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京前夕
也该着张作霖官运亨通,袁世凯给了他盛武将军、督理奉天军务又兼着巡阅使,他成了"东北王"。别管这个王是怎么弄到手的,王是坐定了,东北这片地方他说了算!
天下事就是这样,哪怕昨天你还是个白痴,伸着手向别人讨残羹,仰着脑袋瞧别人的神色,今天纱帽罩了顶,你的脸色就会变,胸脯就会挺,说出的话就有份量,行动起来也会前呼后拥。当年二道沟一败,张作霖是何等狼狈!关艳红那一枪果真对准他的脑袋,恐怕三界沟连个土疙瘩也留不下。今天,张作霖是盛武将军了,放个屁也会响彻东三省!
袁世凯的皇帝梦是破灭了。他想当皇帝,皇帝当不成,袁世凯觉得活着太没有意思,不如死。死比当皇帝容易,途径多得很。到1916年6月,袁世凯真的死了。
袁世凯死了,黎元洪当了大总统,段祺瑞当了国务总理,北京的大权最后仍在北洋派的手里。天下又乱了。
黎元洪、段祺瑞想稳住权位,虽然觉得东北的张作霖是个"祸害",但张作霖又毕竟是东北的一霸,不喜欢他却又灭不了他。军阀的处世哲学就是那样,能吞的则吞,吞不了的则拉,比他势力大的则贴。黎元洪大总统的"宝座是皖系段祺瑞给的,兵权在段之手,政权自然随军权转。他焦急不安地问计于段祺瑞:
"芝泉(段祺瑞号芝泉),东北的张作霖,你看该怎么对待?"
段祺瑞本来是"袁天下"的台柱子,总理兼陆军部总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按说,袁世凯死了,段祺瑞当总统是名正言顺。他也想当。只是他的"小扇子军师"徐树铮认为"不妥"。他认为"天下在乱,群雄争霸,鹿死谁手尚无定局,不如拉出一个傀儡充当门面,自己作作幕后。"段祺瑞同意了这个意见,所以,把大总统让给黎元洪了,他自己只作着军政实权在握的国务总理兼陆军部总长。明着处理国家大事,暗着扩充实力,以待时机。黎元洪提的东北张作霖,段祺瑞是挺厌恶他的:"土匪,红胡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是,他又想利用他。"果然有一天我执掌天下了,东北能有这个红胡子为我压着阵角,我也省心得多。"这么一想,他便对黎元洪说:"张作霖还是有能力的。东北不好治理。赵尔巽、张锡銮、段芝贵,都没有治理好,人心却倾向他张作霖。我看,还是可以信任他的。"
"那么,你的意思?"
"东北就别再去人了。"段祺瑞 口气坚定地说:"再说,一时也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
黎元洪自知自己是傀儡,是替皖系临时撑着门面,索性在大事面前附和段意。便说;"这样做很好,那就让张作霖当奉天督军兼省长吧。"张作霖又升了级。至此,奉天的军政大权总算都到张作霖之手了。
张作霖成了"东北王"之后,马不停蹄地组自己的"阁":先是磕头的绿林兄弟,后是这几年的心腹,真是"一人当官,鸡犬升天!,,"有脸面、没脸面的人,都弄顶纱帽戴戴。一时间,白山黑水成了张氏天下!
张作霖毕竟是革莽出身,凶残之外,还留有一股江湖侠义。当了督军兼省长之后,关在密室里狂喜过望,然后躺倒床上,自言自
语:"我张作霖能有今天,还是江湖朋友捧场,还是地方老乡厚爱,我不能忘了他们,我得好好地报答他们!"他眯睛,从二道沟算起,营口的高坎镇,新民的姜家屯、北镇、三界沟......一处一处排了个遍。张作霖有地盘、有大权了,他要在东北成为英雄!然而,究竟英雄该怎么当?实话说,张作霖还真没有谱。但他知道:绝不能忘恩负义!
此时,张作霖想到第一件不能忘恩负义的事,是灭了三界沟的杜里山:"我不该灭了他。杜里山毕竟拉了我一把。要不是他救了我,只怕我连骨头也烂了。现在一切都晚了,想赔礼也找不着人了,他死了。"张作霖很后悔:"当初我杀了关艳红现在也不后悔。那个婊子娘们一直对我另眼相待。"
他想起了在营口寻兄不遇、经常给他剩饭吃的客店掌勺常雨农。"那位常老叔也有六十多岁了吧,苦命人呀!我得拉巴他一下。"想到这里,他一骨碌爬起来,叫来一个小军官。
"交给你一件大事去办办,拿一张银票,到营的高坎镇去找一位叫常雨农的人。问他需用多少钱?用多少就给他多少。他要是不用钱,你就把镇上那爿小当铺买下,交给他经营。还有,那位常老叔身边还有一个儿子,曾经读过书,让他来这里吧,给他点事做做。"
他又想起了姜家屯永德当铺的掌柜钟恩。"当年我领着柳子进新民,匪首洪福臣硬是不让我立足,幸亏钟掌柜把我领进镇子,我才有机会劫了蒙古马贩的一批马。要不,我怎么拉起柳子呢!"张作霖又派人去新民,为钟恩买了大片土地,设立了三畲成当铺,让钟恩当总经理。不久,又把钟恩请到沈阳,把沈阳的三畲当铺和沈阳的三畲粮栈合并,都交给钟恩管理......
