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吃了三服中药,病情不见好转。早上,妈妈挣扎着说:亚丽,你搀扶我一下,我想到院子里站站。
亚丽说;妈妈,院子里有风,你还是别出去吧!
不怕,早晨空气新鲜,呼吸点新鲜空气也是好的。亚丽扶着妈妈,慢步从屋里走出.来。
妈妈的体质很虚弱,走动走动就发喘。
亚丽握着妈妈的那只手,只觉得皮松骨硬,冰冰凉,妈妈的脸庞消瘦了,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颧骨高高地凸起,下巴尖尖地垂下,连两条浓浓的眉毛都变得又细、又长、又暗淡了;虽只几天,头上也增加了许多银丝。她只有四十二岁,却已衰老得像个五六十岁的龙钟老人了。走出屋子,妈妈仰面看看天,笑着说:万物都蓬蓬勃。 勃地复苏了,几天工夫,树叶儿也稠密了。她转身对女儿说:丽丽,你的小菜园该茂盛了吧!白菜、菠菜大概都出芽了。噢凤仙花也该有几片真叶了吧?你大姐姐说,风仙花三天就可以出芽......,妈妈停住了话,深深地抽了一口气。
亚丽扶着妈妈来到小菜园边。菜园里,一片新芽。有的尖尖朝天;有的圆圆像伞;有的刚刚顶着土层,张开一张张小小的瓦片。凤仙花长出真叶了,嫩生生的叶芽,坐在细柔柔的茎上,真精神!妈妈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它们一下,新叶片便跳起舞来。妈妈笑了,笑得消瘦的眼角漾出了好看的鱼尾纹。笑着笑着,两滴泪水忽然默默地顺着妈妈的面颊滚落下来。亚丽,拣两棵最大的凤仙花给姐姐留着,亚玮最爱这种花......妈妈说着抬起手擦了一下眼角。姐姐亚玮离家已经三年了,亚丽清楚地记得三年前的那些往事。
那是爸爸被关进牛棚的第三天,高中二年级的姐姐,突然两天没有回家。妈妈带着亚丽到学校去找她。
学校里冷冷清清,走道两旁用芦席搭的大字报棚,也因为师生们到外地串联而冷落了。席棚上残留的大字报,多半少头无尾,或者中间脱落。留在学校里的,除了牛字号的老师,便是可以教育的黑崽子,另外,就是负责看管驯化这些人的棍子队。
妈妈带着亚丽找了许多房间,都找不见姐姐。看到的却是经过战争摧残而破烂不堪的教室,桌子东倒西歪,尘土、纸屑遍地,活像一个炮火刚刚止息的战场。
从一个偏僻的屋子里,传来了骂人的声音。娘儿俩匆匆赶了过去。
门关着,窗户也用草苫子堵着,只听得有人大声训斥:宋亚玮,你别以为你是学校的高才生,又做过团的工作,没什么了不起!不向造反派靠拢,我们照样把你扔到百分之五里边去!今晚,市里派领导人来了,看看你的态度。嗯!你说说吧!
啊?母女俩同时惊讶起来;原来姐姐也被关押起来了。她们朝窗下挤去,只听得姐姐声音宏亮地说:我爸爸没有罪!爸爸是按照毛主席百家争鸣,的方针写文章的。那篇文章是我抄的。我认为是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的。爸爸愿意就这个问题辩论下去,直到分清哪是真理,哪是谬误为止。要我表态,我声明:我支持爸爸!
反了,反了!黑帮的子女没有一个可以改造的。真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把这个黑五类崽子分配到最遥远的地方去!
果然,第二天姐姐就被批准参加一个什么兵团,并且被偷偷地送到遥远的地方去了。临走前,连给爸爸说声再见都不允许......
三年了,妈妈说,三寸长的一张纸条也不见,不知姐姐在什么地方,怎么生活?
妈妈流泪的时候,老瑞爷爷来了。
老瑞爷爷天天到这个小院子里来,他默默地进来,默.默地走动,然后又默默地靠在门旁吸烟。他一天比一天苍老,背更驼了,眼窝更深,烟瘾也更大了。
亚丽,给老爷爷搬个板凳来。妈妈说。
押往后的日子再难,也得上学读书。不读书怎么行呢?一个没有文化的人,凭什么对国家、对人民作贡献呢正想着,老会计又关切地对亚丽说:孩子,我替你家想了个办法,就是苦点,不知行不行?
只要能挣到工分,再苦我也不怕。亚丽说。
那就好。老会计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样吧,你天天早早晚晚去拾粪、割青草,交给队星,我给你记工分。
好好,亚丽高兴地说,我一定这样做
那天以后,哑丽天天天不亮就起床,学着大人的样子,房前屋后去拾野粪放学之后,又拿起镰刀到村外去割青草。
起初,妈妈还以为学校里功课正常了,亚丽作业多了。后来,她听别的孩子说,功课比以前少,心里便一惊:啊孩子天天在外边干什么呢?
