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暑天气懊热,夜不能眠,披衣到庭院中闲坐观天色,随手从床头带一本书翻看。读到魏曹植作品的最著名的乐府诗《悲歌行》: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借问叹者谁?自云荡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这首诗歌在长夜的暑热中犹如一道冷风,从遥远的千余年的古道翩翩飘来,使我想起这位浪荡飘泊的才干,一个感人的爱情篇章。曹植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才子,他在十岁的时候已经诵读了诗论辞赋数十万言,十二岁的时候完成才情奔溢的《铜雀台赋》,名震公卿。
也就是在十二岁那一年,他爱上了比他大十岁的甄夫人,开始了他一生的第一次恋情,也带来他后半段生命的悲惨际遇。在那样幼小的年纪,他请父亲代向甄造的女儿求婚未遂,后来害起相思病“昼思夜想,废寝与食”。可见曹植是多么的早熟。
没想到甄遗的女儿嫁给袁绍作媳妇,后来曹操灭了袁绍,甄氏又嫁给曹丕(曹植的哥哥)——这一年曹丕十八岁,甄氏二十岁,曹植才十三岁——曹丕立甄氏为皇后,生下曹睿,因为曹丕听信谗言,不久将甄氏赐死。甄氏死了,最伤心的不是曹丕,而是曹植,这位十二岁就有了生死之恋的才子,此时的心境正像他在七哀诗上吟诵的:“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回且深。方舟安可极,离思故难任。孤雁飞南游,遇庭长哀吟。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形景忽不见,翩翩伤我心。”
甄夫人死了,曹植那写过“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名句的哥哥曹丕,送给他一个甄夫人睡过的枕头当纪念,曹植抱着甄夫人的枕头,伤心注下,在悲忿中写成不朽的《感甄赋》来吊念他幼年时代的爱人,这篇千古的诗文后来更名为。
曹植的生命历程因为甄夫人的死而完全改变,少年时代意气风发,放浪形骸,曾放言高论:“辞赋小道,因未足以榆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德薄,位为番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于哉!”企图在政治上有所作为,没想到他在政治上始终不能拓展抱负,反而在文学的成就上领袖群伦。在他的《野田黄雀行》里有这样四旬:“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之。……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很能表现出他少年时代想腾空翱翔、自由飞舞的心情。
自从甄夫人死后,曹植在情感的压迫中,在政治的争斗里,在生活的不如意下,竟意志消沉,无所超脱,他中年的生活是“连遇瘠土,衣食不继”;后期的作品音宛情危,愤切而有余悲,与少年时代不可同日而语;在情感的失落上有两句诗“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最能表现他从十二岁开始就遗留下来的情感包袱。
曹植死的时候才四十一岁,正当壮年,除了遗留下来骨气高奇,词采华茂的词章外,在事业与情感方面一无所成;隔了一千余年,读起曹植的作品,感念他的一生,真是让人掩卷而叹!才高八斗如曹植者(谢灵运曾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同用一斗。”)犹且不能脱出情感的犁轭,泛泛如我辈,如何在情感的困顿中找出路呢?
在漫漫长空下,我曾梦想着,如果让曹植在十二岁时依他的心愿娶得甄夫人,也许魏晋的文学史就要改写,我们也就读不到《吁嗟篇》、《浮萍篇》、《怨歌行》、《门有万里客》、《磐石篇》等等充满骨肉之情、情感之痛、流浪之苦的作品了。
我们希望曹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希望他爱情完满,或者望他文章灿烂,或甚至希望他政绩辉煌?这些问题几乎没有答案可循。但是有一条不变的线索,乃是爱情是生命中一个重大的变数,有的人是变中有常,有的人是常中有变,曹植却是一变而不可收拾,在痛苦中永世不得解脱。
追想曹植的一生,竟使我披衣徘徊,终夜不能成眠,一再朗读《吁嗟篇》的几句:“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菱连。”难道一失了情爱,才子就没有根了吗?我这样悲哀的想着,想着曹植抚抱甄夫人遗枕时的心情——幸而甄夫人留下枕头,否则我们连都读不到了。
——一九八一年七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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