解决了一大半。下文接说:

        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只得踱到潇湘馆瞧黛玉,益发瘦的可怜,问起来比往日已算大愈了。黛玉见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些微谈了谈,便催宝玉去歇息调养。宝玉只得回来,因记挂着要问芳官那原委,偏有湘云、香菱来了。

        这段看黛玉的文字似乎闲笔、插笔,都不是的,实系正文,看完本篇就明白了。以下穿插了许多情节,到最后宝玉才有机会问了芳官:

        芳官笑道:“你说他祭的是谁,祭的是死了的官。”宝玉道:“这是友谊也应当的。”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想头,说他自己是小生,宫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宫,他们俩一般的温柔体贴。我也曾问过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你说可是又疯又呆,说来可是可叹。”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说:“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了。”

        看他这样“称奇道绝”,“独合了他的呆性”,藕官的意思显明代表了宝玉的意思。她跟官的关系,显明是宝黛的关系,她跟蕊官的关系,显明是黛玉死后,钗玉的关系。咱们平常总怀疑,宝玉将来以何等的心情来娶宝钗,另娶宝钗是否“得新弃旧”。作者在这里已明白地回答了我们:嗣续事大必得另娶,只不忘记死者就是了。这就说明了宝玉为什么肯娶宝钗,又为什么始终不忘黛玉。作者圆满地将这“假凤泣虚凰”来表现这真情揆痴理。揆者量度之意,即人世一切的道理,必须要用感情来量度它,回目上说得再明白没有了。不过宝玉之情虽属真情,而宝玉之理只是一种痴理而已。

        这已够分明了,譬如把登场人物改排一下,尤一目了然。

        藕官给了宝玉,蕊官给了宝钗,官给了黛玉。

        上文说过,果真这样一个代表一个,未免太呆板、太显露了。作者因此稍稍移动了一下:蕊官一句不动,把藕官的替身芳官给了宝玉,而藕官本人反在黛玉处,她情侣官早死了。如此一变换便有错综离合之妙,顿觉文有余妍题无剩义。

        回看“杏子阴”一段明似写景,已到正文,其无端枨触,寄意甚深。“绿叶成阴子满枝”固然可叹,“乌发如银红颜似槁”尤其可叹,殊不知还有“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哩。“茜纱窗”三字不见正文,这里用来对“杏子阴”好像拼凑,其实不然,不但叫起七十八回《芙蓉诔》,七十九回宝黛对话(修改《芙蓉诔》),笔力已直贯本书的结尾。书虽未完,却也可从此想见不凡了。

        正文已入神品固不待言,即以回目论,用心之深,叹观止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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