一天中午,村里的人家都已经吃完中午饭了,亚丽还没有回来。妈妈不知出了什么事,不安地离开家,到村外去寻找女儿。
天空晴朗朗的,太阳像个大火盆,蒸得大地流油。妈姆走过大道上的树行,走进禾苗丛生的田野,正是心急如零静时候,忽然发现亚丽在一片坟头间蠕动。妈妈一边急走,一边大声喊:亚丽,亚丽呀!你在干什么呀?
亚丽听到妈妈喊她,忙站起身来,顺着妈妈的喊声定神智了看,便大步朝妈妈跑过去。 一
拓妈妈,你来千什么呀?亚丽拉着妈妈的衣服,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妈妈反问。
亚丽低下头,吞吞吐吐地把老会计要她割青草换工分的事说一遍,然后仰起脸,说:妈妈,老会计是个好人,他说的办法真好
这件事为啥要瞒着妈妈?妈妈生气了,嗔着女儿。妈妈,我不是瞒你。我是怕......
怕什么?
怕你知道了,也争着干。亚丽说,妈妈,你身体不好,经不起这样的风吹日晒......
妈妈不声不响地拉过女儿的手,朝手心一看,红扑扑的掌心,鼓起了一串串自泡泡,有的已经被擦烂了,往外冒着淡淡的血水;血水粘着泥巴,变成了黑褐色。妈妈抖着手,惊叫起来:啊?这......这......
亚丽抽回手,低下头,天真地说:妈妈,这怕啥呢。你不是说,天大的困难也压不倒咱们吗!我割点草,多挣点工分,年底决分的时候,就可以少欠点帐。说不定还会分到几个钱呢?
妈妈听着女儿这人小心大的话,两行热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她抚摸着女儿的脸蛋,悲痛地说:亚丽,好孩子,你是妈妈最知心的人!咱们好好生活下去,一定要把爸爸的问题弄清楚夜深了,母女俩还在商谈着今后的路,突然,门外有人轻轻地敲门。
谁呀?亚丽问道。
亚丽,妈妈睡了吗?门外有人应。是老瑞奶奶!亚丽妈妈说。
她急忙起身去把门打开,妈妈跟着迎上去,亲亲地喊了声:婶婶
老瑞奶奶说:后边还有一个呢?
妈妈走出屋子,迎上去说:是大君婶!快进屋里来!两位老人进了屋,亚丽忙着又拉凳,义倒水,一声一声喊奶奶
大君奶奶问:丽丽妈,。这两天好些了吗?妈妈说:好多了,请大婶放心。
天天说来看你,白天白天忙,晚上晚上忙,急得我呀,千冒大汗......大君奶奶说着把个深蓝色的褂子大襟张开,亚丽,快找个物件,把这些东西拾拾
啥东西呀?亚丽爽直地问道。
老瑞奶奶说:庄稼人能有啥东西?还不是一点心意!亚丽朝大君奶奶怀里一看,惊叫起来:鸡蛋!这么多鸡蛋
妈妈笑着推辞说:大婶,你老人家身子骨也不好,留着早早晚晚补补吧。我这身子不是挺好吗,可不能收大婶的东西。
大君奶奶是个直性子人,喜欢开门见山。她说:丽丽妈,这不是我一家的,不问东西多少,都是众乡亲的心意,咋能不收呢?
啊?--妈妈和亚丽都感动地望着两位老人!
老瑞奶奶揉着风泪眼说:收下,得收下!这些天,丽她妈病在床上,村上的人没急轻了。偏偏是那个高委员、矮委员像个贪吃的狗一样,东头窜到西头,南家溜到北家,谢吊似地不停步。大家不敢来瞧你,就把东西送到我家,有的送到大君婶子家。筑都是土掩脖子的人了,不怕他。要不是你老叔骂我不策略,我真想打着锣鼓、放着鞭炮送来呢!让那些拿棍棒闹革命的人看看咱的人缘老瑞奶奶说话的时候,不住地擦着眼角的泪花。
亚丽被这两位老人普通而又动人的话语惊呆了。她愣愣地瞪着双眼,心里的血好像在急速奔腾涌流。啊多么好的乡亲,多么深的情意啊!她们都是普普通通的庄稼人,没有文化知识,说话也不文雅,可是,她们的心为什么这样好呢?
她把身子靠近老瑞奶奶和大君奶奶,动情地问道:奶奶,你们不怕吗?不怕连累?