该办的事大都办好了,张作霖这才平静地想理理军政大事。一天,新上任的秘书长袁金凯走进张作霖的内室。这个省国民
议会的副议长,脚踩两只船让他踩准了。张作霖当了督军兼省长他十几年的冷板凳再不冷,而一变成了张的主心骨、幕后指挥。他对人说他有眼力,早就看得出张作霖"有伟人相"。张作霖文墨不通,袁金凯出口成章,实实在在地为这个红胡子妆点了光彩的门面。近来,袁金凯也以"内务总理"自足,出出进进,说说道道。
"雨帅,"最近,袁金凯总是这样称呼张作霖。在他的影响下,督军署、省衙门的人也都勉为改口,统称张作霖为"大帅"。"现在各要务部门的人事都安排好了,唯独银行总经理,尚未定人。"
"银行?"张作霖精神一振。"这可是一个致命的衙门。"
"是的。"袁金凯说:"所以我不敢轻易定人,得跟你商量妥了再定。"
"有个目标没有?"
"没有。"袁金凯摇摇头--其实,袁金凯对这个"角色",早已眼红,人选早定,他想让他的老舅,一个举人去当。只是,他在衙门里安插的人太多了,他怕张作霖怀疑他有篡权嫌疑。所以,暂时收敛了。但仍有幻想。他幻想着让张作霖开口交待他。他再把老舅托出来,岂不更好。
张作霖不理解他的心情,只觉得管银行这件事得派个可靠的人,免得日后出差错。既然秘书长(自己的智囊团)还没有目标,那就一起想想吧。张作霖闭起眼睛,缓缓地踱着步子,把脑海里的"名册"一个一个地过堂,一个一个地推敲。
张作霖是靠着钱起家的。当初,绿林结伙,打家劫舍、断山剪径,还不是为了钱!"拿命拼着玩,容易吗!?钱多了,才买得来官,才有了权。现在,虽然他觉得权比钱重要了,但是,没有钱,权也不会牢稳。赵尔巽怎么孤立的?张锡銮怎么孤立的?就说那个干殿下段芝贵,他一上任不是就先看银库么!没有钱谁也玩不转。"张作霖觉得管钱尤为重要,得有一个扎扎实实的贴心人,要勇敢,要
坚定。他想呀,想呀!半天还是定不了人。
"这样吧,"袁金凯说:"先别着急,宁缺勿滥。若是派了不合适的人,闯了漏子可不好。"
"是的,是的。"张作霖说
袁金凯看事无头绪,便想退出去。"我先办别的事,咱们都再选择选择。"
袁金凯刚要动身,张作霖却想起了一个人,忙说:"洁珊,有人选了,有人选了。"
"谁?"袁金凯转过身来。
"姜雨田。当年新民府的商会会长。"
"他!?"显然,袁金凯是知道此人的,"是不是就是当年拦住你马头讨债,不还债不让你离开新民的那位姜?"
"是他!"张作霖说。
"......"袁金凯深深地叹了一声气,没有说出可否。但他却皱起了眉头--往日,张作霖同他谈心的时候,常常把自己心中的"好人"、"坏人"、"朋友"、"敌人"排队,又总提到姜雨田。虽然没有把他列入"敌人"范围,每次提到他,总耿耿于怀地说:"他在大街上拦住我的马头不放。一街两巷,尽是看热闹的人。我的脸那个热呀,简直火烫的一般。要不是怕群众骂我,我真想杀了他!他让我丢了大人!丢人丢到家了。"现在,他竟然想让他来当银行经理,为他管银库。袁金凯迷惑不解。但是,他也明白,张作霖定了的事,别人很难更改。于是,便说:"好好,姜雨田合适。凭着他办事认真,管银行再合适不过了。"
"这样的话,你就派人到新民去,把姜会长请来,我同他面谈。"两天之后,姜雨田来了。
此人五十多岁,细瘦身条,赭红面皮,一双机灵的眼睛,惊恐万状地来到省政府衙门.