怕什么!老瑞奶奶说,不是你爷爷拉着我的后腿,我早就跟高月生那号人拼了。他高月生算什么东西?穿两天军装,回家就不认得六亲了,连他亲爹都不认。拔他爹的黄瓜秧子,还说是割他爹的尾巴!他爹有啥尾巴?是驴尾巴,还是狗尾巴?他爹有个驴尾巴,她娘得有个驴肚子。驴肚子养出来的就是驴驹子老瑞奶奶说高兴了,仰着脸,嘿嘿哈哈地笑个不止。
院于中间,把燕子往空中放去。
小燕子张开翅膀,像出弦的利箭飞向天空。
亚丽留恋地仰着脸,望着小燕子飞去的方向。眨眼间,小燕子又飞回来了,落在亚丽的手上,频频地点着头,用紫红色的小胸脯,轻揉着亚丽的手面。后来,它扬起脑袋,望着亚丽的小脸,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像是分别多年的好朋友一样亲呢!亚丽抚了抚它轻柔的黑色脊背,说。小燕子,你去吧,你看我们家里多困难。你找个欢乐的地方去吧!她又把小燕子放向天空,小燕子高高地飞去了......照料好妈妈,亚丽没有吃早饭,就背着书包去上学。她书包里,除了书本之外,还有狸狸!
出了村,她就把狸狸捧出来,抱在怀里,托在腮边,亲亲地吻她。学校前边,有一个综合商店,店里有个食堂。亚丽绕过学校院墙,来到食堂侧面,这时,一股扑鼻的肉香,从小窗子里飘散出来。亚丽深怀感情地抚摸着狸狸说。狸狸,原谅我吧!不是我狠心把你丢开,咱们相亲相爱三年多了,我怎么能丢开你呢?可是你看我们的家,多困难呀妈妈病了,爸爸走了,家里连烧柴也没有了,山芋干子面也只剩下一点点了。往后日子怎么过?我都不知道。这几天,看你饿的,叫都叫不出声了。狸狸,这里的生活会比家星好,我看过了,你就待在这里吧!说着,亚丽把狸狸放进小食堂的窗洞。
狸狸想是没弄明白什么意思,竟乖乖地跳进食堂。
一刻工夫~一碗蘑菇汤便做好了,亚丽双手捧到妈妈芝片,像最肥的鸡脯这汤都变成银灰色了,多鲜:说着,把碗伸到妈妈面前。妈妈搭嘴喝了一口,一股清新的香气立刻钻进肺腑。妈妈笑了,丽丽,你尝尝,真是鲜卜
妈妈,我不要喝,我不喜欢它的这种味道!你快喝吧。亚丽端着汤碗站在妈妈跟前,说得那样认真。妈妈不由一阵心酸,眼泪差一点没有滴到汤碗里。
老瑞爷爷的关节炎又发作了,两天没有起床。躺在床上两天,简直像过一个月。他一天三遍派老伴到亚丽家去看看。老瑞奶奶对他说我不是去了吗一天三次四次地去,你忘了,还是糊涂了矿瑞爷爷笑了心里总是放不下!
今天天很暖和,晚上,老瑞爷爷觉得腿不疼了,他挣扎着爬起来,要去亚丽家看看。刚出门,就碰上了生产队长文大川。
大川说:老瑞叔,你腿病犯了?又要到哪里去?老瑞爷爷说:想去办点正事。
大川走到老瑞爷爷身边,低声说:老叔,听说上级来了个调查组,调查你乱打机井,浪费劳力金钱的事。还说是为一个什么重要的会议用的。说不定要找你呢?
老瑞爷爷一听,肺都气炸了。他大声说:调查吧,我正希望他们查清楚呢!我打井怎么样?水稻第一年单产就是一千斤!有什么浪费?把我当走资派打倒了,抽水机拉到河套里逮鱼,两台电动机烧坏了一对,机井不能用怪我?我得去找调查组瓶,整整一宿未合眼。从那以后,他的灵魂就掉在这个旧房子中了。妈妈病了,老瑞爷爷偷偷地请来医生为了给妈妈拿药,把一只下蛋的鸡卖了。
老瑞爷爷特别惦记亚虎。他不信亚虎呆。靠那样一个健壮、活泼、勇敢的孩子,怎么会呆痴呢?老瑞爷爷清楚地记得,他最后一次离开城里的时候,是亚虎把他送上火车的。临走时,亚虎拉着他的手说。爷爷,回去不能投降呀要斗,要斗到底实在不行,你还到我们家来。......
赶到亚丽家,老瑞爷爷先去看亚虎。他坐在亚虎床边上,抚摸着亚虎的头,亲切地对他说。亚虎,你还认得爷爷吧?爷爷在这里。
亚虎痴痴地笑着,毫无反应.
眼泪从老瑞爷爷那布满皱纹的脸颊上流下来,他也无心去擦。他呆呆地站在亚虎床前,自言自语地说。老瑞呀老瑞你从解放前就跟着党冲呀、闯呀也算得上老革命了。你还是个共产党员呢你为什么看着自己的人受害就不吱声?难道你只会睡大觉,只会闷头喝酒、叹气?你就不能豁出去并能怎么样?至多杀掉二斤半,黄土埋上这把老骨头就算是那样,你也是个硬骨头,总比这样活着心安他目光滞板,泪水纵横。
亚丽给老爷爷倒了一碗热水,妈妈站在老爷爷身边,说老叔,你的身子骨也不好,别总是把孩子放在心上了。虎子呆了,也省心,免得惹祸,他自己也不会发愁了。再说,老叔要是也病倒了,咱这两个家更作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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