姜雨田心里很不安。当初大街上拦住张作霖的马头,实在是意气用事。事后一直十分后悔。心想:"张作霖土匪出身,杀人都不眨眼睛。他欠几个钱就欠吧,当作他讹诈也就算了,为什么偏偏得罪他呢?"姜雨田有点怕。他曾经幻想着"张作霖能够战死在什么地方就好了!"然而,张作霖不仅没有死,反而连连高升,竟然升到督军、升到省长。姜雨田害怕了:"果然有一天他想起了当年新民拦马那件事,他不得杀了我!"姜雨田想躲走,可又无处可躲。正是他心神不安的时候,督军衙门派人来找他,说"张大帅要见他",他能不慌张?慌张自知无用,只好前来。
姜雨田也算条汉子,当年能当街拦住张作霖的马头不放,就得有一股勇气。现在,既然"东窗事发",缩头也缩不过去,不如挺起胸来,拿着脑袋顶上去。
姜雨田走进督军府,立在大厅里,也不知是吉是凶,只一心等着张作霖发落。
张作霖出来了。他挺着肚皮望了望他,模样已经记不清楚了。望了一阵,指着一把椅子说:"姜会长,坐,请坐!"说着,他在一旁先坐了下来。
姜雨田没有坐。站在那里,冷笑笑,说:"张大帅,你把我找来,我心里明白:我有罪。该怎么治罪,你就爽快点。我姜雨田是个爽快人,不想拖泥带水。"
"坐下么,坐下好说话。"张作霖说:"咱们总也是朋友。朋友见朋友,怎么能不坐下说话。"
姜雨田挺挺脖子,在张作霖身边坐下业。
对面坐下了,气氛便自然缓和下来。姜雨田不愿当个孬种"被告",他一坐下,便说:"张大帅,当年新民那件事,我是做得不对,不该让你当众丢丑。可是,我也是万不得已呀!几十家商号揭不开锅,你大军又要开拔......"
张作霖摇摇手。说:"你还记住那件事?我也记住那件事了。不然,今天就不会让你来了。"
"我也知道,今天就是因为这件事你找我。"姜雨田说:"说明白了,更痛快。不过,我有一个请求:我经手的还有几件缠手事情,大帅能不能给点时间,让我笔录出去,转到新民去,也算有个交待。""干什么?"
"等着你砍头!"
张作霖笑了。"哈,哈,哈!姜会长,我张某人要杀你,动这么大动干戈,只须派两个小弟兄,明火执杖闯进商会,一举手你便完了。你总记得,像张锡銮的混成旅旅长王彪,他可是个威振一方的人!三界沟的杜里山,红遍了东北。我想杀他们,一举手。何况你这个手无寸铁的商会长!"
"那你找我干什么?"
"想请你出来当我的东北银行总经理!"
"啊......!?"姜雨田呆了。他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来,惊恐万状地说:"当银行总经理?"
"是啊!"
"为你管银库?""对!"
"你信得过?"
"废话!"张作霖也站了起来。"东三省这么多人我不找,偏偏找你。不信任你,我找你?"
姜雨田深深地抽了一口气,笑一笑,说:"大帅,这样大的责任,我可颈了。"
"什么话?"张作霖说:"东北三省我都管得了!想当年你敢拦我的马头,勇气肯定比我大。今天,我当督军了,当省长了,我的一个小小的银行你又不敢管了。熊包!当年的勇气哪里去了?"
"这......这......"
"我就喜欢你那个拦马的勇气!知道你会管钱。就拿出当年那个勇气来管银行吧,我放心!"
张作霖说得实实在在,姜雨田听得认认真真。话说到这茬,一切都明白了。姜雨田双手一拱,说:"大帅,我姜雨田绝不辱命!鞠躬尽瘁,管好银行!"
"这才象个商会会长的样子。"张作霖这才拍着他的肩,握着他的手。"你休息两天,然后先接下职务,走马上任。上了任再回新民府去处理你的那几件缠手的事,。怎么样?"
"大帅,我佩服你的用人胆略!"姜雨田说:"看样子,我得把小命交给银行了!"
"有人争还争不去。我双手给你了!够光彩的了。"二人紧紧握手,仰面大笑。
中国的历史,常常演绎着这样的故事:闯荡江湖、推翻统治、争取自由的时候,共同战斗的兄弟姐妹,都亲如手足,甘苦与共,不分你我。可一旦天下到手,大权属归,昔日的海誓山盟便通通忘了,反目为仇,争权夺利,不惜相互残杀。据说,这就是人性,这就是文明史。
张作霖是人;张作霖当初磕头明誓的把兄弟也是人。所以,他们都不能超越这种规律。
张作霖连连升级,很快便握有奉天军政大权,他的磕头兄弟、二十八师师长冯德麟心里有些不舒服:"张作霖凭什么握有如此大权?在奉天、在东北,我得比他强多了,委屈地说天下也得与我平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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